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走了。”

苏烟的声音在微风中颤抖。午夜的扬州城也仿佛进入了梦境,只剩下潺潺流水和清冷月光。时节十月,正是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裸露在外的手掌心感受不到温度。

不过她却反常地感觉身体中充斥着异样的炙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灼烧着她的心脏,她的血管,像要把它们全都化作灰烬一般。她不由得张开嘴,大口地吸着冰冷的空气,再吐出白色的烟雾。

她觉得这大概并不是感冒什么的,体表并不觉得寒冷,呼吸顺畅,身体也不打颤。理由只有一个,她突然知道自己原来并不是普通的人,而是不被多数人接受的遗忘者。她知道苏家并不会接受现在的她,所以她打算偷偷出走。她穿着母亲给她缝制的那件已经显得有些不合身的薄衣,将一切属于苏家的东西从身上摘下,备了半月份的食物,翻过了禁室的院墙。

在那里她和那个睡不着起身闲逛的小男孩打了个照面。

 “真的走啦,不必跟过来。”

苏烟微笑着回过头,却发现小男孩只是站在苏府的门口没有移动。他的眼睛中透着恐慌和不安,仅仅只是过了一天的时间,一切都变了。

“是吗,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未被雕刻完成的木偶,走路的姿势全失了优雅,只是机械地盯着小男孩,两条腿却往前缓缓地迈着。她踩到一块石头,身体不稳,跌坐在地上。她大概当时想哭出来的,不过苏烟并没有那么做。

“我大概不会回来了。”

“姐姐……你不会再来看我了吗。”

苏烟忍不住爬起来,快步走回去,她伸出手臂,想一把将那个时常跟在她身后的孩子抱住。

“姐姐,不要过来!不要!”

苏燕邱惊恐地向后挪着,他吓得坐在地上,两只细嫩的小手在地上不停地抠着,整个身体颤抖不已。

苏烟停了下来。她炽热的心仿佛被大雪严实盖住,骤冷之后让她疼痛不已。但雪是假的,她心中的热意确是真的。那股抑制不住的火热从她的身体中冲出。

她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上冒着火焰,升腾的热气在寒夜中化作白雾。这白雾是那般的浓郁,让她什么都看不清。

一切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场梦境。她听到绕城河欢快的歌,听到夜莺的低鸣。她仿佛置身于自己的幻想中,等到这白茫茫的烟散了,她就能醒过来,那个小男孩会嬉皮笑脸地在她的房间里拍球,把放在房间正中心的紫阳花踩得到处都是。但她没有醒过来,她只听到了沉重的闭门声。

雾散了,一个人也没有。她在今夜更早时候曾经想过自己的结局,她觉得与其被扫地出门,倒不如自己一个人快些离开,这样总不必面对一扇残酷地关上的厚铁门。

不过她还是没逃得掉,更没想到关上门的那个人是她最亲的弟弟。

“是时候离开了啊。”

苏烟摇了摇头,她解开束缚在头发上的发髻,然后把那个翠绿的头饰丢在地上,月光洒在她的长发上,仿佛一条宁静的天河。

“你好啊。”

她低着头往前走着,想要离开这光亮的世界,这光太亮太纯洁,她内心中的炽热像要把她整个人点燃了,滚烫的血液在身体中的每个血管中流动着,心脏每跳跃一次带着隐隐的痛苦。

“你刚刚觉醒对吧。”

刚刚向她问好的人再度发出声音。

苏烟抬起头。

男人站在光暗交接之处,他的脸普普通通的,是那种见过一次,转过身来没入人群便再也寻觅不到的大众脸角色。但苏烟此时却死死地盯着男人的脸,她由于高温和灼烧而发肿的眼睛中略有些充血,而在血红色的视线之中她看到了一生难忘的场景。

“怎么了?”

