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是什么呢?

也许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思索这个问题的必要。很快,我就要变成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彻底地融入她的体内,和她心心相印了。也许那时在我的眼里,她便会不再那么辽阔而冰冷。也许那时我会意识到她也有她的孤独,她仿佛是一个被地球母亲冷落的孩子,只能在大地的一角躺下,头枕着冰原与黑暗的大洋,脚踏着支离破碎的群岛和汹涌的寒流夜不能寐。

这么想着的时候,天空上积聚的云朵散开了些许,一束并不很强烈的阳光顺着我左手边上列车的窗户照了进来,正好打在了我的手上,就好像阿拉斯加感受到了我的心意,对我微笑了一下。在觉察到了自己这有如童话般的想法后,我不禁哑然失笑,轻轻地转动了一下手腕,好让自己有些苍白的肌肤更多地接受这阳光的润泽。

最近真的好困啊。在充分地感受到了阳光的暖意后,身上好像也稍微暖了一些,我便有些慵懒起来,轻轻地靠在了墙上,脸紧贴着车窗望着外面。从昨天开始,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精神在终于接受了自己将要去世这个事实之后放下了包袱,总之我的身体状况竟然稍微好转了一些。体温一直维持在38.5度左右未再恶化,原来令我整夜翻腾睡不着的头痛欲裂与昏沉的感觉也缓解了一些。如果没有不时爬上我的身躯的困倦,以及喝水时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痛感,我有时竟会觉得自己已经康复了。他对我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所以即使知道我的痛苦,他也会以近乎强令的口气让我多喝水。在我因为水浸过嗓子里的伤口而疼得直咳嗽的时候,他会紧握住我的手,却在同时转过头去看向和我相对的地方。真的,至少在和我相处的时候,他的举止还是和几年前一样,未有什么变化啊,在看到他的动作时,我这样有些欣慰地想到,之后我就觉得那仿佛要将我撕裂的疼痛也淡去了些许,就继续仰起头,一边握紧拳头,一边将他给我的水一饮而尽。

尽管要非要算的话,我比他大一些;尽管一直以来,我们之间相处的方式是他教我如何面对现实,我教他如何面对内心,但现在我也会时不时地生出希望他夸奖我,说我真懂事,这一类的小心思。当然,我只是将这些想法深深地藏在心底,没有让他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仍在消沉。从外表上看他似乎恢复了正常,和往常一样会在坐下时将背挺直,会迈着稳健的步伐行走,也会不时在和我聊天时露出看起来确实发自内心的笑容。但是我仍然觉得在知晓了一切之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似乎失去了原本那种显露无疑的,让我觉得倚靠在他身后就能得到安全的从容不迫之感。他在走路走得稍微有些快时就会不安地四处张望,并且即使在和我肩并肩地坐着,而四下没有别人的时候,他也会低着头,不时撩动他那在男生中算长的头发,将之整得凌乱。虽然这只是一瞬间的动作,在这之后他就会恢复平静,但是我确实能从中感到他那令人不安的烦躁。

我把视线收了回来,事实上窗外的场景也并无什么动人之处。一条伴着铁轨而行的柏油马路的路面在阳光的直射下仿佛冒着烟气,路的两旁不时闪过被废弃的汽车,已经散架的自行车,以及其他证明有人曾在此匆匆经过的各种杂物,在太阳下这些东西的每一个细节都显露无疑,显出一种破败的感觉。我不想再目睹这种令人觉得怅然若失的场景,于是就低下头来,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地面。阳光在穿透窗户,令它周围的空气亮起来的同时,也在与它相对的角落里留下了新的阴影,而我的身影恰好投射在了那片犹如积水一般的昏暗之中,看起来有些模糊,也有些渺小。我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都在他流露出不安或烦躁的时候在心里希望自己能将他揽到自己的身影之下,为他提供一片荫凉,抚平他心中的火气。但是自昨天之后,我终于知道这是做不到的,我们现在谁也保护不了谁,故而能做的只有相互依靠。但即使相互依靠,在现在,面对着如排浪般迫近的灾难,我们终究还是过于无力的吧。

