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靈魂。
這靈魂脫離了肉體和記憶而獨立存在着,就算肉體崩裂了,記憶丟失了,靈魂也還活着,能自己憑着神的指引飄到金色的埃琉德爾宮,受着死亡女神的啟迪和引導,來到這座被黃金絲線牽繞的橋上,踏過令人不安的斯利德河,在河流的另一頭站着一個身材瘦小,長着兩隻天使翅膀的惡魔,那惡魔會揮揮手吸走靈魂上還殘留的記憶碎片,將它們鎖在只有那個惡魔知道的世界邊陲,然後失去了一切的靈魂就會重新踏入輪迴。
但這一切現在都毀掉了,往日充滿了生氣的埃琉德爾宮現在空空蕩蕩,寒冷的風暴攜着奔雷在虛擬的天界落下,閃爍着銀白色葉片的樹林在這風中發出瑟瑟的聲響。
河流邊,這片世界中唯一一個生靈在漫無目的地散步,她的手掌輕輕地觸碰斯利德河之上鋒利的刀刃,看着一滴赤紅色的鮮血在手心流淌,惡魔身體賦予她的生命力又輕易使傷口重新癒合。
河流上倒映着她的樣子,不是看起來的那種類似COSPLAY中戴着鹿角的女孩的模樣,而是一頭有着三個頭顱的地獄門犬。
“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所言不虛。”
一聲輕巧的笑聲打亂了加爾姆的思緒。
“那你就是那惡魔了。”加爾姆抬起頭,她沒有去看那個人的模樣,因為沒有必要,只需要聞就可以了,那個人帶着種讓人噁心的腐爛靈魂的味道。
“從某種角度來說,也差不多,但我現在已經不打算做惡魔了,我累了。”男孩嘴角上揚,“老朋友來了,不看看我的模樣嗎。”
“鬼知道你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不關心。說到底,不就是個用魔力製造出的空殼嗎。”鹿角管家並未理會,“你來埃琉德爾宮有何貴幹,這裡已經廢棄了,海拉不在。”
“我知道她不在,如果她在的,大概會迅速跑過來然後嘲諷着問我,土豆吃沒吃夠啊?”
加爾姆笑了,“你自找的,密涅瓦,你居然找海拉幫你貯備食物。”
“我找不到其他人啊,其他人不是睡了就是死了,而海拉雖然接近於死了的階段,可好歹還是個活人。”密涅瓦聳聳肩膀。
他拍打着冥界的樹,這樹的根是假的,冥界的土地裡面沒有養分,即使過了一萬年這樹也不會生長一絲一毫,但海拉喜歡這種漂亮的樹,她老是說這種樹被微風吹起來就像是一整個原野的風鈴在迴響,但其實在別人的耳朵里,這些樹只能發出普通的“沙沙”聲。
“不要動。”加爾姆喝令。
“你也有資格管我嗎,夥計。”密涅瓦將折下的樹枝隨意地丟在河流之中,看着樹枝被鋒利的刀刃斬作幾段,“只是頭小野狗。”
加爾姆被激怒了,她憤怒地轉過頭,眼睛中亮着火焰。
但她的火焰熄滅了,鹿角管家的憤怒迅速被驚愕所代替。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身材瘦小的小女孩,她的右手中拎着一個毛茸茸的玩具,左手戴着一個晶瑩透亮的玉環,兩隻水靈的紫色眼睛盯着她看,嘴裡嚼着什麼,大概是她最喜歡的草莓味泡泡糖。
短暫的驚愕過後,加爾姆雙手張開,做擁抱狀。但密涅瓦知道這並不是什麼歡迎的動作,她似乎是真的要發作了。
浮空之中突然冒出九團熾烈的火焰,圍繞成環狀,空氣陡然升高,加爾姆雙手招來,火球向著小女孩直直飛來。
“怎麼了,乖狗狗?”小女孩擺出無辜天真的模樣,銅鈴大小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盯着她。
“不要繼續激怒我,密涅瓦,拼了這條命,我能讓你永遠都走不出埃琉得爾宮。”加爾姆卻並未停手。
“好吧,好吧,你贏了。”小女孩拍拍手,重新變回原本的模樣。
“你的樣子……我有點熟悉。”加爾姆怒氣未消。
密涅瓦則一臉得意:“因為這是現實存在的人的模樣,並不是單純我虛幻出來的。”
“怕沒有那麼簡單吧。”加爾姆說。
“看來海拉在你的心中還是很重啊,小野狗,就連一向冷靜的你都一瞬間慌了陣腳。”密涅瓦冷笑,“而你卻想殺了她。”
“海拉大人已經墮落了,就算了為了她我也要……”
“算了吧,小野狗,你忽悠別人可以,忽悠我,你的水平還差了一個檔次。”
