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夫(上)

公元前43年,河北,大名府。

朔风刚刚卷走夏尾的酷热,街上的人还没来得及换上长衫,这是一个压抑而闷热的傍晚,秋蝉伏在枝头上沙哑地叫着,人们纷纷抬起头,望着赤黄混杂的天空,地面被火烧云映成了赤红色,门前的柱子仿佛能渗出血来。偶尔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带着砂石敲击着客店的招牌。

店小二趴在门上看了看天,对着里面说了一句:“掌柜的,这天怕是要下了!”

“嗯。”简短而有力的回答,里面的“噼啪”的算盘声并没有停下来,店小二知趣地转身走进店里,一会儿拿出几块门板,他一身粗布短打,牙黄的毛巾搭在肩上,双手扶着厚重的板子,将这些板子一个一个插进门槽里。

店里的光线昏暗了下来,打算盘的声音迟钝了片刻,传出一句:“点灯。”接着又响了起来。这时店小二抬起最后一块门板,眼前却被一团黑影挡住了。他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柜台上升起悠悠的烛光,照见了来人的脸。

“哎哟各位军爷,不知来小店里有何贵干哪?”小二分明瞧见来人的手里握着长长的兵器。

来人并没有吭声,直接走进店里,围着几张桌子坐下来。小二知道他们是来歇脚的,顿时舒了一口气,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柜台,然而柜台里的声响依然没有停歇。小二抹了抹脸,赶忙从肩上去下毛巾,在那几张桌子上抹来抹去。

当他正要擦最里面的桌子时,旁边伸出一只手,握在小二小臂上。店小二的手臂被紧紧地抓住,连忙回头,那人微微摇了摇头,说一句:“不用了,去后厨上菜,我们赶时间。”说完便松开握住的手,小二连忙点头,一溜烟往后厨走了。

打算盘的声音逐渐慢了下来,每一个音符就像石子砸在地上一样清晰,最后一声沉闷的响声,如同玉石碰撞,划破店里最后一丝热闹的空气,之后便是长长的寂静。

“看几位的打扮,是打长安那边来的吧。”掌柜的开口说话,他声音低沉而缓慢,眼睛丝毫没有离开手中的账本。

“掌柜的,不该问的,就不要多问。”其中一个人说道。

“呵,看来是猜对了。”掌柜的声音透出一丝得意。

“你……”那人起身正欲还口,带头的人伸出手来,那人看到,便坐了下去,不再开口。

带头人起身,对着掌柜拱手道:“我们确实是从长安来,要去齐鲁之地办事,正巧路过此地。”

“哦,齐鲁之地连年太平无事,是什么风能把天子身边的禁卫军给吹过来呢?”掌柜的将账本放进抽屉里,轻轻阖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几个军官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拍案而起。正在上菜的小二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看着他们。

带头人脸色沉了下来:“敢问尊驾?”

“只是一个小店的掌柜而已……”掌柜从柜台后走出,让身体处在烛光之下,带头人总算是看到了掌柜的相貌:皱黄的脸上布着少许纹路,灰白相间的胡子留在颔下,嘴角一丝微笑,负手而立。

带头人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大惊“怎么是会是……”

掌柜摇摇头,示意带头人不要再说,接着又问道:“君况,你已官至护军都尉,理应当镇守长安,为何会带人来大名府?”

带头人很是惶恐,靠近掌柜,低声说道:“学生正是奉了天子之命而来……”

掌柜眉头一紧。却听见带头人又说道:

“至于所谓何事,恕学生不能说。”

掌柜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们是奉了天子之命,那老朽也就不再多问,今日之事就当作从未发生,君况,你办完事情回长安,切莫向人提起我。”

带头人拱手低头:“既然老师交待了,那学生死也不会向人提起。”说完命令手下,“回去之后,不许向人提起今日酒店之事。”

