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
等到薇塔小姐再一次停下腳步時，我們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嵌入在地上的潔白的靈柩，外觀平整亮麗，其容量大小足以容納兩個人躺在裡面。在頂部位置有一部分是透明材質，可以窺見遺體的模樣。蕾娜帶着一種安詳的面容彷彿只是在睡覺一般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地躺着，她的全身都被一種白色的花瓣所覆蓋足以說明校方對待遺體簡直可以說是不必要的細心保存着。但不可思議的是到處都沒有看到能打開的地方，沒有像是蓋子的東西，整個靈柩呈現出完全密封的狀態。
靈柩的後方緊接着就是一座被立在台階上的石碑，上面僅僅只是刻了簡單又整齊的“蕾娜之墓”四字。而在這附近，能代表她的東西一樣都沒有，這不得不令我感到有些寂寞。整個墳墓的四周還圈了一層圍欄，彰顯着這片屬於逝者的區域。對於一個人來說，這片區域可能會顯得有些大了，不過作為一個安詳之地，這樣寧靜又神聖的環境也許是再好不過的。
“這是本校特製的靈柩，除了我們天族以外誰也無法打開，而且還能永遠讓遺體保持原樣，在卡隆先生畢業之前，都由本校負責管理，所以還請放心。”
看到這麼誇張的處理方式，叫我別放心反而更難。
我走上前，眼睛直直看着蕾娜的面容，心中再次湧現出一種說不出的痛楚。
蕾娜的最後一刻到底在想些什麼通過她現在的表情就能得知一二了。聽從了我的命令抬起手一起被傳送到校內，她就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樣，徹底鬆懈了下來。即使是在自己的傷比我嚴重許多的情況下，她也在希望我能夠堅持到白醫生那裡得到救治。儘管那根本是不必要的關懷，明明她是唯一一個知道我的秘密的人，但還是在最後的一刻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幫助我脫離危險。那個時候，我完全沒有察覺到蕾娜的意圖就擅自地崩潰了，自己的不爭氣像藤蔓一樣纏緊我的身體讓我難以呼吸。為什麼到最後我都沒有滿足蕾娜那小小的期望呢？
不禁握緊了拳頭……
“白醫生也對蕾娜小姐的事感到非常遺憾，今天早上她特意吩咐我要把蕾娜小姐的身體清洗乾淨，而且自己還把身體上的傷全都使其癒合了。”
“是這樣啊，白醫生她……”
之前就能隱約感覺出來，白醫生對誰都很冷漠，但唯獨對蕾娜似乎有些特別的照顧。
“白醫生她雖然嘴上說討厭，但我覺得她應該很喜歡蕾娜小姐，至今為止白醫生已經見過太多人在這個學校死去，所以我和她都以為不會再把一個人的生命太當回事了。可能是因為像蕾娜小姐那樣的人太少見了吧，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都在期盼她能真正實現自己的目的，成功離開這個學校。”
“……”
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明明是她組建起來的人族聯盟，雖然僅僅只有3個人，但也算邁出了第一步，我相信能做到統合所有人族這種事的人恐怕只有她，而且也只有她願意去做。但是現在她卻把這一切撒手不管，在那裡舒舒服服地躺着。那些被留下來的人，還有未來等着被她拯救的人到底該怎麼辦啊？
蕾娜，你能告訴我嗎？
“卡隆先生，給你這個。”
此時薇塔小姐突然遞給我一樣東西，我認清那是什麼的時候感到十分迷惑不解。
“這是什麼？”
“傳話戒指。”
“不，我知道是傳話戒指，除了那個也沒有其它可能了。問題是為什麼要給我？這又是和誰聯絡的傳話戒指？”
薇塔小姐仍然面帶着微笑，不為所動。
“這是白醫生要求我轉交給你的，如果以後又遇到了什麼緊急情況需要讓白醫生治療的話，你用這個直接聯絡她就可以了。”
這更讓我感到不解了。
“這是能直接聯繫白醫生的傳話戒指嗎？”
“沒錯。”
“為什麼要給我？”
“白醫生並沒有給出解釋，大概是為了不讓蕾娜那樣的悲劇再次發生吧，這只是我的猜測，白醫生對蕾娜的死是有一點自責的。一方面當作補償，另一方面也算是白醫生的一片好意，請你收下吧。”
白醫生感到了自責？意外地挺有人情味啊。
我看着薇塔小姐手裡的金黃色的傳話戒指，不得不感到畏手畏腳。因為這可是能直接聯繫到這個學校地位最高的人之一的白醫生啊，我算是受到了特殊待遇嗎？
“我真的可以收下嗎？突然受到這種特別對待，對其他學生不公平吧。”
“不是說了這當作是給你的補償嗎？本來你就是特殊的學生。而且只是治療的話其實幫不了什麼，要畢業主要還是看你自己。”
“難道說白醫生把對蕾娜的期待轉移到我身上來了嗎？”
“你要這麼理解也可以，我們都相信總有一天你一定會成為第一個從這個學校畢業的人類。”
“只是因為我所具有的‘不死’特質嗎？”
