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声鸣起,沉浸在回忆中的少女身体摇晃了一瞬,现实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抱歉。”

对面的男孩诚恳地合手致歉。他有着异于常人的眼瞳,红、绿、金、蓝、黑、白六片色彩各异的通透碎片在他的瞳孔中央旋转着,随即金色的碎片渐渐舞蹈一般扩大,万花镜般的瞳色一闪而没。

“没什么,不用这么在意,本来就是我提出来要试试的。”

卢逸珞接过男孩递来的湿巾,用力擦拭着脸颊。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整年,像那个男人说的一样,真的有人救了她。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安顿在了不知名的城市中的医院里,旁边有几个与男人年岁相近的人露出关心的眼神看着她。

卢逸珞换了个身份,她成为了一个遗忘者,并在那次事故之后很快便觉醒了。觉醒是指遗忘者在某种特定的场合或者环境之下在体内的魔王血脉被唤醒,随着混合着魔王和人类的血液在身体中游动,某种与魔王相关的特殊能力便会在觉醒的遗忘者身上产生。觉醒有快有慢,快的大概生下来就觉醒了,而慢的,也大概不会超过十四岁。

卢逸珞今年十四岁,她觉醒的场景现在仍旧不愿意去回想。一群来自学园中的教授围着她观察着,如同观察一个动物园中刚刚引进的稀有动物,喊她叫“少见的晚熟家伙”,因为她是目前在学园记载中唯一一个几乎压着十四岁的当头觉醒的怪胎,那些教授甚至开始变态地盘问卢逸珞是不是虚报了年龄,这样他们就可以针对觉醒年龄上限的真伪性进行一番有意义的探讨。

卢逸珞实在受不得这些视线,虽然遗忘者本身就能看做是稀有存在,在魔王战争结束的那个时代仅仅只有几千人还活了下来,现在接近二十年过去,遗忘者就算像野草一样疯长,也不过刚刚过万。

何况这个学园中没有其他物种,包括在学园中做保洁,清理灌木丛的也通通都是遗忘者。用校长的话来说,遗忘者本身已经足够孤独了,如果再没有一个“希望的学园”存在,恐怕所有人都会孤独吞没,最终化成孤独的一片大海。

而在这抗拒孤独,在汪洋大海中航行的方舟中,卢逸珞则是这方舟中最为不同步的人,她几乎可以被当做新生儿,对这些方面一无所知。遗忘者为什么孤独,这她根本不需要理解……

因为她本身就是足够孤独的,就算在这条充满了希望和热情的方舟上,她也蜷缩在最为阴暗和潮湿的角落里一个人在地面上描着线条和简笔画。

她又一次活了下来,一个人——至少她一开始是这样认为的。她并没有像之前想的那样走向世界,没有成为那个什么都不依靠的大人,在男子死去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失去了生存在这世界上的二分之一的依靠,而剩下的二分之一,则是她今天坐上这辆出租车的缘由。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哭的那么悲伤,像是丢掉了灵魂。”

“是吗,有可能就是这样吧。”卢逸珞深呼一口气,将眼睛中的泪水全部赶回去,“这不就是参加葬礼的最佳状态么。”

“我倒是觉得,与其沉浸在回忆中,倒不如在逝者面前多露出些笑容,即使他们看不到了,也起码能让自己不会那么痛苦。”

卢逸珞摇着头微笑,“明明你的能力就是唤起别人的记忆?”

“如果可以我也想换个最起码有用些的能力,而不是这种鸡肋没用的万花瞳。”

“不,已经足够好了,谢谢你,苏燕邱。谢谢你陪我。”

卢逸珞发自内心,因为她的能力似乎比起鸡肋,似乎废物和无用对她来说是更为准确的形容词。

苏燕邱挠挠头,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当然,如果你要想感谢我的话,请务必把这周要上交的关于魔王艾俄罗斯的研究报告借给我抄一份。”

“这东西不是两周前就交过了吗?”