“啊,他...”我有些茫然地想着,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感叹。之后我将一只胳膊搭在前面的椅背上,将头倚在上面,侧身看着坐在我右边的他。他现在正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手机。他似乎还没有察觉我内心的种种不安与彷徨之感,因为在平时,如果他知道我需要被关心,那么他即使是在做自己的事时也会显得有点三心二意,会和我做一些恶作剧般的小动作,比如撩一下我的头发,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或者戳一下我的脸颊什么的,但是现在他似乎完全不想这么做,只是俯下身去,将全部的心神沉到了他正在看的东西上。他正在看的应该是什么线上阅读软件里的书,因为他手机的屏幕现在是纸张的颜色。很快,在又往后翻了几页后,他似乎是看完了那本书,退出了阅读软件,之后频繁地一下一下点着手机的锁屏键,他手机的锁屏图案也就不断地闪着。那张图片我是熟悉的,那是他趁我不备时拍的一张我的照片。当时我正脱了一只袜子,翘着腿趴在床上看书,他就故意开着闪光灯在旁边拍了一下,之后公然告诉我照片里的我好可爱,他要设成锁屏什么的。虽然那时我们争闹了许久,但我也不是真的反感他那么做,所以后来也就算了,不过我经常会在没事的时候以这照片为理由和他闹一闹就是了。

想到这些往事的时候,我有些不能自已,扑哧地笑了一声。听到我的笑声后他转过头来,不过没有问我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嘟囔了一句:“嗯,果然,她死了。”

“她,你说的是谁?”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网络小说里的女主啊。”

“哦,就是那个,外星人少女,是那个吧?”

“嗯。”

“呃,你之前不是说,一定要等脱离险境才会去读完最后的结局么?”在问出这句话之后我就后悔了,这简直是明知故问。

“唔,没有这个必要了...”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喃喃地说着。他似乎还补充了什么,不过他的声音很快就被火车尖锐的鸣笛声盖过了。在一阵引得周围的物品都剧烈晃动的急刹车后,火车停了下来。自然,没有到站提醒,也没有任何乘客抢着出站。这自然是因为我们是这列火车上仅有的乘客,也是因为我们停靠的地方其实并不是火车站。在昨天,我们终于互相搀扶着从麦金利山的山间小道里走出,到达山北侧的火车站的时候,所有列车都已经因为山火而停运了。本来驾驶我们这一列火车的司机也准备要去避难了,但是在我们的央求下他最终还是答应带我们一程,反正我们都是要往南走。但是他已经提前告诫过我们车可能会在任何时候停驶。于是现在,不出我们意料地,列车停了下来,停在了安克雷奇与南边的终点站西沃德之间。稍微整理了一下行李后,我们走出了车门。而此时坐在车头里的司机也拉开车门走了出来。他是个年近半百的大叔,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和有些褪色的皮鞋,留着两撇浓密的灰白色八字胡,脸色白里透红,看起来挺和善。他走到了我们面前,用他那有些浑浊的蓝绿色眼睛注视了我们之后,拍了拍我们的肩膀祝我们好运。紧接着,他就拉起了他的行李箱,迈着急促的小步沿着铁道旁边的公路继续向南走去,过了一会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于是,从现在开始,我们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和彼此了。

在他仍有些不放心地再一次确认自己的行李有没有遗失的时候,我往四下望了望。在我们背后,紧挨着铁轨左侧的地方是拔地而起,遮住了半个太阳的群山,和在安克雷奇和费尔班克斯看到的一样,山脚下长着茂盛的松柏,而山顶仍被冰雪覆盖。和别处的高山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山棱角分明,无论是阳光下晶莹的积雪还是远看如同绒毛的松柏林都无法掩盖构成山体的土石的形状。我们面前是海,但在铁轨所在的位置和海之间还有一片岸滩,而这片岸滩分成了三个高度不同的区域。我们所站在的地方是最高的,上有铁轨与公路,以及散布在铁轨周围的石子,比我们稍低的地方是一片荒草地,枯黄的草叶与仍未化开的积雪,以及被偶尔高涨的海水冲到这里的贝壳碎片互相掩映,看起来如褪了漆的墙壁般斑驳,而这片草地再靠下的地方便是这靠近北极的地方所特有的黑泥质海滩了,沙滩上散落着被汹涌的海水冲上来的枯木与礁岩,而就在这片海滩的中心处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座石屋,面积大概20平米见方,看起来不像是人把石材搬到那里后建起来的,却像是有人直接利用一块原先就在那里的巨大礁石直接雕刻出来的。

我回头看了看他,他也将目光投向了那里。

“看,那里有座石屋诶!”我摆出激动的样子这样说道。

“嗯,看到了,这种建在天涯海角的小屋确实引人注目。”他微微颔首。

“呐,你说建起那屋子的是谁呢?”

