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這樣?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孩子還那麼小,心祈就不在了」

穿着一套黑色西裝的男人雙手合攏在一起頂住自己的額頭,聲音充滿了疲憊和落魄。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啊」

坐在男人對面的,同樣穿着一套西裝的女人安慰男人說。

「這不是你的錯」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可是我一想到以後那孩子要度過的是沒有母親陪伴的生活,我的心就備受苛責,就十分痛苦。他、他……」

自長大成人之後就沒落過一次淚的男人,現在已經是多少次流下了淚水。

「他以後要走過的人生,失去的那份母愛,到底是我無法彌補的遺憾呀。上天為什麼這麼殘酷,為什麼奪走了心祈」

男人一生中沒有做過什麼值得報應的壞事,善事從來是可為之而為之,奢求的也僅僅只是一份小小的幸福。然而天來橫禍,不幸總是悄然而至的,一場意外的車禍奪去了妻子的生命,一個圓滿的家庭從此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男人和年紀還小的孩子。

「我必須振作起來,身為父親的自己如果不能接納這個事實,孩子又如何面對殘酷的未來」

女人慾言而止,猶豫了一下站起了身來,走到桌子的另一邊,輕輕地懷抱住了男人,任由男人的眼淚浸濕自己的衣服。

「但是不要太勉強自己了。我很清楚,你對心祈的那份感情」

「啊,是啊,我愛她」

「嗯嗯,了不起了不起」

女人輕輕撫摸着相對她而言有些大的男人的背部,不停地安慰他。

「對於你來說,肯定是無法取代的存在吧,對於那孩子來說,同樣也是這樣。所以你能夠跨越過去,那孩子沒有理由跨越不過去的。畢竟孩子總是像父母的,肯定他一定會成長得像心祈一樣堅強的人,對吧?」

「嗯」

男人哽咽着。

女人回想起了男人還很小,還很喜歡哭鼻子的時候,總是自己安慰他的,作為姐姐的她總是一邊安慰着軟弱的弟弟一邊鼓勵他變得堅強。曾幾何時,確實是這樣的。但現在,這已經做不到了,自己已經無法止住弟弟的眼淚了。

「你可以依靠我,雖然心祈的存在無可取代,但半個母親的話我這個姐姐還是有信心的,可不是白跟心祈相處那麼多年的」

女人儘力露出自己認為最好的笑容。

相信自己的弟弟還能站起來的,因為和自己最愛的人的結晶不是還在身邊么?雖然我已經不能讓弟弟止住眼淚了,但那孩子可以。現在只管讓弟弟把內心一直以來的悲傷宣洩出來就好了,他現在只是需要哭一場而已,很快,他就能站起來了。

女人心想着,眼裡透露出一股溫柔,又帶有無奈的悲傷。

藏在客廳門外的小男孩看到了這一幕,陰着臉回到了房間里。

在房間的書桌上,一張只寫了兩行字都不到的信紙被端正的擺放在上面。小男孩坐在書桌前,面對着幾乎空空如也的信紙楞了一會兒,然後抓起筆來用稚嫩的文字寫上了自己想要傳達的思念。祈願的話,希望能將這封信傳達到遙不可及的彼方。

背部在輕輕地搖蕩着,波紋在平靜的水面上蕩漾開來,身體如同躺在了水面上一般隨着波浪漂流。四肢漂浮於水面之上,卻感覺沉重無比,無法動彈,被水面包裹住的背部如同被水面黏住了一般。一半沉浸在水下一半露出在空氣中的耳朵里時不時傳來水的聲音,那是水本身靜止時的聲音還是水流動時的聲音?意識朦朧的大腦思考着。

月光在上,映入水面上的月影扭曲着身姿搖晃,在月影的對面是夜空的白雲,白雲之上是璀璨的群星和圓滿的月亮。少女透過眼瞼看到了這幅平靜的,冷清的,卻又美麗的風景。群星在遠去,白雲也變得飄渺,月亮失去了顏色。

啊,我這是在下沉嗎?

水中的氣泡一串串地往水面的月影集聚,而自己還在不斷地下沉,如同掉入了虛空,甚至被分離到了世界之外。

啊,起碼……在失去光之前,好好地睜開一次眼啊。

抱着最後的希望,少女終於在水面之下睜開眼睛審視世界。

「嗯嗯……」

窗外刺眼的光線照射進房間里,穿着一套粉色睡服的金髮少女蜷縮在白色的被單上,慢慢地睜開了眼。

「啊嗚……」

已經早上了么?總覺得剛剛自己好像做了個奇怪的夢。現在幾點了?

少女動了一下,然後發覺手中好像有什麼東西掉落在了床上。抓起來一看,是前些日子撿到的深藍色翻蓋式手機,系在上面的兩枚各為紅色和藍色的小星星掛墜垂落下來。

嗯……這怎麼看都像是別人的手機。除了剛撿到時發來的短信以外之後就一直沒有新消息,查看手機,除了那封奇怪的短信之外也沒其他內容了。昨晚一直擺弄着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

對了?哥哥呢?

一想起他,深黎就轉過身去看對面的床鋪,上面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在兩張床鋪之間的柜子上放了一張紙條。看到那張紙條,就已經能猜出個大概了。

啊,真是的,人果然不在了,雖說不會跑遠但不要也讓我一個人獃著啊,多少還是有點不安。

儘管知道這是自己無理的任性,深黎仍然不禁埋怨起少年來。醒來一看人就不在了,這對於深黎來說難以忍耐,只是想象這要是真的,心裡就開始害怕起來。

深黎不願多想,頂着蓬亂的頭髮起了床,抓起了紙條去洗漱了。

刷牙的時候,深黎盯着鏡中那懶散的身姿腦海里卻浮現出不切實際的畫面。自己似乎做了很奇怪的夢,卻怎奈都想不出具體的內容來,景象如同被霧靄籠罩了一般,若隱若現,飄渺虛幻。能夠記住的只有女人,男人,小孩,水面,月亮等等毫無關聯的東西,彷彿做了一回夢中夢,又好像是在夢和夢之間翻來覆去,絲毫看不出串聯在一起的線索。

最終,少女不得不放棄了思考夢境的內容,將抓在另一隻手中的紙條翻了過來。

「在電影院」

哈,今天是電影院嗎?真的是,為什麼要扔下自己一個人不管,一個人的話不是會變得不安么。

無奈地在心裡抱怨了一句后便開始漱口。

喀拉——

打開電影院的門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在滾動的黑底白字列表,作為結束標誌的片尾曲流放在黑乎乎的影院中。空蕩蕩的影院里,僅有一人的身影,顯得十分醒目。身影的主人注意到了門口的動靜,回過頭來笑着向深黎招手,示意她過去。

深黎一坐在位置上,就立馬抱着少年的胳膊以示抗議。

「嗯?怎麼了么?」

「這是懲罰,不打招呼醒來就不見人的懲罰」

「可是每次叫醒你的時候,你都要說再睡一會兒」

「那、那是……總之我這是在表示不滿」

「這抱着我的手算是不滿么?看起來不怎麼像」

「就是不滿!強烈的不滿!明明一直說不讓我一個人的,明明都說了我討厭一個人獨處,醒來后不在身邊……感覺有點讓人討厭」

「稍稍直面一下不安吧,直面不安是解決不安的最好方法。要是你真的找不到我的時候,就由我來負責找到你」

「姆——」

似乎聽起來有些嫌棄,但深黎勉強接受了這套說法,鬆開了抱住少年的手。

「那,我們就先來看看電影吧」

「這不是已經結束了么」

深黎走到了那個身影的旁邊,然後坐在了旁邊的席位上。

「很快就下一場了,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電影」

「沒想到這種地方還有電影院呀」

深黎抬頭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語一般地說道。

「地方不大就是了,看起來像是供小團體休閑用的設施」

「是么」

「啊,要開始了」

「哇……這不會是上個世紀的老電影吧」

「別糾結了,老老實實地看吧」

「好吧」

粗糙的黑白畫面,說不上清晰的聲音,到處瀰漫著上個世紀專屬的氛圍。即便如此,故事一開始就緊緊抓住了兩人的眼睛,就連方才抱怨年代感的深黎也入迷地盯着畫面。

「Romeo. Romeo. Wherefore art thou Romeo?(啊羅密歐啊羅密歐,你為什麼會是羅密歐呢?)」

雖然電影里的台詞都是英文原音,但配有字幕便於理解。

「哥哥」

「嗯?」

「外國人為什麼要這麼說話?」

「嗯?什麼意思?」

兩人盯着銀屏,以一種淡淡的口吻開始交談了起來。

「感覺很拗口,聽起來有點裝模作樣,不太自然」

「畢竟是戲劇嘛」

「是這樣的嗎」

「硬要說的話,還是文化的問題。同樣是“謝謝”,英語說“Thank you”,法語說“Merci”(咩西),日語說“ありがとう”(阿里嘎多),對於某些人來說就是比母語表達起來要容易。歸根到底,還是要看說話的人是怎麼理解詞語底下的意思的,光看字面意思,有些時候表達起來太無力」

「感覺不是很明白……啊哈哈,看來我是屬於那種嘴笨的類型了,不管跟其他人說什麼都是在原地兜圈,不得要領」

「嗯?可是我覺得深黎不太像嘴笨的人啊」

「只是跟哥哥在一起的時候才這樣而已。大概,是因為不管說錯什麼都沒什麼顧慮吧」

「好過分,這聽着就好像我是個粗大條似得」

「啊哈哈……」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然而並沒有持續多久,少年又再度說了起來。

「有時候心太細的人,會對怎麼表達自己而感到苦惱。就像杞人憂天一樣,生怕一字之差會造成雲泥之別的誤解」

少年盯着屏幕眨巴着眼睛。

「大概是因為想要準確無誤地傳達自己的意思這件事,總是比想象中還要困難得許多。即便拼了命努力去傳達,怎麼都有傳達不到的時候」

「額」

深黎盯着屏幕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睜大了。

「只用平常的話語就無法表達,因為是特別的,所以才會想用特別的話語來表達。可能會讓人覺得裝模作樣,會被人批評不夠自然,可這種事誰不明白?但是卻沒有人告訴自己,怎麼樣才能表達出自己的真正的心情,語言終究不能突破它現有的上限,但想要表達出來的那份心情卻日益膨脹。於是有人開始嘗試,那些笨拙的,誇張的,聽起來生硬,令人難為情,一點都不像自己的表達方式,或許這個過程困難重重,但是對於那些人來說,他們早已跨越了最艱難的坎坷,那就是表達自己的勇氣。那份拚命地想要向重要的人表達自己全部的思念的努力,早已不是語言所能夠承擔的職責,而那份笨拙的表達方式,才是寄託了真正的心意所在呀。藝術,終究源於生活,怎麼說……」

少年撓了撓了臉。

「用不着太在意嘴笨的問題」

深黎噗嗤一聲,不禁笑了起來。

「哥哥也能說出這種一本正經的話呢」

「嘖,真是虧炸了,就不該跟你說這些」

苦於沒有方法傳達自己的心情,被窮詞的難治之症逼得團團轉的大家的心意。特別的話語,特別的意思,簡單的句子無法全部傳達出來的喜怒哀樂,肯定每個人為了那重要的一刻都會絞盡腦汁,苦思冥想的吧。像這樣毫不起眼的自己,也會有那樣一天的到來么?

