茂密的丛林层层遮蔽,在无数参天的白杨之中只有一条泥泞而狭窄的道路,夏季的热风在丛林中穿梭,带起无数的沙沙声,知了的叫声在人耳边回荡,纷飞的蝇虫扰乱着视线。

男孩拨开膝盖高的杂草,踩着有些湿滑的地面,一步一步小心地沿着路走着,这条路的尽头是距江城有一天路程的阳溪。在八年前,这里还没有修通过道路,极少有人会在两座城市之间往来,江城富庶,靠织锦和茶叶贩卖,水稻也充实,在这战争结束之后的末世之中尚有能力养育较多的人口。但阳溪则并不然,这座城市建立在石丘之上,土地贫瘠,与世隔绝,仅仅每年有几个商贩会冒险穿过未知的丛林从河的对岸过来。

男孩手中那张简陋而有些破旧的地图就是过往时商贩在丛林中穿梭时手画的拓印本。沿着这条路,商贩还从未遇到过危险的虚龙群,但从未,并不等于百分之百的确定,这些狰狞的生物活动几乎毫无规律,他们不进食,也不饮水,迁徙也毫无章法。

相传这片丛林曾经是木精灵隐居的繁华都城,而现在那些精灵大多数已经死亡, 只留下已经丧失思想的尸体阻止着一切外来人的侵扰。地面上有些岩石凸起,棱角分明,在石头的夹缝中又生长出了歪歪扭扭的树木,最终将这个隐蔽的地方包裹起来,也将过往的歌舞升平和繁华安逸锁住。

男孩去往阳溪的唯一方式就只有步行,尽管在还未开凿铁路的那个岁月,人们尚可以选择飞艇这种安全些的旅行方式。但飞艇一方面昂贵,单人乘坐飞艇的价格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男孩倒不是坐不起,一方面,乘坐飞艇需要提供个人的身份证明,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那样他就失去了出行的意义;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没钱了。

他几乎只是凭着一股气势从家里跑了出来,根本没考虑那么多,他只是觉得姐姐应该还没怎么走远,他应该还有希望追得上。

扬子江下游,如果想到达上游,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地方,都要乘坐飞艇。他查过了最近出行的记录,确定没有苏烟的名字,如果不是乘坐飞艇的话,那能够去的地方只有那里——阳溪城,在那里不会再有人认得苏烟是谁,更不会了解她的遗忘者身份。

逻辑上其实错误百出,但男孩没想过那么多。无人区里面闯荡来回的不只他一个,他懒得想那么复杂了。

不过也许当时偷偷离开的时候能多拿两个包子就好了。

现在他有些饿了,身上的食粮带的并不算充足,他原本这个时间就应该差不多接近丛林的边缘了,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一片一览无余的平原,在平原的另一头能够看到许多块硕大的龙晶石墙,墙内就是他要去的目的地。

但现在他完全看不到丛林的尽头,四处张望,全是生机盎然的绿,他深陷在这绿色的迷宫之中,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才能逃脱。

从密林的缝隙之中能看到太阳已经些许下沉,大概已经到了下午五点钟的样子,视线已经有些变差,男孩开始有些慌了。一旦进了夜晚,黑漆漆的丛林中将很难看到星光,无论点起火把还是摸黑行走都几乎同样的危险。

他轻巧地折断一根树枝,用手指抹了抹顶端的植物油脂当做拐杖,树枝弯折的声音在四周回响。

这时他看到了面前的生物,那生物几乎之前是匍匐着的,介于古铜和棕色的骨骼几乎嵌入地面,像是一具已经死亡很久的干瘪尸骸,但这生物似乎被惊醒了,它的骨骼微微翳动,深紫色的瞳孔突然点燃,生物的爪牙在大地上刨出一道笔直的痕迹,它站了起来。