“不知道,有可能是曾在这里定居捕鱼,但后来又迁走的渔人们吧。”他淡淡地回答道。

“啊,真好啊,只靠着面前的大海就能生活下来,还可以住在这种幽静且被美景环绕的小屋里,那些人一定很享受吧…”

在说了一半之后,我戛然地止住了自己的话头。因为他并没有对我所畅想的这些东西产生兴趣,只是背过身去,拿着自己的行李,踩着在他的脚下滚动着的卵石有些摇晃地向海边走去了。在踏上荒草地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朝我招了一下手,之后就又转过了头去,阳光的光束顺着他的眼镜框划过,微微地闪了一下。

看到他的举动后,我莫名地感觉到心里有点空落,但最终也没有细想,还是习惯性地跟了上去,在他下到海滩上的时候帮他把行李搬了下去。之后再往前走了几步后,我们就到达了那座石屋门口的位置。走进去后,我四下打量了一下,看来之前确实有人在此居住过较长的时间。尽管粗糙,但屋子里还是有雕刻出来的桌子,床和壁炉,而壁炉中还有一层白灰的痕迹,显然是这里之前的主人留下的。

“于是,我们现在要干什么?”我试探性地这样问道。

“捡些枯木作为柴火,这最基本的供暖问题是先要解决的。”他直接地这么说道,之后不等我回答,就径直走出了屋去。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肩上扛着两棵树枝还没有断掉的树干,腰间还别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火车上拿下来的用来在紧急时刻劈开窗户的救生斧。他将肩上的枯木重重地撂在了地上,之后便从腰间抽出斧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木材,用力地一下一下砍了下去。我站在他身后,看到只穿了单薄的衣服的他的肩处被粗糙的枯木磨破了,露出了几道血痕,然而他似乎完全不觉得疼。犹豫了一会后,我还是走上前去,轻轻地抚摸着他肩上的伤口。就在这时他猛地将头回了过来,我吓了一跳,便后退了一步。

“啊,没事,这不算什么,这些,这些我一个人都能完成,所以,不用你担心些什么。”他这样说着,语气似乎还和平常一样柔和,但是我察觉到他似乎在压制着什么,因为我可以清晰地感到他此时粗重的鼻息。

见我一言不发,他又补充道:“所以说,看吧,你不是说你还想去看海的么,所以,去啊,去看海吧,没事的。”他这么说着,还向我挤出了一个笑容,只不过这笑容极其不自然,看起来只是强行用力将两边的嘴角挑起来了而已。

我满心忧惧,不过我也感觉到了如果继续在这里的话什么东西会爆发出来,所以最终我还是慢慢的移动着步伐,向门口走去了。

我漫步在海滩上,却并没有看海的兴致。本来应该代表着平静的大海此刻却喧嚣着,不断地泛起白色的泡沫,之后将这些泡沫揉进海浪里,连着浪潮一起送到岸边,仿佛只要一有机会,它就要掀起更大的浪,将周围的一切都吞没了一样。仿佛是在确认我所想的是对的一样,我刚刚从我驻足的地方移开脚步,一阵浪潮就涨了上来,转眼就将我才留下的脚印磨蚀得只剩了一个轮廓。我叹了口气,将视线从海面上移开,开始打量着环绕着眼前的这个海湾的几座山丘。而当我看到它们的形态的时候,我竟在一瞬间感到了些许的豁然开朗。

“啊,这里的景色总归还是不错的嘛。”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这样的赞叹。

在我视线的两侧的边缘,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耸立着一近一远两座山,看起来仿佛如果再被什么力量推一下后,它们的身影就会坠落出天际以外一样。其中的一座的侧面面对着此时已经西斜的太阳,在已经变得柔和的阳光的光晕下,山体上的冰雪变成了浅粉色,显出一种铅笔的笔触一样的质感,仿佛整座山体,连同山脚下的海水以及笼罩着山顶的晚霞都是什么人在这天地之间画下的素描一样。而另一座山则背对着太阳,但是此时正好有一团被照亮的云彩飘到了它的上空,于是它便通体都沐浴在了霞光之中,看起来玲珑剔透,每一段冰崖上都流淌着光彩,好像一座水晶的城堡。