“遵令!”正在吃饭的众人起身拱手。

掌柜示意他们坐下,对带头人说:“既然如此,你们吃过之后就请便吧,老朽要回房歇息了,有什么事情就吩咐小二。”

带头人点头,目送着掌柜走向后堂。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掌柜走在通往房间的路上,今天的夜晚喧闹地出奇,西风低吼,树叶纷纷落下,几滴雨点打在掌柜的头上,他抬起头,看到头顶漆黑的一片,墨色的天空高不见顶,仿佛要将地面的喧嚣尽数吞噬,连骨头也不剩。

王府的夜格外的长,寥寥几个佣人们都已经歇息,只有后庭的一个房间还亮着昏黄的光。

“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开始。”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

“故古者圣王之为政,”房间又传出一声年轻洪亮的回答,“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有能则举之……”背到这里,迟疑了片刻,“嗯……”。

“伸手。”威严的声音毫不留情。

“啪!”房间里传来清脆地响声,接着威严的声音又说道:“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为什么每次背到这里都要停下来?”

“孩儿不明白,有能力的人一定就要让他做大官吗?”少年的声音又道。

“古之贤者,向来都是在其位,谋其事,心怀兼济天下之志,不常伴与君王之侧,如何施展满腔抱负?”

“我将来也要在君王之侧吗?”

“天子左右岂是等闲人可以凭立的?”威严的声音变得柔和,“为父教你这些道理,就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够继承为父的意愿,辅佐天子,振江山,兴大统。”

“父亲常教导我们,大丈夫当纵横沙场。为何只教兄长兵法和武艺,却让我来背这些……”

“为父常告诉你,武将之道,止可以守住社稷,若是想改变这个国家,还得靠文臣。”

“那父亲为什么要改变这个国家呢?”

威严的声音不再回答,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声,说:“等你弱冠之后,为父再告诉你,现在你才十岁,先将这些诸子典籍熟记于心。”

“孩儿读《墨子》,都是一些为政之道,教天子纲常人伦,我又不是天子,背它有个甚用……”稚嫩的声音有些许不满。

“你这小儿,怎能如此乱说……”那声音忽然变得慌忙,此时,走廊那边走来一个妇人,身着绸衣,敲了敲门,说:“老爷,有客人来访。”

“知道了。”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穿长衣的中年男子走了出去,妇人向他行了个礼,走进推开的房门。

一个少年坐在席子上,手中捧着一卷《墨子》,脸上满是不高兴。

“怎么,又和你父亲争辩啦?”那妇女满面慈容,在桌前轻轻坐下。

“嗯……”少年还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

“你父亲经常把你挂在嘴边,说巨君生来便是个为政的料,加以雕琢将来必能傲于朝堂之上。”妇女递给少年一杯茶,静静看着他,又说,“你父亲虽然有一颗革新之志,奈何他太急于改变朝堂之气,在朝中树敌颇多,几年下来,心灰意冷,便乞官作这大名县的县丞,远离了那烦人的地方,他虽然处江湖之远,但还念念不忘旧时的报负,这才将希望托付于你,希望你将来能进朝堂之上,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少年若有所思,翻看着手里的书卷,妇女在一旁欣慰地笑着,说:“夜深了,我端了些水来,你洗了早点休息。”

少年头也不抬,说:“知道了。”

这少年姓王,单名莽,字巨君;父亲是新都侯王曼,乃是王禁之子、大司马王凤的异母弟弟。王曼为官之后力主革新,遭朝廷排挤,无奈乞官回乡,在大名县做了个县丞。

王莽看完手中书卷,轻轻吹灭灯芯,和衣欲睡,躺在床上,看到窗外似有火光冒出,王莽起身推开门,走廊尽头的前厅烧起火来。王莽心感不妙,快步走到前厅,看看发生了什么状况。

透过熊熊的火光,一帮身穿玄甲之人,手拿火把,从殿后走出,朝后院走来,王莽连忙躲回房间,只听见其中房外一个人说道:

