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点半,我从学校水房打完水,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宿舍到水房的距离,穿着运动裤有六百七十三步;穿着便装有七百三十五步。路上没人的时候十五分钟是一个来回。

路上都是小情侣的时候九分钟一个来回。

同样一条路,别人走的是天国的阶梯,而我走的是炼狱的绳索。

伟大的人生导师刘看山曾经说过,一个人越缺少什么,越是觉得别人在炫耀什么。每天晚上挑水回庙,都会迎面碰上形形色色的脸,这些脸或欣喜或忧伤,还有一部分没有表情。  

欣喜的脸总是两两一对:

那是在/相遇的交叉路口/一张兴奋的脸/一手提着两个水壶/空出一只手/让另一张兴奋的脸/轻轻依偎在前者的臂弯里/闺蜜被扔在一旁

忧伤的脸也是两两一对:

那是在/分别的女生宿舍楼下/一张不舍的脸/倦猫般沉浸在/另一张不舍的脸的怀抱中/散发出香甜的气息/水壶被扔在一旁

啊,欢恋的男女哟!你们快乐会让旁人感到忧伤,你们忧伤却会让旁人感到快乐。看,爱情的力量就是这么伟大,God bless the great love!

但是,但是但是,自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陈师言同学对此持有不同意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多么多么喜欢你”或者“我多么多么爱你”,有的时候并不是真的有那么地爱,只不过是男男女女们用“溢出投资”的手段来换取对方好感度的“预支式回报”而已,面对“你是否愿意为另一半去死”这个问题,当着另一半的面回答时,多数人的答案都会是肯定的,因为他们在短期内不需要为自己的承诺支付任何代价就可以获得好感度的增长。如果你回答了“不愿意”(尽管这是你的真实想法),你实诚地认为你们的关系还没有到达那种程度,那么你的对象一定会想:“你都不愿意为我去死还有什么资格说爱我?”在他们看来,面对这个问题双方都应该理所应当地说谎,哪怕是谎言,双方也应该且心甘情愿地被欺骗。但是,这个问题如果换成“你是否愿意为了我去吃屎”的话,这又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你都不肯为了心爱的去人吃屎,还有什么资格说爱他?”

啊,老夫的狗眼!

但是有人真的做到了,越王勾践就做到了,无论他爱不爱吴王夫差,他都最终成了春秋一霸。

那么,你愿意为了给另一半治病,效仿先人而去尝尝他(她)的玉屎吗?

如果你发自心底地说出了“我愿意”,请接受我诚挚地道歉,在此我预先向天底下所有愿意为挚爱吃屎的人表示深深的歉意和崇高的敬意。

那么,我们再回头说那些选择劝说对象“去看医生”的人吧:你看,又不要你献出生命,仅仅、只是、一坨、“屎”,而已,为什么不愿意呢,为什么要抵触呢。

因为老农的家里呀,真的有两头牛。

因为你的伴侣呀,真的会拉屎!

所以,你的冲动,你的爱恋,你的愿意为对方去牺牲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呢?还是说,它只是你的谎言,你的手段,你要通过重复这样的谎言,使用这一种手段,骗了对方再骗了自己,好让你们在夜半手机上互诉衷肠的时候,在政治课堂上你侬我侬的时候,在花园石凳上香酥肉麻的时候,在廉价旅馆里颠鸾倒凤的时候,不至于幡然惊醒而相顾无言呢?

唉,真是有趣。

可是,恋爱中的少男少女偏偏对这种冲动式、想象式、缘起于欲望的爱十分地受用。

毕竟谁都渴望被关怀,谁都渴望被认可,谁都渴望被容纳,谁都渴望被填满。

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问题又来了,我对乐见凛又怀着什么感情呢?