“什么?!我以为是这个月月底才收的……”苏燕邱眼睛瞪得老大,整个人打了个机灵。他气恼地一拳打在车玻璃上,然后抱着头摇晃着脑袋。

“如果我再发现你对我的爱车动手动脚,我就直接把你踢下去。”坐在前排的司机恶狠狠地警告着。卢逸珞突然感觉这个腔调十分熟悉,学校中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声音指责别人,是那种明明懒得去管,又不得不拉下脸去批评一番,最后草草了事,不再追究的老好人。

他昨天还从卢逸珞的身边走过,看着卢逸珞快乐地沉浸在电子游戏中不可自拔,留下一句“玩可以,不要出声”的教导又走了过去。

但卢逸珞沉迷太深,居然下意识地大声回应了一句,“好”。

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卢逸珞忘不了,她从后座探过头,望着司机的侧脸。

“雷吉宁教授!”

“谁……谁谁是,你认错人了!”

雷吉宁刚刚耀武扬威的姿态瞬间化为乌有,他少加整理的胡须快速的耸动着,不过很快他意识到了些许的不对,“你们是上川的人?”

雷吉宁绷紧的神经舒缓了大半,如果说能够从面貌就认出他的身份,那么那个人只有可能来自上川学园。两个破学生就像是两个软绵绵的羔羊,对他来说根本不足为惧,即使他们回去写信举报雷吉宁在教育工作时间公然跑出学校开出租车赚外快,那时候只需要略施小计,用学生的成绩做交易就能轻松摆平。如此内心独白后,他轻轻呷了一口茶,从南方采集的细嫩绿叶在温水中浮游。

雷吉宁故意顿了顿,回忆着自己在课堂上训话的模样,提高声音说道:“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卢逸珞心想他居然不先对他俩逃课出行做长篇大论,而是先对学生的底细盘问一番,不愧是挂科率最高的魔族历史学的教授。

“一年三班,苏燕邱。”

旁边的男生已经做了回答。

卢逸珞用极度鄙视的眼神盯着他,这个家伙,连撒谎都不知道怎么撒的吗。

“一年三班,卢逸珞。”

她无奈地坦白。只要旁边的人吐露了真实信息,那她估计也根本逃不了。身在同一个班又是前后位的关系,只要教授有意愿查,就算是有隐身术也跑不掉干系。

两个一年级菜鸟而已。雷吉宁心中的喜悦更胜了几筹,要是说高年级里面有不少熟知黑渠道的老油条能让他多加提防,那么刚刚才进上川一年的学生则完全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等等……卢逸珞?

雷吉宁心里反复嘀咕着,他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新生之中能让他记忆下的名字实在少的可怜,除了那几个刚刚入学就被寄予厚望的高血脉新生外,也就只有几个在他的课堂上调皮捣蛋的人精。不过他不认为卢逸珞属于这两种人中的任意一种。调皮的学生全是些青春期的男孩,根本没见过她这样的女魔头,而那几个具有优秀潜力的学生……

楚斜珊、神代凌牙、让·伊丽莎白、米西奥亚·卡珊德拉。

其中并没有这个女孩的名字,他不禁回过头认真地注视着两个一年级生。

男孩的脸略微胖胖的,长着些许青春痘,不过如果不在意这些的话,倒也还算有些标致。他的眼睛尤为让人感兴趣,与常人相比稍大的瞳孔中如果仔细观察,能看到里面六棱型的花纹。毫无疑问他继承的能力是眼睛,如果从遗传的角度来说他很有可能继承于魔眼魔女美杜莎。

而旁边的女孩则看起来就更强势些,就算只是很快的扫过一眼,也能感受到女孩散发的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感。她琥珀般的瞳色对于遗忘者来说是是极佳的天然掩饰,修长的粉色秀发美丽得如同樱花飞舞、但这也是一种不幸,没有一种魔王具有这种纯金色的眼睛,也并不存在樱花一般的发色,换句话说,女孩与每一个魔王都不远不近,是个基本没有潜力的劣等生。