少女看着畫面中的朱麗葉,陷入了思考。

「嗯嗯嗯——」

伸長了懶腰,少年發出慵懶的聲音。

「不像樣呢哥哥」

「在你來之前,我可是坐了一個多小時了。話說回來,電影很有趣吧」

「嗯,意外地有趣」

「哇,這評價真失禮耶,給我嚮導演道歉」

「對不起導演」

「你讀課本呢?沒點感情色彩」

兩人行走在晌午的走廊上,暖和的陽光和涼爽的海風一齊從窗口湧入進來。

「今天天氣不錯呢」

「這句話昨天也說過了」

「是么,今天是第幾天了?」

「第五天」

「已經在海上漂泊了五天呀,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白天果然是見不着它們的啊」

「它們?」

「就是那些人影呀,每天晚上出來的那些」

「晚上也不要出現就好了」

「啊哈哈,別這樣嘛,有點人氣不挺好的么,不然空蕩蕩的也無聊」

「要有人氣,也要碰到能正常交流的人才好」

「比如魔女之類的?」

「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提到這個,來些小動物不是更好么」

「誒?糾結的地方是這個么?那你覺得要是可以,來點什麼動物好?」

「小狐狸?」

「……雖然我不推脫自己,但你的答案也同樣夠脫線的」

「為什麼啊!?不是貓派狗派就那麼奇怪么,小狐狸挺可愛的呀!!」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你別搖我」

自港口乘上這艘豪華游輪以來,已經出發好幾天了。一路上風平浪靜,並沒碰上什麼意外,若說有什麼異常情況的話,那就是晚上出沒的人影們了。自從到了上一個城鎮以來,已經對這種成群出現的人影習慣了,本來還感到害怕的深黎也適應了過來。這些在晚上出沒的人影們從體態和輪廓上可以看出是乘坐這艘游輪的另一類與我們不同的遊客和船員,在晚上出沒的它們會舉行晚宴,喝酒、彈琴或是結伴跳舞,儼然一股貴族舉行派對的舉止。到了白天,它們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直至黑夜再次到來。

「今天要去哪一家吃?」

「嗯……我想想,自助餐廳怎麼樣」

「好耶,上次去的時候我都還沒吃回本,還有很多很多的東西沒嘗過」

「不是,什麼回不回本的,我們壓根就沒付過錢好么」

「免費的東西不管吃多少都虧!」

「吃得太撐就是賠本的買賣。然後呢?午飯之後有什麼預定嗎?」

深黎用食指點了點下巴。

「捉迷藏?」

我一臉嫌棄的表情。

「你饒了我行么,上回可讓我好找了」

不由得想起了前天的捉迷藏,雖然事先劃定好了限制的區域,因為地方太大了找了一通都找不着半個人影,最後反而是害怕一個人獃著的深黎怯生生地把我自己找了回來。

「而且要是迷路該怎麼辦?」

啪——

深黎錘了下手掌,驚覺盲點。

「剛剛看電影的時候,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會找到我的」

「誒,倒不是這個問題吧。總需要有個線索才能找到人吧」

「那該怎麼辦?」

「我想想,迷路的話,應該先找個特別有印象的地方獃著吧,那樣的話也比較好找」

「不過也有說燈台底下黑的么,可能會更難找到也說不定」

「一般不會這樣的吧,雖說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兩人閑聊着,不知不覺間走到了自助餐廳。

除去自助餐廳以外這艘豪華游輪上還有不同風格的主餐廳。記得第一次走進自助餐廳時,看到那麼多食物陳列在眼前,深黎的眼睛幾乎是發光的,像個第一次來到遊樂園的小孩一樣興奮得不得了,到處跑來跑去,把吃過的沒吃過的,見過沒見過的,甚至連怎麼吃都不知道的食物一股腦地扔在了一起,那場景簡直就是黑暗火鍋自助餐版,到頭來剩下一堆食物動都沒動過。經過那一次以後,我才發覺這傢伙是屬於吃得少卻很貪心的那種吃貨。

「不能吃那麼多就不要那麼貪」

「一種一兩塊嘛,不會多」

「不行,你東一塊西一塊,馬上又要裝個幾碟子了」

因此這回的午餐有必要糾正這個不好的習慣。於是她去到哪我就跟到哪,忍着深黎那不滿的小眼神不厭其煩地幫她放回一個個吃不完的食物,花了好長時間這才開始就餐。

「啊嗚——我的滿漢全席,我人生的一大夢想!」

「你先把你台上的吃完再說吧」

不理會趴在台上的深黎的抱怨,我開始了自己的用餐。午餐的結果不出意外,光是台上放上的那些,兩個人就差點應付不過來。

「啊~~吃飽了吃飽了,我這一輩子吃得最滿足的午餐」

「說得就好像最後的午餐一樣」

「嘿嘿」

深黎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

「像這樣的地方本來就沒什麼機會來,而且一個人去的話總覺得難為情」

「是這樣的么?」

「是那樣的啊!像哥哥這種被朋友圈團團圍住的受歡迎人士根本不懂我們這些孤獨選手!」

試着想象了一下,似乎還真有點難度。不過說到朋友圈……

「不對吧,這種話應該原樣返還給你,我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高中生,又不是那種漫畫里走哪到哪都吃得開的假冒平凡人。深黎那麼可愛,受歡迎的應該是你才對吧」

「可、可愛!?就、就算你把我吹上天我也給不了你什麼好處的」

眼見着在幾秒之內,深黎如同蒸汽機一樣冒起煙來,整個臉紅紅的。那不知道基於什麼道理而發生的臉部反應看得我不禁心花怒放。

「真可愛」

「夠了!!所以說——」

「我是說真的哦」

我打斷了她的話,結果她的臉就更加紅了,如同熟透的桃子一般,通紅通紅。

「我完全不受歡迎的」

她突然變得失落起來,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

「去的高中一個以前的朋友都沒有,又沒結交到什麼新的朋友,在學校就是扎着麻花辮戴着眼鏡的村姑」

我不由得端起下巴進行了一番想象。

「我想看」

「哈!?」

想象了一番的結果就是這個。

「總覺得看起來會很新鮮,不如下午你就弄這個造型讓我看看吧」

「你瞎說什麼呀哥哥!?絕對沒有你想象得這麼美好的!」

深黎拚命地進行否定。

「對了,你的眼鏡呢?」

「那只是假性近視時用的眼鏡啦,現在都不怎麼需要戴了……」

「想看!」

「不要」

她別過頭去,臉紅着拒絕了我的請求。

「多麼無情的人啊」

「那哥哥是怎樣的?在學校里?」

「我么?」

突然被問起了自己的事情,我閉起眼睛整理了一會兒。

「那我跟你大概差不多」

「騙人」

深黎立即反駁。

「是真的,也不是說完全沒有朋友,只是……怎麼說呢,也僅僅只是期限限定的普通朋友關係而已。因為爸爸的工作關係,我轉校比較頻繁,所以沒有固定的朋友圈」

我不禁露出了苦笑,深黎似乎覺得有點意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不可置信。

「關於這個有機會再說吧,先稍微來個午後散步吧」

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收拾起狼狽的餐桌。

趴在甲板的欄杆上,感受着海風的吹拂看着一望無際的大海心裡卻在胡思亂想,雖說如此但內心也如同大海一樣平靜。藍色的天空,藍色的大海,藍色的世界,遠處的水平線卻清晰地出現在視野的盡頭。一樣是藍色,然而不盡相同。為什麼?

啪嚓——

「嗯?」

「拍到張好看的」

轉過頭去,發現深黎不知道什麼時候拿出了手機,似乎自己被拍了進去。

「未經許可我可是要告你侵犯肖像權的」

「有什麼不好的嘛吝嗇鬼,又不會少塊肉」

「會少,我的精氣神受到了不可逆轉的99點傷害」

「多少年前的迷信了!?」

慵懶的語調和充滿朝氣的聲音相互糅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來看看」

深黎拿着手機往我這邊湊。

深藍色的翻蓋式手機,還真是相當懷舊的款式呀。現如今都流行全屏幕的智能機,像這樣的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淘汰掉了,像這樣久違地目睹這樣的機型,不由得令人感到懷念。

「怎麼樣?」

「相當呆」

「誒?有這麼說自己的么?」

畫面里的自己百無聊懶地用右手托着臉頰眺望遠方,十分說不上有什麼好看的地方藏在這張照片里。

「算了」

不過深黎倒是心滿意足地蓋上手機。

「好,下午就繼續逛游輪吧,還有很多地方沒探索過呢」

果然不出我意料,又得逛這個大得過頭的游輪了么。

「啊,哥哥我突然腳疼了」

我有氣無力地撒起謊來。

「你說什麼呀,還很年輕還能行」

「不,不要,雅蠛蝶」

結果硬是被拖了過去。

豪華游輪有多豪華,舉盡言辭也難以表達。個人的經歷限制個人的想象力,說得白一點,就是貧窮限制了想象力。從未上過游輪的我們,一般游輪尚且不知道個大概,就更別提身處的這艘豪華游輪了。在上船前曾經試着估算了一下,船身大概比三個足球場連起來還長,忽視掉甲板下的空間,僅僅是在甲板上抬頭仰望,上層建築就足有一棟樓那麼高。初見時,光是這壯大的外表就已經將我和深黎給鎮住了。想必這艘游輪說是伊麗莎白女王號級別的豪華游輪也不為過。

特別在內部移動時,每每到一處地方都會越加發覺自己的想象力是如此貧乏。各種各樣的大堂大廳,遊戲機室,桑拿,按摩間,歌劇院,電影院,圖書館,訓練場,天文館,美容院,酒吧,凡是能想到的娛樂和放鬆的場所,幾乎無所不有。整艘船如同一座小城市,似乎即便末日來臨了也能在這艘船里生活一輩子吧。大概諾亞方舟也不過如此。

