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夫(下)

定陶王刘康病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安。

朝廷风光大葬自不必说,追加封号,厚待子嗣,街市之间也是议论纷纷,纷纷说他是纵欲过度而亡,一般朝中要人突然离世,总是少不了一番口舌,尤其是本来在外面就没有什么好名声,刘康借母上位,又骄肆横行,打压外臣,不免有些人对他不满。

虽然朝中一部分人亦不待见刘康,但刘康毕竟是王公,吊唁的礼数总是少不了的,但见刘府人人戴孝,连走廊的柱子上都裹着白布,各种祭祀物品更是一应俱全,山陈罗列,让来人皆惊叹定陶王丧礼都要如此气派。

王莽与叔父王商也在众人之中,来客跪拜了刘康灵柩,便有几个官员上前来拜诣王商,王莽心知这些都是刘康的旧党,想要来倚靠叔父,不免心中有些好笑,刘康一死,一部分人拍手称快,另一部分依附于他的人便树倒猢狲散,转投他人。

群臣正与王商说话间,却看到一人从侧面走过来,向王商拱手道:“见过相国。”王莽视之,乃是侍中淳于长,淳于长向王商行礼后,微微抬起身子,又对王莽说:“王大人有礼了。”他说话语气没了之前向王商行礼的恭维之气,倒是显得不卑不亢。

王莽并不介意,微微屈身拱手,叫一声“淳于大人。”

淳于长行过礼,露出一副笑脸,对围在王商身边的几个官员说道:“几位大人,淳于长有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几个官员面露难色,王莽有些不快,倒是叔父王商笑笑,说道:“既是侍中相邀,王商还有他事,便先告辞一步了。”说完拜别了众人,缓缓离去,王莽向众人一拜,忙跟在王商身后。

王莽看到淳于长当着王商之面将来投奔他的人拉走,而王商脸上并无愠色,便也没有多言,只是跟在王商身后,王商走出刘府,谓王莽道:“你是不是心中不快啊?”

王莽低头回答:“王莽不敢欺瞒叔父,只是这淳于长……”

王商笑道:“我且问你,你观淳于长其人何如?”

“趋炎附势之徒耳。”

“其人之党羽,你可能比及?”

“不能。”

王商微捋胡须,说道:“适才那些人,和淳于长的众多党羽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之一毛耳,叔父知此人乃是你仕途上的一大障碍,但是现在淳于长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你想要取代之,便不能轻举妄动,须适时而出”

王莽闻言道:“眼看淳于长势力壮大,如之该奈何?”

“岂不闻百尺之堤溃于蚁穴,静观其变,总会找到一举成败之机。”

王莽心下想来,却是此理,向王商拜道:“叔父说的是,王莽受教了。”

这样又过了些许天数,适时大司马王凤去世,王莽平日对王凤尤为恭敬,王凤亦甚是欢喜王莽,但是在王凤病重之时,淳于长尽其谄媚之术,对王凤精心照料,王凤得此比儿子还亲的外甥,甚是欢喜,便常向成帝刘骜夸耀淳于长如何待他,王凤在朝中甚是专权,皇帝也敬他三分,得知淳于长之孝后,亦十分欢喜,刘康死后,淳于长拉拢刘康党羽,在朝中势力渐大,淳于长被王政君、王凤以及朝廷百官如此吹嘘,刘骜便信以为真,王凤死后,淳于长平步青云,坐上了卫尉一职。适时王商向汉成帝刘骜上奏,愿将自己的封地分一部分给王莽,王莽伴随汉成帝已有些时日,甚得成帝欢心,奈何淳于长在朝中百般阻拦,让成帝有些为难,朝中又有很多一批人支持王莽,成帝便顺水推舟,还是给了王莽封邑,王莽心中甚是不爽,回到家中愤而不能食,他知淳于长已然成气候,以目前的实力却不能奈何他,待人更为谦虚恭敬,朝中势力渐渐壮大,后加官至侍中。

王莽为官,饮食起居皆简陋,又常以俸禄接济百姓,深得人心,而淳于长则是依靠王政君势力发迹,成帝荒废国政,宠幸飞燕、合德二姐妹,淳于长投其所好,察言观色,为成帝刘骜出主意立赵飞燕为后,由此成帝很是高兴,皇后赵飞燕亦很讨喜他。