此时一阵还挺强烈的风从我身后刮来,风中带着的泥土与松枝的馥郁的气息包裹住了我,令我不禁抬起头来,朝着风的方向仰望过去。这阵风将一切都无差别地引向了天空的深处。原本不断拍击着海岸的浪涛现在涌了回去,而原本以团块状积聚在天空的云朵也被刻下了风的形状,变得细长起来,在染上了太阳金红色的光辉后,如长河般向着天空的穹顶流去了。不过很快地,天空就以它分外开阔的胸襟包涵了这一切。在风渐渐平息后,被拉长的云彩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去了,留下的只有我眼睛中残余的影像,但是我丝毫不为这种消逝而感到悲伤,因为我看到在刚才的云彩的前端曾经触及到的地方,连片的,带着透明的红色,橙色与黄色光彩的晚霞正在浮现出来,看起来无比辉煌。我知道那晚霞是原先的积云幻化成的,在天空之中那些云褪去了原本的锋芒,但同时获得了更为灿烂的颜色,变得更为动人了。在我这般的联想下,这个自然的过程在我眼里却变得无比温柔。“我也好像变成那样的一片天空啊,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能变成那样,那就太好了。”闭上眼后,晚霞的光彩似乎仍在我的眼里流动,我不禁将十指相扣,对着海面与天空这样许愿道。

在睁开了眼睛之后,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感,仿佛冥冥之中,掌管天空的女神回应了我的祈愿。我甚至觉得原先脚下松软的泥地都变得坚实起来。于是我迈开了大步,走回了石屋之中。他现在已经劈好了柴火,把其中的一堆放到了壁炉中,正一下一下地打着之前买到的露营用燧石试图点着火,但似乎失败了。

“呐,我说,我们一起去看海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说道。

他没有理会我,转而继续附身去敲打他的燧石。不过我不会这么轻易地就罢休的。我继续上前去,一边转动他的肩膀,一边说道:“所以说,走吧,去看海吧,那里的风景真的很好啊!”

啪地一声,他手中的燧石掉到了地上,之后他直起身来,双手紧握成拳。

“你知道么,其实,从今天的早些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想告诉你,其实,对世界无原则地抱有太多善意的话,到头来可是会受到伤害的。”他背对着我这样说道,声音有些颤抖,而此时他的拳头也握得更紧了,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见。

“因为,因为,我明白,痴醉于自然的美丽是可以的,甚至在平常的生活中这已经可以算作美德了,但是,毕竟,可能几天后,我们就要死了啊…”这么说着的时候,他抽噎起来,尽管将两手放在了脸上,但泪水还是从他的十指间流出,滴在石质的,坑坑洼洼的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看到这番情景后,我从身后环抱住了他,将嘴唇贴到了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呐,你知道么?可能在你眼里,我面对马上要来临的死亡的态度确实是过于平静的。但其实,我想你也知道,我也会害怕啊,这是人之常理,想到在20岁的时候就要交出生命,再不能看更多的美景,再不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怎么可能不怕,老实讲,我每天都怕得要死,怕得晚上要做噩梦呢。”

“那,那就去将害怕表露出来啊,没关系的,就去消沉,就去哭啊,我们所经过的地方都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谁会责备你,不显得那么坚强也没关系的。为什么不和我一样,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无关紧要的事上以纾解对死亡的恐惧,还阻止我这么做呢?这是目前情况下最好的做法了吧。”他几乎是哭喊着说出了这些话。

早有准备,我早知道他会这样讲。我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轻轻地开启嘴唇说道: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啊。”

当我说出去的这句话的最后一个余音散去的时候,他猛地回过身来,紧盯着我,眼睛睁的比平日更大,以至于使得他的眼镜稍稍上斜了一些。

我将双手放于胸口的左侧,感受着自己有些剧烈的心跳,抿着嘴唇从而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坚定一些,之后重复了刚才的话语:“是的,这是因为我喜欢你!”

