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孩子还那么小,心祈就不在了」

穿着一套黑色西装的男人双手合拢在一起顶住自己的额头,声音充满了疲惫和落魄。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坐在男人对面的,同样穿着一套西装的女人安慰男人说。

「这不是你的错」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可是我一想到以后那孩子要度过的是没有母亲陪伴的生活,我的心就备受苛责,就十分痛苦。他、他……」

自长大成人之后就没落过一次泪的男人,现在已经是多少次流下了泪水。

「他以后要走过的人生,失去的那份母爱,到底是我无法弥补的遗憾呀。上天为什么这么残酷,为什么夺走了心祈」

男人一生中没有做过什么值得报应的坏事,善事从来是可为之而为之,奢求的也仅仅只是一份小小的幸福。然而天来横祸,不幸总是悄然而至的,一场意外的车祸夺去了妻子的生命,一个圆满的家庭从此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男人和年纪还小的孩子。

「我必须振作起来,身为父亲的自己如果不能接纳这个事实,孩子又如何面对残酷的未来」

女人欲言而止,犹豫了一下站起了身来,走到桌子的另一边,轻轻地怀抱住了男人,任由男人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服。

「但是不要太勉强自己了。我很清楚,你对心祈的那份感情」

「啊,是啊,我爱她」

「嗯嗯,了不起了不起」

女人轻轻抚摸着相对她而言有些大的男人的背部,不停地安慰他。

「对于你来说,肯定是无法取代的存在吧,对于那孩子来说,同样也是这样。所以你能够跨越过去,那孩子没有理由跨越不过去的。毕竟孩子总是像父母的,肯定他一定会成长得像心祈一样坚强的人,对吧?」

「嗯」

男人哽咽着。

女人回想起了男人还很小,还很喜欢哭鼻子的时候,总是自己安慰他的,作为姐姐的她总是一边安慰着软弱的弟弟一边鼓励他变得坚强。曾几何时,确实是这样的。但现在,这已经做不到了,自己已经无法止住弟弟的眼泪了。

「你可以依靠我,虽然心祈的存在无可取代,但半个母亲的话我这个姐姐还是有信心的,可不是白跟心祈相处那么多年的」

女人尽力露出自己认为最好的笑容。

相信自己的弟弟还能站起来的,因为和自己最爱的人的结晶不是还在身边么?虽然我已经不能让弟弟止住眼泪了,但那孩子可以。现在只管让弟弟把内心一直以来的悲伤宣泄出来就好了,他现在只是需要哭一场而已,很快,他就能站起来了。

女人心想着,眼里透露出一股温柔,又带有无奈的悲伤。

藏在客厅门外的小男孩看到了这一幕,阴着脸回到了房间里。

在房间的书桌上,一张只写了两行字都不到的信纸被端正的摆放在上面。小男孩坐在书桌前,面对着几乎空空如也的信纸楞了一会儿,然后抓起笔来用稚嫩的文字写上了自己想要传达的思念。祈愿的话,希望能将这封信传达到遥不可及的彼方。

背部在轻轻地摇荡着,波纹在平静的水面上荡漾开来,身体如同躺在了水面上一般随着波浪漂流。四肢漂浮于水面之上,却感觉沉重无比,无法动弹,被水面包裹住的背部如同被水面黏住了一般。一半沉浸在水下一半露出在空气中的耳朵里时不时传来水的声音,那是水本身静止时的声音还是水流动时的声音?意识朦胧的大脑思考着。

月光在上,映入水面上的月影扭曲着身姿摇晃,在月影的对面是夜空的白云,白云之上是璀璨的群星和圆满的月亮。少女透过眼睑看到了这幅平静的,冷清的,却又美丽的风景。群星在远去,白云也变得飘渺,月亮失去了颜色。

啊,我这是在下沉吗?

水中的气泡一串串地往水面的月影集聚,而自己还在不断地下沉,如同掉入了虚空,甚至被分离到了世界之外。

啊,起码……在失去光之前,好好地睁开一次眼啊。

抱着最后的希望,少女终于在水面之下睁开眼睛审视世界。

「嗯嗯……」

窗外刺眼的光线照射进房间里,穿着一套粉色睡服的金发少女蜷缩在白色的被单上,慢慢地睁开了眼。

「啊呜……」

已经早上了么?总觉得刚刚自己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现在几点了?

少女动了一下,然后发觉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床上。抓起来一看,是前些日子捡到的深蓝色翻盖式手机,系在上面的两枚各为红色和蓝色的小星星挂坠垂落下来。

嗯……这怎么看都像是别人的手机。除了刚捡到时发来的短信以外之后就一直没有新消息,查看手机,除了那封奇怪的短信之外也没其他内容了。昨晚一直摆弄着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对了?哥哥呢?

一想起他,深黎就转过身去看对面的床铺,上面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在两张床铺之间的柜子上放了一张纸条。看到那张纸条,就已经能猜出个大概了。

啊,真是的,人果然不在了,虽说不会跑远但不要也让我一个人呆着啊,多少还是有点不安。

尽管知道这是自己无理的任性,深黎仍然不禁埋怨起少年来。醒来一看人就不在了,这对于深黎来说难以忍耐,只是想象这要是真的,心里就开始害怕起来。

深黎不愿多想,顶着蓬乱的头发起了床,抓起了纸条去洗漱了。

刷牙的时候,深黎盯着镜中那懒散的身姿脑海里却浮现出不切实际的画面。自己似乎做了很奇怪的梦,却怎奈都想不出具体的内容来,景象如同被雾霭笼罩了一般,若隐若现,飘渺虚幻。能够记住的只有女人,男人,小孩,水面,月亮等等毫无关联的东西,仿佛做了一回梦中梦,又好像是在梦和梦之间翻来覆去,丝毫看不出串联在一起的线索。

最终,少女不得不放弃了思考梦境的内容,将抓在另一只手中的纸条翻了过来。

「在电影院」

哈,今天是电影院吗?真的是,为什么要扔下自己一个人不管,一个人的话不是会变得不安么。

无奈地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后便开始漱口。

喀拉——

打开电影院的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在滚动的黑底白字列表,作为结束标志的片尾曲流放在黑乎乎的影院中。空荡荡的影院里,仅有一人的身影,显得十分醒目。身影的主人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回过头来笑着向深黎招手,示意她过去。

深黎一坐在位置上,就立马抱着少年的胳膊以示抗议。

「嗯?怎么了么?」

「这是惩罚,不打招呼醒来就不见人的惩罚」

「可是每次叫醒你的时候,你都要说再睡一会儿」

「那、那是……总之我这是在表示不满」

「这抱着我的手算是不满么?看起来不怎么像」

「就是不满!强烈的不满!明明一直说不让我一个人的,明明都说了我讨厌一个人独处,醒来后不在身边……感觉有点让人讨厌」

「稍稍直面一下不安吧,直面不安是解决不安的最好方法。要是你真的找不到我的时候,就由我来负责找到你」

「姆——」

似乎听起来有些嫌弃,但深黎勉强接受了这套说法,松开了抱住少年的手。

「那,我们就先来看看电影吧」

「这不是已经结束了么」

深黎走到了那个身影的旁边,然后坐在了旁边的席位上。

「很快就下一场了,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电影」

「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电影院呀」

深黎抬头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一般地说道。

「地方不大就是了,看起来像是供小团体休闲用的设施」

「是么」

「啊,要开始了」

「哇……这不会是上个世纪的老电影吧」

「别纠结了,老老实实地看吧」

「好吧」

粗糙的黑白画面,说不上清晰的声音,到处弥漫着上个世纪专属的氛围。即便如此,故事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了两人的眼睛,就连方才抱怨年代感的深黎也入迷地盯着画面。

「Romeo. Romeo. Wherefore art thou Romeo?(啊罗密欧啊罗密欧,你为什么会是罗密欧呢?)」

虽然电影里的台词都是英文原音,但配有字幕便于理解。

「哥哥」

「嗯?」

「外国人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嗯?什么意思?」

两人盯着银屏,以一种淡淡的口吻开始交谈了起来。

「感觉很拗口,听起来有点装模作样,不太自然」

「毕竟是戏剧嘛」

「是这样的吗」

「硬要说的话,还是文化的问题。同样是“谢谢”,英语说“Thank you”,法语说“Merci”(咩西),日语说“ありがとう”(阿里嘎多),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比母语表达起来要容易。归根到底,还是要看说话的人是怎么理解词语底下的意思的,光看字面意思,有些时候表达起来太无力」

「感觉不是很明白……啊哈哈,看来我是属于那种嘴笨的类型了,不管跟其他人说什么都是在原地兜圈,不得要领」

「嗯?可是我觉得深黎不太像嘴笨的人啊」

「只是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才这样而已。大概,是因为不管说错什么都没什么顾虑吧」

「好过分,这听着就好像我是个粗大条似得」

「啊哈哈……」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然而并没有持续多久,少年又再度说了起来。

「有时候心太细的人,会对怎么表达自己而感到苦恼。就像杞人忧天一样,生怕一字之差会造成云泥之别的误解」

少年盯着屏幕眨巴着眼睛。

「大概是因为想要准确无误地传达自己的意思这件事,总是比想象中还要困难得许多。即便拼了命努力去传达,怎么都有传达不到的时候」

「额」

深黎盯着屏幕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睁大了。

「只用平常的话语就无法表达,因为是特别的,所以才会想用特别的话语来表达。可能会让人觉得装模作样,会被人批评不够自然,可这种事谁不明白?但是却没有人告诉自己,怎么样才能表达出自己的真正的心情,语言终究不能突破它现有的上限,但想要表达出来的那份心情却日益膨胀。于是有人开始尝试,那些笨拙的,夸张的,听起来生硬,令人难为情,一点都不像自己的表达方式,或许这个过程困难重重,但是对于那些人来说,他们早已跨越了最艰难的坎坷,那就是表达自己的勇气。那份拼命地想要向重要的人表达自己全部的思念的努力,早已不是语言所能够承担的职责,而那份笨拙的表达方式,才是寄托了真正的心意所在呀。艺术,终究源于生活,怎么说……」

少年挠了挠了脸。

「用不着太在意嘴笨的问题」

深黎噗嗤一声,不禁笑了起来。

「哥哥也能说出这种一本正经的话呢」

「啧,真是亏炸了,就不该跟你说这些」

苦于没有方法传达自己的心情,被穷词的难治之症逼得团团转的大家的心意。特别的话语,特别的意思,简单的句子无法全部传达出来的喜怒哀乐,肯定每个人为了那重要的一刻都会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吧。像这样毫不起眼的自己,也会有那样一天的到来么?