“适才王家自上到下十几口人都在厅中被我等所杀,只是少了王曼的次子。”

另外一个人说道:“王氏说次子在后庭房中睡觉,咱们刚才做的动静小,那小子应该没有起来,索性进去一块杀了,一把火烧干净也。”

王莽心下大惊,只看门要被推开,他心里明白那些人找不到他不会善罢甘休,心下一动,将洗漱之水尽数泼到衣被上,反卧在床,脚对着枕头,全身蜷缩。

那群人推门进来,对着床上便是两剑。王莽只觉得大腿处钻心地一阵疼,大叫两声,便昏了过去。

原来那人不及细看就对准枕头下一尺的心脏部位刺剑,未想王莽反身卧床,这一剑刺到王莽腿上,那人看剑上有血,便回头走出房门,片刻从窗户外扔出两只火把,那帮人看到火光升起,互相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待那群人走远,后庭火势渐旺,只听见燃着火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身影踉跄着进来,他浑身是血,扔下手中的剑,探头四处寻找,之后径直走向王莽的床铺,拉开被子,大喜道:“还好。”抱起被中的王莽,便向房外走去。

这人正是王莽之兄王永,王氏夫妇与佣人尽数被杀,他身中数剑,从死人堆里爬起,靠着尚存的意识循到王莽房间,抱着弟弟强支起身,顾不上流了满身的血,走向庭院后门,将门一把推开,朝外迈了十几步,一个不稳便倒了下去,再也无力起身。

他用尽全力抬起头,远处树丛外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过来,他看见了旁边的四条腿,不知是敌是友,只是全力吐出一句“救我弟弟”,便失去了意识。

昏迷的最后时刻,他依稀地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带他们回去”

“哎,好。”

王莽还记得自己是被大腿间的剧痛生生疼醒的,睁开双眼看到的并不是王府房间的格局,房间的光很昏暗,他试着移动了一下腿,一股来自骨头深处的痛感让他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个房间不大,却看着很雅致,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墨香,他想起了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情,身披玄甲的人在他的大腿上刺了两剑使他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便身在此地,让他在庆幸捡回来一条命的同时,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便将那晚情形点点滴滴细细想来,蓦地想到那帮人说王府自上到下,除了他之外,悉皆被杀,便像决了堤的洪水,“哇”地哭出声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房门被推开,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喜道:“我的小祖宗你可算醒了。”说完跑出去喊:“掌柜的,那个小娃娃醒了!”

这次传来的是算盘掉在地上的声音,王莽兀自还在那里嚎啕大哭。

这一哭险些又让王莽昏过去,他年纪尚幼就经此变故,若换成常人早已精神失常,小二在旁边不住地安慰,奈何王莽嚎啕不止,纵使小二与掌柜两个人也没法让他止住,这时,门外忽有人说道:“王家男儿当顶天立地,像个女子一般啼哭成何体统!”三人齐齐向门外看去,看见一男子身缠绷带,倚靠在门上,虽然重伤在身却丝毫不逊威风,正是王莽的兄长王永。王莽看到王永,吃了一惊,哭声也止住了,原来王莽兄弟俱为客店掌柜和店小二相救,二人各昏迷了几天,王永在之前便已醒来,只是重伤在身不能轻举妄动,适才在房里听到王莽哭声,这才勉强自己起来去调教不成器的弟弟。

王莽看到王永,脸上的悲痛尽数化为喜悦,哽咽道:“大哥,你……你还活着。”

王永没有立刻回答,拱手向掌柜行礼道:“王家遭此大祸,承蒙掌柜不弃收留,又为我兄弟二人治伤,王永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弟弟,还不快谢掌柜救命之恩?”

王莽明白他兄弟二人的性命俱是掌柜所救,便学着王永拱手:“谢掌柜救命之恩!”