以此,朝中在暗中形成了两股主要势力,一股是支持王莽的百卿,他们一方面欣赏王莽的优良品德,一方面又想要革新朝政,除掉天子身边的庸臣;另一股是趋炎于淳于长之下的各地诸侯,他们是贵族势力的代表,一方面需要宠臣淳于长在皇帝面前美言保住位置,一方面要限制新锐势力。王莽此时地位不及淳于长,他步步为营,寻找翻盘机会,大司马王凤死后,王根代替他成为大司马,王莽和淳于长都看准了这个机会,一个在明处谄媚,一个在暗地里抛橄榄枝,王莽坚持秉性,对王根以重礼相待,暗中收集淳于长的种种劣迹,王根深思远虑,暂不明确表态。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王莽终于看到了转机,王根身体有疾,王莽前去照料,便旁敲侧击将淳于长与许氏私通一事和盘托出,王根大吃一惊,上告成帝,成帝查明大怒,但迫于太后压力,只能罢免淳于长的官职,淳于长被免官之后,仍不死心,拉拢昔日仇敌王立妄图翻身,被成帝看穿之后下在狱中,最后被诛杀在狱中,王莽又派人杀掉淳于长其子,自此,淳于长在朝中再无势力。

王莽就这样坐上了大司马的位置,在朝中再无敌手。

这天,大司马王莽坐在中庭,淳于长灭门之后已经有一月有余,他静静地看着刘骜的行宫,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拜见大司马王大人。”

他看到一个后生在向他行礼,他起身还礼,看到这个后生不过二十出头,好像当年的自己,便问道:“请问尊驾是?”

“在下定陶王刘康之子,刘欣。”

王莽心头突如触电一般,掠过一丝警觉,他点点头,说:“原来是定陶王之子,令尊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年也是靠令尊在天子面前美言,今日又见其子,果然是一表人才。”

刘欣只是笑笑,又欠身道:“下官不才,王大人谬赞了。”又说:“下官前来,还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哦?何事但讲。”

“下官在整理家父遗物的时候,在柜中发现一把古琴,檀木漆头,据下人讲乃是王大人入朝为官之时送与家父的礼物,不知可有此事?”

王莽站起身来,眼帘下垂,沉吟了许久,说道:“不错,正是我送与令尊的。”

“既然如此,下官知道了。”刘欣说完便拱手告辞。

王莽觉得有些站不稳,他回到宅邸,拿出当年刘康送他的屏风,细细打量,看到屏风底部刻着一行字:

当戮者可止康一人乎?

王莽觉得事情很不妙,当年正是他在琴弦上抹上毒粉,刘康弹弦吸入体内病发身亡,既然刘欣已经看出,为何却没有当面说破。

难道,刘欣也有什么小心思?

他隐隐地感觉刘欣是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离顶点仅有一步之遥,不想在关键时刻栽跟头,便增添了把守府第的人手,平日饮食都要着人试过才敢下口,然而一个月过去后依然风平浪静,倒是其妻为他生了个儿子,他庆幸这一段时间安安稳稳,便给他的儿子起名叫王安。

这样的安稳生活一直到刘骜立刘欣为太子,在宣立储诏之后,王莽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他心里很清楚,以刘骜的身子,撑不了几年,一旦刘欣坐上王位,他将会死的很惨。

王莽心中只想着在刘欣未成气候之前,将大权揽在手中,这个时候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刘骜立刘欣为太子一年之后就驾崩了。

刘欣即位,是为哀帝,立王政君为太皇太后,赵飞燕为皇太后。刘欣登基数日后,王莽便辞官卸职,回封地隐居,他觉得长安是在太过危险,不知道何时就会被刘欣暗算一笔。

纵然是刘欣也无法当众将王莽如何如何,毕竟王莽在朝中深得人心,刘欣登基不久拉拢了以将军何武为代表的一干人,而王莽此时却辞官归隐,让刘欣有劲没处使。

这样过了七年,王莽还是按兵不动,刘欣想了一个方法,逼王莽出山,于是他向王莽家中派去数名细作,想要暗中监视王莽,收集罪证,不料化成王府奴婢的细作被王莽次子王获发现,王获盛怒之下,直接将那奴婢杀了。

王莽知道这件事是刘欣使的坏,但刘欣贵为天子,怎容你臣子弹劾,王莽只能自食苦果,将此事处理成普通的杀婢事件,刘欣顺水推舟,便想要以此逼王莽露出破绽,便要将王获提上京来审讯。

王莽知道这是刘欣设的鸿门宴,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逼王获自杀了。

这件事情震惊了朝野,人们纷纷盛赞王莽大义灭亲,纷纷上书要求王莽回京任职,刘欣迫于百官压力,终于还是宣王莽回京侍奉太后。

王莽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是同僚之意,天子之诏不得不从,便忐忑地回到了京城,刘欣和王莽的又一番博弈开始。

