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蘇璃沫覺得自己很愚笨。

早在上層望着那無邊無際的雲海時她就該想到了。那般毫無縫隙,多年不變的雲海,她為什麼還理所當然的認為下層也是陽光普照的樂園呢?而她更驚訝的,是一直沒有考慮到這一點的自己和其他286層的居民。對於他們來說,雲下面的世界彷彿從來不存在過一般,286層即為世界的全部。

長大了,畢業了之後,他們這些年輕人會去往哪裡?身邊的同學們也從來沒有人質問過這一點。

震驚,疑惑之後是恐懼。蘇璃沫此刻終於理解到,曾經他們所有人就像是被操控的木偶一樣,按照既定事項,渾渾噩噩的度日。聯想到當時鎮達叔對歹徒們所用的能力,那種擾亂人精神的力量。恐怕他們的思維已經被類似的能力無意識中暗示,引導了十幾年。

從剛才看到眼前的一切開始,蘇璃沫就覺得大腦中某根絲線斷掉了。腦殼火燒火燎一般劇烈地疼痛,那是長久以來影響她的思維暗示終於完全解除的後遺症。

“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這裡就已經是一片黑暗了喔。頭上的雲永遠不會消散,照不到陽光,瘴氣四處瀰漫的這個世界,每一天都感覺像末日一樣...等等,你在做什麼?”

喃喃自語的狼子注意到了蘇璃沫異常的行為。疼痛還未緩解的她就這樣按着腦袋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向樓梯走去——但卻不是往下層走,而是掙扎着往上爬。

“喂,你這傢伙,從剛才開始就一句話都不說,現在又想去幹嘛?”

狼子一把拽住了蘇璃沫,想要阻止她。

“梨子...鎮達叔...大家...必須告訴他們這裡的情況...不能再繼續被欺騙下去了。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未來啊。這樣下去,不知道大家會變成什麼樣啊!”

狼子冷眼看着少女,然後做出了驚人的舉動。

啪!

蘇璃沫一下子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視線突然翻轉,眼前地面瞬間近在咫尺。遲了半拍,才感到左臉頰傳來火辣辣的疼。

自己被打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狼子正站在倒地的她面前,眼神好像在看着蟲子一般。

“給我了解到自己的立場啊,蠢貨。你現在只不過是我們手裡的人質罷了。隨隨便便就跑掉的話,你當我們是吃乾飯的嗎?”

狼子又恢復了嘲諷的表情,繼續說道:

“而且你以為自己能做到什麼?我很清楚的喲。你身上的神通力根本連殺死一隻蟲子都很費力吧?再看看你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四肢,恐怕爬不到286層就會力竭而亡了吧!這樣的你,能幫到別人什麼?”

蘇璃沫只得驚恐得看着眼前的少年,她應該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了吧。

“請老老實實跟着我走,大小姐。要是讓我發現你還敢回頭跑,就這樣廢掉你一隻胳膊也是可以的喔?反正只要留着一條命,就會有價值。老實說,這次的突襲因為你的叔叔而失敗了,我們所有人可是正在氣頭上,保不準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蘇璃沫產生了一種錯覺,眼前的少年,其實是一匹兇殘的狼嗎?而自己就像是一隻待宰的羔羊。現在羔羊只能驅使着自己柔弱的身體,繼續跟隨着狼的指引。

 

(5)

 

時間稍稍回溯,讓我們看看剛剛結束動蕩不久的286層。

怪物和歹徒們帶走了蘇璃沫,通過移動平台,一邊向下層轉移,一邊將經過的平台井破壞殆盡。如此便可阻止殲滅部隊同樣通過平台來追擊他們,畢竟如今這個時代,能夠飛行的能力者,已經所剩無幾。

迫不得已,由數十人組成的殲滅部隊,只得分了一部分人通過隱藏的樓梯道繼續追擊。而身為隊長的他——歐陽刑,則和另一部分人留在了這裡,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