掌柜伸手扶住王永,说:“你二人伤势尚未稳定,不要乱动,要谢就谢我这店小二,是他一个抬着你们两个人回去的。”

兄弟二人不敢怠慢,向一旁小二拱手称谢,小二连连摆手,说声不打紧,听见掌柜叹口气继续说道:“令尊与我也是交情深厚,当年一道还乡,他做了县丞,我无心宦海便开了此店,却未曾想遭此大祸,真是世道险恶啊。”

王莽问道:“那……王家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世人只晓得是王府夜半失火,一家人在睡梦之中尽数葬身火海,朝廷也已经下诏将王氏一家尽数追封。”掌柜答道。

“追封?朝廷难道不该着人查明失火真相么?连尸体都未验明,就如此草草结案?”王永惊道。

“朝廷只以火势太大,尸身俱已烧毁难辨为由,将王府的断壁残垣处理了,如此了了事。”

“岂有此理!”王永怒火中烧,“那晚的几个来人身手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若不是仇家来寻仇还能是甚么?只因我父亲为官刚直,开罪了权贵,就要如此对我们么?”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小二连忙叫道:“等等,你要去哪儿?”

“将此事上报朝廷,让天子替家父和王府上下的冤魂做主!”王永头也不回。掌柜在屋内高声说道:“纵然你见到了天子,也不见得你父亲之死能够昭雪。”

王永停下脚步,说:“这是甚么意思?”

掌柜从房间走出,缓缓说道:“昔日重臣突殁,朝廷未加查明便了事,这其中的蹊跷,你还不知道么?”

王永心里一想,回头说道:“先生的意思是,家父之死是朝廷派人所为?”掌柜没有回答,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

王永心下明白,怔了片刻,嘴里不住地念叨:“家父为朝廷尽犬马之劳,朝廷……天子为什么如此对待我们?”他连说了数遍,身上的绷带渗出鲜红,小二知道他心中郁结致使伤口开裂,赶紧上前喊道:“你……你快安下心来,小心伤口。”王永没有理会,口中依然在念叨,走出几步,口中吐出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二大惊,立刻飞奔过去扶起王永,坐在床上的王莽目睹了一切,眼睛呆呆地看着门外,一言不发。

王莽在店小二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到床前,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哥哥王永,自从他昏倒之后,病情每况愈下,前几日身体火也似的烫,高烧不退,每到半夜就要挣扎几番,嘴中不知说得甚么糊话,这几日连话也不说,小二每次为他换药,但见伤口处血流不止,还带着掩鼻的气味,王莽每问起兄长的病情,小二总是欲说还休,王莽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今夜王永似是突然有了起色一般,不住地呼唤“巨君”,巨君是王莽的字,店小二见王永有好转的趋势,便从隔壁将王莽搀来王永的房间。

看到兄长脸色土似的灰色,王莽心中有如万千刀割过,他自小便与王永一起,兄弟二人感情笃深,见王永呼唤他名字,心里一阵酸楚,俯身下去,握住王永的手说:“兄长安心

巨君在这里。”

谁知那王永也不回答,只是不住地念叨,突然眼睛睁开,将王莽的手紧紧回握住,将王莽和店小二吓了一跳,只见王永怒目圆睁,对王莽说了一句话,他说地字正腔圆,二人听得真真切切:

“莽弟,王氏一家的仇,只盼你能报了。”说完放开握着的手,王莽急忙视之,见他眼口俱张,已没了气息。

店小二连忙去找掌柜,王莽满脑子只有王永的最后一句话,竟丝毫没有悲伤,片刻,松开握住王永的手,指着天说道:“灭门之仇,王莽当永生不忘,早晚手刃仇敌,献予王氏祖祠之前。”他说完这话,掌柜匆匆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切,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赶忙去看王莽的情况,王莽面露悲伤,除此之外,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时,只见王莽跪在他面前,高声说道:“求先生授王莽为官之道!”