少女看着画面中的朱丽叶,陷入了思考。

「嗯嗯嗯——」

伸长了懒腰,少年发出慵懒的声音。

「不像样呢哥哥」

「在你来之前,我可是坐了一个多小时了。话说回来,电影很有趣吧」

「嗯,意外地有趣」

「哇,这评价真失礼耶,给我向导演道歉」

「对不起导演」

「你读课本呢?没点感情色彩」

两人行走在晌午的走廊上,暖和的阳光和凉爽的海风一齐从窗口涌入进来。

「今天天气不错呢」

「这句话昨天也说过了」

「是么,今天是第几天了?」

「第五天」

「已经在海上漂泊了五天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白天果然是见不着它们的啊」

「它们?」

「就是那些人影呀,每天晚上出来的那些」

「晚上也不要出现就好了」

「啊哈哈,别这样嘛,有点人气不挺好的么,不然空荡荡的也无聊」

「要有人气,也要碰到能正常交流的人才好」

「比如魔女之类的?」

「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提到这个,来些小动物不是更好么」

「诶?纠结的地方是这个么?那你觉得要是可以,来点什么动物好?」

「小狐狸?」

「……虽然我不推脱自己,但你的答案也同样够脱线的」

「为什么啊!?不是猫派狗派就那么奇怪么,小狐狸挺可爱的呀!!」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摇我」

自港口乘上这艘豪华游轮以来,已经出发好几天了。一路上风平浪静,并没碰上什么意外,若说有什么异常情况的话,那就是晚上出没的人影们了。自从到了上一个城镇以来,已经对这种成群出现的人影习惯了,本来还感到害怕的深黎也适应了过来。这些在晚上出没的人影们从体态和轮廓上可以看出是乘坐这艘游轮的另一类与我们不同的游客和船员,在晚上出没的它们会举行晚宴,喝酒、弹琴或是结伴跳舞,俨然一股贵族举行派对的举止。到了白天,它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直至黑夜再次到来。

「今天要去哪一家吃?」

「嗯……我想想,自助餐厅怎么样」

「好耶,上次去的时候我都还没吃回本,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没尝过」

「不是,什么回不回本的,我们压根就没付过钱好么」

「免费的东西不管吃多少都亏!」

「吃得太撑就是赔本的买卖。然后呢?午饭之后有什么预定吗?」

深黎用食指点了点下巴。

「捉迷藏?」

我一脸嫌弃的表情。

「你饶了我行么,上回可让我好找了」

不由得想起了前天的捉迷藏,虽然事先划定好了限制的区域,因为地方太大了找了一通都找不着半个人影,最后反而是害怕一个人呆着的深黎怯生生地把我自己找了回来。

「而且要是迷路该怎么办?」

啪——

深黎锤了下手掌,惊觉盲点。

「刚刚看电影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会找到我的」

「诶,倒不是这个问题吧。总需要有个线索才能找到人吧」

「那该怎么办?」

「我想想,迷路的话,应该先找个特别有印象的地方呆着吧,那样的话也比较好找」

「不过也有说灯台底下黑的么,可能会更难找到也说不定」

「一般不会这样的吧,虽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自助餐厅。

除去自助餐厅以外这艘豪华游轮上还有不同风格的主餐厅。记得第一次走进自助餐厅时,看到那么多食物陈列在眼前,深黎的眼睛几乎是发光的,像个第一次来到游乐园的小孩一样兴奋得不得了,到处跑来跑去,把吃过的没吃过的,见过没见过的,甚至连怎么吃都不知道的食物一股脑地扔在了一起,那场景简直就是黑暗火锅自助餐版,到头来剩下一堆食物动都没动过。经过那一次以后,我才发觉这家伙是属于吃得少却很贪心的那种吃货。

「不能吃那么多就不要那么贪」

「一种一两块嘛,不会多」

「不行,你东一块西一块,马上又要装个几碟子了」

因此这回的午餐有必要纠正这个不好的习惯。于是她去到哪我就跟到哪,忍着深黎那不满的小眼神不厌其烦地帮她放回一个个吃不完的食物,花了好长时间这才开始就餐。

「啊呜——我的满汉全席,我人生的一大梦想!」

「你先把你台上的吃完再说吧」

不理会趴在台上的深黎的抱怨,我开始了自己的用餐。午餐的结果不出意外,光是台上放上的那些,两个人就差点应付不过来。

「啊~~吃饱了吃饱了,我这一辈子吃得最满足的午餐」

「说得就好像最后的午餐一样」

「嘿嘿」

深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像这样的地方本来就没什么机会来,而且一个人去的话总觉得难为情」

「是这样的么?」

「是那样的啊!像哥哥这种被朋友圈团团围住的受欢迎人士根本不懂我们这些孤独选手!」

试着想象了一下,似乎还真有点难度。不过说到朋友圈……

「不对吧,这种话应该原样返还给你,我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高中生,又不是那种漫画里走哪到哪都吃得开的假冒平凡人。深黎那么可爱,受欢迎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可、可爱!?就、就算你把我吹上天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处的」

眼见着在几秒之内,深黎如同蒸汽机一样冒起烟来,整个脸红红的。那不知道基于什么道理而发生的脸部反应看得我不禁心花怒放。

「真可爱」

「够了!!所以说——」

「我是说真的哦」

我打断了她的话,结果她的脸就更加红了,如同熟透的桃子一般,通红通红。

「我完全不受欢迎的」

她突然变得失落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去的高中一个以前的朋友都没有,又没结交到什么新的朋友,在学校就是扎着麻花辫戴着眼镜的村姑」

我不由得端起下巴进行了一番想象。

「我想看」

「哈!?」

想象了一番的结果就是这个。

「总觉得看起来会很新鲜,不如下午你就弄这个造型让我看看吧」

「你瞎说什么呀哥哥!?绝对没有你想象得这么美好的!」

深黎拼命地进行否定。

「对了,你的眼镜呢?」

「那只是假性近视时用的眼镜啦,现在都不怎么需要戴了……」

「想看!」

「不要」

她别过头去,脸红着拒绝了我的请求。

「多么无情的人啊」

「那哥哥是怎样的?在学校里?」

「我么?」

突然被问起了自己的事情,我闭起眼睛整理了一会儿。

「那我跟你大概差不多」

「骗人」

深黎立即反驳。

「是真的,也不是说完全没有朋友,只是……怎么说呢,也仅仅只是期限限定的普通朋友关系而已。因为爸爸的工作关系,我转校比较频繁,所以没有固定的朋友圈」

我不禁露出了苦笑,深黎似乎觉得有点意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可置信。

「关于这个有机会再说吧,先稍微来个午后散步吧」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收拾起狼狈的餐桌。

趴在甲板的栏杆上,感受着海风的吹拂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心里却在胡思乱想,虽说如此但内心也如同大海一样平静。蓝色的天空,蓝色的大海,蓝色的世界,远处的水平线却清晰地出现在视野的尽头。一样是蓝色,然而不尽相同。为什么?

啪嚓——

「嗯?」

「拍到张好看的」

转过头去,发现深黎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手机,似乎自己被拍了进去。

「未经许可我可是要告你侵犯肖像权的」

「有什么不好的嘛吝啬鬼,又不会少块肉」

「会少,我的精气神受到了不可逆转的99点伤害」

「多少年前的迷信了!?」

慵懒的语调和充满朝气的声音相互糅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来看看」

深黎拿着手机往我这边凑。

深蓝色的翻盖式手机,还真是相当怀旧的款式呀。现如今都流行全屏幕的智能机,像这样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淘汰掉了,像这样久违地目睹这样的机型,不由得令人感到怀念。

「怎么样?」

「相当呆」

「诶?有这么说自己的么?」

画面里的自己百无聊懒地用右手托着脸颊眺望远方,十分说不上有什么好看的地方藏在这张照片里。

「算了」

不过深黎倒是心满意足地盖上手机。

「好,下午就继续逛游轮吧,还有很多地方没探索过呢」

果然不出我意料,又得逛这个大得过头的游轮了么。

「啊,哥哥我突然脚疼了」

我有气无力地撒起谎来。

「你说什么呀,还很年轻还能行」

「不,不要,雅蠛蝶」

结果硬是被拖了过去。

豪华游轮有多豪华,举尽言辞也难以表达。个人的经历限制个人的想象力,说得白一点,就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从未上过游轮的我们,一般游轮尚且不知道个大概,就更别提身处的这艘豪华游轮了。在上船前曾经试着估算了一下,船身大概比三个足球场连起来还长,忽视掉甲板下的空间,仅仅是在甲板上抬头仰望,上层建筑就足有一栋楼那么高。初见时,光是这壮大的外表就已经将我和深黎给镇住了。想必这艘游轮说是伊丽莎白女王号级别的豪华游轮也不为过。

特别在内部移动时,每每到一处地方都会越加发觉自己的想象力是如此贫乏。各种各样的大堂大厅,游戏机室,桑拿,按摩间,歌剧院,电影院,图书馆,训练场,天文馆,美容院,酒吧,凡是能想到的娱乐和放松的场所,几乎无所不有。整艘船如同一座小城市,似乎即便末日来临了也能在这艘船里生活一辈子吧。大概诺亚方舟也不过如此。

