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我随着涌动的人流,走进阶梯大教室。二十分钟之后,这里将进行学生会各部门的纳新宣讲会。此时教室的前排已经被各部门的学长学姐们占领,大一新生顺着往后排坐,我和舍友们占据了一个不中不正的位置,又一会儿,其他新生鱼贯而入,迅速占据了我们的左右前后四面,他们坐下之后,以宿舍为单位谈笑风生,偌大的阶梯教室顿时热闹了起来。一小撮人在讲台上围绕着多媒体低声谈论,还有一个梳着辫子的女生趴在门边向外张望。

又一会儿,梳着辫子的女生突然开始带头鼓起掌来,坐在前排的前辈们像是得了信号一样,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

一张写满了严肃的面孔从门外探出,紧接着带出一个瘦削的身躯,面色是没有粉底修饰的自然黄,一副超大号的黑框眼镜厚实地压在与之不相匹配的小巧鼻子上,后梳的淡黄色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球,突显出宽大而平整的额头,她就这样走了进来,耳边留着一绺散发随她走路的风压摆舞。

她的后面还跟着数个和颜悦色的人,他们向学生们招手示意,掌声更热烈了,就在这样的热烈中,为首的女生坐进第一排空出的席位里,其他人员在她的次席坐定。

台上的辫子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话筒,示意众人安静。

“各位新生大家好,首先祝贺各位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澶贾大学!”

人群中爆发出了掌声。

“这种事情不值得庆贺……”工寿嘀咕,当然是用只有我们宿舍六个能听到的声音。

我们便忍着笑继续听下去,台上的女生又说:“也欢迎大家参加我们这次学生会的纳新宣讲,首先,我们请学生会主席给大家说几句——”

她将话筒递给一个坐在第一排的人。

也就是那个带着大黑框眼镜的女生。

“她就是学生会主席?”

“对啊,不然你以为人家为什么走在那么多部长前面进场?”

那个被称为“学生会主席”的女生接过话筒站了起来,转过身体,屁股后翘,靠在身后的桌子上,一只腿搭在另一只上面,左手端着右手,右手端着话筒,整个人成为一个游刃有余的造型。

她环视了一眼教室,低下头沉思了片刻,然后说:

“开始吧。”

啪啪啪啪啪——教室里响起了清脆的掌声。

为什么是“清脆”?因为只有一个人在鼓掌,那个人是谁呢?我,陈师言。

听到了简短有力的三个字,我竟然条件反射般地鼓起了掌。

在寂静的教室里,我的掌声显得十分地突兀,仿佛一个个巴掌拍在人脸上。

“这位同学,那个——”

“啊?”

回过神来,所有人都在看我,包括那个学生会主席。

“啊,不好意思,情不自禁。”连我自己都有点意外,我看向学生会主席的方向,她倒是不像其他人一样异样地看着我,相比于其他人,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冰冷且深不可测。

“请继续吧。”我大方地伸了伸手。

阶梯教室的灯熄灭了,投影仪开始万紫千红般闪动,在黑板前的幕布上放映学生会各部门的宣传片。

“哎,你的脸有点红。”工寿对我说。

“有吗,我怎么不觉得?”

前排又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尖叫,大一新生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原来是宣传片里出现了某个人气学长。

此后我发现,只要片中出现某个或某几个人,前排的学长学姐们都会尖叫鼓掌,每放完一个部,就会有一个范围内的人鼓掌,这个时候你就知道这些人就是那个部的,他们鼓着掌,就像是那些宣传片是为自己拍的一样。其中还有几个宣传片听不清在说什么,而且连字幕都没有,但底下的前辈们依旧一片叫好声。

与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是坐在第一排的学生会主席,她全程凝视着屏幕,一动不动。

我大概熬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宣讲环节,接着主持人说:“现在进入自由报名时间。”

学生会主席站了起来,第一排的其他人也站了起来。守着门的学生自觉打开了门,那个小小的女生,带着一票人,一句话也没说,头也不会地走了。

仿佛是为了缓解场面尴尬一样,主持人大声说:“接下来大家可以去心仪的部自由报名!”

刚刚庄严整齐的教室,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学生们开始呼朋唤友,走亲串兄,将窄小的过道挤得水泄不通,这时,前排一个挺拔的学长突然站在了桌子上,用手握成喇叭的形状,大喊:

“采编部在这里报名!”

“采编部在这里报名啦!”

他这一喊,其他部门的人也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外联部这边,外联部这边!”

“文艺部,都是帅哥美女!”

