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留下?可是我听艾琳小姐说你们明后天就要回商都了不是吗?”
“前提是不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状况。”
“什么意思?”
“利润那么高的生意,又是多年合作,我们的对手才不会那么容易松口——”
今天的这场谈判,到场的人并不会只有麦芒商队。
“不出意外的话这场胜负我们必败!”
希娅和玛鲁克斯此时已经在回贾克姆的家的路上,脸上还带着刚被矿业公司那摇摆不定的立场蹂躏过的痛苦与愤怒。
“咕……搞什么呀,为什么突然就决定要续约了啊!?”
“似乎是卖掉了家里别的的产业,强行凑够了资金……长期合作的默契和信赖,加上这次的背水一战,拿出了足够的诚意,这里恐怕已经没有我们插手的余地了。”
为了让从来没有合作经历的矿业公司能够放心地将生产的钢材交给自己,就要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信用”。
希娅的“信用”便是铁路计划确定实施的事实。
只要能开工,就能达成长久的交易,为此希娅已经投入了自己能够调度的全部流动资产,筹备好了人力和大部分物资,只差铺设铁轨所需的钢材。
棘手之处就在这里。
那个数量的钢材要单从市场上购买是不可能的,如果这次的合同签不成,就无法赶上开工的期限,先前的一切努力全都会付之东流。
“又来了,怎么本小姐老是遇到这种事!”
“说起来有点奇怪,对方的行动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刚一得到我们要来的消息就立刻卖掉其他产业来挽回局势,简直就像是预先知道了一样,我总觉得这件事的背后有什么人在搞鬼。”
玛鲁克斯的直觉是正确的。
暗地里放出有关竞争对手的情报,引诱希娅钻他家门不幸的空子,这些都只是那位【珍宝】计划的一环。
没错,这笔“买卖”是由狸猫珂尔设下、只对奥兹一人显露本貌的陷阱,也就是所谓的“阳谋”。
先是在幽闭的大门中放出一条空档,以肉眼可见的利益为饵并且营造出对手不堪一击的假象,诱使目标毫无戒备地踏入布局,再从角落里突然杀出,其必然自乱阵脚不攻自破。
这是战场上常用的策略,古往今来生意场上的博弈中相似的案例也不少,本质上是情报战和心理战的结合运用,但要真想发挥功效,还必须有一个引路人。
这个人便是奥兹。
奥兹的选择将会表明他的立场,为了保护自己和同伴,他除了闭上眼睛踏入绳套、成为同谋外别无他法。
有那只狸猫在幕后协助,伊丽莎白公司尚且不会因为投资失败而一蹶不振,但考虑到公司的资产与墨丘莉的记忆挂钩,还是要尽量减少亏损。
为此,寻找工匠之神的眷属这件事必须争分夺秒。
原以为至少要在伊东待一个月,不过现在得知了“祭典”的存在,祭典所决定的下一任长老有很大的概率就是要找的人,不管奥兹找没找到,七天之后也会立见分晓,到那时最占优势的毫无疑问是能够在阳光下行动的圣殿骑士团,也不排除漆黑教典那边会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三股势力中唯独奥兹没有半点胜算。
这么短的时间还是饶了我吧,奥兹心想,嘴角露出苦笑。
“生意谈不成为什么你还笑得出来啊?”
“我是在笑,依照我家大小姐的性格,多半……不,她是绝对不会就这样空着手回去的,这样一来我就能参观一下你们的那个祭典了,我还蛮期待的,当然了,还要劳烦你再收留我们几天。”
“喂,你们该不会是想赖在我家不走了吧?”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一个人住也很寂寞吧?”
“谁想跟你们这帮家伙住在一起啊!”
和贾克姆的短暂嬉闹后,奥兹把【赫洛斯特】的左腕取下拍在台子上,推到戈罗面前。
“这样一来时间就足够了吧,大师?”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老头子我就帮你这个忙,你那把剑也一起留下来吧,磨损成那个样子,亏你还能用得下去,至于修理费……”
“免了?”
“可以给你算便宜一点。”
结果还是要钱啊……不过这把剑在奥兹手里也确实吃了不少苦头,都有些卷刃了,加上一同战斗磨练出来的默契(手感上),比起买一把新的,修理一下也不错。
戈罗接过两件伪神眷器,脸上竟浮现出短暂的哀伤,这一瞬间的情感流露恰好被奥兹观察到了,不过他还来不及疑惑,耳边就穿来了贾克姆近乎抱怨的声音。
“陪你浪费了这么长时间,接下来该说我的事了吧?”