“……”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小野狗,我不會再來了。”密涅瓦轉過頭,他的聲音消散在這柔軟的風中,但他的步伐卻堅毅而迅捷,像帶着風雷。
流星在這粉色的天空中墜落,無數白色的絲線在天界勾勒出圖案,地獄犬安靜地抬起頭,她的眼睛中閃爍着淚。
“我感覺你簡直不像是個在這裡生活過的傢伙。”卡珊德拉舔着烤串上塗抹的油脂,她隨意地在長椅上坐下,又招呼着蘇燕邱。
“我本來就沒怎麼來過……”
蘇燕邱無奈吐槽。他不知不覺就被卡珊拉着到了這城市的最東端,他從來沒逛過這種擺滿了木質物件的夜市,這裡人擠人,無數閑來無聊的人在這條並不寬敞的街上亂逛,更有些滿身冒着酒的氣味,走起來搖搖晃晃,將自己往其他人的身上靠。
蘇燕邱討厭這種嘈雜的地方,他很少會不處在安靜的場所中,無論是蘇府,還是宿舍,也許他平常待過的最為擁擠的地方是上川那間承載了二十多人的小教室,但那裡也顯得比這裡寬敞太多,起碼教室里寬敞到教授們可以隨意在講台一側幾秒鐘就出現在自己面前然後摸走正在打遊戲的手機。
而現在這種熱燥的場所中充滿了汗液和酒液的味道,簡直像要把人蒸了。
“你好像流了好多汗誒。”卡珊德拉伸出手帕在蘇燕邱的額頭上細膩地擦拭着,這讓蘇燕邱覺得晚上陪她出來一趟,也許還不壞。
“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卡珊德拉一臉不解:“這是夜市啊,你不可能之前沒來過夜市吧。”
“沒有。”蘇燕邱搖頭。
卡珊德拉以看珍稀動物一樣的目光看着他,這目光中摻了同情、不解和溫柔,像是下一秒就要把身旁的男生用纖細的繩子寬鬆綁了,送上那種運往自然保護區的車輛。
蘇燕邱一哆嗦,“怎麼了嘛。”
“你像幾乎沒有童年一樣……”
蘇燕邱說:“你說的倒是沒錯。”
“那你小的時候都做什麼啊。”卡珊德拉說。
“像讀書,學禮儀,學樂器,學……”
“怎麼都是學學學啊。”卡珊德拉憑空犯怵。
蘇燕邱攤手,“又不是我說了算的,我哪有什麼時間能自由支配。如果說起來,我姐姐比我還要慘,我當時只是被當做蘇家公子來培養的,可我姐姐則是蘇家的繼承人。”
“那可是家產不知有多少的超級大富豪的繼承人哦。”卡珊德拉倒吸一口氣,“真羨慕啊。”
“從某種角度來說,也算比較讓人羨慕吧。”
“你這什麼意思啊。”卡珊德拉翻白眼,“你不羨慕因為你也是這個富豪家庭的一個成員,就算不是直接繼承人,最起碼也能隨隨便便被分到不知道什麼數量的金錢,可以隨意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蘇燕邱則笑了。
“喂,你笑什麼?”
蘇燕邱微笑看着身旁的嗔怒女孩。
“沒什麼。”
“你這樣搪塞讓我覺得很不爽誒。”
“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其實是不對的。”蘇燕邱抱胸,“哪有什麼真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人啊,人總是會被某些東西束縛住的,窮人有窮人的束縛,富翁有富翁的束縛,這些看起來幾乎一輩子怎麼花都不可能花的完的金錢,怎麼樣把它們牢牢地攥在手中,又將財富傳遞給下一代,並不是簡單地躺着睡覺就夠了。”
“不就是一群守財奴么。”卡珊德拉皺眉。
“哈哈,你說的對,就是守財奴。”蘇燕邱說。
“可是你現在貌似不會這麼想問題了。”
蘇燕邱嚼着烤熟的麵餅,“那當然,因為我現在不是富二代啊。”
“一個落魄的富二代。”卡珊德拉補充。
“好吧好吧,都對。”
卡珊德拉湊近了,她的眼睛中折射着遠處的燈光,“做那種無拘無束的江湖兒女倒也不錯,什麼都不考慮,什麼也不用管,天天睡覺就行了。”
“江湖兒女要變成懶豬兒女了。”
“睡飽了,可以爬起來,看看清晨的山霧,吹吹山谷的風,擎着一把長劍,抽刀斷水,劍斬桃花。”
“你是過去時代的俠客嗎,還搞這種武俠風的幻想。”
卡珊德拉不以為意,“如果能跟心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就算什麼樣的生活我都能想像地出來,不過當然,對於我本身來說我更喜歡那種俠客風的東西,我喜歡看那些老舊到爆炸的武俠小說。”
“怎麼看?”
