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燈點亮了寬敞的書房,像星光灑滿每個角落,木質的地板反射光輝,明透地如同銀鏡。在吊燈的正下方坐着一個人,穿着漆黑的長袍,手裡端着一杯茶,茶氣裊裊繞繞地攀升着,又在明亮的光芒下消散。

蘇燕邱知道,這是那個人一貫的習慣,他總是會坐在燈光最亮的地方,並不是因為非要成為最矚目的人,而是這樣能夠讓來者看不清晰他的面孔。

不過蘇燕邱早已經對這面容瞭然在心了,不管過了多久。

“爸爸。”

他在迴廊的邊緣站定,並未立即踏進房間。

“你回來了。”蘇清略微抬頭,他掃了一眼門口,幽幽地講。

“是。”

“那些下仆總是在我的耳邊重複着,說你大概真的死了,但我還是不願意信,我知道你是只隱藏了獠牙的狼,只要凶暴起來,沒有別人吃你的份,只有你享用獵物的結果。”

蘇燕邱聽得雲里霧裡,他彷彿在聽他的父親講另一個人的故事。

“即使,你是遺忘者,對吧。”蘇清將茶杯扣在小桌上,“地位變得更低了,但獠牙卻變得更為鋒利。我不問你這段時間都去了哪兒,你也有不回答的權利,我只問一句,這次回來你還準備走嗎?”

蘇燕邱咬了咬嘴唇,“我也是誤打誤撞才……”

“我知道,你大概本不打算回來的。”蘇清點點頭,“你因為蘇煙的事情恨極了我,就算一生都不踏進這扇門也並非無法想象。”

“我知道家裡的規矩,遺忘者在這裡是無法生存的,姐姐也是,我,也是。”蘇燕邱道。

他知道,也不怨恨。有那麼多人至今難以接受魔王給人類帶來的毀滅和創傷,那幾乎是要伴隨他們一生的痛楚和傷痕。將仇恨和厭惡延伸至流淌着他們血液的遺忘者身上並不是不可預見的。蘇煙覺醒,而被從家裡趕走的那一天,他也什麼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燈光照射不到的黑影之中,在夜鶯低鳴之中隨着夜風一去不還。

他曾無數次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每一次都在某個瞬間突然驚醒了,那是蘇煙在即將離開之時,對着他展開了懷抱,想要給他最後一個擁抱的時候。

蘇燕邱突然想起那時的事情,在這充滿了幾十年不變的檀木香氣之中,他想起了當時他做過的唯一一件錯事。

他幾乎是粗暴地回絕了那個擁抱,並驚恐地逃離了,甚至可以說,是遺棄了那個孤獨而脆弱的靈魂。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已經老了,你是這裡的繼承人,在這裡,你的一句話就能改變整個蘇家的格局。”

“如果我說讓他們接納遺忘者,他們就會接納嗎?”蘇燕邱搖頭,“不會的,爸爸。我不會在這裡呆太久,如果被那群固執的人知道我回來了,他們會恨不得把我捆在麻袋裡,像丟棄一棵爛白菜一樣從這裡丟出去。”

“就像你姐姐那樣?”

“蘇煙她是昂着頭走的,她不是能被隨意丟棄的白菜根。”

蘇清無聲地笑着,“兒子大了,有本事教訓爸爸了。”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蘇清招呼他過來坐下,盯着他的眼睛。

“我早就知道她是遺忘者,因為她的母親就是遺忘者。”

“什麼?”蘇燕邱睜大了眼睛。

蘇清渾濁的眼睛中閃過一絲亮光,“你覺得我看不出來么,那個婆子就算怎麼裝瘋,被與世隔絕,覺得這樣就能保住她的女兒不會被發現,可以安然地生活到她成人……但很可惜,蘇煙覺醒是那樣的暴烈和耀眼,那個時候想保住她簡直是跟整個家族作對。”

“爸爸,你當時想保住她嗎?”

“不想。”蘇清面無表情地回應。

“為……為什麼?”

蘇清皺皺眉頭,“沒有為什麼。你還記得我當初給你的教導嗎?就在你處於叛逆期,急於逃避掉我給你設計的藍圖,自己跑到阿倫戴爾去上學之前。”

那段時間嗎。

蘇燕邱抿了抿嘴唇,他本應該根本記不得的。這六年之間的記憶完全是一片空白,但此刻,在內心的深處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鬆動和顫抖,無數晶瑩的碎屑從裂縫中灑出,像潑在天空中的驟雨。

彷彿在他已然回到這個幼時度過了整個童年的地點,便已經慢慢地想起了某些細碎的事情。

“我說,做每件事,都要有它的價值所在,為了這件事付出的價值,如果要超過事情所給予的回報,正確的選擇是,放棄。”蘇清呷了一口茶,“她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價值,而是她失去了這種價值。”

蘇燕邱不語。

“在你落地的那個瞬間,她就不再是蘇家的繼承者了,她是知道的,但她還是依舊愛着你,是個好姐姐啊。”蘇清的聲音像從九天之外飄來,悠遠而破碎——

“所以,你為什麼要趕她走?”蘇清緩緩說著。

你為什麼要趕她走?

為什麼?

突如其來的質問如一道驚雷,將獃獃站住的男孩從頭到腳劈成了一柱冒着煙火的老木。

“我?!”蘇燕邱不自覺地退後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着牆壁,被他慌不擇路的步伐碰倒的書卷掉落在地上,攤開的泛黃書頁在他的腳下隨風晃動,發出沙沙的聲響。

書房寂靜無聲。

他突然聽得到身邊有誰在笑,那是魔鬼的低語,從靈魂的深處傳來輕蔑的笑聲。

那個魔鬼在幾天前的夜裡嘲弄他的時候也是發出這種輕蔑的聲音。

魔鬼幻化出的少年全身光芒退去,他的翅膀迅速乾枯凋零,笑容斂散,捏着一朵白色的祭奠花束,對他輕輕說著那句話。

“你害死了蘇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