对于上川来说,血脉的遗传才是象征着学生潜力和可达到高度的标尺,至于学生的学力和战斗技巧,都只是次要的因素。血脉不出众的学生在教师心中的地位会不自觉的降低,虽然这些可以说是背离师德的错误意识,但每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将学生分作上中下等。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

雷吉宁终于想起了这个女孩的身份,她是学生科主任横棂的养女。粉头发,黄眼睛,不高的个头,虽然他只在学生科的办公室里面见过一面,但她的样子确实和常人相差不小,尤其是那种他没见过第二次的粉头发。

“你认识横棂?”

雷吉宁明知故问道,假意确认。

“不认识,谁啊。”卢逸珞摇着头,一脸惊奇的样子。

“横棂不是咱们学校管学生的头头吗,你怎么忘了?”苏燕邱在一旁善意地提醒着。

卢逸珞捂着脸,这家伙土的要命,连头头这种词汇都随便蹦了出来,如果这话被横棂听到,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奇怪的表情。

“教授,您,这应该不算是出差吧?”卢逸珞微笑着,她搞怪一般吐着舌尖,两只眼睛盯着雷吉宁的双瞳。

“哈哈哈……当然,当然不算。”雷吉宁感觉冷汗直流,手中的杯子晃个不停。

“好巧,我们也是偷偷地出学校有事情,真是凑巧了呢,不如互不干涉如何。”

雷吉宁顺坡下驴。“当然没问题。”

“那好,请您带我们去白石溪公墓,谢谢您。车费我们会照付的。”

卢逸珞见雷吉宁教授重新启动了车子,长叹一口气,靠在车子的后座上不再说话。被打断的回忆重新涌进了她的脑海,不过之后的事情再没有那么大的波澜。她只是像王毅说的那样,被现在的养父横棂所救,进入了这个全是遗忘者的另类学园,现在已然快经过了两个月。

像之前一样,她没什么朋友,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她对于朋友这个概念没什么实际感。如果说走的近一些的,也就只有苏燕邱。他和她几乎生活在两个不同样的世界里,但苏燕邱喜欢古典音乐,他有几张卢逸珞从未见过的古董CD。时间久了,她发现其实她和苏燕邱很像,他们不仅都喜欢古典音乐,甚至同样的孤独没有朋友,他们从遗传的血脉中获得的能力同样鸡肋无用。苏燕邱是少数几个能陪她一起逃课的家伙,对于成绩他们没有什么追求,只要能及格,不是必须要去的课他们根本不会去理会,只要考试分数够了,什么都好说。

而且苏燕邱是除了她之外觉醒最晚的“晚熟家伙二号”。

……

“苏燕邱,今天星期几?”

卢逸珞突然睁开了眼睛,她摇晃着身旁昏昏欲睡的男孩,急匆匆地问着。

“十月十七号啊。”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说今天星期几!”

“周四啊,怎么了?”

“今天是炼金术课的期中考试!完蛋了,都完蛋了。”

卢逸珞气急败坏地踹着前排的座椅,不过这次雷吉宁没再发过牢骚。

阳光洒在挺立的白杨间,无数雪白色的石块静静地躺在路旁。车子转了个弯,跨过一条清澈的溪流,在一块硕大的灰色牌坊前停下。

“前面就是步行区了,你们俩就在这里下吧。至于路费,就当我尽一次师德。”雷吉宁摇下车窗,融着野草和泥土的气息涌进来。

“是吗,那谢谢您了。”苏燕邱推开车门,正准备下车。

“喂……我是说50%的附加费不要了,你们不会觉得半个多小时我白陪你们绕着城玩吧?”雷吉宁咽下的茶差点一口气喷出来,他白了苏燕邱一眼,视角余光中寻找着最佳的倒车位置。一辆漆黑的跑车进入了他的视线,那是一辆无论是设计还是价位都并不出众的车子,在战争之前就已经有过量产,直到现在少有过改进。正因为如此,购买者寥寥,不过怀旧的人则可能并不考虑这么多,他们看重的是大多数人嗤之以鼻的厚重感。