「在細節方面真的好厲害,到處都洋溢着貴族風格」

「是啊,到處洋溢着鈔票的味道」

深黎和我在大堂頂層里行走着,腳下是木質的地板,踩在腳下軟軟的,讓人心情舒暢。黃色為主格調的燈光作為背景顯得柔和細膩,從遠處看來就如同富麗堂皇的代名詞一般,令人印象深刻。時髦與古典的風格交相輝映,優美與典雅融為一體。

寬闊的樓梯,面積巨大的公共場所,應有盡有的娛樂項目,琳琅滿目的商店街,輪船的各個角落極盡奢華。從大廳出去,來到大廳的露天陽台,可以看到寬敞的甲板,甲板上撐開好幾把遮陽傘的地方是露天休息區,提供沙灘椅和飲料讓人享受。越過甲板可以看到前方一望無際的藍色汪洋。

到了晚上,整艘船燈火通明,在黑夜的大海離如同一隻巨大的螢火蟲。若是從岸邊觀看的話,那肯定像極熱鬧繁華的孤島夜景吧。

整艘船就如同一個龐大的迷宮一樣,我們一路上走來,各種裝潢眼花繚亂,個性化的藝術性展品總在路上的某處與我們不期而遇。即便是這幾天登船以來被深黎拉着走來走去,依舊沒有摸索完整艘船的全局。在寬敞的船體里,白天顯得一片空蕩,有些地方甚至靜得可怕,沒有常日里人來人往的客流,讓人感到了強烈的違和。在海上這座封閉的城堡里,似乎有什麼人悄悄地躲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等待着我們尋找似得,然後到了晚上,不知道躲在哪裡的人影們一股腦地就全跑了出來。

在經過圖書館的走廊一處時,深黎被牆面掛着的繪畫吸引住,腳步停了下來。

「真是奇怪的畫」

「啊,這個是畢加索的公牛,相當有名的」

「哦~~這就是那位名家的作品么」

深黎對着牆面的畫發出感慨。

「不過為什麼到了後面就畫得那麼簡陋?明明前面的牛畫得那麼好」

掛在牆上的繪畫里,一共有十一隻牛,最開始的那幾隻都畫得比較寫實,但到了後頭開始碎塊化,身體各處被分為各個模塊組合在一起,到了最後終於連模塊都省去僅剩下用以描繪輪廓的線條,到了最後一隻牛時,線條僅剩寥寥幾筆,卻依然能夠辨認出是牛。

「我不是美術生所以不是很明白,不過能夠用幾筆就能畫出牛來不是一件很厲害的事情么?將具體事物進行最簡化,意義非凡的作品,所以才會名垂青史」

「意義非凡?」

「讓事情變得看起來覺得簡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想以前的電腦又大又重還不實用,變成現在的樣子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每一樣東西的演化歷程,都是付出了人類的心血在裡面。能夠讓所有人都覺得簡單的東西,換個角度來說是非常了不起的發明」

「比如說?」

「名人名言,四字成語?」

「誒——我討厭那種東西啦,就跟說教一樣,感覺聽不下去」

「說得好像也是,那種東西,其實應該更加難懂」

「嗯?但是剛剛不是拿來當作化繁為簡的例子么?」

少女眨巴着眼睛。

「確實那些東西解釋起來都通俗易懂,但還是有點微妙上的不同。嗯——我想想,拿理科的術語作說明的話,大概相當於廣義跟狹義之間的區別吧。雖然說是通俗易懂,但那只是表面上的明白,而不是對深層次的理解。就好像做菜一樣,即便明白是怎麼做的,但是是不是真的能做出來卻是另一回事」

「呵呵,那是什麼奇怪的比喻」

深黎噗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我可是在認真地思考問題……」

「好啦,我知道了,你繼續」

「就是簡單點來說,屬於別人的人生經驗自己是無法親身體會的,難以感同身受才是最讓人費解的地方。作為社會上公認的道理,本能地覺得那是對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應該那麼做的理由有千萬個,但是並沒有自己的理由。面對這些正確的道理和教訓,內心總是缺少一種實際的動機,很難去付諸實踐。矛盾的是,大家往往實際經歷過挫敗以後才能記得住教訓。在那之前,不管是怎樣的金玉良言都不一定有人能聽得進去」

「對對,所以我才厭煩大人們的說教,根本聽不出半點意思來」

「不不,這不是你左耳進右耳出的借口吧」

「誒——為什麼呀」

「那是……」

少年愣了一會兒,彷彿想起了什麼,然後笑着說。

「不是自己努力得來的糖果不會愛惜。所謂的人生大道理,應該也差不多的吧。自己的問題必須自己尋找出答案,僅僅只是抱着別人授予的答案,但是並不知道從哪裡而來的,就會容易感到陌生,很難拿出一種特別的態度對待它」

「自己的問題必須自己尋找出答案么?那麼說那些訓誡就沒有意義了么?」

「先記下來也沒有損失,在將來跌倒的某一天,我們就能夠抓着這些東西重新爬起來」

「感覺……這種事情很令人討厭,居然不得不摔疼自己去尋找一眼明了的所謂大道理」

深黎的表情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擔心,半分的憂傷半分的無奈的感覺。深黎所想的事情,並不是不能理解。為了這種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東西,我們居然要原地兜圈好久才發現,那兜圈的過程里難道又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么?我嘆了口氣,揉了揉她的頭髮,安慰她說。

「大家都是一樣的啊,深黎。總有一天大家都不得不踏上同樣的道路,就像每個人都將會死去一樣,這些都是沒什麼特別,但又是很重要的事情」

「哥哥也是么?」

「那當然是。我也會為了一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情掙扎很久很久。我們正在旅行着,雖然走了那麼多路,可是到了終點的時候看到的,找到的東西,也未必跟我們看到過的沒有什麼不同」

少女聽到這個回答,露出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的微笑。

「太陽底下無新事,我們能做的,就只有多走幾步路而已」

其實我想跟她說些別的,但是最終也只能說著一些自己也覺得雲里霧裡的東西矇混過去。我儘力地輕撫她的頭髮,希望能夠這般觸感一樣,將心中的那份感情傳遞給她,即便知道這只是純粹的妄想。

她抬起頭來時,那雙深邃的眼裡終於冒出了點光芒。依然是那弱不禁風的微笑,但比起剛才來要好了許多。

「說的也是,要是有這麼容易領會的道理,心靈雞湯類的書本早就是最暢銷的書本了呵呵」

「畢竟同樣的道理比起年輕人來,從老人的口中說出來更有說服力。雞湯還是要用老雞的好嘛」

「哦呀,我一般可喜歡不上說教哦,特別是比我年長的人。要是哥哥以外的人的話,剛才那些話聽起來就很刺耳」

「誒,雖然是有點那啥,不過我還蠻認真在講的」

「我知道」

她笑着,用那雙深邃的眼神直視着我。

「呵呵,不過總覺得有股電影的味道」

「不帶這樣的吧」

「呵呵呵」

看着她此時滿溢的笑容,我想起了剛剛她那失落的表情。

我不知道她懷着怎樣的過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樣的記憶。兩者的區別,一個是她那小心翼翼隱匿的心意,一個是不知何故顯得不太在意的失憶。但是相同的是,總有一天,我們都不得不面對這些擺在眼前的問題。那些過去,那些被自己熟視無睹的問題,或許是死亡前,或許是明天,但無論怎樣,到了那時,我希望我們都能夠堅強地面對。

兩人輕言淡語地交談着,不知何時將圖書館的走廊拋在了腦後。

一層一層,一圈一圈,目標所指艦長室,卻不知不覺摸到了總統套房的區域,好奇的兩人決定在裡面進行探索。畢竟總統套房這樣高貴的名詞在以前只存在於認知中,難得有機會可以親身參觀的話又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呢?

「一套總統房居然還分上下兩層??太奢侈了!簡直就是節儉美德的公敵!而且還有私人健身所還有按摩間,獨立的客廳,而且還有小吧台和鋼琴。這是在幹嘛,簡直就是煽動人仇富」

嘴上是那麼說著,眼睛卻是閃閃發光的深黎。

「先來拍幾張照片再說」

而且還拿出了手機到處拍。

套房的規格比我們住的那間海景陽台房要高了不止一個檔次,僅面積這一項就比我們強了不少,其餘的還有各種私人設施和定製空間。儼然一種高級公寓房的感覺,或者應該說把整套高級公寓房塞進了輪船里。

「今晚就睡在這裡吧!」

深黎充滿迫力地向我提議,興奮得兩手都握起了小拳拳。

「睡到半夜發現跟黑影人同床共枕」

「噫——」

「你看,這邊還放有私人物品呢」

晚上是人影們的活動時間,放有私人物品的房間大概率都是有人影們居住的,白天它們不冒出來還好,到了晚上這種到處亂逛的行為得收斂起來才行。因此我們住的地方不是隨意選的,在確保沒人居住的情況下才選的房間。

「即便如此,仍然想住一晚的話我是無所謂的」

「呼呼~~開、開玩笑的啦,哥哥真是的,一點都不懂幽默」

深黎心虛地吹起口哨來,然而根本就沒成功。

「啊,小紙條發現!」

就在深黎心虛地轉移視線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了書桌上的信紙。

像這樣在到處隨意亂逛的時候,偶爾會發現不知道誰留下的紙條或者日記之類的東西,內容和字跡都不一而同,用的語言也多種多樣,奇怪的是我卻都能看得懂其中的意思,而深黎除了母語以外也就英語能夠看懂個大概。

「看起來不像是英語呢,上面寫什麼了?」

深黎好奇地看着信紙。

「擅自看別人的東西不太好吧」

「誒~~有什麼不好的嘛,這邊也需要搜集些情報了解情況呀」

「……好吧」

這確實被說到痛點了。因此我只能在心裡向信紙的主人請求原諒后,開始瀏覽信紙上的內容。

信紙上所用的語言確實是我不知道的語種,最起碼不是英語這點是判明的,大概是法語德語又或者歐洲哪一國的語言吧。儘管如此卻絲毫沒有阻礙我對上面的內容的理解。

「似乎是封家書」

「是嗎」

寫這封信的主人應該是這家套房的客戶吧,希望到了晚上不要過來怪罪我們。我把信紙上的內容念了出來。

「親愛的海倫娜,

我離開家裡已經三個月了,想必家鄉的夏季已經來臨了吧。我離開時是暖春之時,我們的小公主才剛滿一歲不久,三個月過去后的今天,她是否又長大了一點呢?她是否學會喊爸爸了呢?在這個重要的時期里,我不得不離開家留下你一人照看我們的小可愛,我感到非常抱歉。我在旅途上的三個月里,總是在夢裡夢見你和小可愛,隨着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對你們的思念之情越發增長。我自小時候起就是忠實的無神論者,現在我卻多麼希望上帝能將我立馬送回到你們的身邊,這對我來說真是莫大的諷刺。如果流星劃過,我希望有赫爾墨斯那風一樣的神速護體,現在就想飛到你們身邊。縱然知道不可能,我仍然盡做些不切實際的白日夢,真希望能夠早一天結束這趟旅程。我在旅途上碰上的許多有趣事情,還有在這旅途上對你們的思念,希望能夠在我們重聚之後讓我一件件道來。我現在已經迫不及待地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了。保佑我旅途順利吧。 愛你的,約翰」……半晌。