「在细节方面真的好厉害,到处都洋溢着贵族风格」

「是啊,到处洋溢着钞票的味道」

深黎和我在大堂顶层里行走着,脚下是木质的地板,踩在脚下软软的,让人心情舒畅。黄色为主格调的灯光作为背景显得柔和细腻,从远处看来就如同富丽堂皇的代名词一般,令人印象深刻。时髦与古典的风格交相辉映,优美与典雅融为一体。

宽阔的楼梯,面积巨大的公共场所,应有尽有的娱乐项目,琳琅满目的商店街,轮船的各个角落极尽奢华。从大厅出去,来到大厅的露天阳台,可以看到宽敞的甲板,甲板上撑开好几把遮阳伞的地方是露天休息区,提供沙滩椅和饮料让人享受。越过甲板可以看到前方一望无际的蓝色汪洋。

到了晚上,整艘船灯火通明,在黑夜的大海离如同一只巨大的萤火虫。若是从岸边观看的话,那肯定像极热闹繁华的孤岛夜景吧。

整艘船就如同一个庞大的迷宫一样,我们一路上走来,各种装潢眼花缭乱,个性化的艺术性展品总在路上的某处与我们不期而遇。即便是这几天登船以来被深黎拉着走来走去,依旧没有摸索完整艘船的全局。在宽敞的船体里,白天显得一片空荡,有些地方甚至静得可怕,没有常日里人来人往的客流,让人感到了强烈的违和。在海上这座封闭的城堡里,似乎有什么人悄悄地躲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等待着我们寻找似得,然后到了晚上,不知道躲在哪里的人影们一股脑地就全跑了出来。

在经过图书馆的走廊一处时,深黎被墙面挂着的绘画吸引住,脚步停了下来。

「真是奇怪的画」

「啊,这个是毕加索的公牛,相当有名的」

「哦~~这就是那位名家的作品么」

深黎对着墙面的画发出感慨。

「不过为什么到了后面就画得那么简陋?明明前面的牛画得那么好」

挂在墙上的绘画里,一共有十一只牛,最开始的那几只都画得比较写实,但到了后头开始碎块化,身体各处被分为各个模块组合在一起,到了最后终于连模块都省去仅剩下用以描绘轮廓的线条,到了最后一只牛时,线条仅剩寥寥几笔,却依然能够辨认出是牛。

「我不是美术生所以不是很明白,不过能够用几笔就能画出牛来不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么?将具体事物进行最简化,意义非凡的作品,所以才会名垂青史」

「意义非凡?」

「让事情变得看起来觉得简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想以前的电脑又大又重还不实用,变成现在的样子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每一样东西的演化历程,都是付出了人类的心血在里面。能够让所有人都觉得简单的东西,换个角度来说是非常了不起的发明」

「比如说?」

「名人名言,四字成语?」

「诶——我讨厌那种东西啦,就跟说教一样,感觉听不下去」

「说得好像也是,那种东西,其实应该更加难懂」

「嗯?但是刚刚不是拿来当作化繁为简的例子么?」

少女眨巴着眼睛。

「确实那些东西解释起来都通俗易懂,但还是有点微妙上的不同。嗯——我想想,拿理科的术语作说明的话,大概相当于广义跟狭义之间的区别吧。虽然说是通俗易懂,但那只是表面上的明白,而不是对深层次的理解。就好像做菜一样,即便明白是怎么做的,但是是不是真的能做出来却是另一回事」

「呵呵,那是什么奇怪的比喻」

深黎噗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我可是在认真地思考问题……」

「好啦,我知道了,你继续」

「就是简单点来说,属于别人的人生经验自己是无法亲身体会的,难以感同身受才是最让人费解的地方。作为社会上公认的道理,本能地觉得那是对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应该那么做的理由有千万个,但是并没有自己的理由。面对这些正确的道理和教训,内心总是缺少一种实际的动机,很难去付诸实践。矛盾的是,大家往往实际经历过挫败以后才能记得住教训。在那之前,不管是怎样的金玉良言都不一定有人能听得进去」

「对对,所以我才厌烦大人们的说教,根本听不出半点意思来」

「不不,这不是你左耳进右耳出的借口吧」

「诶——为什么呀」

「那是……」

少年愣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什么,然后笑着说。

「不是自己努力得来的糖果不会爱惜。所谓的人生大道理,应该也差不多的吧。自己的问题必须自己寻找出答案,仅仅只是抱着别人授予的答案,但是并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就会容易感到陌生,很难拿出一种特别的态度对待它」

「自己的问题必须自己寻找出答案么?那么说那些训诫就没有意义了么?」

「先记下来也没有损失,在将来跌倒的某一天,我们就能够抓着这些东西重新爬起来」

「感觉……这种事情很令人讨厌,居然不得不摔疼自己去寻找一眼明了的所谓大道理」

深黎的表情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担心,半分的忧伤半分的无奈的感觉。深黎所想的事情,并不是不能理解。为了这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们居然要原地兜圈好久才发现,那兜圈的过程里难道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我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她说。

「大家都是一样的啊,深黎。总有一天大家都不得不踏上同样的道路,就像每个人都将会死去一样,这些都是没什么特别,但又是很重要的事情」

「哥哥也是么?」

「那当然是。我也会为了一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挣扎很久很久。我们正在旅行着,虽然走了那么多路,可是到了终点的时候看到的,找到的东西,也未必跟我们看到过的没有什么不同」

少女听到这个回答,露出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的微笑。

「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多走几步路而已」

其实我想跟她说些别的,但是最终也只能说着一些自己也觉得云里雾里的东西蒙混过去。我尽力地轻抚她的头发,希望能够这般触感一样,将心中的那份感情传递给她,即便知道这只是纯粹的妄想。

她抬起头来时,那双深邃的眼里终于冒出了点光芒。依然是那弱不禁风的微笑,但比起刚才来要好了许多。

「说的也是,要是有这么容易领会的道理,心灵鸡汤类的书本早就是最畅销的书本了呵呵」

「毕竟同样的道理比起年轻人来,从老人的口中说出来更有说服力。鸡汤还是要用老鸡的好嘛」

「哦呀,我一般可喜欢不上说教哦,特别是比我年长的人。要是哥哥以外的人的话,刚才那些话听起来就很刺耳」

「诶,虽然是有点那啥,不过我还蛮认真在讲的」

「我知道」

她笑着,用那双深邃的眼神直视着我。

「呵呵,不过总觉得有股电影的味道」

「不带这样的吧」

「呵呵呵」

看着她此时满溢的笑容,我想起了刚刚她那失落的表情。

我不知道她怀着怎样的过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样的记忆。两者的区别,一个是她那小心翼翼隐匿的心意,一个是不知何故显得不太在意的失忆。但是相同的是,总有一天,我们都不得不面对这些摆在眼前的问题。那些过去,那些被自己熟视无睹的问题,或许是死亡前,或许是明天,但无论怎样,到了那时,我希望我们都能够坚强地面对。

两人轻言淡语地交谈着,不知何时将图书馆的走廊抛在了脑后。

一层一层,一圈一圈,目标所指舰长室,却不知不觉摸到了总统套房的区域,好奇的两人决定在里面进行探索。毕竟总统套房这样高贵的名词在以前只存在于认知中,难得有机会可以亲身参观的话又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

「一套总统房居然还分上下两层??太奢侈了!简直就是节俭美德的公敌!而且还有私人健身所还有按摩间,独立的客厅,而且还有小吧台和钢琴。这是在干嘛,简直就是煽动人仇富」

嘴上是那么说着,眼睛却是闪闪发光的深黎。

「先来拍几张照片再说」

而且还拿出了手机到处拍。

套房的规格比我们住的那间海景阳台房要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仅面积这一项就比我们强了不少,其余的还有各种私人设施和定制空间。俨然一种高级公寓房的感觉,或者应该说把整套高级公寓房塞进了轮船里。

「今晚就睡在这里吧!」

深黎充满迫力地向我提议,兴奋得两手都握起了小拳拳。

「睡到半夜发现跟黑影人同床共枕」

「噫——」

「你看,这边还放有私人物品呢」

晚上是人影们的活动时间,放有私人物品的房间大概率都是有人影们居住的,白天它们不冒出来还好,到了晚上这种到处乱逛的行为得收敛起来才行。因此我们住的地方不是随意选的,在确保没人居住的情况下才选的房间。

「即便如此,仍然想住一晚的话我是无所谓的」

「呼呼~~开、开玩笑的啦,哥哥真是的,一点都不懂幽默」

深黎心虚地吹起口哨来,然而根本就没成功。

「啊,小纸条发现!」

就在深黎心虚地转移视线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书桌上的信纸。

像这样在到处随意乱逛的时候,偶尔会发现不知道谁留下的纸条或者日记之类的东西,内容和字迹都不一而同,用的语言也多种多样,奇怪的是我却都能看得懂其中的意思,而深黎除了母语以外也就英语能够看懂个大概。

「看起来不像是英语呢,上面写什么了?」

深黎好奇地看着信纸。

「擅自看别人的东西不太好吧」

「诶~~有什么不好的嘛,这边也需要搜集些情报了解情况呀」

「……好吧」

这确实被说到痛点了。因此我只能在心里向信纸的主人请求原谅后,开始浏览信纸上的内容。

信纸上所用的语言确实是我不知道的语种,最起码不是英语这点是判明的,大概是法语德语又或者欧洲哪一国的语言吧。尽管如此却丝毫没有阻碍我对上面的内容的理解。

「似乎是封家书」

「是吗」

写这封信的主人应该是这家套房的客户吧,希望到了晚上不要过来怪罪我们。我把信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亲爱的海伦娜,

我离开家里已经三个月了,想必家乡的夏季已经来临了吧。我离开时是暖春之时,我们的小公主才刚满一岁不久,三个月过去后的今天,她是否又长大了一点呢?她是否学会喊爸爸了呢?在这个重要的时期里,我不得不离开家留下你一人照看我们的小可爱,我感到非常抱歉。我在旅途上的三个月里,总是在梦里梦见你和小可爱,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对你们的思念之情越发增长。我自小时候起就是忠实的无神论者,现在我却多么希望上帝能将我立马送回到你们的身边,这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如果流星划过,我希望有赫尔墨斯那风一样的神速护体,现在就想飞到你们身边。纵然知道不可能,我仍然尽做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真希望能够早一天结束这趟旅程。我在旅途上碰上的许多有趣事情,还有在这旅途上对你们的思念,希望能够在我们重聚之后让我一件件道来。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了。保佑我旅途顺利吧。 爱你的,约翰」……半晌。