……

在这些个吆喝的交织下,人头开始攒动并分流,女生拉着女生,男生架着男生,走到心仪的部门接待处报名。还有一些不屑加入的女生,在门口等到伴,就排成一排人墙,低着头消失在门外。

我跟在人流后面,被挤得左摇右晃。

“啊——好聒噪啊。”

我果然,还是不太适合人多的地方。

就在我随着人群摇摆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这声音若不是仔细,就会被淹没在人群里,一旦你听见,便如同溪流流进你的脑海,这圆润的声音穿过人头攒动,穿过嘈杂喧嚣,收进了我的耳朵里。

“体育部……体育部,这里。”

从口气判断,这句话说得不是很有底气,像是鼓起勇气从嗓子里憋出来的一样。

“体……体育部……在……在这里报名……哦……”

说话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跨过人群,找到声音的源头。

“体育部——哎!”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胸前撞了一下。

“哎哟——”

我低下头,一个圆圆的脑袋在我的胸前。

“不好意思。”我连忙道歉。

“哎,没事。”脑袋的主人抬起头,我仿佛看到几个圆在盯着我看,这脑袋的主人是一个丰满的女生,她的脸是圆的,眼睛是圆的,连嘴唇也是肉肉的圆形,上下唇瓣嘟在一起像一个粉色的球;美中不足的是胸前的圆小一些,不过像是要补偿一般,她屁股的那对“圆”格外地突出,既是是被长到腿根的白色T恤遮住一部分,也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请问……你要报名吗?”她看到我,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啊,是的。”我摸着胸口退后了一步,看到她的皮肤如同婴儿一样地白,脸颊上透着微微的血粉,干净而童稚。她的体型偏小但错落有致,丝毫没有发育过剩或者发育不足的部分,整个人匀称而丰满。

“哇,太好啦!”她发出欢呼,从桌子上拿起一张表,“请……填一下你的信息。”

我就趴在桌子上写下我的学号班级,联系方式。

“我还怕体育部活多任务重,没有男生肯来呢。”她擦去头上的汗水说,“我是体育部的副部木枍,姓是树木的木,名是一个木,再一个兮,念枍。你叫——”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我写在表上的名字——

“陈——师——言,同学,嗯,很文气的名字。”

“谢谢夸奖。”虽然平日里我对礼貌性的夸奖不屑一顾,不过如果话是从这样的美少女嘴里说出来的,我可以相信它是真的,或者说,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

“学姐的名字也很好,‘山有木兮木有枝’,取的是这个意思吧。”出于礼貌,我觉得我应该回夸一句。

“啊……是这样的吧,嗯,谢谢学弟夸奖。”名叫木枍的学姐笑了一下,她看起来好像有些意外,也许在我这样说之前,没有人如此解释过她的名字吧,她很快又笑了,笑得十分天然:

“啊,那个啥。”

“嗯?”

木枍学姐的脸又红了,迟疑半天开口说:“以后我们就是一个部的啦,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或者,找其他学长学姐……也行。”

“嗯,好。”我半开玩笑地说,“那我就找学姐你好了。”

“哎?真……真的吗?”她吓了一跳,一只手不安地在报名表上划来划去,“那,尽……尽量在晚上十二点以前哦,不然,不然宿舍楼就关门了……”

她好像当真了。

不对,重点不在这里,就算有一些人在认识高年级前辈之后什么屁事都要找他们商量,也不至于在大晚上约人家出来吧。

据我观察,一些大一新生,尤其是女生,喜欢找刚刚认识的前辈、导员或者授课老师聊一些情感上的话题,以作为迅速拉近彼此距离的手段。不过大多数的他们只是在仅手机上发个短信而已。收到信息的前辈们,坏一点的陪他们聊到深夜,好一点的会先敷衍几句再假装没看到。

对,我没有用错形容词。

如果我是前辈们的话,我会选择后者,因为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概率,你收到的消息是群发出去的。

她看起来十分局促,为了缓和她的情绪以至于她不会对陈师言产生什么奇怪的误会,我决定再次当一次拔旗者。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打扰学姐的。”

“诶?噢——那晚上回去我加你好友,然后拉你入群,明天晚上会有一个欢迎会,具体时间会通知在群里哦。”

“知道了,多谢学姐,还有其他事情吗?”

“其他事情……我想想啊——”木枍学姐显然被我问住了,她挠着脑袋开始自言自语:

“我想想……填表、留联系方式、通知明天的事情、然后,然后——”

她的眉毛拧成了一团,整个面部看起来都在用力。

“唔——啊——”

“在干什么呢,小木子?”我的身后走过来一个学长模样的人,身后还跟着一队男男女女。

“哎呀,阿金,你那边招了这么多人啊?”木枍学姐眼中放出光来。

“你那边呢?反正肯定和我之前说得一样,喊都喊不出声吧。”姓金的学长拿起桌子上的表,传给后面,说:“你们,填一下这个表,班级,联系方式。”

木枍学姐的脸上泛起了怒色,像动漫里的人一样憋起了嘴:“噗——谁说的?”然后一把将我拉过来,挽住我的胳膊:

“我有拉到人哦,他——他就是我拉入部的。”

学姐的衣服贴了上来,即使是衣服,由于穿着短袖,我的皮肤也若有若无间感受到些许质感。

姓金的学长似乎有些吃惊,他打量着我,“诶,是嘛?”