深黎開了口。

「為什麼我就看不懂呢?」

「你就算問我……」

「其實哥哥是學霸什麼的?精通十二國語言之類的?父母是外交官」

「不,那不可能」

「但是不是失憶了么」

「又不是完全失憶了,這種事情我還是能夠斷言的」

「……明明就記不住自己的名字」

深黎小聲嘀咕着,但我無視了。

「而且就像剛剛你看到的一樣,像讀課文一樣流暢。就是雙母語的人在進行語言間的轉化時也需要處理時間的,沒有延遲地立即翻譯出來還是不可能的。肯定是受這個世界的影響啦」

「但是意外地有現實感,剛剛信紙上的內容也好,房間里的私人物品也好,就連那些黑色人影說不定也是這個世界的住民,反而是我們才是異常者一樣」

「那不會」

少年再度斷言了,深黎抬起頭來看那毫不猶豫進行肯定的他。

「證據呢?」

「直覺之類的?」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這種感覺,事實上也並沒有確鑿的證據。

「哈,算了。你要是說的假話不信也得先信着,畢竟都上了賊船了」

深黎一副無奈的表情接受了,但內心卻是混雜的。

最初的時候確實對於這邊的世界感到各種各樣的迷惑,但到了最近,突然有了一種現實的感覺,從之前的城鎮開始,就彷彿回到了日常生活一樣,不同的只有那些難以理解的黑色人影。繁雜的街道,流動的喧囂,似乎深黎和少年兩人才是顯得格格不入的一方。

上了游輪之後,這個跡象就更加清晰了,房艙里放上了各種私人物品,吧台上放着明顯喝過的酒杯,在公共休息室里留有人活動過的痕迹,甚至在總統套房的書桌上,還找到了別人的家書。若這是一場夢的話,顯得太過於真實。若是現實世界,那我們之前的記憶到底是什麼?

不管怎麼思考都無法思考出滿意的答案,但是如果少年這麼明確地斷言的話,即便沒有證據,至少回答本身已經讓深黎鬆了一口氣。

「那繼續出去逛吧」

整理好心情,深黎又再次提議向前進發。

從總統套房出去,再走過一段路就能到達游輪的頂部。這裡設置了一個大的游泳池和小規模的高爾夫球場,再往後能看到網球場和露天咖啡館之類的,在後甲板上還能體驗衝浪,攀爬,滑索等等,是主要的運動娛樂區域。在登船時姑且隨便逛了一趟,但大多數地方並沒有太過深入觀察,所以去參觀駕駛艙其實是第一次。

費了點功夫找到了駕駛艙的入口,艙門並沒有上鎖,輕輕鬆鬆地就進去了。

「艦長室里是不是有船舵可以操控來着」

「求你別,我還不想還沒上岸就沉船」

「姆——我還什麼都沒說」

也沒否認就是了。

「意外地……並不怎麼樣」

一眼望過去,排列在一起的深色調儀器,白色的牆壁,不算很高的天花板,熟悉的木質地板,休息用的小桌子。簡而言之,與之前的奢華構造的房間非常不同,房間里的顏色單調得有些讓人生厭。倒是整體看起來,風格上有點像SF中宇宙飛船里的艦長室的感覺,看樣子造價不菲。

「完全沒看到船舵耶,倒是有看到鼠標球和操作桿一樣的東西」

「你可別碰」

「知道了知道了」

敷衍完了就一屁股坐在了控制台的位置上。

真的有聽進去么,我很懷疑。

在窗口邊上能看到各類不同型號的望遠鏡陳列在一起,正常工作中的船用GPS旁邊則放有航海圖紙,上面畫有一些意義不明的標誌,國際信號旗收放在門口的上側,用以緊急通知的船鐘則擺置在整個艦長室的中間柱子上。

「從這位置看起來的景色相當不錯耶」

游輪的控制台設置在游輪的頂端,想當然都知道這裡是看得最遠的地方,景色不錯是自然的事情。

「哦,這裡有份航海日誌,我看看。嗯嗯嗯……英文的」

深黎從控制台的桌子上似乎找到了什麼。

「能讀懂么?」

「別小瞧人家,好歹也是個風華正茂書生意氣的JK」

「這一塌糊塗的比喻……」

「6月19日,晴,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從地面什麼什麼的得知……看不懂PASS,順帶一提,布朗找我商量了宴會的適宜,我也該好好考慮一下了」

我湊了過去。

「6月19日么,之前的呢?」

深黎翻了翻前面的頁面,一片空白。

「看來沒有之前的內容呢,我看看接下來的內容」

深黎把頁面翻了回去。

「6月20日,離開額……」

「港口」

「我、我知道,我只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而已」

深黎漲紅着臉有些不滿地向我抗議后,又接着往下讀。

「離開港口已經第五天了,今天天氣依然不錯,宴會正……正有序地?進行着,準備個大驚喜給他」

「6月21日,生日快樂!隊長?啊不對,應該是船長。跟我想得一樣,船長被我們準備的大驚喜大吃一驚,據他所言他已經有五年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生日了。有趣的是,平時不喝酒的船長誤將威士忌混伏特加當成了茶水喝了下去。今天註定是額……難忘的一天。備註:從地面發來的天氣預報讓人掃興」

「6月22日,天氣糟糕,為了避開暴風雨我們不得不臨時改變航線,預定今日抵達港口的時間不得不進行延遲」

再繼續往下翻,又是一片空白。

「沒有了?這隻寫了四天呢,而且最後的暴風雨讓人在意」

「沒辦法,也就只能掌握到這種程度的信息了」

在船上的紙條和日記等等,無論哪個都是片段的,沒見過完整的信息。這種缺斤短兩的信息並不少見,彷彿被故意地抹去了頭尾的部分一般。

隨後我們又去了船長休息室,在深黎不懈努力下終於從一沓書本當中找出了船長的記錄日誌,上面記載的事情更早,時間段也與之前控制台的記錄不同,但同樣是片段式的信息,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行程和備忘信息,其中包括了船員崗位安排,客貨運輸,日常管理,以及船體的各項維護等等。

「……輪機艙基本維護完畢,之前報告的輪機艙的問題也已經修復。嗯……似乎沒什麼有用的信息呢」

很遺憾,並沒有找到太多有用的情報,甚至連從哪裡開到哪裡都不知道。

「傍晚了,是時候收手了」

我看着窗外開始染成一片茜色的海面提醒道。

「也對,開始有點膩了」

似乎對於這一結果感到有些不滿意,深黎顯得有些悶悶不樂。

「好,今晚要去高級餐廳吃個痛快」

但很快就重新振作起來,剛才那點負面情緒此時不知道跑到了哪裡去。

「檸檬汽水檸檬汽水……嗯,Lemon Soda,是這個了」

咚——

少女按下了按鈕,檸檬汽水從自動販賣機的架子上掉落下來。

「嗯辣椒汽水辣椒汽水……怎麼沒有?嘖,弄這販賣機的真不懂品味」

看到沒有自己中意的汽水,少女不禁覺得有些惱怒。

「嗯?Pumpkin Juice,南瓜汁,跟冬瓜汁差不多的吧……」

在離少女不遠的地方,黑髮的少年正趴在邊緣的欄杆上,看着遠方毫無盡頭的大海一側,日落的黃金色染得水平線一片燦眼明亮,火燒雲在天空中輕快地朝着遠方離去最終淡出視野,海風輕拂過少年的頭髮。

又一天,什麼都沒做成就過去了。等這太陽沉下了,就又是晚上。

雖說最初是為了尋找特別的什麼而開始的旅行,但實際在旅途當中,卻總是不知道要尋找什麼。

自己總是在迷惘,什麼都做不到。

就連自己想要表達些什麼,總會因為自己的嘴笨而弄巧成拙。我越是想要說些什麼,就越是會說出些沒有意義的漂亮話。但說真的,我明明只是想說出那幾個字而已,但卻總是苦惱着該怎麼說出來,結果每每說出什麼來的時候,自己的話就像兜了個圈子一樣顯得亢長無味。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自己真的有開口的必要麼?

到底,要該怎麼辦才好?

我凝視在金黃的海面上,那上面沒有寫上任何答案,有的只是洶湧的波濤。我就這麼發獃着,不想理會時間的流動,任由夕陽的餘暉在海面上自由舞動,一切都與我這個旁人無關。

「嗯……還是試試這個好了」

少女糾結了一番,最終還是選定了那跟冬瓜汁只有一字之差的南瓜汁飲料。左手右手拿上兩罐飲料后,往少年所在的甲板邊緣小跑過去。

正要興高采烈地湊過去的時候,看到那個孤獨的背影自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來。從少女的角度看來,她能清楚地看到少年的側臉,那獃獃地望着遠方海面的眼神,那個被染上了金黃色的身姿就佇立在那兒,如同跟欄杆連接了在一起的零件一樣,絲毫不動,又如海市蜃樓一般,稍顯虛幻,彷彿只是一張照片擺在自己眼前。

他的瞳孔里看到的究竟是眼前的這幅景象,還是越過水平線那遙不可及的東西?