深黎开了口。

「为什么我就看不懂呢?」

「你就算问我……」

「其实哥哥是学霸什么的?精通十二国语言之类的?父母是外交官」

「不,那不可能」

「但是不是失忆了么」

「又不是完全失忆了,这种事情我还是能够断言的」

「……明明就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深黎小声嘀咕着,但我无视了。

「而且就像刚刚你看到的一样,像读课文一样流畅。就是双母语的人在进行语言间的转化时也需要处理时间的,没有延迟地立即翻译出来还是不可能的。肯定是受这个世界的影响啦」

「但是意外地有现实感,刚刚信纸上的内容也好,房间里的私人物品也好,就连那些黑色人影说不定也是这个世界的住民,反而是我们才是异常者一样」

「那不会」

少年再度断言了,深黎抬起头来看那毫不犹豫进行肯定的他。

「证据呢?」

「直觉之类的?」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这种感觉,事实上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哈,算了。你要是说的假话不信也得先信着,毕竟都上了贼船了」

深黎一副无奈的表情接受了,但内心却是混杂的。

最初的时候确实对于这边的世界感到各种各样的迷惑,但到了最近,突然有了一种现实的感觉,从之前的城镇开始,就仿佛回到了日常生活一样,不同的只有那些难以理解的黑色人影。繁杂的街道,流动的喧嚣,似乎深黎和少年两人才是显得格格不入的一方。

上了游轮之后,这个迹象就更加清晰了,房舱里放上了各种私人物品,吧台上放着明显喝过的酒杯,在公共休息室里留有人活动过的痕迹,甚至在总统套房的书桌上,还找到了别人的家书。若这是一场梦的话,显得太过于真实。若是现实世界,那我们之前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不管怎么思考都无法思考出满意的答案,但是如果少年这么明确地断言的话,即便没有证据,至少回答本身已经让深黎松了一口气。

「那继续出去逛吧」

整理好心情,深黎又再次提议向前进发。

从总统套房出去,再走过一段路就能到达游轮的顶部。这里设置了一个大的游泳池和小规模的高尔夫球场,再往后能看到网球场和露天咖啡馆之类的,在后甲板上还能体验冲浪,攀爬,滑索等等,是主要的运动娱乐区域。在登船时姑且随便逛了一趟,但大多数地方并没有太过深入观察,所以去参观驾驶舱其实是第一次。

费了点功夫找到了驾驶舱的入口,舱门并没有上锁,轻轻松松地就进去了。

「舰长室里是不是有船舵可以操控来着」

「求你别,我还不想还没上岸就沉船」

「姆——我还什么都没说」

也没否认就是了。

「意外地……并不怎么样」

一眼望过去,排列在一起的深色调仪器,白色的墙壁,不算很高的天花板,熟悉的木质地板,休息用的小桌子。简而言之,与之前的奢华构造的房间非常不同,房间里的颜色单调得有些让人生厌。倒是整体看起来,风格上有点像SF中宇宙飞船里的舰长室的感觉,看样子造价不菲。

「完全没看到船舵耶,倒是有看到鼠标球和操作杆一样的东西」

「你可别碰」

「知道了知道了」

敷衍完了就一屁股坐在了控制台的位置上。

真的有听进去么,我很怀疑。

在窗口边上能看到各类不同型号的望远镜陈列在一起,正常工作中的船用GPS旁边则放有航海图纸,上面画有一些意义不明的标志,国际信号旗收放在门口的上侧,用以紧急通知的船钟则摆置在整个舰长室的中间柱子上。

「从这位置看起来的景色相当不错耶」

游轮的控制台设置在游轮的顶端,想当然都知道这里是看得最远的地方,景色不错是自然的事情。

「哦,这里有份航海日志,我看看。嗯嗯嗯……英文的」

深黎从控制台的桌子上似乎找到了什么。

「能读懂么?」

「别小瞧人家,好歹也是个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JK」

「这一塌糊涂的比喻……」

「6月19日,晴,今天天气不错,我们从地面什么什么的得知……看不懂PASS,顺带一提,布朗找我商量了宴会的适宜,我也该好好考虑一下了」

我凑了过去。

「6月19日么,之前的呢?」

深黎翻了翻前面的页面,一片空白。

「看来没有之前的内容呢,我看看接下来的内容」

深黎把页面翻了回去。

「6月20日,离开额……」

「港口」

「我、我知道,我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而已」

深黎涨红着脸有些不满地向我抗议后,又接着往下读。

「离开港口已经第五天了,今天天气依然不错,宴会正……正有序地?进行着,准备个大惊喜给他」

「6月21日,生日快乐!队长?啊不对,应该是船长。跟我想得一样,船长被我们准备的大惊喜大吃一惊,据他所言他已经有五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日了。有趣的是,平时不喝酒的船长误将威士忌混伏特加当成了茶水喝了下去。今天注定是额……难忘的一天。备注:从地面发来的天气预报让人扫兴」

「6月22日,天气糟糕,为了避开暴风雨我们不得不临时改变航线,预定今日抵达港口的时间不得不进行延迟」

再继续往下翻,又是一片空白。

「没有了?这只写了四天呢,而且最后的暴风雨让人在意」

「没办法,也就只能掌握到这种程度的信息了」

在船上的纸条和日记等等,无论哪个都是片段的,没见过完整的信息。这种缺斤短两的信息并不少见,仿佛被故意地抹去了头尾的部分一般。

随后我们又去了船长休息室,在深黎不懈努力下终于从一沓书本当中找出了船长的记录日志,上面记载的事情更早,时间段也与之前控制台的记录不同,但同样是片段式的信息,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行程和备忘信息,其中包括了船员岗位安排,客货运输,日常管理,以及船体的各项维护等等。

「……轮机舱基本维护完毕,之前报告的轮机舱的问题也已经修复。嗯……似乎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呢」

很遗憾,并没有找到太多有用的情报,甚至连从哪里开到哪里都不知道。

「傍晚了,是时候收手了」

我看着窗外开始染成一片茜色的海面提醒道。

「也对,开始有点腻了」

似乎对于这一结果感到有些不满意,深黎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好,今晚要去高级餐厅吃个痛快」

但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刚才那点负面情绪此时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柠檬汽水柠檬汽水……嗯,Lemon Soda,是这个了」

咚——

少女按下了按钮,柠檬汽水从自动贩卖机的架子上掉落下来。

「嗯辣椒汽水辣椒汽水……怎么没有?啧,弄这贩卖机的真不懂品味」

看到没有自己中意的汽水,少女不禁觉得有些恼怒。

「嗯?Pumpkin Juice,南瓜汁,跟冬瓜汁差不多的吧……」

在离少女不远的地方,黑发的少年正趴在边缘的栏杆上,看着远方毫无尽头的大海一侧,日落的黄金色染得水平线一片灿眼明亮,火烧云在天空中轻快地朝着远方离去最终淡出视野,海风轻拂过少年的头发。

又一天,什么都没做成就过去了。等这太阳沉下了,就又是晚上。

虽说最初是为了寻找特别的什么而开始的旅行,但实际在旅途当中,却总是不知道要寻找什么。

自己总是在迷惘,什么都做不到。

就连自己想要表达些什么,总会因为自己的嘴笨而弄巧成拙。我越是想要说些什么,就越是会说出些没有意义的漂亮话。但说真的,我明明只是想说出那几个字而已,但却总是苦恼着该怎么说出来,结果每每说出什么来的时候,自己的话就像兜了个圈子一样显得亢长无味。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自己真的有开口的必要么?

到底,要该怎么办才好?

我凝视在金黄的海面上,那上面没有写上任何答案,有的只是汹涌的波涛。我就这么发呆着,不想理会时间的流动,任由夕阳的余晖在海面上自由舞动,一切都与我这个旁人无关。

「嗯……还是试试这个好了」

少女纠结了一番,最终还是选定了那跟冬瓜汁只有一字之差的南瓜汁饮料。左手右手拿上两罐饮料后,往少年所在的甲板边缘小跑过去。

正要兴高采烈地凑过去的时候,看到那个孤独的背影自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来。从少女的角度看来,她能清楚地看到少年的侧脸,那呆呆地望着远方海面的眼神,那个被染上了金黄色的身姿就伫立在那儿,如同跟栏杆连接了在一起的零件一样,丝毫不动,又如海市蜃楼一般,稍显虚幻,仿佛只是一张照片摆在自己眼前。

他的瞳孔里看到的究竟是眼前的这幅景象,还是越过水平线那遥不可及的东西?