“躺在一張破舊的床上,對着從窗口中間投下來的月光,就那樣看。”卡珊德拉說,“但後來我能力覺醒了,我可以自己用手掌輕易凝聚出亮光來,然後我就不必費勁去找那種光線好些的地方了。不過好景不長,有人向著老闆說我半夜不睡覺,還點着燈讓他們也睡不好。”
“所以你就看不下去了?”
“我回到了老一套,反正月光對於我來說已經足夠明亮了,像從阿波羅那裡繼承能力的遺忘者來說,這種事情輕輕鬆鬆。”
“啊,抱歉,我們剛剛在談什麼來着,我幾乎全然忘記了。”卡珊德拉說。
“也沒在聊什麼啊,只是晚上隨便逛逛而已。”
“是嗎。”卡珊德拉表情有些許的落寞,“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總是我拉着你到處跑。”
“也沒什麼啦,反正我也閑着。”
蘇燕邱隨口回答着。
也許這個時候應該表現地更為明顯些才對?
但害羞和歉意卻縈繞着蘇燕邱打轉,讓他難以開口。
“那我們去下一個地方吧。”
卡珊德拉露出笑容,她跳躍地站起身,拍拍身後的塵埃,“喂,你怎麼不動啊。”
蘇燕邱一愣,旋即笑了笑。
“我想想,嗯……我們去江邊看看吧,一般這個時節都會有動情的男女在江上放那種插了蠟燭的紙船,滿江的燭光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樣……”
卡珊德拉說著,她似乎很開心,跳躍着就像一隻金色的貓。
但這貓咪突然身體一軟,倒在地上。
蘇燕邱站起身,“怎麼了,被什麼東西絆倒了嗎?”
“啊,我……我沒……”
卡珊德拉不再回應,她眼睛緊閉,像進入了沉睡。蘇燕邱慌忙摸着卡珊德拉的額頭,那地方燙的很。
“醫院……醫院……”蘇燕邱抱起女孩的身體,眼睛掃過夜晚熱鬧的燈火。
他根本記不得醫院的位置了,不過大概他還記得,已經過了六七年,恐怕地址也早已經更改過。
蘇燕邱慌忙扒過人群,對着某個穿着紫色長袍的男人問詢。
“先生,你知道這附近哪裡有醫院嗎?”
男人低下頭挑揀商品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兩隻眼睛盯着蘇燕邱,眼神中透着震驚。
“到底有沒有啊,在哪兒?”
“少——少爺?”男人一把扒住蘇燕邱的肩膀,像怕他跑掉一樣,“少爺,我是阿丙啊!”
“我不管你是阿丙還是阿丁,這都跟我沒關係。”蘇燕邱不耐煩地推開他的手。
“等等,你剛剛叫我什麼?”
“蘇少爺,蘇燕邱少爺!”男人突然腿一彎跪了下來,“是你啊,我絕不會認錯,你額頭上的那塊青色胎記,是的,你是少爺。”
男人突然語無倫次地念叨着,他激動的表情讓蘇燕邱愣在原地。
“我不是已經被趕出去了嗎,已經不是什麼少爺了。”蘇燕邱低聲說。
男人瞪大了眼睛,“是誰敢這麼做,這不可能?少爺你失蹤了有大半年了,這大半年之間我們都在尋找少爺。”
“為什麼?”蘇燕邱問。
“什麼為什麼,少爺?”
“我不是遺忘者么……”蘇燕邱詭異地笑了,他咧開的嘴角像崩壞的朽木,“遺忘者自是不能在蘇家呆的,你現在又告訴我,說他們居然還需要我?”
“這……”
蘇燕邱搖搖頭,“蘇煙被趕出門的時候,你們連一絲一毫的挽留都沒有,我就算不走,恐怕也不會有其他的結局吧。”
“她不是蘇家的繼承人,只會是個早晚被嫁出去的姑娘,可少爺你是……”
蘇燕邱楞在原地,他以極其不可思議的眼神盯着男人,那眼神太過於複雜,包含了濃重的驚詫,不解和……怨恨。
他原本以為那片宅院和他早已不再來往,所有姓蘇的人都應該不再提起他的名字。那是他內心中的一層魔障,他透不過那層魔障,所以他將一切和這家族相關的回憶全部封了起來,像頑童將零分的試卷塞在床底的最黑暗處,因此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卡珊德拉說的那般動情和懷念,可他卻盪不起絲毫的共鳴。
可原來他們不僅需要我,甚至我還是那深宅的新俘虜。
“我是繼承人?”蘇燕邱的聲音如同呢喃。
“沒錯啊,少爺,一直都是。”
似乎,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蘇燕邱向四周望着,燈光耀眼而炫目,幾乎讓他迷失了自己。
燈光,哦對,燈光。
他記得當時盧逸珞給了他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是幾個在阿倫戴爾的女生在以為他“死掉”的時候拍的,裡面點着心形的蠟燭,在心中央的位置擺着他的照片。
於是他翻出了手機掃了一眼,相簿里空空蕩蕩。
乾淨的像漆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