在場的孩子和大人們大多數已經從原來的木楞中恢復過來,開始疑惑地看着周圍,這個已經滿目瘡痍的家園。

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的韋昌心有餘悸地呆坐在父親的屍首前,而他的弟弟韋達,則不知所蹤。

趙梨梨站在離坑洞有段距離的地方,獃獃地望着那裡。她無法再次靠近,因為洞周圍已經被趕跑了歹徒們的救援部隊封鎖了起來。就在半個小時前,她最要好的朋友,從那裡掉了下去,然後被怪物抓走了。而那時努力想要拯救朋友的她,從坑洞中看到了下層的“大海”。

大腦似乎有點短路。那是什麼?下層不應該和他們一樣,正在為了迎接新年到來而舉辦祭典嗎?不,現在的時間點上,祭典應該已經結束,按照流程正是開始慶祝,載歌載舞的時候。那為什麼,下層卻是那般模樣?

趙梨梨感覺自己大腦中有某種東西快要裂開了,隱隱作痛。不過一個人影站在了她的面前,她聽到身後傳來了家人的驚呼。

那是救援部隊中的一員。她回想了一下,這似乎是當中領頭的人。平時的話,他們這種平民根本見不到這樣的大人物。這樣的他卻十分年輕甚至不到20歲,乍一看不像是身居高位之人。

反應過來的趙梨梨一臉驚慌,正準備跪下。但是一雙厚實的大手攙扶住了她,抬起頭,年輕人正低下頭,對着她溫柔地微笑。

“這位小姐不用擔心。你的朋友一定能平安無事的回到這裡的,我歐陽刑向你保證。”

看着那治癒人心的微笑,趙梨梨突然覺得剛才的疑問多麼的愚蠢。對啊,他們已經平平安安地過了十幾年,今天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小小的意外,根本沒有啥好擔心的。她的內心重新充斥着滿滿的幸福感。

歐陽刑放開女孩,重新站直了身體。一道綠光從他的眼中閃過,剛才對女孩釋放過的能力,迅速向著周圍擴散開去。

那是第8階層的祭祀之“綠”擁有的最重要的能力之一,能夠直接對人群施以心理暗示,甚至影響人們的記憶。先前286層的祭司持有同樣的能力,他是第7階層。隨着他的死亡,他所施加的心理暗示也隨之逐漸被解除,然而持續了10幾年的影響當然不會那麼容易就消失,反映出來就是讓人們陷入了六神無主的混亂狀態。

這就是歐陽刑要留着這裡的原因。原祭司死亡的現在,必須由他來暫時擔任祭司的職位,重新穩定住286層的民心。當然,他也不忘給大人們多施加了一個“束縛”,畢竟他們是多少了解點實際情況的,假如他們都使用神通力暴動起來,雖然自己有信心壓制住,但可沒信心讓“實驗體”們也安靜下來。以身為第8階層的他為首,全員都是第7階層的戰爭之“白”的這支殲滅部隊,則是上層保有的最大戰力。他們不允許失敗。

背對着恢復安靜的人群,歐陽刑的臉不復剛才的溫柔。他忿忿地啐了一口痰,對着不在這裡的某人口出惡言。

“那個廢物大叔。明明是第9階層的“白”還被下層人打敗灰溜溜地撤退了,一開始那老頭就派我來不就好了嗎!一群人都該死!竟敢看不起我!”