那是虚龙。

男孩几乎吓傻了,他一瞬之间就腿脚发软坐倒在地面上,手颤抖地拨着地面上的浮叶,想要赶快远离,但他已经几乎失掉了魂魄,手脚筛糠一样地抽搐,下意识地抱紧了脑袋。

那怪物站直了身体,深色的骨骼抖动,扭曲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他曾经听说过虚龙,那是种失去了魂魄的造物,是被魔王血液最终腐蚀的遗忘者个体,它们的利爪能割裂顽石,奔跑起来像乘着风,跳跃起来像驾着电,那不是人类能够对抗的个体,它们不畏惧任何刀枪棍棒,也绝不会被火器所打倒,唯一能够结束它们生命的就是龙琦华晶,那种近乎透明的岩石能轻易割裂怪物的喉咙和四肢,能熄灭掉怪物升腾的火焰。

他随身带着那种防身用的龙晶匕首,这匕首很值钱,他在出逃的时候将它藏在了屁股后面。现在男孩颤抖着将匕首从身后掏出来,却由于慌张解不开匕首鞘的紧扣。

带着腐朽和腥味的吐息几乎逼近了男孩的身体,怪物一步一步地踏过来,像是在享受猎物的挣扎和恐慌。

虚龙不需要进食,但它会像是本能般捕猎人类和遗忘者,尤其是那些接近于被魔王血液完全侵蚀的遗忘者,它们会吃掉遗忘者的肉体,践踏他们的骨骼,最终当那堆杂乱的骨骼重组起来之时,一只同样被侵蚀完全的虚龙将会加入怪物的队列。

而此刻,那怪物盯紧了男孩,男孩倒映在那团妖火中的恐慌身影挪动着后退,撞在树干上,贴着树一点一点地慢慢站起来,将匕首对准了怪物,抖动的手臂几乎握拿不准。

“啊,哈!”

从后方的树林中窜出一个身影,他忍不住向后看着,那人穿着一身粉色的长纱,金色的长发飘荡,像精灵般轻盈。

仔细看,那人的手中拎着把半长的砍刀,刀锋在阳光下透明发亮,闪烁着宝石般光辉。她前冲的步伐没有因为男孩的惊呼而有半点迟疑,小脚在地面上踏步,引起一阵风浪,在翻卷起的枯叶之中,金发的女孩一刀砍下了虚龙的头颅。

男孩惊得说不出话,他只是浑身抽离了力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金发女孩慢慢地回过头,一边擦拭着刀锋上的漆黑血迹,一边向着他走过来,伸出手。

“我跟你说过,不要自己乱跑,你为什么不听呢。”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金发女孩一把拉起脱力的男孩,对着他调皮地伸伸舌头,“笨蛋,我跟着你过来的,跟了一路你居然都没发觉,就你这种危机意识还想一个人走到阳溪?我看要是刚刚没有我,你怕是一个人要归西了,嘻嘻。”

“要你管。”

男孩一甩手,抽掉握在女孩手心的手掌,又背过身。

“是是是,不该管你,你是谁啊,是千金大少爷,我应该等几分钟之后再出来,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捡到些大少爷的好东西。”

“我身上什么都没带。”

“所以,你根本就没什么经验啊。离家出走最关键的是要带上钱和身份凭证,你现在比起那些遗忘者黑户根本没什么区别咯。”女孩撅噘嘴,“就算挂了,也没人知道你是谁。”

“要你管那么多干嘛。”

“吼吼,是的,我多管闲事了,你自己走吧。”女孩撇下手里刚刚捏起的花草,转过身作势要走。

“等一下。”

男孩叫住了她。

于是卡珊德拉笑嘻嘻地转过头,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着,荡漾着金色的光。

“你到底还是怕了吧。”

“我只是问问你,有没有带多余的吃的,我觉得今天晚上到不了了。”

“你现在还想着去阳溪城?”卡珊德拉愣了。

“嗯。”

她一巴掌拍在男孩的脑袋上,“嗯你个头啊。”

“你敢打我?”