“诶?”他发出了这样疑惑的声音。

不等他反应过来,我拉起他的手,使出自己能使出的最大的劲,拉着他跑了出去。他还没反应过来,也只能茫然地跟着我跑着,一路上跌跌撞撞,我也几次险些因为和他的步调不一致而摔倒,但是没关系,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拉着他一直向前跑着,在泥地上留下了一排凌乱的脚印,直到抵达了我刚才看到晚霞的地方才停了下来。那片霞光仿佛从倾倒的酒杯中缓缓流出的美酒一样,虽然又西斜了一些,但是却仍保持着原来的耀眼的颜色。

我俯下身来,好让心脏的跳动不那么剧烈,之后不等喘匀了气,我便指着那片晚霞,对他喊道:“看,看那里,看到了么?那霞光是多么的辉煌,仿佛整个宇宙都被包含在了他的光彩之下,尽管它并不能长久地闪亮,尽管它旋即就会被蔓延开来的夜色吞没,但是不要想那么多,当你现在,对,就现在,看到它时,你是仍会为它最终的不可避免的消逝感到悲伤,还是仅仅只会沉醉于它的仪态,并久久不能忘怀呢?我想还是后者多一些吧,对,这样就足够了啊,只要绽放出了足够的光彩,即使最后终要逝去,又有什么关系?所以,即使只余下了几天的生命,即使不会被谁注意到,也请不要沉浸于悲伤之中,请和我一起,绽放更多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光彩吧。如果你下决心这么做的话,那么我便甘愿做你的天空…”说到这里,我因为激动而留下了泪水,嗓子受到了刺激后连连咳嗽了几声。

当终于平静了下来之后,我朝他的方向望去,他面对着仍然在闪亮着的晚霞,整个面容都被笼罩在了光晕之中。沉默良久之后,他转过身来,轻轻地对我点了点头,之后扶住了我的肩膀,将我的头埋在了他的胸膛上。

嗯,看来我所想说的东西已经传达到了,我这样欣慰地想着,便尽情地将脸趴在了他的胸上,流完了剩余的眼泪。原先我有时会嘲笑他的肩宽太窄,臂展不够长,以至于有时抢夺东西还抢不过我,但我今天才发现,他的肩膀还是足够宽阔,足够我把头深埋在上面,之后两手抓着他的衣领,尽情地哭出来的。

在我终于将心情平复下来,从他的身上离开,转为和他面对面地站着的时候,他显出了在思索的表情,之后说道:“那啥,生日快乐。”

“诶?”

“生日快乐。”他让自己的咬字变得更清楚了一些,又重复了一边。

“嘛5月4日还没结束呢吧?现在就祝我生日快乐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他低下头,转了转眼镜,之后有些含混地说道:“因为,抱歉,现在我无法找出别的话语来表达我对你刚才能说出那一番话的感谢之情,以及对于我早些时候的冷漠的歉意,所以,嘛,只能这么说了,虽然有点不合时宜…”

“okok。”我眯起眼睛,微笑了一下,之后朝他摆出了ok的手势。

“那个,说到生日的话,果然还是需要有个蛋糕的吧?”他这样提议到。

“是这么一说,但是在这种地方去哪里找蛋糕呢?而且,唉,不瞒你说,我是真的吃不下啊。”

他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之后仿佛突然有了什么灵感一样,激动地对我说道:“没问题,我想到办法了,我马上就能将蛋糕搞过来,而且,不需要你吃,但是该有的气氛绝对有,怎么样,是不是很期待,请你先回去稍等片刻,我一会就来。”这么说着的时候,他就朝我挥了挥手,之后朝着远处的沙滩走去了。

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但我还是满心欢喜地相信了他的话,走回了石屋里。在我坐下之后,他的那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却始终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我依稀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收到了他祝贺我生日的来信,而那时我的心情,是与现在相似的。“虽然存在着时差,但是现在是我们这里的5月5日凌晨零点,所以我决定在这时给你写信,祝你生日快乐。尽管现在还无法与你相见,但应该很快了,再有三天我就要考完最后的几门期末考试,之后回国了。虽然很遗憾地,我回国的那一天正好是你离开国内回学校的那一天,但我查了我们的航班,我的飞机是晚上七点降落,而你的飞机晚上十点才走,所以,请早些来机场,早些过安检,这样虽然仓促,但我们至少还能再见一面…”那封信是这么写的,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