“那也是原因之一，但並不是全部原因，我們主要是通過這一個月你的成長速度判斷的。如果你在入校的這一個月仍然毫無成長的話，即使復活多少次都沒有任何意義。然而卡隆先生是真的一步一個腳印走來，憑這點判斷就已經足夠了。”
“……謝謝。”
自己都對“畢業”這個概念沒什麼實感，薇塔小姐卻能輕易說出我能做到，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不過聽起來應該算是在誇我，姑且道了聲謝。
第一個從這個學校畢業的人類啊，準確地說我其實是人魔混血，能不能代表人類還存在疑問，因為“不死咒”的原因我才苟活到現在，如果和其他人條件平等的話，我早就被“淘汰出局”了。
接過了薇塔小姐給我的傳話戒指，我慎重地放在了衣服的口袋裡。之所以不戴在手上是因為太過顯眼怕死時會被別人拿去。
這種被人期待的感覺我已經多久沒有經歷過了呢？與此同時，也有一種壓力抗在了我的肩上。這樣一來我就真的不能回頭了。
那麼接下來就只剩下一件事需要做了。
“薇塔小姐，能請你留我和蕾娜單獨在一起一段時間嗎？”
“……我明白了，我會在大聖堂附近等你，到時候去那裡找我就行了。”
“明白了。”
似乎是瞬間察覺到我的意圖，薇塔小姐沒有再說任何多餘的話就徑直離開了這裡。對她的這份關懷我十分感激，最後和蕾娜獨處的這段時間，對我來說意義十分重大。
我在台階上坐了下來，和蕾娜面對面（雖然她是面朝天的狀態）。
接下來，該從什麼地方開始說好呢？
即使做這種事也毫無意義，我當然知道。只能說這是以我自己的方式來悼念她，對我來說這是必要的。
“蕾娜，你還好嗎？我來看你了。你肯定累壞了吧，平時不僅要為了自己賺取生活的費用，還要時常考慮到別人，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你操心，作為人族聯盟的團長，儘管僅僅只有3個人但還是背負着很大的壓力吧。所以你現在就好好休息吧，光聽我說就可以了。”
我盡量用着一口和老朋友說話的語氣起了個頭，想象着她真的在那裡聆聽着我的話語，內心中就自然而然浮現出接下來要說的話。
“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我並不信任你，你應該也感受到了吧。因為我心裡很清楚，自己完全沒有任何存在價值，在這個陌生人之間誰都在互相利用的世界裡，誰都不會對我伸出援手，就算幫助我也只是另有所圖，當時我就是固執地這麼以為了。但是我又害怕失去那可能是唯一一次從地獄中脫離的機會，於是便緊緊抓住了你遞給我的救命稻草。我做好了覺悟，不管是以後要支付怎樣的代價，都總比我一個人的時候要好得多吧。但是，直到最後我也沒能為你付出什麼，到頭來只是證明了你真的是一個捨己為人的濫好人而已。現在我也在後悔着，為什麼當初沒有早點信任你，那樣的話是不是就能發自真心地和你度過更多愉快的時間了。蕾娜，你一定不知道你的出現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吧。在遇見你之前，我仍然對女神的存在半信半疑，但是現在我敢說女神是確實存在的，因為你就是我的女神。哈哈，我這麼說你肯定會感到害羞吧，但這是事實，如果是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去做，哪怕你叫我去死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死。然而，這樣的我對你開始抱有戀慕之情，但我心裡很清楚，像我這麼弱小的人類是配不上你的，就算你接受了我的心意，周圍的人也沒有一個會祝福我們。所以我選擇將這份戀情永遠藏在心裡，只要每天能看到你我就心滿意足了。但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有任何意義了，直到失去了你我才知道你的存在比我想像中還要重要得多。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躺在那裡面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如果是你的話，今後肯定還能拯救更多的人，以及被更多的人所需要吧。我一直認為，你所組建的人族聯盟也許真能有壯大的那一天。但是，你卻把一切拋下，舒舒服服地躺在那裡面休息，我知道要你去辦那些常人辦不到的事肯定壓力很大，會想選擇更輕鬆的一條路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只能選擇‘活着’這一條路的我又該怎麼辦呢？好不容易你才給予了我活着的勇氣，卻又親手把那份勇氣給剝奪了，即使如此你卻依然要我堅強地活着，這不是有點強人所難了嗎？也許對你來說沒什麼，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你那麼堅強的，我的身心還是一個弱小的人類，甚至現在每呼吸一口氣我都覺得是一種痛苦的行為，也依然認為‘死亡’是最大的解脫。