如果说整个亚斯特尔里面谁最老古董,那估计那个连听歌都要用唱片机的洛萨校长说第二没人敢排其上。这种除了泥土味其他一无所有的老爷车子,他也只从洛萨的车库里看到过。

“你们还不下去吗。”雷吉宁催促着。

“好的,好的,谢谢您。这是一百五十七元……”

雷吉宁极力掩盖着笑意,挥手将苏燕邱赶下车,不过另一个学生却纹丝不动,那个教工子女在车子的后座睡意正浓,全然没有注意到公墓已经近在眼前。

雷吉宁的眼睛中金光闪烁,柔风吹动着卢逸珞的脸颊,不过她并没有反应。略带不爽的教授突然长呼一口气,一股气流将百斤的女孩直接从车里卷了出去。

“啊,疼疼疼!”

卢逸珞恼怒地爬起来,刚打算抱怨几句,雷吉宁风也似地已然跑路。

“到了,卢逸珞。”苏燕邱伸出手,俯下的身躯弯成标准的九十度直角,两只脚并拢收直,如同等待舞伴应答的舞场明星。不过卢逸珞对这套完全不感冒,她轻巧地拍开苏燕邱的手掌,抹着屁股上的灰站起来。

“什么鬼教授,连最起码的礼仪都没有吗。真是的,真不行我就退课算了,大可以离他远了走。”

“魔族历史学是一二年级的必修课,卢逸珞。”苏燕邱小声提醒着。

卢逸珞滔滔不绝出口的怨言戛然而止,她抿着嘴,不声不响地整理着下摆。这件蓬松的公主裙是她最讨厌的款式,文静和端庄在她的眼里一文不值,而累赘的花边和褶皱不仅影响活动还难以清理。她在阿伦戴尔上学的时候就不情愿地把这件衣服带上,然后让它在箱子的底下压了三年。不过前几天她从衣柜里将裙子掏出来,又小心翼翼地熨烫了一番,套在了身上。

居然还合适,她当时不住地叹气。就算当时杨月给她买衣服的时候故意买大了些,但这种莫名的贴身感还是让她觉得充满了气恼。比起周围的同岁人,她几乎要矮出半个头,各个方面上都是近乎残念的状态,不过还好,最起码这里没什么旧相识,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有人拆穿她三年如一样的身高。

“进去之后,换个称呼来称呼我懂吗,不要叫我卢逸珞。”卢逸珞拍着黑色长裤上的草屑和尘土,向苏燕邱嘱咐着。

“怎么了,突然提这种要求。”

“你不要多废话好吗,我让你换你就换好了。”

“可是你突然提这种事。”苏燕邱抓着头发,一脸的疑惑和困扰,“你这么凶,要不叫你大小姐吧。”

这个落魄的公子哥至少在穿着上丝毫不失身份。他着一身漆黑的燕尾服,胸口别着一个小巧而精致的白色蝴蝶结。他的手掌扣在腹部上方,动作标准而细致,如同天然的管家人才。

“随便吧,如果叫的时候声音不要太大。”卢逸珞妥协,她无视掉苏燕邱话中的其他意思。

“所以,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会这么做,有人认识你吗?”苏燕邱说,“不过也没什么不对的,如果不是有交集,不会出席同一个葬礼仪式。”

卢逸珞摇摇头,“也许有,也许没有,没有更好。我不想成为这场葬礼的主角,你记住了就好,我们就坐在最外面看看。”

“葬礼的主角?卢逸珞你不是现在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要当死人了?”

卢逸珞照着他的脸势大力沉地给了一拳。

“我打烂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