接触到他视线的一瞬间,我决定将他的称呼从“姓金的学长”改为“姓金的”,即使后来我得知他是体育部的另外一个副部——金钊最,我也不打算改口了,因为从我感受到他目光的第一刻起,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离开了我,他的眼光着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一头猪在把它的鬃毛往我脸上蹭,鼻涕和吃剩的饭液淌到了我的衣服、裤子上,猪膻味包裹了我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我后来不得不一天洗两次澡如此两个月才洗干净他留在我心里的阴影。我不是说他长相丑陋或是什么,相反他五官标致,摩丝头,网红脸,就像大多数女人对白面小生的描述一样,对,问题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看向我的视线,从落到我身上那一瞬间的转换,再准确一点,就是家猪以为有人要和它抢食吃时露出的嘴脸。

“嚯嚯、嚯嚯、嚯嚯。”

“嚯嚯、嚯嚯、嚯嚯。”

我被姓金的如同公猪般的视线强奸了一遍。

值得一提的是,在他视奸我的时候,我也在视奸他,我把从宫斗剧中学到的“娘娘的凝视”用在了姓金的身上,我尽量让自己的微表情足够狰狞,这样才能不至于被他的视线摩擦地体无完肤。

“欢迎你加入体育部。”姓金的“友好”地向我伸出了手。这时,我身上的压迫感没有了,仿佛一瞬间猪飞起来不见了,只有一些残留的粘液挂在我不整的衣衫上。

我自认为别的本事没有,在神经之敏感这一点上无人能及,刚才那种感觉,一定是我的第六神经在向我发出警戒信号:这个男人,很危险。

危险,或者说,不是善茬。

“你好。”我也“友好”地回握。

“他是体育部副部,金钊最。”木枍学姐插在我们中间,向我介绍。

“哦,原来是部长啊,幸会幸会。”

“是副部长,哈哈。”姓金的嘴上纠正着,却不合时宜地露出了受用的微笑。

“副部长也是部长嘛。”我也顺着毛往下捋。

“言语腐败”是当今社会十分常见的一种现象,比如说,正校长不在的时候,主持人介绍副校长时候从来都会将“副”字省略,这可不是因为多说一个字觉得麻烦,不如说,如果刻意强调“副”字会让事主觉得你是在不给他面子,所以,在不影响正职的情绪下,不知不觉地完成拍马,是作为一个社会人应会的本领。

又叫“XXX的说话之道。”

“哈哈哈,社会社会!”金钊最笑了,“年轻人,我看好你哦,叫什么名字啊?”

他拍拍我的肩膀,也许是想让我觉得他在和我开玩笑。

“他叫陈师言。”未等我作答,木枍学姐就说。

“哦,连名字都知道了啊……你竟然能记得别人的名字,嗯,可以,奖你一朵小红花。”

“哎呀,滚。”木枍学姐嗔道,那一嗔,在我看来,是娇嗔。

所以他们俩是在打情骂俏了。

“我的名字好听又好记嘛,我对名字还是有点信心的,要是学姐连我名字都记不住,只能说我做人很失败呢。”

我就这样说了一句,在说“做人”的时候,我故意顿了顿,然后看向金钊最,说出“很失败呢”四个字。

金钊最愣了一下。

“可以啊,你。”姓金的同样微笑着。

“不敢,不敢。”我学着古装剧里的人一样向他拱手。

“小金,其他人呢?”木枍学姐转过话题问。

“哦。”姓金的放下我的手,指了指一边,“干事们还在招人,部长联系不上,估计是在图书馆。”

说完又对我说:“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噢——”我故意拉长尾音,“这样啊……”

我对木枍学姐说:“学姐,那我走了,再见。”

“嗯,再见。”她向我挥手。

“好好干哦,新人!”金钊最在后面喊道。

不用想象,我都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了。

我出了教室,舍友们已经先回去了,我回头看到金钊最和木枍学姐说着什么,金钊最依旧保持着笑容,而木枍学姐伸出手,在金钊最的胸前轻轻打了一下,教室里透出愉悦的空气。

我就去洗手间里洗了几把脸,初夏的冷水让我冷静,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我,一个人时候的我。

“啊!玩砸了!”我十分想要仰天长叹。

“看到美女就飘飘然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人一多就脱线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为什么要这么主动啊?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啊?为什么还没入部就招惹大佬啊?”

我使劲锤了锤胸口。

如果对别人而言,“贤者时间”是在一管之后,那么对于陈师言来说,“贤者时间”就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只有当周围冷下来的时候,他才能捕捉到自己的一言一行,反思自我,让聪明的智商重新占领高地。

“啊,好蠢啊,我。”我走出教学楼,叹了一口气。

——

“是啊——”

“是很蠢啊——”

“曾几何时遗世独立的陈师言,今天,为了争夺交配权,变成了一只气急败坏的狗,看起来,真的很蠢呢。”

一个声音在我后面说。

“哈喽,陈师言,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还是那么丧呢。”

“你看起来还是那么恶毒呢。”我在心里悄悄说。

“怎么,不认得我了,薄情男?”

“不要给我加莫名其妙地外号。”

——

我背着来人,朝身后挥了挥手背。

“好久不见,乐见凛小姐。”

“啊——”

正如我所料般,身后传来一阵痛感,是鞋子踢在腿上的感觉。

“不要在本小姐面前装逼。”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