“啊,抱歉抱歉,一不留神就……”
本来说有事要留下来的人是贾克姆,结果光顾着说修理的事,完全把他给忘记了。
这存在感真是有够薄弱的。
“你还有什么事?先说好,我是不会把年轻姑娘介绍给你认识的。”
“才不是那种无聊的事,师傅,你不觉得现在的生活很辛苦吗?都已经这把年纪了,镇上和你差不多岁数的老人全都已经在享天伦之乐了,可米迦那孩子又还太小……”
“咱们师徒俩不用拐弯抹角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戈罗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的意思是,做完这一单就把铁匠铺关掉吧,你也该退隐了,之后你和米迦就搬到我那里去,工坊虽然不大,养活你们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哼,难得你有这份心,说来我确实有点老了,是该考虑考虑晚年的生活了。”
听到这句话,贾克姆眼睛一亮,嘴角微微上扬。
“既然如此,还有一件事……师傅,你就把‘那个’给我吧。”
话一出口,贾克姆和戈罗两个人都定在了哪里,空气一度凝固了起来。
贾克姆显然是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心里暗骂自己操之过急,可是话已经出口便无法挽回。
“贾克姆先生,‘那个’是……?”
“原来你说刚才那些话,都是幌子么,这个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不……不是这样的!我是真心的!只不过我既然是你的徒弟,继承师傅的衣钵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你休想!”
“!?”
向后挪了一步,贾克姆的双手缓缓垂在身体两侧,眼神恍惚了一下,随后转变成了愤怒和不解。
“靠普通的材料是无法对邪神木造成伤害的,你为什么就不懂呢!”
“我说过,就算到了我百年之后,那个东西也绝对不会交给你的。”
贾克姆顿时呆立当场。
“你说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资格继承我的一切。”
刚才还有所缓和的师徒关系再一次陷入僵局,气氛也从针锋相对变成了冷若冰霜。
奥兹只觉得此刻自己站在两人中间有点多余,但也不希望看到这对师徒关系决裂,试图帮戈罗打打圆场。
“啊,说起来,按照祭典的规则,贾克姆先生的工坊和大师的铁匠铺算两家店铺,分别代表自己的店出战的话就是竞争关系了吧?我觉得贾克姆先生你确实不该向戈罗大师求助的。”
“不,奥兹,他根本就不打算参加祭典。”
“诶?戈罗大师不参加吗?明明有那么厉害的手艺……”
“是啊,他的手艺是很厉害,不过本人却是个十足的胆小鬼呢!”
贾克姆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他是否做了好心理准备,为今日说的这些话付出代价。
“贾克姆先生!”
“你别拦我,我就是要说,难以置信,明明都快七十岁了,居然连一次祭典都没参加过,嘴上说对长老的位置不感兴趣,我看其实是因为害怕输掉吧?”
“十二神赐予我们手艺是为了便利他人,不是让你们用来满足自己的野心。”
“只有你还在那样想!镇上的人都是怎么看我们的,你不会不清楚吧?就算你自己不在乎,也总要为米迦考虑一下啊,我参加祭典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像我们这样的小角色,不争长老之位难道要永远被那些氏族踩在脚下吗?”
“住口!如果你学习手艺就是为了这种理由,那你根本不配称作手艺人!”
“又来了,就是因为你老是说这种话,我当初才会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开店的,像你种冥顽不灵老头开的铁匠铺,早点关门算了!”
“混账小子,你……你给我滚出去!”
戈罗一把抄起了立在墙边的鹤嘴锄,贾克姆反应也够快的,顺势就拿起了门口的扫帚格挡。
眼看着师徒俩搞不好会弄出个凶案现场,奥兹急忙挡在中间,架住了戈罗挥来的一锄,却来不及防御背后,吃了贾克姆一记“帚击”。
恰巧,这一幕被刚打开卧室门的米迦看到。
男孩略显忧郁的眼中没有半点惊慌,似乎早已对他们两人的争吵见怪不怪,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两个无药可救的人渣。
片刻的寂静后,米迦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咣当!
戈罗手里的鹤嘴锄掉在地上,贾克姆愣了一下也松开了手里的扫帚,被奥兹扯着胳膊逃出了铁匠铺,只听见屋里传来戈罗的敲门声与哀求声。
“奥兹,别拦着我,让他杀了我啊!”
贾克姆一出来就挣脱了奥兹的手,显然还在气头上,转过头居然还想回去。
这个白痴不会看气氛的吗……
看在他人还不错的份上,奥兹只动用了轻微的暴力,偷偷放出【舍金纳迦】的蛇头把他绊倒,再恢复成普通的绳子捆住他的手脚。
奥兹虽然外表很瘦弱,但背起一个成年男人的力气还是有的。
“你做什么?放开我……呃……呃啊……啊————!”