——又一个世纪难题。

当对不熟悉的事物或问题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不要去钻牛角尖,这是三年高中生涯教给我的宝贵经验,在思维和言行不一时,究竟是要跟着感性走还是跟着理性走,这是伪善者们经常面临的问题。想要心安理得地保持善良,就要学会逃避这一类问题。但是,单是将视线从那些男男女女身上撇开,并不能算得上是逃避,逃避就是要全身而退,彻底脱离问题存在的环境。

但是有些东西无处不在,躲也躲不掉,就如同我故意避开打水高峰,结果还是要硬吃狗粮一样。

不如说时间越晚,他们越活跃吧。

我决定离开这个靡靡之音泛滥的大路,转而踏上另外一条小径。这使我回去的路延长了三分之一,不过在我看来是值的——唯独在今天我特别不想看到那些身影。

小径位于二号楼西侧,距离宿舍楼很远,因为没有路灯,晚上少有人走,此时我的周围漆黑一片,前方金碧辉煌的图书馆指引着我的前进方向,楼身上的霓虹灯如迎面驶来汽车的远光灯般照得人看不见路。

说起来这条小径还有另外一个被学生们津津乐道的名字:保研路。

这也许是我要讲的另外一件神奇的事情了,其玄学程度虽然不及“下雨的运动会”,却因为它的真实性广为学生信服。故在此插叙一下: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同样是一个看不见五指的晚上,某位刚上大三的女同学只身一人从这条路上走过,然后就神秘地消失在这条路上……当舍友家长及导员焦急地寻找她时,三天之后的晚上,还是在同样的时间,这名女同学又回到了宿舍里!没人能说清她是从哪里回来的,也没人知道这三天她究竟去了哪儿。被同学和导员问及时,该生竟对失踪三天的事情毫不知情!她说她晚上打完水,经二号楼西侧的一条路上回到宿舍,就看到了焦急的亲友团,也完全不知道现在已然是三天之后。惊奇的舍友和导员连忙将此女生送至医院检查,结果是该女同学精神状态良好,身上并无受伤痕迹。由于没有监控和目击者的证据,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也没在学校里引起话题。

但是,就在数月之后,这位女同学,连同她的其它五名舍友,全部获得了保研名额。一个院的保研名额是很有限的,宿舍六人全部保研,在当时、在现在更是可以登上报纸的奇闻。学生们纷纷流传:该女生在二号楼西边的路上,遇到了下凡的文曲星,并向文曲星许愿让自己和宿舍的姐妹们可以成功保研,神的时间和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所以她回到宿舍已是三天之后;还有人说她穿越到了过去,将历年的考试题送给了刚上大学的自己,从而改变了历史的进程,穿越回来的时候发生了时间波动,才误回到三天后……不管怎样,宿舍六姐妹保研是既定事实,虽然不知道这和该女同学的神秘失踪有何关系,但是善于联想的同学们认为此二者必有关联,将那条一人行走舍友升天的路命名为保研路。

吊诡的是,这条路没有因为这则传说而变得经常为人光顾,相反走得人更少了。不过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

一个人走在路上,我突然想:若干年后的今天,又是一个夜晚,又是只身一人的我重新踏上这条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条件,会不会再一次发生奇迹呢?

这……怎么也不可能的吧,哈哈。

就在我做出如是想象后,不,是在我产生如是想象的同时。一阵短促而紧急的悉索声从我的身后传来,紧接着就是鞋与水泥地摩擦的声音。几乎是在我脑海里的“哈”字出来的同时,摩擦声贴上我的后背,一只有力的胳膊缠上我的脖子,接着耳边“呼”地一声,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抵在我的喉结前。

突如其来的愿望成真使我不由地松开握着暖水瓶的手,后者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地声响,接着感觉有大片的液体泼在裸露的小腿上。

还来不及感受液体的温度,我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脖根上的长条物体上,图书馆的霓虹变幻颜色,泛在长条边缘,映在我瞪大的眼睛上。

一把刀。

看不到刀身,但能感觉到刀背的锯齿黏在下巴上的感觉。只要稍稍向里用力,就可以制造出红色的人工喷泉。

缠在脖子上的手向里收紧,将我死死锁在来人的前胸上。

嗯?

竟有些许柔软……

“竟”字浮现在脑海的瞬间,耳边传来了声音:

“不许动,再动就捅了你。”

是女生的声音,年龄似乎不大,女学生?

柔软,而又坚硬,还有些耳熟。

“明白了吗?”

我岿然不动。

“明白了就点头!”