掌柜面露惊色,说:“难道,你要替他们报仇……”

王莽头也不抬,答:“不,王莽想清楚了,今日王氏此祸,全因当今朝臣中出了奸佞之臣,天子圣明,被那些馋臣蒙蔽了圣目,王莽誓要完成父亲遗愿,愿倾尽一己之力,辅佐天子,清净朝纲,将那些误国之人尽数铲除!”

掌柜闻言大为惊奇,王莽区区十几岁孩童,竟能说出如此言语,他觉得此少年绝非等闲孩童,他沉吟道:“为官之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么?”

“尝听父亲提起,当年家父与朝中重臣一起来到大名,前日观先生之言,王莽早已明白,先生便是宣帝托孤重臣,当年的辅政大臣乐陵候史高史先生是也!”

掌柜见他猜出自己的身份,心下更奇,点头道:“没错,我便是史高。”他还欲再说,看到伏在地上的王莽,脑中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突然回想起当年在朝堂之上,他长跪在天子脚下,说出他对皇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臣奏请天子将这一干人等尽数逐出……”

眼前的少年,正是当年的自己,王莽五尺之躯,似是能负起千钧重担一般。

良久,掌柜似是下定决心,”起来吧。”他对王莽说道,“先将你兄长后事办了,你再养好伤,我便教你。”

次日王莽、史高、店小二三人,将王永的尸首埋了,王莽又是一番大哭自不必说,自此之后,王莽便在史高店里,白日只顾端菜送酒,跟一般店小二无异,夜晚打烊之后,史高便和王莽在后庭之中,坐而授道,史高先是教他谈吐与朝廷之上的进退礼法,接着再将皇城内部各个部门,功能职责细细说了,将处政之道,治官之法尽数传授给王莽,王莽天资聪颖,将史高所授尽数记住,滴水不漏,史高又与他分析朝内形势和天下大势,王莽之所言头头是道,令史高甚是惊奇。这样寒暑易节,过去了一个春秋,史高年迈体衰,身体每况愈下,第二年冬春交替之时,终究没能熬过,病殁与家中,王莽虽与他相处一岁,但已情同父子,将史高葬了,派人告知州县,州县上报朝廷,天子便赐了封号下来,王莽因是外人,不可露面在人前,便辞别了店小二,带上行李,找到叔父王商,假称自己从火灾之中幸存,在城外一善人家养伤一年,才来投奔叔父,王商看到王曼尚存遗子,认为天不绝王氏,将其视若己出,令其拜入沛郡人陈参门下,跟随他学习《论语》,数年师成,与族中之人交游,王氏一族皆是显贵,族中之人互相攀比,奢靡之风盛行。唯独王莽一人素衣简食,慎言慎行,不与他人交恶,常与贤人交流论道,对内又孝字为先,奉敬叔伯,于是族内族外俱与其交游甚欢,王莽又才思敏捷深得王商之心,未久便声明远播,人皆视之为楷模。

数年之后,王莽行弱冠礼,又三年,其名朝廷皆知,天子便将其召入宫中,与他相谈。

却说王莽受天子召见,素衣长袖,头冠足履,相貌堂堂,进退有礼,朝堂之人交头称赞,王莽拜讫,天子便令他平身,王莽站起身来,越过象笏,看到了朝堂之上皇帝的脸。

此时汉成帝刘骜刚年逾而立,正是年少风发,意气满满,他与王莽坐论天下,王莽将治国之法尽数道来,天子甚喜,却待要册官之时,却听见门外来报:定陶王刘康到!

王莽听到“定陶王刘康”五个字,犹如触雷一般,这些年他与人交游,早已打听到当年王曼与刘康不和之事,刘康之母傅昭仪深得宣帝喜爱,刘康有恃无恐,在朝中横行无忌,王曼之死,刘康必定脱不了干系。

那定陶王刘康上前,王莽看他虽然一身富贵之相,形容却有些枯槁,天子道:“定陶王刘康病未痊愈,赐坐。”刘康拜谢。

刘康既坐,微喘数下,看到站在中央的王莽,便问天子:“此少年相貌堂堂,为何往昔未曾见过?”