元寿二年六月初三,夜。

天子刘欣回到寝宫,一脸疲惫。

“终于引出这个老家伙了,这次定要除掉你为父报仇。”刘欣这样想着,为了此事他已经准备了七年,这七年他一直隐忍于支持王莽百官的压力下,每每想要说王莽的不好,便有百官齐齐下拜,为王莽说情。

刘欣深知朝中的文官全都是王莽之流,便想从武官中寻找不满与王莽的人,那天,他将前将军何武、左将军公孙禄召入殿内,细数了王莽拉党结派、目无天子等罪状,二人当即表示愿意助天子铲除王莽,三人便商议择日拥兵进殿,将王莽斩于殿前,以清君侧。

“你的好日子马上到头了。”刘欣笑道。

“臣妾参见陛下。”一个悦耳的声音在刘欣耳边响起。

刘欣转头视之,阶下跪着一个女子,便问道:“你是何人?”

“皇上果然不记得臣妾了。”那女子突然似是呜咽,轻轻地跪在地上啜泣。

刘欣甚是奇怪,连忙过去将女子扶起,那女子体态娇小,容若娇柔之月,脸上还挂着些许泪痕,刘欣顿生爱怜之心:“谁欺负你了么,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那女子连忙又跪下:“没有人欺负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刘欣来了兴趣。

“只是那日选秀之后,皇上便将臣妾一人置于行宫之内,臣妾……臣妾数日不见皇上驾临,心中……心中想念地紧,这……这才斗胆来见皇上一眼。”

刘欣细细想来,这些日子都在谋划除掉王莽之事,对选秀一事并没有在意,也没细细去瞧那些入选的妃子,心生歉意,轻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停止了哭泣,开口道:“回皇上,我叫晔儿。”

刘欣觉得她的声音犹如春风细语,不禁又问道:“你来见朕,可有什么事情么?”

“臣妾不敢,臣妾……臣妾只想见皇上一眼,便……便很知足了。”

看晔儿一举一动甚是轻盈娇柔,脸上挂着细细的红晕,黛冠微垂,眉宇间生出无限的春意来。走上去轻轻将她抱起,晔儿轻嘤了一声,脸埋在刘欣怀中,瘦小的身躯微微颤动。刘欣将晔儿抱到床前,轻轻放下,解开了系在珠帘上的红绳……

不知过了多久,行宫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正是服侍太后的王莽。

珠帘微动,晔儿裹着丝绸缓缓下床。王莽看到她,脸上露出了笑容,轻声说:“妥了?”

晔儿看了看帘内,点点头:“妥了。”

王莽长舒一口气,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多时,积压了八年的抑郁仿佛在一口气之间被一扫而空:

“你千方百计要除掉我,不料却被我先下手一步。”

他走到床前,看着一动不动的刘欣,自语道:“获儿,你的仇,你的妹妹已经给你报了,只求你在天之灵,能体谅为父的苦心,为父若不逼死你,只怕王氏一族都要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

晔儿站在王莽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行宫门前,守卫正在巡视着四周。王莽推门大呼:“来人啊,快去传王太医!”

当晚,未央宫中传来消息:皇帝在行宫中服食春药过度,纵欲而亡。

太后当晚便来到未央宫,收走了传国玉玺,下诏推举大司马人选,王莽在阔别朝堂八年之后,又一次坐上了大司马的位置,年仅九岁的新帝很快登基,诏命王莽录尚书事,监管军事令及禁军,代理政务,王莽终得逆袭天子,权倾朝野。

据史书上记载,汉平帝即位后,王莽受封“安汉公”,和他的三个亲信:太师孔光、太保王舜、少傅甄丰共同把持朝政,是为“四辅”,“四辅”大权独揽,王莽终得如愿以偿,为了巩固地位,他将九岁的新帝视若掌中玩物,打压其母卫氏,在他暗算掉刘欣之后,王莽对皇室的怨念愈来愈深,几乎到了失控的地步,他认为刘康并不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主要元凶,刘康当年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维护皇室的利益,也就是说,一切事情的主谋都是刘氏王朝。每想到此他对朝廷的感情就越来越复杂,但他时刻又记着父亲的话:兴社稷,成大统。在这样矛盾的挣扎中,他每走一步,既要照顾到皇室的利益,又要实现父亲的改革理想,这使得他举步维艰。