我还是岿然不动。

“我问你明白没?”脖上的刀骤然收紧。

“不是你不让动的嘛?”我连忙作出反应,就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我竟然还不忘演绎一下喜剧里的桥段。

身后的声音沉默片刻,接着听见了轻轻地吸气声。

下巴的刀被抽走。

当我以为恶作剧结束,想要转过头来看看幕后黑手的时候。一个硬物抵在后背上,衣服被穿透,尖锐的刺痛感传进脑海。

“说了不许动!”声音里没有了柔软,只剩下坚硬。

感到有液体顺着后肾的方向划过,我才明白来人是玩真的。现在任何一个出格举动都会让我亲眼见到我的腰子在湿漉漉的石板上跳舞。

“这……这位同学,有什么要……求,咱们可以……”

“闭嘴,跟我走,敢乱跑,就划穿你的腰。”

“明白!”

路遇打劫逃生指南其一:不要过激反抗,尽量先满足劫匪的要求。

抵在后腰的力道放松了。“转身右拐。”

我乖乖地转过身,朝着二号楼的方向,横穿草坪,慢慢前进。

路遇打劫逃生指南其二:稳定劫匪的情绪,寻找话语上的突破口。

“额……天儿怪冷的哈。”

没有回应

“这么冷还让一女孩子家上工,干这一行还挺……挺不……啊!我错了!我闭嘴!”

路遇劫匪逃生指南其三:若第二招不管用,请最大程度地保证身体和精神上的完整,并自求多福。

……

我被挟持着,横穿了整个学校,“劫匪”似乎对学校的人群分布很熟悉,选择的路线上没有遇到一个人,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过东门,在门卫的眼皮子底下出去了。

在门卫大爷的眼里,我们两个人一定构成了一副温馨而浪漫的场景。

呸。

出了校门,“劫匪”挟持我横穿学府大道,进入学校的家属区里,这里是澶贾大学专门为教师及其家属修建的家属楼,不过很多教师在市内都有房,于是将多其租给住不惯宿舍和考研复习的学生们。

家属区门口零零散散停着几辆车,还有二三小贩在卖水果和煎饼,我还是不敢大喊救命,我知道在我吸气的一瞬间,就会率先体验到肾如刀割的感觉。

“劫匪”就住在家属楼,难道我们学校是一所黑帮大学……

“进去。”

“左转。”

“右转。”

“这边。”

……

“劫匪”带着我在家属楼之间拐东拐西,最后停在其中的一栋前。

“上去。”

我在心里默默数着:“一层、二层、三层……”

“推门!”

“?!”

我数到几层了来着。

我推开那扇不知道是几层哪户的门,黑暗中淡淡的馨香扑面而来。

身后传来锁门的声音,腰上的力道渐渐减轻。

“啪!”电灯打开。

我面对着客厅,脚下的触感来自于木质地板。

房间被可爱的淡紫色调装饰,淡紫色的墙纸,绛紫色的窗帘,靠在房间边缘的紫丁香色沙发,沙发上的兰紫色靠垫。以及,阳台上挂着的朱紫色衣裳。

现在连劫色的犯罪现场都这么讲究了?

“坐。”

如果不是“z”和“t”前者是舌尖音而后者是舌面音、前者是去声而后者是阴平的话,我很可能就要“脱”了。

慢慢地,我坐在了沙发前正对的紫檀木凳子上。眼睛还是不敢乱瞄,生怕一个扭头,再看到那个瘆人的刀尖。

眼前是几张A4纸,上面是网页搜索“陈师言”三个字的结果。

就算是被人盯上,这样的调查方式未免也太有趣了些。

又过了一分钟不到,脚步声渐渐靠近,一个身影坐在我面前的紫色沙发上。

从她发号施令的时候,我就开始将这个声音与我认识的女生对号,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了,我心想不会吧,哪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当她打开点灯,房间的紫色调,尤其是阳台上晾着的紫衣服,让我终于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劫匪”的身份。

当然,这并不什么悬念——连卖关子都不算,聪明的你们肯定一开始就猜到了她的身份,毕竟这篇故事只有一个女主人公,再无其他有名有姓的出场人物。

“不可能吧,我和她没什么梁子啊……”

……

然而,“不可能”的乐见凛小姐,就这样坐在我的对面。

依旧没有笑意,依旧没有人文关怀。

“哎哟,换了个深紫色的衣服呀……”我嘀咕道。

……

癸巳年四月十七日,这一天就像太极一样,前半天是白,白中有黑;后半天是黑,黑中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