深黎的心裡,不由得冒上了如此疑問。就在眼前的此時此刻,內心像是被揪住了一般,想要急切地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愣着看了少年的背影好一會兒,直到飲料上的水珠滑落在手上時才回過神來。

深黎露出了微笑,捧着兩罐飲料走了過去,拿出那罐少年要求的檸檬汽水,用尚在冒着冷氣的罐身悄悄地觸在了他的后脖子上。

「哇!」

被突如其來的冰凍嚇了一跳的少年捂着后脖子趕緊回過頭來,看到深黎手裡提着的檸檬汽水便明白了怎麼回事。

「偷襲可是犯規的」

「哈哈,哥哥的反應太有趣了」

「唔……」

少年看起來有些不服氣。

「后脖子可是弱點啊」

「你是哪裡來的巨人么,給」

深黎一邊開玩笑一邊把檸檬汽水塞進少年的手裡,少年看起來好像還有些怨言要說。

「在想什麼呢?」

少女捧着罐裝飲料向少年詢問。

「想什麼?」

不過似乎他並沒有領會到少女的意思。

深黎只好含蓄地回答道。

「……就是……那些以前的記憶…之類的」

「哦,那個啊,並沒有哦,我也不在意這些」

「誒?為什麼,這不很奇怪么」

「可能是沒什麼實感吧,也沒覺得會造成什麼麻煩,而且感覺以後也會慢慢想起來的」

偶爾會從夢境中看到遺忘的記憶,時而甘美卻如同蜜毒,時而悲傷卻心感平靜。但是,那些東西都對於現在來說沒有意義。因為在自己的面前,長長的旅途仍在進行着,在未迎來結束之前,自己必須與深黎一起找到某樣無可替代的特別之物。雖然還不知道那會是什麼,但那樣東西肯定是值得的,無論對於她,還是我。所以在那之前,那些仍舊想不起的過去,不太着急的話就先放一邊吧,總有會想起的時候。

「那到底是在想什麼」

「嗯,一些無聊的事情啦,像是海為什麼那麼大,天為什麼那麼高,地平線為什麼那麼遠之類的」

「那是什麼?」

似乎對於這個回答,深黎有點傻眼。

「不知道」

「哈?」

深黎更加搞不懂少年的想法了,只好傻愣愣地站在那兒。

稍微過了一會兒,海風又吹了起來的時候,他才再次開口。

「知道么?從人的高度能夠看到的水平線大概有四公里那麼遠,不過從這個高度看的話應該會更遠吧」

「聽起來好像也沒那麼遠耶」

哧——啪——

少年扣開了檸檬汽水的拉環。

「但還是終究無法跨越的一線,無論何時,無論遠近,註定只能遙望。大概水平線這個詞本來就有這層意思吧」

「哥哥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呢」

「沒這回事,我也是在很久以前某個人告訴給我的,對……某個人」

帶着淡淡的口吻說完,少年灌了一口汽水。檸檬和二氧化碳帶來的酸爽浸透整個身心,冰涼的感覺從裡到外逐次滲出。

「哈,果然還是檸檬跟汽水比較搭。話說你拿的是什麼,看起來不像是辣椒汽水」

此前抱着惡作劇心態向深黎推薦了辣椒汽水,結果深黎喝過之後一發不可收拾,似乎喜歡上了這魔鬼般的飲料。說實話,當年自己在父親的勸誘下可沒少受過苦,然而少女喝的時候卻津津有味。果然人與人之間的味蕾是存在雲泥之差的么。

「這個?我看了眼自動販賣機好像沒辣椒汽水買,想着南瓜汁應該跟冬瓜汁沒多大區別,弄了一罐來嘗嘗鮮」

叭——地一聲響,深黎也拉開了拉環往嘴裡送了一口南瓜汁。

哇,這豪爽的喝法,豪爽大叔的氣質在一個青春少女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無缺的體現。難道是替身么?

一旁看着深黎叉腰大口往嘴裡灌的少年想起了第一次喝辣椒汽水的時候,一口氣往嘴裡灌的那股痛苦的滋味,想起來就覺得喉嚨發麻。

「唔呃——」

深黎一副難過的表情吐出了舌頭。

「這什麼玩意啊,怎麼這麼難喝,差點都想吐在哥哥身上了不是么」

深黎睜着大眼怒瞪手裡的南瓜汁。少年不由得鬆了口氣。

「這什麼呀!百分百南瓜汁!?一點糖分都沒有不是么,這都排得上世界最難喝的飲料排行榜了吧!好過分啊這負責販賣機的人!不,那根本不是人乾的事!表示強烈的譴責!」

「我估計你還沒喝過紅棗可樂或者嶗山白花蛇草水」

像是國外的還有死藤水、生命之水之類的,幸虧當年老爸因為嫌麻煩沒有從海外購買回來,不然自己的童年陰影還得多增添幾片。

就在少年還在感慨過去的那會兒功夫,深黎伸出手來一把搶過他手裡的檸檬汽水,大口大口地往嘴裡灌,不留一滴。

「呼——緩過來了」

我一副微妙的表情看着舒暢下來的深黎,默默地吐槽。

「我才喝了一口呀。而且這喝得也太豪爽了點,就像是酒吧里的大叔一樣」

「人命要緊,等會我再給你弄一罐過來……誒?」

深黎話說到一半,頭部的動作突然變得生硬起來,像個機器人一樣一點一點地轉到哥哥面前,臉是通紅的,面前的少年可以很確定這臉紅既不是酒精的過錯也不是夕陽的偽裝。

「剛、剛、剛剛說什什什、什麼了么?才、才、才才才、才喝了一口??!啊、啊、啊啊啊!!!該死的Damn it!!GOD!!我、我都做了些什麼!!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着間接接吻這麼不要臉的事情。不可抗力!對,這是不可抗力的事故!是上天的過失是惡魔的誘惑!是人類誕生以來的原罪!大天使的墮落!啊!末日時代的懲罰!」

深黎顯得非常動搖,似乎自己剛才的行為無意間對她造成了巨大的心靈打擊。

「喂深黎你冷靜點,剛才那如同大叔一樣的豪爽道哪裡去了?你不是對這種事一點都不介意的么!」

「怎、怎麼可能不會介意啊!是間接接吻!間接啾吻呀」

深黎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對了,看來是相當地動搖。話說早知道這樣,那就別搶過去喝呀。

「總覺得有點受傷……」

雖說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一旦發生在自己眼前,漫畫里的那種橋段里的主人公所感到的微妙感,似乎現在自己也能理解了。

「啊不是不是!我沒有嫌棄只是說該有點心理準備比較好還是說這種事情果然還是太早了!而且人家還沒成年!對對對,必須抱着上戰場的覺悟!?啊哈、啊哈哈畢、畢竟戰爭與戀愛是不擇手段的所以說所以說——」

到底想表達什麼?

少年歪着腦勺一臉聽不懂的表情。

「真是非常對不起!」

幾乎九十度的鞠躬,響徹整個甲板的聲量,茜色的黃昏,划著涼風的高處。

誒?怎麼覺得這場景有點熟悉?

我心中突然冒起了一種既視感。

這不是漫畫里典型的被發好人卡的場面么!?

遲鈍了一會兒,才突然發現這既視感的來源。

這麼一來,在旁人眼裡看來我是告白被拒絕了一樣。微妙,實在是過於微妙。突然覺得比起眼前的少女,似乎是自己更受傷。

「啊沒事沒事,你沒嫌棄就……也不能說好,總之你冷靜一點」

生來二十年,還是第一次看到有女孩子像漫畫一樣對間接接吻反應這麼大的,該說藝術果然是源於生活么。話說現今時代,還有這樣單純的生物存在的么?我甚至默認為滅絕物種了。

我苦笑地安撫着深黎。

最終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這個嚷嚷着我們的貞操都不在了的丫頭給安撫住了。

夜晚降臨的時刻,是游輪煥發生機的主場。裝飾在船內船外各處的燈飾一併發出璀璨的光芒,在漆黑寧靜的海面上雖如一葉孤舟卻是熱鬧非凡的小島。白天里不知道隱匿於何處的人影們冒了出來開始狂歡,只在黑夜裡奏響的鋼琴和提琴為宴會獻上了樂曲,吵雜的無法聽清內容的話語聲遍布在各個夜晚享樂的會場里。在白晝時顯得孤單冷清的舞台瀰漫起浪漫的氛圍,毫無生機的酒吧此時變得喧囂吵鬧,本就豪華靚麗的大堂在夜晚這個舞台上也變得更加輝煌。

今晚的晚餐是在位於頂層甲板下的一家意大利風味的主餐廳,是此前都沒有來過的高級餐廳。選擇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一片漆黑的海面還有掛在夜空中的明月和群星,是一個適宜一邊享受美食一邊欣賞夜景的絕佳位置。餐桌上排好了燴飯、意麵、意大利餃子等美食,以及不知道哪裡拿來的看起來高昂的葡萄酒。這一切看起來幾乎無可挑剔。

「我說呀」

「啊?」

深黎一邊搗鼓着手裡的葡萄酒思考怎麼打開瓶蓋,一邊紅着臉問我。

「這樣的餐廳一般都是要穿正裝的吧?」

我掃了一眼周圍的人影們的模樣,全都是西裝或者禮服。據說高級的餐廳一般都只接待穿正裝的客人,像是這種豪華輪船上的主餐廳當然也不例外。

「一般是這樣的沒錯,話說你也該放棄你手上的瓶子了」

「然而我們這穿得……」

兩對拖鞋,兩套浴衣,深黎頭上還裹着一面浴巾。穿着這身浴后的服裝來這種正經餐廳就像是公開羞恥PLAY一樣。雖然在這裡並不需要在意他人的眼光但還是讓人有些如坐針氈,感覺有點怪怪的。

「可這是你嫌麻煩,說就這麼穿着就好」

「是、是那樣說沒錯,但我沒想到會來這種地方吃晚飯!雖然知道沒有人在看,但好難為情啊」

「等會就會習慣的了」

「會習慣才怪!這比獨闖大都市還要難!」

「獨闖大城市?啊,說起來深黎以前提到過自己從鄉下出去過一次,難道就是這個么?」

「額!?嗯……」

似乎對我提出的這個話題感到有些驚訝,但馬上回過神來的深黎頓了一會兒后消極地承認了。

「發生了什麼了么?」

她低下頭盯着手中的瓶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唔——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一場無趣的旅行而已」

看起來似乎有些抵觸的模樣。

「抱歉,不想提起的話就不用勉強了」

「不是,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每次想要說出來的時候,總覺得要說出來的話被什麼堵住一樣」

「是嗎」

深黎低頭扣着酒瓶的軟木塞,自嘲一般地向我解釋。我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變得沉默起來。

「要是……到了可以說出來的時候,能說給我聽么?」

沉默了一會兒,深黎以難以辨別的弧度點了點頭。看到這個動作,我緊繃的嘴角終於放鬆了下來,選擇當下的另一件事情轉移了話題。

「你也是時候該放棄了你手上的工作了吧」

「嗯……這種軟木塞果然不能用手扣出來么,看來還是得找找開瓶器」

「不不不,你還是未成年人吧。果汁不比酒好喝么」

我一邊吐槽一邊從路過的服務員推的餐車上順走了一瓶百分百的葡萄汁。

「誒——沒喝過嘛,想要嘗嘗而已,而且葡萄酒跟葡萄汁差不多的吧,反正都是葡萄做的」

「難道你是那種會把生抽和老抽搞混的人么?」

「不一樣是醬油么?沒差吧?」

啊……感覺自己好像又清楚了深黎身上的又一個缺點。

「廚師聽了可是會罵人的」

一邊淡定地反駁深黎一邊若無其事地從她手中拿下了葡萄酒,未成年人老老實實喝果汁吧。深黎嘟了一下嘴表示不滿,很快就轉換成好心情扭開了桌上的百分百葡萄汁,然後倒進酒杯里。

「算了,反正沒差,一樣都是葡萄做的」

「說得好聽是不拘小節,當然也能說成粗枝大葉」

深黎搖了搖酒杯里的葡萄汁,舉着酒杯對着窗外吟了一句詩。

「葡萄美酒夜光杯」

然後裝模作樣地抿了一口后,立馬就變成咕咚咕咚地豪邁喝法。

「這個很好喝呀!甜而不膩,口感潤滑而不澀,濃郁的甜味絕妙地融入舌頭的味蕾里,此乃一等佳品也」

槽點太多都不知道哪裡說起。你是酒吧里的大叔么?