蕾娜，你知道嗎？白醫生告訴我之所以我死不了是因為我身上有着所有人族裡獨一無二的‘不死咒’，如果不把這個詛咒傳給下一代，我就會經受永世的折磨與痛苦。為此我不得不從這個學校畢業回到原來的世界，畢竟這裡也沒有可以養兒育女的設施和保障。但是憑我一個人的力量要達成畢業的條件又談何容易，說不定等我攢夠點數回到原來的世界后，已經變成了沒什麼女人會喜歡的中年大叔了。不管我怎麼掙扎，總會有難以逾越的困難擺在我面前，是無論如何也迴避不了，越想就越覺得情況很絕望。蕾娜，你能告訴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嗎？你只叫我活下去，但要怎麼活下去沒有你的指引我完全摸不着頭腦。就好像身處一片迷霧之中，不管往哪個方向走都看不清前面的路會有什麼在等待着自己，更不知道何時才能抵達終點重見天日。在遇見你之前，我就是如此一次又一次地迷失了自己，很害怕，很迷茫，很孤單，如今我又變成了孤身一人，我卻突然害怕回到那個曾經習慣了的狀態，在已經無法求死的現在，留給我的似乎也只有一條路了。但我多麼希望你能陪我一起走下去，即使無法實現，我連在背後瞻仰你的資格都沒有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特意來這裡見蕾娜，並不是為了向她倒苦水，而是為了向她表明我的決意，這一點一定不能弄錯了。
“是啊，我都和你說好了，要成為你喜歡的男人，現在的我沒有資格去‘那裡’見你。蕾娜，我決定了，我要從這個學校畢業，不管花多少時間，我一定會把你帶回原來的世界，我向你發誓。雖然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但你肯定會對我說什麼事都不嘗試一下的話怎麼知道自己不行呢。好在白醫生把我的身世告訴了我，我對自己有了一定的了解，你肯定會大吃一驚吧，我竟然是人類和魔族的混血，而且還是魔王的後代，到現在我也是半信半疑。如果你早知道這一點的話，會不會後悔當初你其實救了一個魔族呢？肯定不會吧，畢竟是聲稱要建立人族聯盟的你，所以我是人類還是魔族根本就無關緊要對吧。不過，馬庫多可能會炸鍋就是了。說到馬庫多……之後我會去試着去找他的，如果他還活着的話，我會把他帶到這裡來。不過肯定到時候免不了會被他遷怒吧。那是沒辦法的事，說實話我並不恨他，曾經我們有過一次單獨的談話，他真的是把你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只是因為我們立場不同才導致了這個結果。所以我昨晚失去意識之前，想到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我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要出現在你們面前比較好，就算你們今後也可能會因為什麼原因失去生命，但和我有了聯繫之後我就不得不以為是我害死了你們。對不起……我知道依你的性格肯定會搖頭否認說沒那回事，但請把那種罪惡感當成是我需要背負一輩子的罪孽，因為不被罪惡感苛責的話我肯定無法正當地活下去，不背負這份罪孽我肯定會有一天忘了你。所以，你想去做卻還沒做完的事，就由我來繼承。雖然現在的我還遠遠不夠可靠，說出這種話根本沒有說服力，但我不會再因為覺得做不到就不去做了。等我補償完自己的罪孽之後，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去見你了。總有一天，我會變成那個你喜歡的……堅強的男人。”
在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身體的反應卻截然相反。此時我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這隻有我和蕾娜的寂靜環境下，聚焦着蕾娜那安詳面容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我……我發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流淚………………但是……但是最後再讓我任性這一回吧……………………這是……最後一次……”
我把頭靠在蕾娜的靈柩上，由於四周無人，這裡是只有我和蕾娜的兩人世界，因此我放聲大哭。
不記得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覺得彷彿流了一輩子分量的眼淚，在此期間我的時間是暫停的。中途甚至有種蕾娜在像以前那樣懷抱着我安慰着我的錯覺，溫暖的記憶被喚醒，即使是錯覺我也多麼希望時間能永遠定格在這一刻。
然而，這樣短暫的幸福終究還是成為了過去。
我也將迎來，全新的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