深黎的心里,不由得冒上了如此疑问。就在眼前的此时此刻,内心像是被揪住了一般,想要急切地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愣着看了少年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饮料上的水珠滑落在手上时才回过神来。

深黎露出了微笑,捧着两罐饮料走了过去,拿出那罐少年要求的柠檬汽水,用尚在冒着冷气的罐身悄悄地触在了他的后脖子上。

「哇!」

被突如其来的冰冻吓了一跳的少年捂着后脖子赶紧回过头来,看到深黎手里提着的柠檬汽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偷袭可是犯规的」

「哈哈,哥哥的反应太有趣了」

「唔……」

少年看起来有些不服气。

「后脖子可是弱点啊」

「你是哪里来的巨人么,给」

深黎一边开玩笑一边把柠檬汽水塞进少年的手里,少年看起来好像还有些怨言要说。

「在想什么呢?」

少女捧着罐装饮料向少年询问。

「想什么?」

不过似乎他并没有领会到少女的意思。

深黎只好含蓄地回答道。

「……就是……那些以前的记忆…之类的」

「哦,那个啊,并没有哦,我也不在意这些」

「诶?为什么,这不很奇怪么」

「可能是没什么实感吧,也没觉得会造成什么麻烦,而且感觉以后也会慢慢想起来的」

偶尔会从梦境中看到遗忘的记忆,时而甘美却如同蜜毒,时而悲伤却心感平静。但是,那些东西都对于现在来说没有意义。因为在自己的面前,长长的旅途仍在进行着,在未迎来结束之前,自己必须与深黎一起找到某样无可替代的特别之物。虽然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但那样东西肯定是值得的,无论对于她,还是我。所以在那之前,那些仍旧想不起的过去,不太着急的话就先放一边吧,总有会想起的时候。

「那到底是在想什么」

「嗯,一些无聊的事情啦,像是海为什么那么大,天为什么那么高,地平线为什么那么远之类的」

「那是什么?」

似乎对于这个回答,深黎有点傻眼。

「不知道」

「哈?」

深黎更加搞不懂少年的想法了,只好傻愣愣地站在那儿。

稍微过了一会儿,海风又吹了起来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

「知道么?从人的高度能够看到的水平线大概有四公里那么远,不过从这个高度看的话应该会更远吧」

「听起来好像也没那么远耶」

哧——啪——

少年扣开了柠檬汽水的拉环。

「但还是终究无法跨越的一线,无论何时,无论远近,注定只能遥望。大概水平线这个词本来就有这层意思吧」

「哥哥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没这回事,我也是在很久以前某个人告诉给我的,对……某个人」

带着淡淡的口吻说完,少年灌了一口汽水。柠檬和二氧化碳带来的酸爽浸透整个身心,冰凉的感觉从里到外逐次渗出。

「哈,果然还是柠檬跟汽水比较搭。话说你拿的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辣椒汽水」

此前抱着恶作剧心态向深黎推荐了辣椒汽水,结果深黎喝过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似乎喜欢上了这魔鬼般的饮料。说实话,当年自己在父亲的劝诱下可没少受过苦,然而少女喝的时候却津津有味。果然人与人之间的味蕾是存在云泥之差的么。

「这个?我看了眼自动贩卖机好像没辣椒汽水买,想着南瓜汁应该跟冬瓜汁没多大区别,弄了一罐来尝尝鲜」

叭——地一声响,深黎也拉开了拉环往嘴里送了一口南瓜汁。

哇,这豪爽的喝法,豪爽大叔的气质在一个青春少女的身上得到了完美无缺的体现。难道是替身么?

一旁看着深黎叉腰大口往嘴里灌的少年想起了第一次喝辣椒汽水的时候,一口气往嘴里灌的那股痛苦的滋味,想起来就觉得喉咙发麻。

「唔呃——」

深黎一副难过的表情吐出了舌头。

「这什么玩意啊,怎么这么难喝,差点都想吐在哥哥身上了不是么」

深黎睁着大眼怒瞪手里的南瓜汁。少年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什么呀!百分百南瓜汁!?一点糖分都没有不是么,这都排得上世界最难喝的饮料排行榜了吧!好过分啊这负责贩卖机的人!不,那根本不是人干的事!表示强烈的谴责!」

「我估计你还没喝过红枣可乐或者崂山白花蛇草水」

像是国外的还有死藤水、生命之水之类的,幸亏当年老爸因为嫌麻烦没有从海外购买回来,不然自己的童年阴影还得多增添几片。

就在少年还在感慨过去的那会儿功夫,深黎伸出手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柠檬汽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不留一滴。

「呼——缓过来了」

我一副微妙的表情看着舒畅下来的深黎,默默地吐槽。

「我才喝了一口呀。而且这喝得也太豪爽了点,就像是酒吧里的大叔一样」

「人命要紧,等会我再给你弄一罐过来……诶?」

深黎话说到一半,头部的动作突然变得生硬起来,像个机器人一样一点一点地转到哥哥面前,脸是通红的,面前的少年可以很确定这脸红既不是酒精的过错也不是夕阳的伪装。

「刚、刚、刚刚说什什什、什么了么?才、才、才才才、才喝了一口??!啊、啊、啊啊啊!!!该死的Damn it!!GOD!!我、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着间接接吻这么不要脸的事情。不可抗力!对,这是不可抗力的事故!是上天的过失是恶魔的诱惑!是人类诞生以来的原罪!大天使的堕落!啊!末日时代的惩罚!」

深黎显得非常动摇,似乎自己刚才的行为无意间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心灵打击。

「喂深黎你冷静点,刚才那如同大叔一样的豪爽道哪里去了?你不是对这种事一点都不介意的么!」

「怎、怎么可能不会介意啊!是间接接吻!间接啾吻呀」

深黎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对了,看来是相当地动摇。话说早知道这样,那就别抢过去喝呀。

「总觉得有点受伤……」

虽说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一旦发生在自己眼前,漫画里的那种桥段里的主人公所感到的微妙感,似乎现在自己也能理解了。

「啊不是不是!我没有嫌弃只是说该有点心理准备比较好还是说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太早了!而且人家还没成年!对对对,必须抱着上战场的觉悟!?啊哈、啊哈哈毕、毕竟战争与恋爱是不择手段的所以说所以说——」

到底想表达什么?

少年歪着脑勺一脸听不懂的表情。

「真是非常对不起!」

几乎九十度的鞠躬,响彻整个甲板的声量,茜色的黄昏,划着凉风的高处。

诶?怎么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

我心中突然冒起了一种既视感。

这不是漫画里典型的被发好人卡的场面么!?

迟钝了一会儿,才突然发现这既视感的来源。

这么一来,在旁人眼里看来我是告白被拒绝了一样。微妙,实在是过于微妙。突然觉得比起眼前的少女,似乎是自己更受伤。

「啊没事没事,你没嫌弃就……也不能说好,总之你冷静一点」

生来二十年,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女孩子像漫画一样对间接接吻反应这么大的,该说艺术果然是源于生活么。话说现今时代,还有这样单纯的生物存在的么?我甚至默认为灭绝物种了。

我苦笑地安抚着深黎。

最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个嚷嚷着我们的贞操都不在了的丫头给安抚住了。

夜晚降临的时刻,是游轮焕发生机的主场。装饰在船内船外各处的灯饰一并发出璀璨的光芒,在漆黑宁静的海面上虽如一叶孤舟却是热闹非凡的小岛。白天里不知道隐匿于何处的人影们冒了出来开始狂欢,只在黑夜里奏响的钢琴和提琴为宴会献上了乐曲,吵杂的无法听清内容的话语声遍布在各个夜晚享乐的会场里。在白昼时显得孤单冷清的舞台弥漫起浪漫的氛围,毫无生机的酒吧此时变得喧嚣吵闹,本就豪华靓丽的大堂在夜晚这个舞台上也变得更加辉煌。

今晚的晚餐是在位于顶层甲板下的一家意大利风味的主餐厅,是此前都没有来过的高级餐厅。选择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一片漆黑的海面还有挂在夜空中的明月和群星,是一个适宜一边享受美食一边欣赏夜景的绝佳位置。餐桌上排好了烩饭、意面、意大利饺子等美食,以及不知道哪里拿来的看起来高昂的葡萄酒。这一切看起来几乎无可挑剔。

「我说呀」

「啊?」

深黎一边捣鼓着手里的葡萄酒思考怎么打开瓶盖,一边红着脸问我。

「这样的餐厅一般都是要穿正装的吧?」

我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影们的模样,全都是西装或者礼服。据说高级的餐厅一般都只接待穿正装的客人,像是这种豪华轮船上的主餐厅当然也不例外。

「一般是这样的没错,话说你也该放弃你手上的瓶子了」

「然而我们这穿得……」

两对拖鞋,两套浴衣,深黎头上还裹着一面浴巾。穿着这身浴后的服装来这种正经餐厅就像是公开羞耻PLAY一样。虽然在这里并不需要在意他人的眼光但还是让人有些如坐针毡,感觉有点怪怪的。

「可这是你嫌麻烦,说就这么穿着就好」

「是、是那样说没错,但我没想到会来这种地方吃晚饭!虽然知道没有人在看,但好难为情啊」

「等会就会习惯的了」

「会习惯才怪!这比独闯大都市还要难!」

「独闯大城市?啊,说起来深黎以前提到过自己从乡下出去过一次,难道就是这个么?」

「额!?嗯……」

似乎对我提出的这个话题感到有些惊讶,但马上回过神来的深黎顿了一会儿后消极地承认了。

「发生了什么了么?」

她低下头盯着手中的瓶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唔——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一场无趣的旅行而已」

看起来似乎有些抵触的模样。

「抱歉,不想提起的话就不用勉强了」

「不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每次想要说出来的时候,总觉得要说出来的话被什么堵住一样」

「是吗」

深黎低头扣着酒瓶的软木塞,自嘲一般地向我解释。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变得沉默起来。

「要是……到了可以说出来的时候,能说给我听么?」

沉默了一会儿,深黎以难以辨别的弧度点了点头。看到这个动作,我紧绷的嘴角终于放松了下来,选择当下的另一件事情转移了话题。

「你也是时候该放弃了你手上的工作了吧」

「嗯……这种软木塞果然不能用手扣出来么,看来还是得找找开瓶器」

「不不不,你还是未成年人吧。果汁不比酒好喝么」

我一边吐槽一边从路过的服务员推的餐车上顺走了一瓶百分百的葡萄汁。

「诶——没喝过嘛,想要尝尝而已,而且葡萄酒跟葡萄汁差不多的吧,反正都是葡萄做的」

「难道你是那种会把生抽和老抽搞混的人么?」

「不一样是酱油么?没差吧?」

啊……感觉自己好像又清楚了深黎身上的又一个缺点。

「厨师听了可是会骂人的」

一边淡定地反驳深黎一边若无其事地从她手中拿下了葡萄酒,未成年人老老实实喝果汁吧。深黎嘟了一下嘴表示不满,很快就转换成好心情扭开了桌上的百分百葡萄汁,然后倒进酒杯里。

「算了,反正没差,一样都是葡萄做的」

「说得好听是不拘小节,当然也能说成粗枝大叶」

深黎摇了摇酒杯里的葡萄汁,举着酒杯对着窗外吟了一句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

然后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后,立马就变成咕咚咕咚地豪迈喝法。

「这个很好喝呀!甜而不腻,口感润滑而不涩,浓郁的甜味绝妙地融入舌头的味蕾里,此乃一等佳品也」

槽点太多都不知道哪里说起。你是酒吧里的大叔么?