想到这里的时候,那一天的场景便开始在我脑中浮现了出来。那天我听从了他的意见,下午四点就到了机场,之后在刚过五点时就过了安检,来到了他的飞机降落的登机口等待着。他下飞机的速度还有些慢,直到飞机里的人都基本走光了他才出现,还害得我担心了好久。后来我们就那样,拎着各自的行李,在登机口旁的一家甜品店里坐了许久许久。我们要了两杯奶茶,一小块蛋糕,之后就面对面地坐着,看着奶茶里的冰一点点地化开,看着周围从人来人往到逐渐冷清下来,看着屋顶的吊灯不断地变换着颜色。到后来,即使吃完了东西,我们仍然不肯离去。我坐到了他那边,之后我们靠在一起,用着一个耳机听了很久的歌。而同时我们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从过去的往事到将来的理想无所不谈。一开始,他还会平静地回答着我的问题,但后来看,随着我必须离开的时刻逐渐接近,他却显得越来越不安。当九点半时我起身要去登机的时候,他忽然紧紧地抱住了我,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重复地说着不想让我走。真的,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显露出软弱的一面…

自然,我还记得他那封信的结尾。那时他写罢停笔的时候想必也正是情到浓时,于是便想署上一个暧昧一些的称呼,但估计还是没有把握,所以那封信最后的落款居然写着“你亲爱的朋友,2018.5.05”哈哈哈,亲爱的朋友,想到这个称呼时我就想笑,这简直就像在那个人们刚开始写情书的时代,在倾诉完了衷肠后还要写一句“致以革命的敬礼”一样。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满脸笑容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手中托着他所说的“蛋糕”。那是一团积雪,被他用手捏成了圆台的形状,上面还画着个图案,如果从远处看的话,还真的有点像是蛋糕。

“喂,你看怎么样?”他指着他的杰作,不无得意地说道。

“哇,上面的那个图案是什么?”在端详了很久之后,我仍然不知道该发表怎样的评论,便只能这样问道。

“那个啊,那是一头熊!《挪威的森林》里不是有个比喻句,将对人的喜欢之情比作春天里的森林中的熊什么么…”

“切,如果记不清的话就不要引用里啊。”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总之,这是一头熊!你能否看出来呢?”

“不能。在我的眼里那不过是三个相切的圆而已。”我故意这样说道。

“切,讨厌…”他伸出手来想要推我,我笑着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总之,作为一块蛋糕,它现在还是过于寒酸了,我需要对它装点一番。”他这么严肃地说着,之后从放食物的包里拿出了昨天喝完后仍不舍得扔的半瓶酸奶,将之洒在了这团积雪上,之后又从水果沙拉里拿出了两颗葡萄和两颗草莓,放在了上面。“做完了!”,他自豪地宣布道,“奶油水果蛋糕,通常是商店里卖得最贵的那一种哦!”

“简直像过家家一样…”我在心里这样埋汰他道。不过在吐槽完后,我突然又感受到了些许的感动。现在屋子里唯一亮着的只有那盏灯光昏暗的提灯而已,在这种暗黄色的灯光的照射下,那层酸奶制成的“奶油”确也闪耀着温馨的色泽,营造出了小时候过生日时坐在餐桌前,等待着吹灭蜡烛并许愿时那样的气氛,这么想的话,作为一个生日蛋糕,他的这件作品也算是合格了的吧。

“好,完美,所以,寿星小姐,来许个愿吧!”他这样宣布道,而在我刚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又凑到我的耳边,严肃地说道:“为了保持生日会上安心喜乐的氛围,愿望可不准与生死有关哦!”

“哈哈,我知道了,还用你提醒我?”我轻声对他说道,紧接着,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希望在此之后的每一天,我们之间所能共享的那一份快乐都会增加。”我这样祈愿到。

“许完了么?”

“许完了。”我回答到,仍然闭着眼睛。

“啪”地一声,他关上了提灯。“请想象一下,这就是吹熄蜡烛的场景。”他这样说道。

我睁开了眼睛,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而在关掉了提灯之后,屋子里也被黑暗浸没了。站在我眼前的他在我眼中只剩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是我能感到他的视线,他带给我的真实感并没有减少。想必在他眼里,我也是这样的吧。因为在之后的数秒内,我们就这么站在黑暗中互相看着,直到我最终绷不住了,笑了出来,而他也哈哈大笑,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停了下来。

“喂,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休息了。”在笑累了之后,我坐在地上,这么提议到。

“确实,那就睡吧。你睡在这里,我的话就出门,去停在旁边的火车上睡去吧。”他这么说着,起身便想往外走。

“停,今天我们要一起睡在这里。”我站起了身来,抓住了他的衣角。

“诶?这…这里只有一张床吧?”他显得有些为难。

“对,就是这样,今天晚上,我和你,要睡在这一张床上。”我抬起头来,顺着他的视线直视过去。经过今天的小风波,我发现有时候对待这家伙还是要强硬点的。

“呃这不太好吧…”他挠了挠头。

“为什么,有什么不好的?今天我可是正经向你表白了,而你没拒绝,你没有吧!既然如此,就要负责的吧!“我故意提高了一点声音,加强了质问的语气。

“anosa,现在再拒绝可以么?”

