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雨水。
淅淅瀝瀝,到傾盆驟雨,似乎是這整片陰沉而悲傷的天,從啜泣變成了嚎哭。
夏爾離開了那片只剩下焦屍的曠野。
雨水淋濕了他的頭髮,順着那稍微長了一點的劉海如注地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滑出一條條軌跡。
上半身的衣服已經徹底被燒盡扯開,他瘦弱的身軀此刻卻在這樣的大雨中巍然不動,如同石像一般。
這是某處的一個山嶺,與悲劇發生的地方並不遙遠,他只是不想再呆在那個地方,自己也不明緣由。
為何會這樣?
冒着暴露自己未死的危險,在兇手只在咫尺的情況下,還是動用了自己的權能。
殺死了黑山羊之後,碰巧活下來的女孩,正安靜地躺在夏爾身後那窄窄的石洞里。
是的,碰巧活下來的女孩,他用着這樣的詞彙,來避免自己想到“救”這個字。
他胸口撕裂一般的痛。
一種無法名狀的感受在他的腦海里左沖右撞,與他並無關係的母人類之於他,正是對人類而言的貓狗。
我不是她的飼主,卻還會為了她憤怒。
甚至不只是憤怒,他自己都不記得,黑山羊是如何被撕碎,自己又是如何平靜下來的,那一個片刻,自己似乎確確實實又重新成為了埃蒙。
只不過只有再短不過的片刻而已。
暴雨傾盆。
昏迷的少女傷勢不重,黑山羊沒能切碎她,但距離極近的情況下站立在魔王暴怒的權能面前,對於一般的人類,這已經比死還痛苦。
所幸那痛苦是一瞬間的,但在昏迷之前,她的確看到了埃蒙。
作為惡魔的埃蒙。
他希望她沒看到。
他多希望。
夏爾在雨中緩慢地撐起身子,邁着沉重的腳步走到艾妲安睡的山洞中。
她還在昏迷,白凈的胸脯隨着呼吸微微上下起伏,額頭微微伸出了細密的汗水,應當是在這樣生死的邊緣走過一天後,又淋了這樣的暴雨,已經開始受寒感冒了。
他輕輕抬手扶上她的額頭,閉目凝神。
沒有受傷,只是短暫承受不了那麼強大的衝擊昏迷過去而已,萬幸。
那麼,一會兒她就能醒了。
夏爾的眼睛微微睜開,看了艾妲一眼,轉身準備離開山洞。
雖然沒有目的地,但現在最應該走的路就是離開。
她本不應該承受這些,她本來擁有寧靜的生活,她有慈愛的父親和溫柔的母親,她有他沒有的所有東西。
夏爾幾乎確信是自己的到來讓惡魔追到了這個海港,那麼他就真的如同人類描述的惡魔那樣,周身伴隨着災禍。
他原本以為自己無所謂,周圍如何與他無關,就像颱風從不顧慮行路上的花草,海嘯從不惦記漩渦中的浮舟。
但是有什麼東西變了,他不清楚那是什麼,但現在他想離開。
為了她不要再失去什麼,離開是最快速的。
夏爾邁步,發現自己走不開。
有什麼拉住了自己。
他回頭,看到虛弱的艾妲微微睜開了眼,勉強抬起的手吃力地拉住了他的褲子。
“我們……死了嗎?”
說完這句話,她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悲傷,“我還是沒引開那個……”
“別說話了。”夏爾搖了搖頭,轉身蹲了下來。
“你沒有死。”
艾妲臉上的沉重稍微輕鬆了一瞬間,“太好了,你沒事。”
只是她又想起了什麼,猶豫了片刻。
“那……你變成那樣,是真的。”
夏爾不說話。
她勉強撐起自己的身子,相對無言。
半晌,她開口。
“爸爸……媽媽呢。”
他還是沒能回答,他看到了那堆屍骨里躺着貝倫,而和卡捷琳娜在一起的林歌,也不可能有什麼善終。
她要哭了,夏爾想。
“好好休息,雨一會兒就停了,你很安全。”
他說完,撐着膝蓋準備起身,“再見了。“
艾妲曲起雙腿,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梨花帶雨的淚水無聲地落下,她咬緊的牙齒和小小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不要……”
“這樣的……我不要……”
幾乎是從牙縫裡她擠出了這樣的話。
“再呆在我身邊,只會丟掉更多。”
有人從後背抱住了他。
“我已經……沒有東西丟了。”
能聽到她承受巨大悲傷后的麻木。
“……弟弟,所以……”
還有她的膽怯,和壓倒膽怯的決心。
“……別走。”
夏爾怔怔地看着洞外瓢潑的大雨,頗為浩蕩的雨聲傳到山洞裡,卻讓山洞顯得更加安靜。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
還有。
雨要什麼時候才會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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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良久。
艾妲屈膝坐在角落裡,一朵溫暖的火球在她前方安靜地照明和發熱,讓整個洞里不再那麼冰冷。
既然她已經看到了,夏爾也就沒有必要掩藏。
她很久沒有開口,只是沉默地盯着那團火,但每次夏爾想要動身的時候,一定會被她死死拉住。
夏爾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從剛才開始,就能感覺到一個頗為強大的靈魂正在逼近,想必在人類的社會裡,有更加強健的個體,會被方才埃蒙和卡捷琳娜兩個魔王誇張的力量吸引而至。
可能是維持種族的安定,也可能只是單純想要過來戰鬥而已。
無論是哪一個原因,對夏爾來說都不會是好事。
他被現界稱作謊言之王,他深知暴露的代價,就是面臨現界和魔界兩邊的共同追殺。
那面小小的保護傘已經被撕得粉碎,只剩下他和艾妲兩個人,如同山洞外的石頭一般,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天空下。
那麼,那些危險和貪婪的刀刃,就一定會像天空中的雨滴一般,徑直地刺到他們的身上。
一定要有什麼東西來代替晨昏鎮,代替林歌,和貝倫。
夏爾閉上眼睛,感受體內那熟悉卻又少的可憐的,屬於埃蒙的感覺。
沒錯,那一瞬間埃蒙的確回來了,然而現在能感受到的,又只有和從前相似的那麼一點點魔力。
也就是說,自己其實從未失去埃蒙的力量,它一直在自己的體內,只是需要被激發而已。
知道了這一點,夏爾安心了太多。
但是他們需要一頂這樣的保護傘,如果就這樣子再出現在人類的視野中,他們就是發生慘劇的小鎮上唯一生還的二人,會受到太多好奇的目光質詢。
要有什麼東西來承擔這些目光才行。
山洞口突然有了動靜,夏爾抬頭,一個穿着鎧甲步履蹣跚的藍發男人,正在山洞口看着自己和艾妲。
或者,自己造一頂保護傘也不是不行。夏爾突然這麼想。
角落裡的艾妲看了一眼來人,眼神更加地落寞了一分。
薩菲爾如同着了魔一般,怔怔地看着兩人,口中喃喃道:“她是大海的新娘,她是大海的新娘,她是……”
艾妲被嚇得往夏爾靠了一分。
“卡捷琳娜的魅惑……”夏爾皺了皺眉,輕輕抬手,點在薩菲爾的額頭上。
一道紅光亮起。
艾妲別過頭去,似乎不想再去看那個方向。
遠處,一個身影飛快地劃過雨幕,帶着凌冽的氣勢,正飛快地向晨昏港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