我拿起裝着葡萄汁的杯子喝了一口,好喝是好喝,品起來並沒有深黎說得那麼誇張。

「……普通的好喝」

似乎是注意到我那微妙的眼神了,深黎輕車熟路地開始了辯解。

「真是的,人家喝得是情調!是情調!是——」

我打斷了她的話。

「用不着強調第三次,這話並不重要,你喝的的確是葡萄汁」

「姆——果然還是要上真貨才好么」

我眼疾手快地拿起了葡萄酒,深黎撲了個空。

「有什麼不好嘛,就一口就一口」

「喝酒只有一口和無數口?好奇心可是會害死貓的」

「雜誌上說喝點葡萄酒有益身體健康」

深黎整個人伸了過來,拉長着手想要從我手上搶回葡萄酒,我則舉得高高的不讓她碰到。這個情況真是相當累人。總感覺深黎這個性格,以後要踩的坑只會多不會少,要生活下去也會比一般人費勁,真是令人擔憂。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謠言了」

「那可是雜誌上的哦?」

深黎終於停了下來,得虧這樣我也終於能把手放了下來。

「雖然不能說是完全在撒謊,但基本上也是一面之詞。延年益壽,抗癌抗氧化什麼的,葡萄酒確實有這個好處,但其他對身體有好處的東西多着去了,比如草莓、橘子、大豆這些,對身體的健康不比葡萄酒低,不如說更上一籌。如果只靠葡萄酒就想養顏養生那就是杯水車薪,畢竟真正發揮作用的物質也只是裡面的微量元素,不過考慮到酒精對身體的壞處實際上適得其反。聽好了深黎,就如同硬幣的正反面,凡事都是有兩面性的,世界上可沒有那麼方便的東西存在」

我見深黎發愣,才意識到自己搞砸了。

「抱歉,我沒有說教的意思。怎麼說,我其實也是有樣學樣,把老爸那裡聽來的東西複述一遍而已」

深黎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有的事,只是覺得有些意外而已。我不是說了么,由哥哥說的話,我並不討厭,而且感覺哥哥的爸爸讓人覺得是個有趣的人呢」

「誒?有趣么?我不是很想破壞你的想象啦,真人可是相當天然呆,拜他所賜我童年陰影可不少」

現在回想起來我嘴角都在不住地發抖。也搞不懂為什麼失憶了那麼多事情,偏偏為什麼那些童年陰影沒有被我忘記。

「那實際上是做什麼的?」

「你就那麼好奇么?我覺得聽了也沒多大有趣哦」

「好奇!」

深黎的眼裡一閃一閃的,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我低下頭來,用叉子捲起了意大利麵。

「哎,也行吧。等晚飯後再說,先搞定眼前的事情,再不吃就涼了」

然後送入嘴裡。

美味!不愧是主餐廳級的意大利麵!以及,不愧是我的味蕾,絲毫吃不成高級的感覺。

(深黎害怕孤獨,抓住了主角的手)

在海上觀星聽起來是個浪漫的選擇,然而實際上海面水汽的蒸騰作用,游輪上的光污染,下雨或是多雲的晚上,這些因素都使得這種浪漫與海上幾乎無緣。不過今晚看起來運氣比較好,風平浪靜,晴空萬里,游輪上的晚宴也開始趨向平和,各處閃爍發光的燈飾消停了下來。我們躺在頂層甲板後方的露天天文台上,能夠清楚地看到天上流淌着的銀河和滿天的繁星。在黑夜的海上,海天也是一色的,聽着巨輪破浪的聲音時稍不留神就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還是在海上。

「我爸爸是個百貨公司的業務員,從小就帶着我在全國跑上跑下,托他的福我轉校的次數用兩隻手都數不完」

我不知道躺在我一旁的深黎有沒有認真聽,不過就當作是自言自語也行。

「然後呢,我爸隔三差五就從公司帶來一些奇奇怪怪的吃的喝的給我試毒,也是因為這個讓我在童年裡飽受摧殘,承受了童年時期不應該承受的痛苦」

「呵呵」

深黎似乎被我逗笑了。

「這可一點都不好笑,之前跟你說的辣椒汽水就是他帶來給我試的,光是這些口味奇特的飲料我能記住的就有好幾種了,而且是口味評價最差的那幾種」

「還有呢還有呢?」

「類似於芥末花生豆的,還有些黑暗小零食我也吃過,那些零食的味道簡直快讓我舌頭爆炸了,像是東京香蕉、美國甘草糖這種根本不是人吃的,還有苦味的韓美禾海苔,甜到發膩的天甜巧克力和馬卡龍,曾經有一次拿了不知名的黑暗零食來配辣椒汽水喝,味覺瞬間爆炸」

「那是自作自受不是么」

「我還沒膽大包天到那種程度,都怪老爸那傢伙把汽水倒進杯子里,害得我當成是水,想都沒想就直接往嘴裡灌了,半條命都要被折騰沒了」

「聽起來爸爸是個很有趣的人呢」

「額……」

我楞了一下。

「不不不,那是因為你不是當事者,吃苦頭的可是我」

記憶里的老爸總是笑着的,總喜歡帶着一些古靈精怪的東西回家讓我嘗試。明明是個忙得到處跑的業務員可總能在晚上回家吃飯,人來瘋總喜歡拉着我到處逛,是個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任性的成年人。

「一起出去時,有時候還會被錯認為是兄弟,他就一點都不顯老,同事有時說他跟上學的時候一個樣,實在看不出是個有孩子的人,為所欲為,想要幹什麼倒霉事都要拉上我一把。有時候真的是搞不懂他,為什麼非要我陪着還坑我一把……」

我還在抱怨着,旁邊的深黎伸出一隻手來指向夜空。

「哥哥你看,那是北斗七星」

「嗯?哪裡?」

「靠近地平線最亮的那七顆星」

「哦,原來那個就是北斗七星?我還以為會在更上面的地方,不過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

深黎似乎沒有理會我的疑惑。

「跟周圍的幾顆星星組合起來,就是大名鼎鼎的大熊座」

「大雄座?」

「別皮了,不是那個大雄」

深黎用左手拍了拍我的大腿表示抗議。

「開玩笑的,不過這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熊呀」

「發揮一下你的想象力呀」

「哎,彆強人所難了」

「不遠處的那一顆是北極星,跟附近的那幾顆星串聯在一起就是小熊座了」

「嗯……我看起來只覺得像個勺子」

「中國古代的人確實有看成是瓢的」

「深黎對星座很熟悉嗎?」

「稍微吧,小時候對星座挺感興趣的,而且鄉下地方除了大自然比較好之外也沒什麼特點了,看星星也算是為數不多的樂趣」

「鄉下有那麼無聊么?」

深黎依舊沒有理會我。

「傳說大熊座和小熊座是一對母子哦」

「中國有這樣的傳說來着?」

「是希臘神話的啦,反正哥哥閉嘴聽着就是了」

「好吧」

她似乎對我的打斷感到有些不滿了。

「大熊座的名字叫卡利斯托,小熊座的名字叫阿卡斯。為了從惡毒的赫拉手上保護他們兩個,花心的宙斯將他們送上了星空」

這一聽起來就是希臘神話里常有的事。

「但是赫拉不樂意,就求他哥哥波塞冬讓卡利斯托和阿卡斯一直呆在天上,所以天上其他星座都有沉入地平線之下休息的時候,但只有大熊和小熊被排斥在外。大熊時時刻刻守在小熊的身邊,防止赫拉這個惡婆娘再動什麼壞主意」

「感覺好普通」

「是呀,就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故事。不過,肯定……」

她頓了一下,然後握住了我的左手。她的手心在這帶有涼意的徐徐晚風中,顯得如蓋在身上的毛毯一樣溫暖。

「哥哥的爸爸也是一樣的吧。只有放在身邊才是最讓人安心的,他一定很看重哥哥你的事情。哥哥會很好奇為什麼的吧?因為我也能明白那種感受,明明在身邊卻總是害怕何時消失不見。就像現在一樣,看着滿天的繁星,哥哥就近在身邊,但是不像這樣觸碰着確認的話,就感覺會被星空的深邃給吸引過去,本該在身邊的哥哥會突然消失不見。我自己也覺得很蠢,但是無法停下這份不安,很好笑吧?但是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實在是太讓人恐懼了」

我被她那過於輕柔的聲音給愣住了,因為實在是沒有從她口中聽過這樣的聲音,就好像從不認識的另一個人發出的聲色一般。

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對於這個長期陪伴在身邊的旅伴並不了解。無論何時都是這樣的,總是沒有真正地看懂身邊的重要的人。

腦袋隱隱作痛,茫茫的深處中不知名的東西在翻騰着。

「怎麼了哥哥?」

見到我用手抵着腦袋的深黎有些擔心地詢問我,我趕忙敷衍了過去,剛剛的頭疼也如迷霧一般突然散去了。

「沒什麼,感覺額頭有點涼而已」

「那我們再湊近一點吧」

她從拼在一起的沙灘椅上挪動了過來,並且貼心地將蓋在兩人身上的毛毯往我這邊拉,最後還往上提了一下。蓋到脖子邊上的毛毯比剛才還要溫暖了幾分,大概是因為兩人靠得比剛才還要近的緣故吧。

「暖暖的,突然就想在這裡過夜了」

「別說傻話了,在這裡睡着的話可是要着涼的」

「對了,我給你講講夏季星座吧」

深黎用手指指着天上的群星,她的笑臉似如星光閃耀,比起往常似乎還要更加可愛幾分。

「在銀河中間的那三顆顯眼的星星就是夏季大三角,往南看有一棵橘紅色的亮星,這樣這樣連在一起就是天蠍座,然後呢在左邊不遠處那六顆呢就是南斗六星,傳說多看的話可以長命百歲哦,這樣這樣連在一起就是人馬座了,也叫作射手座,是希臘神話中的人馬喀戎,據說教出了希臘的大半數英雄……」

「等等等等,說得太快了,再說這怎麼看都看不出像人馬呀」

「加油,發揮一下貧乏的想象力你肯定能腦補成功的」

「彆強人所難了,有些事情不是加油就能辦到的,真好奇古代人到底哪裡來的想象力能夠扯出人馬這種東西出來」

「大概是因為閑得發慌了?」

我皺着眉頭盯着天上的星星試着想象出星座本身的樣子,旁邊的深黎興奮地坐起身子來指着天上一個一個的星座向我介紹。

好不容易折騰完了,深黎又再度躺了下來。

「看着這滿天的繁星,真想就這樣在這裡睡了」

「所以說躺在這裡睡覺可是要感冒的」

「感覺說了一大堆突然累了,晚安」

「等等,在這裡躺下的話等下我可是要把你背回去的,你要想想從這裡到房間到底有多遠喂醒醒!我去!已經睡了!?」

入眠的速度快的有點不可思議,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躺在沙灘椅上的深黎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就已經睡著了。看來背她回床上的任務是推卸不掉的了,今天轉了一天估計也挺累了的,也不太好吵醒她。

哈……要不幹脆今晚就在這裡睡得了,反正看着星星入睡這樣的體驗也難得可貴。

我抬起頭來看着地平線的那永不沉下地平線的兩個星座,不禁想起深黎剛剛說的話。

老爸,真的是那樣想的嗎?