“不行。”我直接地回答到。

沉默了半晌之后,他终于屈服了,摇了摇头后说道:“好好,那我就不拒绝了啊。行,那睡这也可以。不过有言在先,可不许抢被子…”

“把被子让给女孩子是男生的义务吧?”

“男女平权主义者们的奋斗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存在而付诸东流了…”

我们一边这样互相打趣,一边脱掉了外衣,并排躺在了那张只由一块石板构成的床上。之后他又起来了一下,把原来的帐篷的支架卸下来之后,将那一块帆布作为被子盖在了身上。在这么躺好了之后,他似乎还是觉得难为情,很快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了。而我就顺势从背后环抱住了他,慢慢地将胸口贴到了他的后背上。在贴得足够近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他的心跳,而他的心跳正在和我的心跳共鸣着。在侧耳细听了一段时间后,我惊奇地发现在此时我们的心脏跳动的频率是相同的,只是他比我快半拍而已。一时间我很想将这个发现告诉他,但转念一想,他似乎不会感兴趣,于是就作罢了,而只是自己一个人沉醉在这种可以称之为“心心相印”的感觉里。

“那啥,你最近消瘦了不少啊。”本来一言不发的他突然这么说道。

“诶,有么?我没注意诶。”

“绝对有的。你就这么贴着我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你胸前的肋骨的质感了。不是我说,还是要好好吃东西的…”

“唉,没办法啊。现在真的一点食欲都没有,你也知道,我的烧还没有退下来,然后嗓子也还是不行。”

“那要不然像之前那样,我喂你?是不是那样就能吃下去一点了?”

“喂我八宝粥的话说不定哦?”

“然而我们没有八宝粥啊..”

“哈哈,我知道,开玩笑的,别说咱们,估计整个美国都还没引进吧。”

“不不,原来在西雅图的时候,那里的亚洲超市有卖的,我经常和朋友一起去买。那里就是一罐一罐的,摆满了整个货架。银耳的,魔芋的,红枣的...真的是应有尽有,每次我和朋友都会争相买很多,以至于最后根本吃不完,却还嘲笑对方冲动消费…”

“哇,听你报食材的名字感觉很催眠的样子诶,要不要再来一段?”

“银耳魔芋红枣,枸杞子覆盆子五味子,蒸羊羔蒸鹿茸蒸熊掌,山药当归枸杞…好了我说不下去了,我又不是说相声的…”

“哈哈哈,什么跟什么嘛,完全不挨着吧…”我被他逗的哈哈大笑,但就在这时一口唾液突然涌了上来,带着嗓子里掉下的皮堵了上来,我不禁连连清了清嗓子,粗喘了几口气才理顺了呼吸。正当我准备恢复原状的时候,内心突然生出了做恶作剧的冲动。于是我就又闭上了眼睛,装出呼吸困难的样子。

“喂,你怎么了,没事吧,喘不喘的过来气?”他看到了我的异常之后立刻从床上翻身爬起来,把头凑到我的身边,这么问到。

“嗯,情况紧急,需要人工呼吸!”我睁开一只眼睛朝他眨了眨。

他反应了几秒钟,之后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冷笑了几声后,他又装出严肃的样子问到:“这位女士,你真的需要人工呼吸么?这可是需哟很大代价的。”

“嗯,我愿意,只要能活下去,看到明天的太阳。”我装着悲戚的声音说道,之后便满心期待地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我便感觉到唇上一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嘴唇已经和我的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我能感到他的脸的形状,鼻梁,下巴与颧骨的触感都十分清晰。他似乎来了兴趣,把一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我连忙动了一下我的舌头,没有让他得逞。之后他便小小地往我的嘴里吹了一口气。

“怎么样,人工呼吸进行的顺利么?”

“唔,嘛,还好吧。”我这样含混不清地答道。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亲吻,打着人工呼吸的名义,和生活中我们对待对方的态度一样不正经。

在那之后,我们便都闹够了,就保持着互相靠着的状态,渐渐地进入了梦乡。那天我睡得很沉,没有听到凌晨零点的报时,自然也没有再去做什么去迎接自己20岁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