我拿起装着葡萄汁的杯子喝了一口,好喝是好喝,品起来并没有深黎说得那么夸张。

「……普通的好喝」

似乎是注意到我那微妙的眼神了,深黎轻车熟路地开始了辩解。

「真是的,人家喝得是情调!是情调!是——」

我打断了她的话。

「用不着强调第三次,这话并不重要,你喝的的确是葡萄汁」

「姆——果然还是要上真货才好么」

我眼疾手快地拿起了葡萄酒,深黎扑了个空。

「有什么不好嘛,就一口就一口」

「喝酒只有一口和无数口?好奇心可是会害死猫的」

「杂志上说喝点葡萄酒有益身体健康」

深黎整个人伸了过来,拉长着手想要从我手上抢回葡萄酒,我则举得高高的不让她碰到。这个情况真是相当累人。总感觉深黎这个性格,以后要踩的坑只会多不会少,要生活下去也会比一般人费劲,真是令人担忧。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谣言了」

「那可是杂志上的哦?」

深黎终于停了下来,得亏这样我也终于能把手放了下来。

「虽然不能说是完全在撒谎,但基本上也是一面之词。延年益寿,抗癌抗氧化什么的,葡萄酒确实有这个好处,但其他对身体有好处的东西多着去了,比如草莓、橘子、大豆这些,对身体的健康不比葡萄酒低,不如说更上一筹。如果只靠葡萄酒就想养颜养生那就是杯水车薪,毕竟真正发挥作用的物质也只是里面的微量元素,不过考虑到酒精对身体的坏处实际上适得其反。听好了深黎,就如同硬币的正反面,凡事都是有两面性的,世界上可没有那么方便的东西存在」

我见深黎发愣,才意识到自己搞砸了。

「抱歉,我没有说教的意思。怎么说,我其实也是有样学样,把老爸那里听来的东西复述一遍而已」

深黎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有的事,只是觉得有些意外而已。我不是说了么,由哥哥说的话,我并不讨厌,而且感觉哥哥的爸爸让人觉得是个有趣的人呢」

「诶?有趣么?我不是很想破坏你的想象啦,真人可是相当天然呆,拜他所赐我童年阴影可不少」

现在回想起来我嘴角都在不住地发抖。也搞不懂为什么失忆了那么多事情,偏偏为什么那些童年阴影没有被我忘记。

「那实际上是做什么的?」

「你就那么好奇么?我觉得听了也没多大有趣哦」

「好奇!」

深黎的眼里一闪一闪的,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我低下头来,用叉子卷起了意大利面。

「哎,也行吧。等晚饭后再说,先搞定眼前的事情,再不吃就凉了」

然后送入嘴里。

美味!不愧是主餐厅级的意大利面!以及,不愧是我的味蕾,丝毫吃不成高级的感觉。

(深黎害怕孤独,抓住了主角的手)

在海上观星听起来是个浪漫的选择,然而实际上海面水汽的蒸腾作用,游轮上的光污染,下雨或是多云的晚上,这些因素都使得这种浪漫与海上几乎无缘。不过今晚看起来运气比较好,风平浪静,晴空万里,游轮上的晚宴也开始趋向平和,各处闪烁发光的灯饰消停了下来。我们躺在顶层甲板后方的露天天文台上,能够清楚地看到天上流淌着的银河和满天的繁星。在黑夜的海上,海天也是一色的,听着巨轮破浪的声音时稍不留神就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海上。

「我爸爸是个百货公司的业务员,从小就带着我在全国跑上跑下,托他的福我转校的次数用两只手都数不完」

我不知道躺在我一旁的深黎有没有认真听,不过就当作是自言自语也行。

「然后呢,我爸隔三差五就从公司带来一些奇奇怪怪的吃的喝的给我试毒,也是因为这个让我在童年里饱受摧残,承受了童年时期不应该承受的痛苦」

「呵呵」

深黎似乎被我逗笑了。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之前跟你说的辣椒汽水就是他带来给我试的,光是这些口味奇特的饮料我能记住的就有好几种了,而且是口味评价最差的那几种」

「还有呢还有呢?」

「类似于芥末花生豆的,还有些黑暗小零食我也吃过,那些零食的味道简直快让我舌头爆炸了,像是东京香蕉、美国甘草糖这种根本不是人吃的,还有苦味的韩美禾海苔,甜到发腻的天甜巧克力和马卡龙,曾经有一次拿了不知名的黑暗零食来配辣椒汽水喝,味觉瞬间爆炸」

「那是自作自受不是么」

「我还没胆大包天到那种程度,都怪老爸那家伙把汽水倒进杯子里,害得我当成是水,想都没想就直接往嘴里灌了,半条命都要被折腾没了」

「听起来爸爸是个很有趣的人呢」

「额……」

我楞了一下。

「不不不,那是因为你不是当事者,吃苦头的可是我」

记忆里的老爸总是笑着的,总喜欢带着一些古灵精怪的东西回家让我尝试。明明是个忙得到处跑的业务员可总能在晚上回家吃饭,人来疯总喜欢拉着我到处逛,是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任性的成年人。

「一起出去时,有时候还会被错认为是兄弟,他就一点都不显老,同事有时说他跟上学的时候一个样,实在看不出是个有孩子的人,为所欲为,想要干什么倒霉事都要拉上我一把。有时候真的是搞不懂他,为什么非要我陪着还坑我一把……」

我还在抱怨着,旁边的深黎伸出一只手来指向夜空。

「哥哥你看,那是北斗七星」

「嗯?哪里?」

「靠近地平线最亮的那七颗星」

「哦,原来那个就是北斗七星?我还以为会在更上面的地方,不过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深黎似乎没有理会我的疑惑。

「跟周围的几颗星星组合起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大熊座」

「大雄座?」

「别皮了,不是那个大雄」

深黎用左手拍了拍我的大腿表示抗议。

「开玩笑的,不过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熊呀」

「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呀」

「哎,别强人所难了」

「不远处的那一颗是北极星,跟附近的那几颗星串联在一起就是小熊座了」

「嗯……我看起来只觉得像个勺子」

「中国古代的人确实有看成是瓢的」

「深黎对星座很熟悉吗?」

「稍微吧,小时候对星座挺感兴趣的,而且乡下地方除了大自然比较好之外也没什么特点了,看星星也算是为数不多的乐趣」

「乡下有那么无聊么?」

深黎依旧没有理会我。

「传说大熊座和小熊座是一对母子哦」

「中国有这样的传说来着?」

「是希腊神话的啦,反正哥哥闭嘴听着就是了」

「好吧」

她似乎对我的打断感到有些不满了。

「大熊座的名字叫卡利斯托,小熊座的名字叫阿卡斯。为了从恶毒的赫拉手上保护他们两个,花心的宙斯将他们送上了星空」

这一听起来就是希腊神话里常有的事。

「但是赫拉不乐意,就求他哥哥波塞冬让卡利斯托和阿卡斯一直呆在天上,所以天上其他星座都有沉入地平线之下休息的时候,但只有大熊和小熊被排斥在外。大熊时时刻刻守在小熊的身边,防止赫拉这个恶婆娘再动什么坏主意」

「感觉好普通」

「是呀,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不过,肯定……」

她顿了一下,然后握住了我的左手。她的手心在这带有凉意的徐徐晚风中,显得如盖在身上的毛毯一样温暖。

「哥哥的爸爸也是一样的吧。只有放在身边才是最让人安心的,他一定很看重哥哥你的事情。哥哥会很好奇为什么的吧?因为我也能明白那种感受,明明在身边却总是害怕何时消失不见。就像现在一样,看着满天的繁星,哥哥就近在身边,但是不像这样触碰着确认的话,就感觉会被星空的深邃给吸引过去,本该在身边的哥哥会突然消失不见。我自己也觉得很蠢,但是无法停下这份不安,很好笑吧?但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实在是太让人恐惧了」

我被她那过于轻柔的声音给愣住了,因为实在是没有从她口中听过这样的声音,就好像从不认识的另一个人发出的声色一般。

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对于这个长期陪伴在身边的旅伴并不了解。无论何时都是这样的,总是没有真正地看懂身边的重要的人。

脑袋隐隐作痛,茫茫的深处中不知名的东西在翻腾着。

「怎么了哥哥?」

见到我用手抵着脑袋的深黎有些担心地询问我,我赶忙敷衍了过去,刚刚的头疼也如迷雾一般突然散去了。

「没什么,感觉额头有点凉而已」

「那我们再凑近一点吧」

她从拼在一起的沙滩椅上挪动了过来,并且贴心地将盖在两人身上的毛毯往我这边拉,最后还往上提了一下。盖到脖子边上的毛毯比刚才还要温暖了几分,大概是因为两人靠得比刚才还要近的缘故吧。

「暖暖的,突然就想在这里过夜了」

「别说傻话了,在这里睡着的话可是要着凉的」

「对了,我给你讲讲夏季星座吧」

深黎用手指指着天上的群星,她的笑脸似如星光闪耀,比起往常似乎还要更加可爱几分。

「在银河中间的那三颗显眼的星星就是夏季大三角,往南看有一棵橘红色的亮星,这样这样连在一起就是天蝎座,然后呢在左边不远处那六颗呢就是南斗六星,传说多看的话可以长命百岁哦,这样这样连在一起就是人马座了,也叫作射手座,是希腊神话中的人马喀戎,据说教出了希腊的大半数英雄……」

「等等等等,说得太快了,再说这怎么看都看不出像人马呀」

「加油,发挥一下贫乏的想象力你肯定能脑补成功的」

「别强人所难了,有些事情不是加油就能办到的,真好奇古代人到底哪里来的想象力能够扯出人马这种东西出来」

「大概是因为闲得发慌了?」

我皱着眉头盯着天上的星星试着想象出星座本身的样子,旁边的深黎兴奋地坐起身子来指着天上一个一个的星座向我介绍。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深黎又再度躺了下来。

「看着这满天的繁星,真想就这样在这里睡了」

「所以说躺在这里睡觉可是要感冒的」

「感觉说了一大堆突然累了,晚安」

「等等,在这里躺下的话等下我可是要把你背回去的,你要想想从这里到房间到底有多远喂醒醒!我去!已经睡了!?」

入眠的速度快的有点不可思议,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躺在沙滩椅上的深黎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已经睡着了。看来背她回床上的任务是推卸不掉的了,今天转了一天估计也挺累了的,也不太好吵醒她。

哈……要不干脆今晚就在这里睡得了,反正看着星星入睡这样的体验也难得可贵。

我抬起头来看着地平线的那永不沉下地平线的两个星座,不禁想起深黎刚刚说的话。

老爸,真的是那样想的吗?