他的部下們面面相覷。他們無一例外,都是不到20歲的年輕人,年齡最小的,甚至只有15歲。這個年齡的他們本該享受着青春,但他們臉上累累的傷痕,讓他們有着與年齡不符的老成氣質。其中一人似乎有所猶豫,但還是走上前來說道:

“隊長。我們在‘實驗者’中發現了一個小鬼,似乎有着不錯的能力,雖然才12歲。不過跟老頭子說一下的話,應該會允許人手緊張的我們將他收編進來?反正‘實驗者’們本來就是為了塔才存在的。”

歐陽刑看向部下帶來的少年。那是失蹤的韋達。為了防止躁動,少年被部下直接施以催眠,他現在不會對任何事物有反應。身為祭祀之“綠”的歐陽刑,能夠仔細甄別對方保有的神通力的“量”。他從少年身上看到了,雖然是“白”,但卻絕對不亞於自己的潛質。

歐陽刑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那是嗜虐的笑,而他的心中,一個計劃已然成型。

 

朱鎮達正半跪在老人的王座跟前,沉默不語。

但那其實是老人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無法說話。

老人的姓名早已無法得知。早在朱鎮達孩提時代,他就已經君臨這座塔的頂點不知道多少年了。儘管帝國的最高統治者是周天子,但對於分封制度下各個城邦的人來說,他們直接效忠的主人還是他們的王。更別提現在這個黑暗的時代,各個地方之間的聯繫已經斷開,各自為政。

眼前的王雖然垂垂老矣,但仍然有着與地位相稱的威嚴,力量也還在朱鎮達之上。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朱鎮達作為第9階層,他的力量卻是以壽命為代價的實驗產物,那稀疏的白髮就是明證。遠不能和王的天賦之力相抗衡。

朱鎮達勉強支撐起自己的身體——而他的右臂還打着石膏,那是先前戰鬥留下的傷。這樣的他為了自己的信念,向王進言道:

“對於這次自己的失手,我感到非常的抱歉。偉大的王啊,我不求您的原諒,我只希望能給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哈,將功補過?”

王冷笑一聲。

“我知道你內心在想什麼,你只是想把那小女孩救出來,不是嗎?”

不知不覺中朱鎮達已經是滿身冷汗。無論如何他都不希望蘇璃沫被捲入更糟糕的事態之中,雖然目前的情況已經是自從13年前以來最糟糕的一次了,而且仍在惡化。

“這次讓你打前鋒,本來是想把你塑造成‘英雄’的,然而你太令我失望了。別搞錯了,朱鎮達,允許你去照顧那女孩,已經是我所能給予的最大仁慈了,給我記住當初你像這樣跪在我面前時說的話。至於那女孩,只要奪回來,就由我全權保管。”

朱鎮達臉色一變。這是他——或者說“她”最不希望發生的事。

王乾枯的身體從王座上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但話語卻充滿了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不要以為能瞞住我什麼。那女孩的記憶,被動過手腳了吧?我倒要看看,她那小小的腦袋裡裝了些什麼!”

 

朱鎮達拖着沉重的身體走出了王座之間。

完敗,可以這麼說吧。不但被怪物擊退,還因此讓蘇璃沫被抓走,自己也失去了多年苦心經營得到的一切。就在剛才,王剝奪了他的一切權利,他從現在開始就只是王的一條狗,全憑他發配,不能再自由行動。

其實自己一直都是他的狗,朱鎮達內心自嘲着,或者說所有塔里的人都是。只要身處塔內,他們的身心就都被緊緊捆綁着。

但是他其實還沒有屈服,或者說還不能屈服。朱鎮達雙眼盯住了王座之間對面的那座宮殿。比王座之間更加宏偉的那座建築物,即為大神廟。那就是這座塔的心臟,即使現在也支撐着塔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

他曾經聽最老的建築工匠說過,以帝國的建築水準,以“犬”之塔那形似竹竿上下一樣粗細的造型,按照西方的建築理論根本無法建起,這樣的幾千米高塔即使成功建好也會被自身的結構壓垮,被高空的狂風吹倒。但這樣不可能的建築卻實際存在着,這全都歸功於偉大的神通力。正因為大神廟裡至高無上的大祭司和無數教眾日夜工作,塔才能克服本身結構和技術的固有缺陷高高聳立。

然而朱鎮達很清楚,大神廟內與外界了解的情況完全不同。

站在那裡望了會兒,朱鎮達轉身邁開腳步。對的,他還不能屈服,希望依然存在,不能裹足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