在这样煎熬了数个夜晚之后,王莽终于决定将实现父愿放在首位,这加剧了他对皇室的仇恨,也使得他对百姓黎民有着特殊的感情,一直以来他生活简朴,甚至把自己的俸禄都分给穷人,他一直想要改善下层黎民的生活,可是每走一步都会受到权贵的百般阻挠,这次他重新掌权,决定要清除改革路上的阻碍,还好新帝年龄尚小,王莽便利用权力限制新帝的一举一动,就连他的母亲卫氏也不能轻易和他见面。

就在王莽要大刀阔斧地实行改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汉朝历史的事件,使得王莽对刘姓王朝的恨意终于到达了极致。

王莽的大儿子王宇感觉到了父亲反常的言行和心理,在王莽禁止平帝与生母见面的时候,他强烈的感觉到父亲此举无疑是给日后埋下巨大的隐患,于是在朝堂上公开驳斥王莽,替卫氏说话,在王商死后,王莽的过去已经无人知晓,他也不愿再讲以前的种种再说与后人听,只是希望儿子能明白他为家族着想的苦心,然而,毫不知情的王宇竟然在天子及百官之前顶撞王莽,按理说堂下是父子,堂上皆为臣,但是王宇替皇室说话此这一举动让王莽大为恼怒,几乎都要将他视为异党。

而平帝的母亲卫氏从中看到了机会,她将王宇召入宫中,向他哭诉思子之痛,王宇觉得父亲此举实在是过分,便在暗中想办法拉父亲一把。

王宇听从了恩师吴章的建议,用古怪之事吓唬王莽,假托天机,迫使王莽还政于卫氏,他在自己脸上涂上重墨,带着一桶狗血,趁着夜色,将狗血淋在王府门前,不巧被人发现,五花大绑地扭送到王莽面前。

王莽此时还在被儿子顶撞自己这件事弄的心烦,看到家仆来押着一个人,说是半夜在王府门前泼狗血,以为是市井无赖,当下怒从心头起,抽出佩剑便将犯人一刀斩了。

王宇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亲生父亲手里,他以为王莽会给他时间解释,未想到王莽正在气头上,连来人都不及细看,就砍了亲生儿子。

两个儿子都死在自己手里,这或许是天意。

得知真相的王莽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一个月不起。

痊愈后的王莽顿时性格大变,他将王宇的死全部算在了刘氏王朝的头上,大开杀戒,当即诛杀了卫氏,又逼着卫氏的党羽,从王公到诸侯,上下一百号人全部自尽。

王莽变得残暴不仁,以往的谦逊和亲民全部变成了挂在脸上的面具,全部成了他达成野心的垫脚石。如果说他杀掉刘欣时还有一些忌惮的话,之后下毒谋害平帝王衎简直就是驾轻就熟,接着扶年仅两岁的刘婴为皇太子,自己代摄朝政。称摄皇帝。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平息各地的反抗势力、制造各种祥瑞之兆、逼迫王政君交出传国玉玺,各项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安汉公到皇帝,历经了八年之久,公元八年腊月,王莽在朝野上下的支持下,接受了刘婴的禅让,终于当上了皇帝,改国号为“新”,称“始建国元年”。

这时的王莽已然变得冷酷无情,再也没有当年的谦卑大度。唯一在支撑着他的,只有完成父亲未竟事业这一个想法,他带着残缺不全的人格,开始了自己的改革之路。

这一切并不是这么顺利,他失去了他的本心,也失去了曾经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先是宰相孔休拒绝了王莽封他为国师的请求,接着大司空彭宣、王崇,光禄大夫龚胜,太中大夫邴汉等也请求乞骸骨,谢官归里。王莽身边无人可用,不得不大封亲信,这也使得他在朝中人心尽失,人们都知道此王莽已经不是当年的王莽,外诸侯揭竿而起,公然反对王莽政权,王莽排外的心理不仅表现在对内,对外亦是打压外民族,武力解决边疆问题,在边疆常年用兵,国库虚耗,王莽已然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

在这些压力下,王莽的改革举步维艰,他致力于提高底层人民的生活压力,但是越来越多的农民起义似乎昭示着他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赤眉军、绿林军揭竿而起,蚕食着他的大新江山。

亲手杀掉两个儿子的阴影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他的三儿子王安在他当上皇帝的十三个春秋之后病死,悲愤中的他看到了四儿子与侍妾私通苟合,在他失去理智的拔出长剑的一瞬间,他最宠爱的儿子,新朝太子王临,张开衣冠不整的身体里,投向他的剑。

鲜血喷溅,接着是兵器掉落的声音。王莽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王临,一屁股瘫坐到地上。

在亲手结果掉第三个儿子之后,王莽的最后一丝理智走向了坟墓。

南方的火焰越烧越旺,渐渐地蚕食着他的版图,他的天下,最终终结于他的黎民手中。

公元二十三年,在他亲手杀掉四子仅仅过了两年,长安被绿林军攻下,他带着亲眷仓皇出逃。

渐台,王莽政权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眼睛依然无神,仿佛不相信曾经权倾朝野的他最终竟落地如此田地,恍惚之间,他觉得命运就像一把重锤,在他的头上重重地敲打,他头疼欲裂,连连叫道:“临儿,临儿!”