男人似乎并无自觉。

拂在苏烟肩头的风带着令人舒适的酷寒,刚刚下过雨的午夜间突然像刮起了一场碎片般的雪,晶莹透明的细碎冰片在男人的四周摇曳,她几乎燃烧着的身躯上落满了低温的冰,大片的白色烟雾升腾,仿佛硝烟弥漫的现代战场。

“烈火唯有酷寒才可消融,浇上普通的水,只会被火焰蒸发成雾。”男人微笑,他伸出手掌,像是想要和苏烟握手,“你很幸运,我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位能够控制温度的遗忘者。”

苏烟警戒的心并未消弭,但她的意识已经处于半模糊状态,强烈的本能让她扑了上去,一把抱紧了男人的腿。扩散开的寒气丝丝涌入她的身体,每个细胞都为这股气流而跳跃欢腾,可细胞的主人却仿佛抽离了全部的力气,她只觉得眼前发黑,大片的金色星辰在她已经合拢的眼睛中闪烁,接着慢慢变得熹微和模糊,最终全然消失。

她失去了意识。

“抱歉,来晚了。”横棂将门掩上,轻轻拍拍房间中展开的声音屏障,向康斯坦丁致意,“不过我觉得大概我也帮不了什么忙。”

“我可不这么想,横棂。虽然正事也很重要,但请先容许我问个小小的问题,您的养女,她到底是什么情况,或者,干脆说,那是什么?”热香饼满脸写着疑问。

“您在问什么啊。”横棂笑笑。

热香饼眉头一道黑线,“你别跟我打哈哈。虽然对外声称我们是通过直升机上的加特林机枪将那个小怪物击杀的,但事情到底如何你也看得到,那一次挥击的气势甚至要把大地劈作碎片……”

“难道洛萨没讲明白吗?”横棂将视线投向坐在最里处的校长。

洛萨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就怕我什么都讲了,这个难得一见的传奇家伙就失去兴趣跑了。”

“我不觉得现在有什么事情比你告诉我,密涅瓦还活着要重要。”热香饼不耐烦地抱怨。

“卢逸珞是王毅的女儿,继承他的镰刀有什么问题吗。不过至于为什么有那么强的能量投射,这一点我们也不清楚。”洛萨道。

“强倒是说不上,那一刀连王毅全力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热香饼摇头,“但事情就能说得通了。不过我从来没听说过王毅有女儿。”

“就像你没听说过王毅和杨月早就订婚了?”横棂拂拂座位,径自坐下。

热香饼的脸突然变得燥红,“你再提这话我当场走人。”

“抱歉,抱歉。请继续,我今天只带了耳朵没带嘴巴,一切听校长的。”

“快进入主题吧。”康斯坦丁说。

洛萨徐徐站起身,他身后的虚拟屏幕闪动,蓝色的光点汇聚成一片等高线图,那是一个岛屿,四周是位于0海拔以下的海床。

“格陵兰,阿维盖特。”

热香饼念出那个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地点。

“没错,您大概比我要清楚这里有什么。除了麦芽酒,驯鹿心,红甘蓝,还有个不为多数人了解的秘地,密涅瓦的沉睡地。”洛萨缓缓道来,“如果事情像是当年口口相传的那样,您和王毅、杨月,以及当时陪同的两名上川学员,就是在这里最终斩杀了魔王密涅瓦,两个孩子受到了战斗的波及,但当时你们已经没有力量去保护他们了,所以他们并没有活着回来。”

“是啊,真相和传言之间也没有什么差别。”热香饼回应。

“是吗。”洛萨笑了,他的笑声久久不能停息。最后,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您如果坚持这么讲,我们的会谈就可以结束了。”

“你什么意思?”热香饼问。

洛萨挥挥手,“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并未讲真话。”

“……”

“你不是这种人,热香饼,就算这场战争要死人,要有人牺牲,你也绝不会允许学生倒在你的面前,而不是反过来。”

“我当时没有这种思量的时间,我和王毅如果当时不尽全力斩杀魔王,我们都要死。”

洛萨叹口气,“那么你的选择一定会是后者,就算你们都死了,你也不会选择自己背负着痛苦和内疚活着。”

“你不必再说了。”

“还是说,热香饼,你还背负着其他的东西?”洛萨幽兰色的目光扫过热香饼的脸,他此刻就像一条敏感的毒蛇,在等待着,捕捉着猎物松动的瞬间。

“我说过,你不必再说了。”

但洛萨似乎像并未听到一般,他提高了声音,字字像扣在面前这个男人的后背上,几乎将他压弯,“我从未想象一个曾经为了学生几乎牺牲过自己的男人,会变成一个理智而冷酷的执行人,你不是这种人,就算王毅是,你也不是。还是说,你变了?”