突然有些想家了……

时不时,我会梦见遥远的过去,那些被尘封在角落里的记忆,不是在梦境中就很难回想起的往事。我被她牵着手,走过了很多的路,走过了很多的小镇。个子虽然并不怎么高,但在幼小的我看来,我跟她的身高差依旧是不可比拟的差距。

父亲曾经说过,爱笑的人肯定是温柔的人。

她的笑颜就如同温柔的同义词,看上一眼似乎就能被某种温暖和平静的东西填满内心。大概是因为如此,幼小的自己才能一直走下去,才会一直坚持下来。旅行这个词,没有说得那么容易,没有想得那么简单,更别提是为了寻找什么的旅行。在毫无目的的旅途中,我们总是重复着在旁人看来没有什么意义的问答。

比如说,在一个晴空的午后——

「为什么你总是笑着?」

眯起弯弯眼的她总会回答。

「因为很开心啊」

「很开心?不觉得很麻烦么?」

「为什么?」

她会反问我。

「因为我那么小,总会动不动就累得走不动,有时候还会没有来由地……」

说实话,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很难开心得起来,越是旅行越是被焦躁感追赶,时而会被某种巨大的压迫感压得喘不过气来,被迫面对自己仍未寻找到的事实。那是怎样的一种东西,我未曾而知,只是隐约得觉得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很平凡的,不可或缺的宝贵之物。

「我不觉得麻烦哦,你是我重要的旅伴,同时也是我重要的朋友。虽然现在小小只的,但是很快你就会长得比我还高,到了那时候,就轮到你在前方等待慢悠悠的我了」

日光从她的又高又尖的帽子的帽檐边缘照下,她的那副笑容如平常一般,是令人感到憧憬的春日阳光。我总是不由得看得入迷,内心的空洞似乎被一股暖流弥补上了。

「没有不会迎来终点的旅行,即使是环游世界也会有走到尽头的时候。重要的是,我和你在一起,以及在路上找到的那些难以忘怀的有意义之物」

她打心底地似乎觉得很高兴很享受似得,在午后树林倒映在坂道上的阴影中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微风从林间穿梭而过,急着压住那顶有些好笑的帽子的她,脸上的笑容依然未改。

每当看到她那样的笑容,我有时在想——

希望有一天,我能成为这样的人。

「…哥……哥哥」

「啊……额,我睡着了?」

从短暂的睡梦中醒来,头脑有些迷糊。

「看着书的时候容易睡着不是不能理解,但要睡的话还是回到卧室里吧」

「啊,没事,只是打了个盹而已」

宁静的海面上响起阵阵巨浪翻滚的声音,午后的海风和阳台的荫庇带来丝丝凉意。阳台后的小客厅里放着不知道深黎从哪里拿来的老式收音机,播放着听起来像是在上个世纪时风靡一时的老音乐。今天又是平和的一天,坐在面朝海洋的阳台里,看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外国老报纸,拿起盛着廉价红茶的精美茶杯抿了一口。

「虽说是茶包泡的红茶,用这种高级别的茶杯喝总觉得有些与众不同」

「想与众不同你应该试试这个」

坐在阳台小桌子对面的深黎放下书本,把她面前的东方树叶推了过来。

「没有那么难喝吧」

不知道是不是前些日子听了我的童年经历之后对那些口味奇特的饮料起了兴趣,今天特地搞来了一瓶东方树叶过来。深黎喝了一口之后一脸微妙的表情然后封印了起来,其实喝起来并没有难喝到吐的程度,就算是调味茶占据大半江山的中国也有部分推崇者喜欢这个味道,喝起来确实不怎么适合小孩子就是了,毕竟小孩子还是比较喜欢甜的东西。

「唔,这真的是原味茶么?」

没有按捺住好奇心,深黎又扭开盖子皱着眉头抿了一口。

「唔——」

「硬要说的话,就是味道淡了点吧,而且还是冷茶」

「呜诶——我平时不怎么喝茶」

「我想也是,平时都喝惯了加糖饮料的话,这种不怎么接触的喝起来会不太习惯,据说日本的茶饮料几乎都是不加糖的哦」

「真的吗?这国内TOP5难喝的味道在日本那么普及的么?」

「夸大其词啦,能喝得下去的都不算太难喝,有些原味蔬菜汁或者奇葩饮料,那种才是喝一口就怀疑人生」

「呜——这已经够难喝的了,喝下去喉咙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卡住的感觉。我还是喝杯里的红茶算了」

一脸苦涩的表情的深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里面的红茶后,表情又变得几分微妙。

「唔,感觉已经喝不出红茶的味道来了」

深黎重新拿起了书本,选择以时间来淡忘喉咙里的那股奇异的感觉。我看了一眼书本的封面,标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似乎在这艘船里也有不少的中文版书籍。不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话,前几天不是刚看过电影么?深黎什么时候对这作品那么感兴趣了?

「在船上呆了都好几天了,还没见到一个港口,这一辈子是不是都要呆在船上了呀」

深黎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小声嘟哝。

我放下手中的旧报纸,看了一眼埋在书本后的深黎,拿起了茶杯看着风平浪静的大海嘀咕了一句。

「命运是反复无常的,早晚会出现新的转机的吧」

「是真的就好了,嗯?没零食了」

深黎出书本后抬起头来,看着伸手进去却空空如也的零食盘子。

「你是有多能吃」

「哥哥明明也吃了不少的」

「不及你弹指间灰飞烟灭的功夫就是了」

「没那么夸张好嘛!」

深黎涨红了脸反驳我,稍后又冷静了下来。

「看来得去补充一趟了」

「那我也去」

见到深黎要起身的样子,我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准备跟着起来一起出发。

「没关系啦,又不远,路也都熟悉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也行」

「真的?」

「真是的,哥哥也太操心了。虽然我最初是有点不习惯啦,但现在好歹也适应过来了,你就坐在这里继续看报纸,我很快就回来」

「……」

「怎么了么」

深黎见我沉默不语地继续抓住她的手的样子,有些疑惑地发问。

「不,没什么。感觉你好像有点变了,明明不久之前还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突然之间就学会独立长大成人了,感觉体会了一把老父亲的伤感」

「你这说得也太害臊了!?我们没差几岁的好吗!」

「玩笑话玩笑话」

少年松开了手。

「唔——哥、哥哥才是,难不成我离开一会儿就觉得寂寞了?」

「不……嗯,所以要早点回来哦」

原想着转守为攻的深黎本人没有料想到这样的回答,少年平静的笑容如春日的阳光,将一股暖流引入了少女的心田里。连深黎自己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下意识地就想要藏起来自己的表情。

「总、总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说完这一句,少女就扭过头去匆匆地离开了。

直到少女离开关上门之后好一会儿,少年都在轻轻招着手以笑容目送着她。笑容消退了,留下的唯有那望得出神的面容,不知为何看起来低沉。方才的笑容如同沙滩上的潮水,平稳的海面,似乎掩盖了这下面的忧愁一般。

深黎一边走在通往船上超市的路上思考着,一边右手捂着胸口感受着悸动。

搞什么啊,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那样说啊?还有为什么自己的胸口会如此地焦躁?冷静点啊深黎。

这就不像是……

深黎连忙地摇了摇头,将脑内即将要浮出水面的答案甩了出去。

太不慎重了,我到底在妄想些什么?

那个时候也是,抱着天真的想法,擅自地走了出去又擅自地逃了回来。久居笼中的小鸟,虽然渴望飞翔,却已经离不开鸟笼。自己的一时任性和心甘情愿,明明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被周围迎合。靠着心血来潮的勇气却以为是在努力地前进的自己的那副愚蠢的姿态,是如何的可笑。

至少,可以回到过去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了。

轰隆——

「额?」

感觉地板在摇晃,从外面似乎传来了雷鸣的声音,

转过头去,透过玻璃窗能看到远处一片黑漆漆的海洋,巨浪在不停地翻滚,拍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夹着短暂的停止一会又一会地变更着撞击的方向。伴随着远处的电闪雷鸣,水平线如同深渊一样暗无天日。

靠窗的走廊显得昏暗无比,顶上的电灯不知为何没有在正常工作,冰凉的气息弥漫在整个空间里,似乎外面的湿气穿透了玻璃,皮肤似乎被什么黏住了一样,厌恶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一切就如同那一天时一样。

深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周围看起来一片陌生,本该习惯了的船舱此时显得冰冷扭曲,阴影充斥在上上下下的各个角落,逃生路标散发的淡淡绿光则助长了那些角落的黑暗。