天子答言:“乃是成都侯王商之子,王莽。”堂上之人俱不知王莽是王曼之子,原是王莽在诣见王商之时便俱以实情相告,王商虽然惊愕,但是王莽坚持不让叔父插手此事,称自己无意去报仇,只想完成父亲夙愿,王商虽想要查明此事为兄报仇,奈何王莽坚称王商乃是一族之主,族下人丁甚多不可妄动免受牵连,王商只好作罢,对人谎称王莽乃是自己和小妾所生,收他为子。

刘康也不生疑,对天子说:“既是名臣之后,天子为何不赐他要职,让他为天子尽忠呢?”

天子道:“朕正有此意。”王莽连忙伏在地上,大声答道:“谢天子、谢定陶王,王莽何德何能,能侍奉天子左右?”

刘康笑道:“既是天子要册封你,岂容你推辞?”王莽低头说道:“天子让王莽做官,王莽不敢不从,愿为天子肝脑涂地。”天子龙颜大悦,当庭道:“传朕旨意,封王莽为黄门郎,给事宫中,伴朕左右。”

王莽再拜称谢。

王莽被当庭册封黄门郎,交游之友纷纷前来道贺,当晚在王府中大摆筵席,宴请四座,王莽平时素不喜大张旗鼓,这次被叔父及众友强推到酒席上,推杯换盏,虽尴尬倒也其乐融融,却说众人与王莽饮酒间,收到许多贺礼,俱是宫中同僚相送,无非就是一些珍奇,王莽甚是奇怪,谓左右道:“我与这些人素不相识,为何要送这些贵重之物?”同僚纷纷道:“你初次面见天子便能被授予要职,日后必定前途无量,这些人都指望着你发迹了提携他们耶。”王莽微微一笑,忽然听到侍从报道:

“侍中淳于长着人送来鸡首一只。”

席上众人闻言皆哗然,淳于长乃是王莽的表兄,靠着姨娘王政君得势,王政君乃是当今的皇太后,淳于长的舅舅官居大司马,靠着这两个硬关系淳于长平步青云,很快坐上了侍中,众人之中有人愤然道:“早听说侍中淳于长傲慢张狂,却不想竟有这般无礼。”又有人道:“本是族亲之人,这也太不将人放在眼里。”座上宾客皆为之不平,王莽近前,将那对鸡首端在手里,朗声说道:

“诸位莫要误会,淳于大人送我这鸡首,乃是独占鳌头之意,取并非是有意要讽刺王莽,大人的一番好意,王莽感激不尽。”便对送礼的使者说:“淳于大人之意,王莽已然受领,请代为转达谢意。”又差人打赏了使者,席上众人见状,皆交口称赞。

是夜,众人散去后,王莽欲与王商商议刘康之事,又想到刘康势力正如日中天,不可连累叔父,便回到自宅,着人将所送之礼一一启开,这时门外又有人报:“定陶王刘康差人送礼来了。”

王莽眉头一皱,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出去,那送礼之人在堂上说道:“定陶王身有顽疾,不能亲自来贺大人之喜,差小人送翠玉屏风一展,蜀锦百匹。”

王莽称谢,又说道:“早知定陶王好音律,喜弹琴。王莽不才,府上偶得一把檀木斫琴,乃是当年孔子教人礼乐之时所奏,便送与定陶王,聊表敬意。”

使者亦谢过,王莽便差人找到斫琴,细细包装,劳烦那使者送去了。

明日,王莽便收拾行装上任,伴天子左右,每有物事供给,便亲自为天子呈上,又与天子谈论国家之事,与其谋划,这样过了两日,第三日早,王莽拜了青琐门,却待要见天子,行至宣室殿外,忽然一宦官急匆匆跑入殿内,俯首拜下,对皇帝急言,王莽在门外听得真切:

“启禀陛下,定陶王刘康昨夜在府上忽然发疾,于今晨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