突然有些想家了……

時不時,我會夢見遙遠的過去,那些被塵封在角落裡的記憶,不是在夢境中就很難回想起的往事。我被她牽着手,走過了很多的路,走過了很多的小鎮。個子雖然並不怎麼高,但在幼小的我看來,我跟她的身高差依舊是不可比擬的差距。

父親曾經說過,愛笑的人肯定是溫柔的人。

她的笑顏就如同溫柔的同義詞,看上一眼似乎就能被某種溫暖和平靜的東西填滿內心。大概是因為如此,幼小的自己才能一直走下去,才會一直堅持下來。旅行這個詞,沒有說得那麼容易,沒有想得那麼簡單,更別提是為了尋找什麼的旅行。在毫無目的的旅途中,我們總是重複着在旁人看來沒有什麼意義的問答。

比如說,在一個晴空的午後——

「為什麼你總是笑着?」

眯起彎彎眼的她總會回答。

「因為很開心啊」

「很開心?不覺得很麻煩么?」

「為什麼?」

她會反問我。

「因為我那麼小,總會動不動就累得走不動,有時候還會沒有來由地……」

說實話,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為什麼自己很難開心得起來,越是旅行越是被焦躁感追趕,時而會被某種巨大的壓迫感壓得喘不過氣來,被迫面對自己仍未尋找到的事實。那是怎樣的一種東西,我未曾而知,只是隱約得覺得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很平凡的,不可或缺的寶貴之物。

「我不覺得麻煩哦,你是我重要的旅伴,同時也是我重要的朋友。雖然現在小小隻的,但是很快你就會長得比我還高,到了那時候,就輪到你在前方等待慢悠悠的我了」

日光從她的又高又尖的帽子的帽檐邊緣照下,她的那副笑容如平常一般,是令人感到憧憬的春日陽光。我總是不由得看得入迷,內心的空洞似乎被一股暖流彌補上了。

「沒有不會迎來終點的旅行,即使是環遊世界也會有走到盡頭的時候。重要的是,我和你在一起,以及在路上找到的那些難以忘懷的有意義之物」

她打心底地似乎覺得很高興很享受似得,在午後樹林倒映在坂道上的陰影中露出了純真的笑容。微風從林間穿梭而過,急着壓住那頂有些好笑的帽子的她,臉上的笑容依然未改。

每當看到她那樣的笑容,我有時在想——

希望有一天,我能成為這樣的人。

「…哥……哥哥」

「啊……額,我睡著了?」

從短暫的睡夢中醒來,頭腦有些迷糊。

「看着書的時候容易睡着不是不能理解,但要睡的話還是回到卧室里吧」

「啊,沒事,只是打了個盹而已」

寧靜的海面上響起陣陣巨浪翻滾的聲音,午後的海風和陽台的蔭庇帶來絲絲涼意。陽台後的小客廳里放着不知道深黎從哪裡拿來的老式收音機,播放着聽起來像是在上個世紀時風靡一時的老音樂。今天又是平和的一天,坐在面朝海洋的陽台里,看着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外國老報紙,拿起盛着廉價紅茶的精美茶杯抿了一口。

「雖說是茶包泡的紅茶,用這種高級別的茶杯喝總覺得有些與眾不同」

「想與眾不同你應該試試這個」

坐在陽台小桌子對面的深黎放下書本,把她面前的東方樹葉推了過來。

「沒有那麼難喝吧」

不知道是不是前些日子聽了我的童年經歷之後對那些口味奇特的飲料起了興趣,今天特地搞來了一瓶東方樹葉過來。深黎喝了一口之後一臉微妙的表情然後封印了起來,其實喝起來並沒有難喝到吐的程度,就算是調味茶佔據大半江山的中國也有部分推崇者喜歡這個味道,喝起來確實不怎麼適合小孩子就是了,畢竟小孩子還是比較喜歡甜的東西。

「唔,這真的是原味茶么?」

沒有按捺住好奇心,深黎又扭開蓋子皺着眉頭抿了一口。

「唔——」

「硬要說的話,就是味道淡了點吧,而且還是冷茶」

「嗚誒——我平時不怎麼喝茶」

「我想也是,平時都喝慣了加糖飲料的話,這種不怎麼接觸的喝起來會不太習慣,據說日本的茶飲料幾乎都是不加糖的哦」

「真的嗎?這國內TOP5難喝的味道在日本那麼普及的么?」

「誇大其詞啦,能喝得下去的都不算太難喝,有些原味蔬菜汁或者奇葩飲料,那種才是喝一口就懷疑人生」

「嗚——這已經夠難喝的了,喝下去喉嚨有一種被什麼東西卡住的感覺。我還是喝杯里的紅茶算了」

一臉苦澀的表情的深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裡面的紅茶后,表情又變得幾分微妙。

「唔,感覺已經喝不出紅茶的味道來了」

深黎重新拿起了書本,選擇以時間來淡忘喉嚨里的那股奇異的感覺。我看了一眼書本的封面,標題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似乎在這艘船里也有不少的中文版書籍。不過『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話,前幾天不是剛看過電影么?深黎什麼時候對這作品那麼感興趣了?

「在船上呆了都好幾天了,還沒見到一個港口,這一輩子是不是都要呆在船上了呀」

深黎一邊翻着書頁一邊小聲嘟噥。

我放下手中的舊報紙,看了一眼埋在書本后的深黎,拿起了茶杯看着風平浪靜的大海嘀咕了一句。

「命運是反覆無常的,早晚會出現新的轉機的吧」

「是真的就好了,嗯?沒零食了」

深黎出書本后抬起頭來,看着伸手進去卻空空如也的零食盤子。

「你是有多能吃」

「哥哥明明也吃了不少的」

「不及你彈指間灰飛煙滅的功夫就是了」

「沒那麼誇張好嘛!」

深黎漲紅了臉反駁我,稍後又冷靜了下來。

「看來得去補充一趟了」

「那我也去」

見到深黎要起身的樣子,我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準備跟着起來一起出發。

「沒關係啦,又不遠,路也都熟悉了,我自己一個人去也行」

「真的?」

「真是的,哥哥也太操心了。雖然我最初是有點不習慣啦,但現在好歹也適應過來了,你就坐在這裡繼續看報紙,我很快就回來」

「……」

「怎麼了么」

深黎見我沉默不語地繼續抓住她的手的樣子,有些疑惑地發問。

「不,沒什麼。感覺你好像有點變了,明明不久之前還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邊。突然之間就學會獨立長大成人了,感覺體會了一把老父親的傷感」

「你這說得也太害臊了!?我們沒差幾歲的好嗎!」

「玩笑話玩笑話」

少年鬆開了手。

「唔——哥、哥哥才是,難不成我離開一會兒就覺得寂寞了?」

「不……嗯,所以要早點回來哦」

原想着轉守為攻的深黎本人沒有料想到這樣的回答,少年平靜的笑容如春日的陽光,將一股暖流引入了少女的心田裡。連深黎自己也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發燙,下意識地就想要藏起來自己的表情。

「總、總之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說完這一句,少女就扭過頭去匆匆地離開了。

直到少女離開關上門之後好一會兒,少年都在輕輕招着手以笑容目送着她。笑容消退了,留下的唯有那望得出神的面容,不知為何看起來低沉。方才的笑容如同沙灘上的潮水,平穩的海面,似乎掩蓋了這下面的憂愁一般。

深黎一邊走在通往船上超市的路上思考着,一邊右手捂着胸口感受着悸動。

搞什麼啊,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那樣說啊?還有為什麼自己的胸口會如此地焦躁?冷靜點啊深黎。

這就不像是……

深黎連忙地搖了搖頭,將腦內即將要浮出水面的答案甩了出去。

太不慎重了,我到底在妄想些什麼?

那個時候也是,抱着天真的想法,擅自地走了出去又擅自地逃了回來。久居籠中的小鳥,雖然渴望飛翔,卻已經離不開鳥籠。自己的一時任性和心甘情願,明明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被周圍迎合。靠着心血來潮的勇氣卻以為是在努力地前進的自己的那副愚蠢的姿態,是如何的可笑。

至少,可以回到過去的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了。

轟隆——

「額?」

感覺地板在搖晃,從外面似乎傳來了雷鳴的聲音,

轉過頭去,透過玻璃窗能看到遠處一片黑漆漆的海洋,巨浪在不停地翻滾,拍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夾着短暫的停止一會又一會地變更着撞擊的方向。伴隨着遠處的電閃雷鳴,水平線如同深淵一樣暗無天日。

靠窗的走廊顯得昏暗無比,頂上的電燈不知為何沒有在正常工作,冰涼的氣息瀰漫在整個空間里,似乎外面的濕氣穿透了玻璃,皮膚似乎被什麼黏住了一樣,厭惡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一切就如同那一天時一樣。

深黎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周圍看起來一片陌生,本該習慣了的船艙此時顯得冰冷扭曲,陰影充斥在上上下下的各個角落,逃生路標散發的淡淡綠光則助長了那些角落的黑暗。

「我在哪裡?」

窗外的雷鳴越來越響了,暴風呼嘯了起來,遠處的深淵如同一張貪婪的大嘴,蹣跚着欲要壓過來。

「不要……」

碰——

窗外的巨浪猛烈地拍打在船體上,游輪迎來一陣激烈的顛簸,船內一併發出了不安的迴響,站不住腳的深黎癱坐在地板上。

嘎嗞嘎嗞——

似乎從黑暗的走廊的更深處傳來了不安定的搖晃聲,能夠明確感受到整艘船都在搖晃。轟隆——!啊,這個聲音是,那個時候的聲音。那個為靜寂的黑暗添上可憎的蒼銀的響聲。

「不要想起來……」

少女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安和緊張的聲色,癱坐在地上的雙腳軟弱無力,捂住雙耳的兩手顫抖着不停,驚恐的雙眼睜得大大的,過去那一幕幕憎恨至極的回憶如同窗外的海水,不斷地被翻騰而出。