「我在哪里?」

窗外的雷鸣越来越响了,暴风呼啸了起来,远处的深渊如同一张贪婪的大嘴,蹒跚着欲要压过来。

「不要……」

碰——

窗外的巨浪猛烈地拍打在船体上,游轮迎来一阵激烈的颠簸,船内一并发出了不安的回响,站不住脚的深黎瘫坐在地板上。

嘎嗞嘎嗞——

似乎从黑暗的走廊的更深处传来了不安定的摇晃声,能够明确感受到整艘船都在摇晃。轰隆——!啊,这个声音是,那个时候的声音。那个为静寂的黑暗添上可憎的苍银的响声。

「不要想起来……」

少女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和紧张的声色,瘫坐在地上的双脚软弱无力,捂住双耳的两手颤抖着不停,惊恐的双眼睁得大大的,过去那一幕幕憎恨至极的回忆如同窗外的海水,不断地被翻腾而出。

「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会这样的……我明明都尽力了!」

窗外又一阵电光,伴随着巨响肆虐地想要撕裂整个昏暗的天空。

实在是太大意了。没能想到海上的天气居然会变化得如此之快。

少年奔跑在昏暗的走廊中,忍不住地自责起来。

这样的事情,自己应该早就料想到了,甚至连预防对策都考虑好了,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拦住她呢?要是自己也跟着一起去就不会落成现在这个地步了。

少年着急地到处寻找着目标人物,借助着手电筒的光线到处寻找着呼喊着少女的名字,每个房间,每个角落,然而都找不到想要的身影。本该去的超市已经找过了,其他可能去的地方也找了,但依然没有下落。

嘎嗞——

游轮又开始摇晃起来,脚下的地板微微倾斜,有些站不住脚的少年赶紧扶着墙站紧。

糟糕,已经开始下沉了么?因为没有确信,所以一直搜刮着报纸试图从侧面印证自己的想法,反而成了自己松懈的绊脚石。早就应该注意到了,那个片段式的航海日志,那些船长记录中莫名令人烦躁的小问题,以及那张画上了标志的航海地图。

没有过度担心的必要,即便是要沉船,到完全下沉为止的时间是足够逃离船只的。现在要专心找到深黎才行,只要找到人了就不算太迟。

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安抚着自己,可是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少年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心中的急躁慢慢地在膨胀。

我到底在干什么?又要重蹈覆辙了么?又要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跟身边的人分离了么?

如同恶性循环一样,自责的声音再度在胸中响起。

啪啦——

脚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被吸引注意力的少年将手电筒的光照射在地上。

是深黎的手机。

少年捡起了手机来。

也就是说,深黎来过这里。这一片区域还没搜索过,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

少年握紧了手中的手机,再度开始了搜索。

在昏暗的厅堂里,少女蜷缩在前排的座位上,周围一片空荡荡的座位不仅没有让少女的恐惧得到缓解,反而是让她觉得狭隘穷屈,好像一颗螺丝被硬生生地安在了那里,无法动弹。平常本来就黑暗的室内,现在反而有些明亮,是荧屏的光芒,无声的电影在埋头的少女面前播放着。在那唯一的光源的衬托下,似乎连少女的影子都在颤抖。

她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

那个时候也是,现在也是,自己始终无法理解她的内心。

忍不住对自己感到悲哀起来。

「找到你了,原来在这种地方啊」

少年站在少女的面前,温柔地怀抱着她那微薄的身影,轻抚着背安慰她。

「抱歉,来晚了」

「哥哥?」

少女从怀抱中抬起了头。

「是啊,是你亲爱的哥哥来接你了」

尽管有些逞强,依照露出了笑颜的少年。

「来吧,是时候离开这里,这艘船在开始下沉」

少年想要拉起深黎的手,却被甩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做不到」

「深黎?」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啊」

深黎开始变得自暴自弃起来,呼吸也慢慢变得急促,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好害怕,好害怕,身体在拒绝着离开这里,不听命令地忍不住在颤抖,怎么挣扎都抑制不住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深黎哭诉的声音里,无奈和悔恨两种情感糅杂在了一块。

「所以哥哥,不要管我了。你赶紧走吧,赶紧离开这里」

深黎推着少年,示意让他赶紧离开。然而,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样的选择是不会被接受的。

「深黎真是笨呢,我怎么可能会扔下深黎一个人离开呢」

少年坐在了深黎旁边的座位上,望着无声的荧屏轻语。

「之前也说过了吧,我是不会让深黎一个人的。而且,没有你的旅途,总觉得让人寂寞」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

「是很重要的理由,没有你的话,这趟旅途的大半意义也就没有了。为了寻找特别的什么而开始的旅途,虽然不能善始善终有些遗憾,但两个人的时候总比一个人的时候要好。不过这如果是一场梦的话,梦醒了之后要是没能记住你,就有点让人伤心了」

「为什么?」

「你真笨呢,那当然是因为,你是我重要的存在啊,是我独一无二的旅伴」

实在是太过于装模作样的回答了,过于一本正经,过于理所当然,字眼的大部分从未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过。像这样装腔作势的回答,居然会感到动心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脑回路啊。

「我不要……」

双手用力地握紧自己的胳膊,咬紧着牙关,想要将身体的颤抖努力地压制,喉咙用力地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不要这样!我不要哥哥因为我的错变得不幸,我要站起来,快站起来啊我,为什么就是站不起来呢!」

深黎挣扎着用自己的双手撑起双膝,吃力地想要站起身来,言语中满是对自己的责备和焦急。

「这种时候,要记得好好依靠身边的人哦,深黎」

少年在她身旁撑住了她,将她扶了起来。

「那么出发吧」

两人蹒跚着从影院离开了。

两人离开的时候,一群群的人影仿佛要目送他们似得从各处冒了出来,轻妙的乐曲从人影的群体中传来。狂风在嘶吼,暴雨在宣泄,天上的雷公电母大声作乐,波塞冬的海浪暴动不断,不知道为什么唯有那首乐曲在一片吵杂当中格外的清晰。

从只有轮廓的人影们的神情里似乎感受到了别离的注目礼,甚至听到了众人的祈祷的声音。

最终两人坐着救生船离开时,回头望去仍然能够看到那些人影们站在甲板上目送他们的身影。深黎趴在救生船的后窗上,看着越行越远的游轮在不断变小,它的身影早已失去当初的壮观和豪华。在倾斜地徐徐沉入海洋中的游轮甲板上,黑色的人影们,一动不动,任凭风吹雨打,永远面向着这里。

傍晚的夕阳远远地挂在水平线上,远处海鸥在天空中翱翔喧嚣,金色的海浪拍打在沙滩上留下了足迹又匆匆退去。涨潮的海水没过了少女的脚踝,穿着白色比基尼的浅金发少女正蹲在地上寻找着大海留在沙滩上的宝物。古时候,美丽的贝壳和石头被人们推崇为财宝,在交易中充当一般等价物的角色。少女在沙滩上寻找着漂亮的贝壳和小石子如同寻宝一般。

黄昏下的阳光涂抹在少女淡金色的头发上,显得熠熠生辉。从远处观看,少女蹲在地上仔细寻找东西的背影与沙滩海洋,以及远方的夕阳融合为一体,就像一幅画。头上的火烧云缓慢地朝水平线飘去,傍晚的海风吹打着少女的金色发丝,海上落日不知何时又沉入了一些位置。

「该回去了……」

蹲在沙滩上的少女抬起头来,撩起一侧被海风吹打的发丝看着远方的天色自言自语。

「希望哥哥不要走得太远就好」

从旁边的篮子里取出人字拖,把收集到的贝壳和小石子放进篮子里后,深黎面朝大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昨日的时光就好像远方的落日,一经逝去就特别遥远。呆在游轮上的日子在此时化为了金色的遥远回忆。

「哥哥……」

早点找到他吧。

孤独的寂寞是两个人的,两人不在一起时的时间是漫长的。

深黎提起了篮子,奔向了少年的所在之地。小跑在石板路上,脚下的人字拖砸在石板上的声音叭叭地回响在寂静的海边,远远得就能看见期望的背影。

深黎一边小跑一边兴奋地挥手呼唤着他,但似乎背影的主人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深黎小跑到离他还有一小段路的地方停了下来,单手撑在膝盖上喘了好几口气。

本想埋怨的深黎,抬起头来时却发不出语言。

他就伫立在那里,在杂货店的小摊子前拿着水晶球看得入迷。拖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长长,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侧脸上时整个世界如同静止了一般。黄昏与影子,天空与大海,我与你的境界线。那副观赏着水晶球的眼神与表情,就跟那天在游轮上见到的表情一样。

眺望着远方,追逐着遥不可及之物。

在我眼里,是无奈与悲切的融合。

胸口好疼好疼,疼得眼泪几乎都要落了下来。捂住的心脏奔腾不已,胸口的地方感受到揪心的炽热。这份悸动,这份心情,随着时间越发的增长,没有止境,似乎要跨越了水平线。

「哥哥喜欢这个吗?」

我凑了过去,强作笑颜。

「额」

留意到我的存在之后,他终于回过头来,然后又转回到了水晶球上去。

那是一颗海洋的水晶球,白色的帆船迎风前行,星空高高在上,远方的晨星闪烁光芒,帆船的底下深蓝的海洋推波助浪,一只海鸥在帆船的前方飞行着,指引着帆船前行的方向。

「因为看起来很漂亮啊,而且总感觉有些怀念」

「呵呵,毕竟前不久我们还在游轮上呢」

哥哥举起手中的水晶球仰望着,如同从天上摘下了星星的小孩一样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梦想,坐着小船在冒险中游遍整个世界」

不可思议,看到他的笑容之后,内心的痛楚顿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洋溢在怀里的安心感。

「很小孩子气的梦想呀」

「梦想终究还是小孩子气的好」

放下了水晶球,哥哥就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后发现我愣着没有跟上来时又回了头。

「不跟上来么?」

「诶,啊,啊哈哈,感觉跑过来的时候太急了,现在有些走不动」

我打诨笑了笑,赶忙跟了过去。当我们的影子在地上凑在一起时,我想起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一句话。

年轻人的爱不是发自内心,而是全靠眼睛。

传达爱的速度,是声音的速度。爱上一个人的速度,是光的速度。从那一次注视开始,我就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份心情为何物的答案,所以现在的自己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这个我未曾梦见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