热香饼猛地站起来,他的眼睛中喷着火焰,“席尔瓦,你别太过分了。”

“到底是谁过分,你心里难道没有一点愧疚?你觉得你们做的很漂亮,觉得用了两个学生的生命去换一个魔王的覆灭很值得,但其实根本只是白白牺牲了而已不是吗?”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密涅瓦还活着!”

洛萨笑了,他的笑容中带着无奈和遗憾,“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我早就说过了,请你不要刨根问底。”热香饼说。

“请你出去。”洛萨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微笑,“你早已经不是上川的教师,无需为学生的生命负责,但从今天开始你不会再被上川欢迎。”

“你从几年之前就只是表面上没有撕破脸这么简单吧。”热香饼一把推开门,“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友好的面孔。”

洛萨说,“可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笑罢了,你知道吗,王毅已经把一切都通过书信发给我了。”

“那家伙。”

“不错。这事情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还知道,我,你。如果连死人都算上,那便要加上王毅,杨月,元河鹭和……”

“是吗,你明明全知道,还要问我这种问题。”热香饼用力握住木门的边缘,木屑纤维四散而开。他明显在克制着心中的愤怒,肩膀却止不住地耸动。

“道听途说总不如听当事人亲口承认。”

热香饼粗声回答,“那你不会得到承认的。”

“那就没办法了。”

“我们会在下周的周末准备前往格陵兰岛,会给你留个包机位置。”洛萨没有再挽留,“虽然密涅瓦早就放弃了那个地方,但总会有考察一番的价值。况且,学生的墓也有几年没人清理了,总得让他们知道,老师没把他们忘了。”

热香饼并没有回应,他径直走出了大门。在那里他的黑色悍马静静地等候着主人。

“这样好吗,洛萨。把那家伙逼走了就咱们几个怎么找魔王遗址?”

洛萨盯着天花板,“不用担心,横棂。那个家伙不可能坐视不管。他不是这种无情人,不然我才懒得帮他解开这个结。”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横棂说。

“滴滴滴!”洛萨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微笑着打开了免提。

“我只说一句,我从来不觉得为了什么破魔王丢了我两个宝贝学生的性命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你这个狗屁校长!滴……嘟嘟……”

“现在呢,你还觉得他会抛开这一切吗。”

横棂道,“我还是懒得操心那么多了,反正这趟公差我又免不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操心那么多啊,横棂。”洛萨说。

“可您是校长,我只是个普通的职员。”

洛萨点起一根雪茄,“是啊,我是校长,但其实也没有那么简单对吧。因为,这里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学园。”

“不正经这种形容词从校长嘴里说出来,不由得让我怀疑整个学园的可信性了。”

“是啊,洛萨,我们虽然对学生管的松了些,但该紧的地方还是会很紧的,比如每个月都例行考试的思想品德课程。”

洛萨吐出一个淡淡的烟圈,“那是自然,无论出于什么考虑,对于这些孩子我们最起码要给予正确的价值观引导,而不是放任他们自由散漫地发展,就算他们出了校门什么都不能干,去做一个乞丐,那也要当有操守,有爱心的乞丐。他们手里拿的东西,可能对于这世界来说用处寥寥,可一旦用错了方向,那便是毁灭性的事件。”

“校长……”横棂看得见洛萨眼睛中滢溢的泪滴。

“你们,都没忘记吧。五年之前的事,那个像凤凰燃烧涅槃的女孩,她站在燃烧着的废墟,几乎将整个城市中心焚毁,但那个女孩只是在不住地哭。”洛萨闭上眼,烟雾在他的面部前缭绕,看不清他的神情,“我本以为我们把她救了回来,从地狱边缘将女孩拉到了人间,可是那仅仅是一剂缓解的药,并没有治本。”

洛萨叹了口气,他盯着被乌云遮蔽的落日,血一般的晚霞染满了边陲的天空,像一团烈火在燃烧,又像一朵盛放的牡丹,却在最光艳的时节花瓣散落。

“那个女孩叫苏烟,我一直在追问热香饼,但他看来并不愿意告诉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