这时他想起,王临已经死了两年了。

“陛下有何吩咐?”从房外进来一个身披战袍的将军,跪在王莽面前。王莽扫视着周围,惊恐地说道:“你……你是何人?”

“陛下连日奔波,连王邑的名字都忘了。”

“哦,王邑。”王莽这才反应到他已经被绿林军追了三天,躲到王商之子,大司空王邑封地里,惶惶不可终日,他回复镇定,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王邑脸部紧绷,沉默不语。

王莽已经猜到了七分,问道:“敌军还有多远?”

“城东三十里外。”王邑回答。

他从榻上下来,略微整理了衣冠,听见王邑问道:“启禀陛下,微臣已经收拾好车驾……”他抬手打断,看着王邑说:“我们还要逃么?”

“为了黎民社稷,请陛下……”

“黎民?社稷?现在整个中原的人都想要我这颗头颅,普天之下,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么?”

王邑跪在地上,紧紧抱拳。

“唉,罢了。”王莽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还有多少人?”

“不到万余人。”

王莽整理好衣冠,走出房间,说道:“传我号令,整顿人马。”

“去哪里?”

“长安!”王莽大步走下台阶,留下一个呆若木鸡的王邑。

为什么要去长安,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许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也应该在那里结束。

大败之后的他坐在废墟之上,身边只围着千余人,远处,更始军正不断地涌来,王邑正在斥责他想要逃跑的儿子。

片刻,王邑带着儿子王睦跪在王莽身前:“愿以死报效陛下。”

他看着王睦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说道:“你们砍了我的头,投降吧,这样还能免去一死。”

王邑父子只是长跪不起,但见围着他的千余随从,虽然已是残兵,但却丝毫无动摇之意,都是当年受王莽恩泽,对他忠心耿耿之人。

“最后还有这么多人愿意跟着朕,看来朕这个皇帝也不尽然是败的。”王莽高声笑道。

更始军已经逼近,王邑高声道:“听我号令,保护陛下!”

王莽就坐在那群人后面,看着从远及近,眼前的人一个个倒下,先是骑兵,后来是步兵、枪兵、盾兵,接着是王睦、王邑,最后,他身边的最后一个随从执刀上前,被一个马前卒一枪刺进胸膛。

看着他死前痛苦的样子,王莽突然从心底生出无比的惧怕,这种感觉似未曾有却似曾相识,他支撑起身躯,将外衣扔在地上便跑。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离追兵还有多远,他又饥又渴,朦胧中,看到前面似是有人家。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一头扎在土里,随后被人扶起。

王莽已经看不清楚来人的模样,只是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贾人杜吴。在长安中经商。”

王莽这才眨眨眼,费劲地看着来人,但见他衣着光鲜,身边围着一个家仆。

“你是要放我走,还是要杀了我?”

“纵是杜吴想放陛下走,只怕外面的绿林军也不肯吧。”

王莽听他称自己为“陛下”,称更始军为“绿林军”,便明白了他的立场,叹道:“未想新朝之政,也能得商人之拥护。”

杜吴笑笑,说道:“说来惭愧,陛下兴师讨贼,又大兴土木,使得土地荒芜,物价腾贵,我等贾人也是沐浴恩泽,从中牟利不少。”

此言一出,王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看到杜吴的手里分明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门外马蹄声渐密,一个家童喊道:“老爷,更始军来了。”

杜吴看了看手里的刀,又看了看王莽。王莽知道他的意思,叹道:“罢了罢了,王莽今日命丧于此乃是天意。死能瞑目,比起那几个王侯却不知好了多少倍。”

杜吴举起刀,说一声“得罪”,王莽也不咬牙,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杜吴的脸,一瞬间,杜吴的脸变成了刘康的脸、刘欣的脸,变成了他的三个儿子王宇王获王临的脸,杜吴的房间光线昏暗,遮住了光线,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王莽闭上眼睛,又回到了大名府的旧邸之中,外面夜静的出奇,三通鼓罢,他知道已经夜过三更,天气有些凉了,父亲在演武厅看兄长操演兵器,母亲正在给他准备入秋的衣服,他读着手中的书卷,一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