“打你又怎么了,我又没使劲,娇气。”

男孩不言语了。

“喂,那个人真的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卡珊德拉觉得难受,这种荒郊野外不说点话,像是闹了鬼一般,瘆得慌。

“嗯。”

卡珊德拉说:“可你们家,那么有钱有势,找个人应该还不难吧。”

“是。”

“你多回答几个字不行吗。”

男孩点点头,“好。”

“我服气。”卡珊德拉噘着嘴,一脸不快,“可,为什么没有去找过呢。”

“因为她不重要,没有去找的价值。”

“你是苏家的公子吧,换句话说,苏家老爷的儿子。”

“是。”男孩的目光有些游离。

卡珊德拉挨着他坐下,将尖刀插在她的身旁,“那你姐姐不就是苏家的小姐咯。”

“但是她是遗忘者,苏家不允许有遗忘者,她不再是小姐了。”

卡珊德拉愣了,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是吗。”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男孩少有地讲些体贴的话。

“有钱有势也不容易咯。”卡珊德拉故作轻松,“嗯,像我们这种穷光蛋,没有拥有过就没有失去。”

“哦。”

“你老是这样敷衍了事就很没意思诶。”

男孩转过身,他翠绿的眼睛望着卡珊德拉,“我是没什么心情闲聊,所以,你到底有没有多余的干粮?”

“没有!没有没有!”卡珊德拉一扶地面,蹿了起来,大踏步地往前走了几步,“你神经病吗,我好说歹说你怎么就是想找死。”

“可……我想不明白。”男孩声音很悠远。

“啥?”

“明明她走了之后,我就能成为苏家的继承人,所有的权力,财富,地位,全都会被我得到。”男孩也站了起来,缩着肩膀,像做错事的孩子,“所以我虽然有些难过,可心底却有些许的庆幸,她走了,对我来说也不完全是坏事……”

“是吗。”卡珊德拉抱着肩膀。

“可是……我又有些难过,我很难过,我又不想让她走了。”男孩的眼里分明溢满了泪水,“我想把她找回来。”

“你一个人做不到的。”卡珊德拉摇头,她不敢直视男孩的眼睛,“你跟我回去。”

“我不走。”男孩有些烦躁地甩开了她的手。

周围的树木摇晃着,几片青翠的叶子从空中坠落,一股无源的风穿过了两个少年的身体,这风从四面八方卷来,没有方向,吹到少年的脸上便尽皆散了。

“喂,跟着我,拿着你的刀,我数到三,我们跑。”卡珊德拉突然讲。

“我不会跟着你回去的,我说过了。”

卡珊德拉却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迎着男孩恼怒和震惊的目光,说着。

“是虚龙群来了,跟着我,落下一步就会死。”卡珊德拉向手心吐了一口气,“嘛……虽然跟着我我们也大概率死定了。”

行走丛林的猎人都能掌握整片丛林的蛛丝马迹,在这到处都是遮蔽物,视线受困的茂密森林,猎人学会了使用耳朵,鼻子,甚至是触觉来捕捉一切对他们有利或不利的信息。

他们的鞋子是特制的,穿在脚上几乎没有重量,鞋底也没有厚度,踏在地面上能感受到野兽奔跑所带来的震动。他们能从树林延伸的走向和地面上碎叶的堆积来判断山脊和山谷的方向。没有人比这些丛林猎人更精通这些。

“他们大概离我们还有两个公里的路程,这头怪物在临死之前放出了信号,现在整个虚龙群的愤怒要倾泻在我们头上了。”卡珊德拉将上衣一绑,揉了揉眼睛,“走这边。”

丛林猎人现在应该不存在了,在几年之前,人们曾经在江陵最后一次见到过丛林猎人,这些人清一色的都是遗忘者,穿着草制的鞋,他们想要探索传说中的木精灵遗迹,但最后他们几乎都没活下来。

除了一个满身是血的瘦弱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