「不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會這樣的……我明明都儘力了!」

窗外又一陣電光,伴隨着巨響肆虐地想要撕裂整個昏暗的天空。

實在是太大意了。沒能想到海上的天氣居然會變化得如此之快。

少年奔跑在昏暗的走廊中,忍不住地自責起來。

這樣的事情,自己應該早就料想到了,甚至連預防對策都考慮好了,為什麼那個時候沒有攔住她呢?要是自己也跟着一起去就不會落成現在這個地步了。

少年着急地到處尋找着目標人物,藉助着手電筒的光線到處尋找着呼喊着少女的名字,每個房間,每個角落,然而都找不到想要的身影。本該去的超市已經找過了,其他可能去的地方也找了,但依然沒有下落。

嘎嗞——

游輪又開始搖晃起來,腳下的地板微微傾斜,有些站不住腳的少年趕緊扶着牆站緊。

糟糕,已經開始下沉了么?因為沒有確信,所以一直搜刮著報紙試圖從側面印證自己的想法,反而成了自己鬆懈的絆腳石。早就應該注意到了,那個片段式的航海日誌,那些船長記錄中莫名令人煩躁的小問題,以及那張畫上了標誌的航海地圖。

沒有過度擔心的必要,即便是要沉船,到完全下沉為止的時間是足夠逃離船隻的。現在要專心找到深黎才行,只要找到人了就不算太遲。

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安撫着自己,可是伴隨着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少年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心中的急躁慢慢地在膨脹。

我到底在幹什麼?又要重蹈覆轍了么?又要在什麼都不了解的情況下跟身邊的人分離了么?

如同惡性循環一樣,自責的聲音再度在胸中響起。

啪啦——

腳似乎踢到了什麼東西,被吸引注意力的少年將手電筒的光照射在地上。

是深黎的手機。

少年撿起了手機來。

也就是說,深黎來過這裡。這一片區域還沒搜索過,應該就在這附近才對。

少年握緊了手中的手機,再度開始了搜索。

在昏暗的廳堂里,少女蜷縮在前排的座位上,周圍一片空蕩蕩的座位不僅沒有讓少女的恐懼得到緩解,反而是讓她覺得狹隘窮屈,好像一顆螺絲被硬生生地安在了那裡,無法動彈。平常本來就黑暗的室內,現在反而有些明亮,是熒屏的光芒,無聲的電影在埋頭的少女面前播放着。在那唯一的光源的襯托下,似乎連少女的影子都在顫抖。

她到底在害怕些什麼呢?

那個時候也是,現在也是,自己始終無法理解她的內心。

忍不住對自己感到悲哀起來。

「找到你了,原來在這種地方啊」

少年站在少女的面前,溫柔地懷抱着她那微薄的身影,輕撫着背安慰她。

「抱歉,來晚了」

「哥哥?」

少女從懷抱中抬起了頭。

「是啊,是你親愛的哥哥來接你了」

儘管有些逞強,依照露出了笑顏的少年。

「來吧,是時候離開這裡,這艘船在開始下沉」

少年想要拉起深黎的手,卻被甩開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做不到」

「深黎?」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啊」

深黎開始變得自暴自棄起來,呼吸也慢慢變得急促,似乎快要喘不過氣來。

「我好害怕,好害怕,身體在拒絕着離開這裡,不聽命令地忍不住在顫抖,怎麼掙扎都抑制不住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深黎哭訴的聲音里,無奈和悔恨兩種情感糅雜在了一塊。

「所以哥哥,不要管我了。你趕緊走吧,趕緊離開這裡」

深黎推着少年,示意讓他趕緊離開。然而,她心裡清楚地知道,這樣的選擇是不會被接受的。

「深黎真是笨呢,我怎麼可能會扔下深黎一個人離開呢」

少年坐在了深黎旁邊的座位上,望着無聲的熒屏輕語。

「之前也說過了吧,我是不會讓深黎一個人的。而且,沒有你的旅途,總覺得讓人寂寞」

「就因為這樣的理由……」

「是很重要的理由,沒有你的話,這趟旅途的大半意義也就沒有了。為了尋找特別的什麼而開始的旅途,雖然不能善始善終有些遺憾,但兩個人的時候總比一個人的時候要好。不過這如果是一場夢的話,夢醒了之後要是沒能記住你,就有點讓人傷心了」

「為什麼?」

「你真笨呢,那當然是因為,你是我重要的存在啊,是我獨一無二的旅伴」

實在是太過於裝模作樣的回答了,過於一本正經,過於理所當然,字眼的大部分從未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現過。像這樣裝腔作勢的回答,居然會感到動心的自己,到底是怎樣的腦迴路啊。

「我不要……」

雙手用力地握緊自己的胳膊,咬緊着牙關,想要將身體的顫抖努力地壓制,喉嚨用力地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

「我不要這樣!我不要哥哥因為我的錯變得不幸,我要站起來,快站起來啊我,為什麼就是站不起來呢!」

深黎掙扎着用自己的雙手撐起雙膝,吃力地想要站起身來,言語中滿是對自己的責備和焦急。

「這種時候,要記得好好依靠身邊的人哦,深黎」

少年在她身旁撐住了她,將她扶了起來。

「那麼出發吧」

兩人蹣跚着從影院離開了。

兩人離開的時候,一群群的人影彷彿要目送他們似得從各處冒了出來,輕妙的樂曲從人影的群體中傳來。狂風在嘶吼,暴雨在宣洩,天上的雷公電母大聲作樂,波塞冬的海浪暴動不斷,不知道為什麼唯有那首樂曲在一片吵雜當中格外的清晰。

從只有輪廓的人影們的神情里似乎感受到了別離的注目禮,甚至聽到了眾人的祈禱的聲音。

最終兩人坐着救生船離開時,回頭望去仍然能夠看到那些人影們站在甲板上目送他們的身影。深黎趴在救生船的後窗上,看着越行越遠的游輪在不斷變小,它的身影早已失去當初的壯觀和豪華。在傾斜地徐徐沉入海洋中的游輪甲板上,黑色的人影們,一動不動,任憑風吹雨打,永遠面向著這裡。

傍晚的夕陽遠遠地掛在水平線上,遠處海鷗在天空中翱翔喧囂,金色的海浪拍打在沙灘上留下了足跡又匆匆退去。漲潮的海水沒過了少女的腳踝,穿着白色比基尼的淺金髮少女正蹲在地上尋找着大海留在沙灘上的寶物。古時候,美麗的貝殼和石頭被人們推崇為財寶,在交易中充當一般等價物的角色。少女在沙灘上尋找着漂亮的貝殼和小石子如同尋寶一般。

黃昏下的陽光塗抹在少女淡金色的頭髮上,顯得熠熠生輝。從遠處觀看,少女蹲在地上仔細尋找東西的背影與沙灘海洋,以及遠方的夕陽融合為一體,就像一幅畫。頭上的火燒雲緩慢地朝水平線飄去,傍晚的海風吹打着少女的金色髮絲,海上落日不知何時又沉入了一些位置。

「該回去了……」

蹲在沙灘上的少女抬起頭來,撩起一側被海風吹打的髮絲看着遠方的天色自言自語。

「希望哥哥不要走得太遠就好」

從旁邊的籃子里取出人字拖,把收集到的貝殼和小石子放進籃子里后,深黎面朝大海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昨日的時光就好像遠方的落日,一經逝去就特別遙遠。呆在游輪上的日子在此時化為了金色的遙遠回憶。

「哥哥……」

早點找到他吧。

孤獨的寂寞是兩個人的,兩人不在一起時的時間是漫長的。

深黎提起了籃子,奔向了少年的所在之地。小跑在石板路上,腳下的人字拖砸在石板上的聲音叭叭地迴響在寂靜的海邊,遠遠得就能看見期望的背影。

深黎一邊小跑一邊興奮地揮手呼喚着他,但似乎背影的主人沒有注意到的樣子。

深黎小跑到離他還有一小段路的地方停了下來,單手撐在膝蓋上喘了好幾口氣。

本想埋怨的深黎,抬起頭來時卻發不出語言。

他就佇立在那裡,在雜貨店的小攤子前拿着水晶球看得入迷。拖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長長,夕陽的餘暉照在他的側臉上時整個世界如同靜止了一般。黃昏與影子,天空與大海,我與你的境界線。那副觀賞着水晶球的眼神與表情,就跟那天在游輪上見到的表情一樣。

眺望着遠方,追逐着遙不可及之物。

在我眼裡,是無奈與悲切的融合。

胸口好疼好疼,疼得眼淚幾乎都要落了下來。捂住的心臟奔騰不已,胸口的地方感受到揪心的熾熱。這份悸動,這份心情,隨着時間越發的增長,沒有止境,似乎要跨越了水平線。

「哥哥喜歡這個嗎?」

我湊了過去,強作笑顏。

「額」

留意到我的存在之後,他終於回過頭來,然後又轉回到了水晶球上去。

那是一顆海洋的水晶球,白色的帆船迎風前行,星空高高在上,遠方的晨星閃爍光芒,帆船的底下深藍的海洋推波助浪,一隻海鷗在帆船的前方飛行着,指引着帆船前行的方向。

「因為看起來很漂亮啊,而且總感覺有些懷念」

「呵呵,畢竟前不久我們還在游輪上呢」

哥哥舉起手中的水晶球仰望着,如同從天上摘下了星星的小孩一樣露出了純真的笑容。

「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夢想,坐着小船在冒險中游遍整個世界」

不可思議,看到他的笑容之後,內心的痛楚頓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洋溢在懷裡的安心感。

「很小孩子氣的夢想呀」

「夢想終究還是小孩子氣的好」

放下了水晶球,哥哥就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后發現我愣着沒有跟上來時又回了頭。

「不跟上來么?」

「誒,啊,啊哈哈,感覺跑過來的時候太急了,現在有些走不動」

我打諢笑了笑,趕忙跟了過去。當我們的影子在地上湊在一起時,我想起了『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一句話。

年輕人的愛不是發自內心,而是全靠眼睛。

傳達愛的速度,是聲音的速度。愛上一個人的速度,是光的速度。從那一次注視開始,我就應該已經知道了這份心情為何物的答案,所以現在的自己才能如此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個現實,這個我未曾夢見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