将贾克姆绑在身后,无视沿途路人的怪异目光把他背回家时,天色又到了傍晚。
看到两人这副模样回来,众人还以为他们被人绑架了,询问了缘由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的青年。
经过一路的颠簸,贾克姆的怒火多半已经消退,脸上反而写满了沮丧,让人稍微觉得有点恶心。
总之先把贾克姆丢给艾琳和蕾欧奈照顾,希娅这边一脸有什么话要说的表情,想必是要告诉自己商谈失败的事,正在组织大小姐式的语言。
“失败了……”
如蚊子扇动翅膀般的微小声音。
“什么?”
“本……本小姐是说,今天和矿业公司的谈判,出了点意外,合同没能签下来。”
“哦,这件事啊,我已经听梅尔特说了,本来已经没威胁的对手突然出现,换作是谁都会吓一跳吧?你和玛鲁克斯先生都拼尽全力了,不需要道歉,也没必要为这件事感到自责。”
“哈?谁说本小姐自责了?这次的计划和有关对手的情报都是谁提出来的,该道歉的人不该是本小姐吧?”
嘴上这样说着,不知道心里已经愧疚得哭过多少次了,这位大小姐就是不懂得轻松的生存之道。
奥兹心里的负罪感不知不觉又增加了一层。
“那么,这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跟对面谈吗?”
“本小姐才不要再见到那群眼睛色咪咪的秃顶大叔,说是再考虑考虑,其实根本就不打算合作,继续谈下去也是在浪费时间……”
“那,要回商都吗?”
“……”
希娅嘴唇微颤,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奥兹的目光中逃离,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也捏着裙褶暗暗发力,看来这对她确实是个艰难的决定。
返回商都,及时叫停铁路计划是眼下最理智的选择,固然已经投入的资金无法全数抽出,但也不至于动摇伊丽莎白公司的根基,凭借希娅的工作能力以及在公司中建立的人望一定能很快度过这次难关。
不过是一次失败而已,早就习惯了。
“其实很在意吧?”
希娅回过头,惊愕地望着奥兹。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别总是一副很了解本小姐的样子……”
希娅最反感别人自以为是地同情自己,宁可说些恶毒的话来惹人讨厌也不要被人关心,因为他们越这样做,就越显得自己可悲。
明明十分努力,但每一次都会因为所谓的“霉运”而惨败,被人在背后叫作“厄运的伊丽莎白小姐”……这些希娅全都忍下来了,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内心不该被那些偏见左右。
过世的父亲曾经这样说过:
——希娅,不管落地的姿势有多痛,只要拍掉身上的泥土重新站起来,就还不算完全输掉哦。
但是……
果然还是会不甘心的吧……
如果这时候回商都,就跟逃跑没两样了,比起输掉那一刻的懊悔,希娅更讨厌亲口承认自己输了,这也是她之前每次亏损都特别严重的原因。
“我想赢……”
不争气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我想赢啊!至少一次也好,靠自己的实力……搞什么啊……本小姐凭什么非输不可?”
“我不会让你再输下去了。”
奥兹后撤一步,像骑士拜见王行礼一样半跪在地上,牵起了希娅的手。
“就凭你?”
“你还有他们。”
希娅努力擦拭着决堤的眼角,看向了奥兹的身后。
房间外,麦芒商队的成员们早已等在那里多时,站在最前面的三人组相视一笑,也学着奥兹行以臣礼。
就算一直在输,希娅还是盼望着,总有一天会有所改变。
父亲生前没来得及告诉希娅,要一直忍耐失败到什么时候,奥兹解答了这个疑惑,从他当初答应自己夺回家产时,就已经不必再忍耐了。
“说吧,你想怎么赢,我尊敬的大小姐?”
被奥兹的这句话戳中笑点,希娅眨眼间又恢复了平时的神采,轻哼了一声。
“一个个都那么不服输吗……那好,本小姐就给你们弥补的机会,既然我们已经赔了钱,那就给本小姐找到更有价值的东西。”
“你们是要上山寻宝吗?”
恢复了理智的贾克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门口。
“山上很危险的,外地人如果没有向导的话很可能会迷路困死在里面,我来给你们带路吧。”
“你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贾克姆先生。”
“别误会,这个忙我不是白帮你们的,我也打算上山寻找铸剑的材料,只有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路上你们可得负责保护好我。”
“可是,让我们这些外地人来帮忙,还是长老任选这么重要的事,这不合规矩吧?”
希娅有些担忧这样做可能会招致整个伊东居民的愤怒,到时候可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
“这不是帮助。”
奥兹双手叉腰背对着众人,嘴角微翘。
“是交易。”
贾克姆在胸前紧紧握住了拳头。
“臭老头子,你不愿意帮我,我就自己去找,等着瞧吧,这场祭典的胜者绝对是我贾克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