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记不清这是发生于何时的故事了。

这倒不是说当这故事发生的时候他没有去看表,对他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处在梦境的边缘,他也决然不会忘记在经历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去看表,记录时间。这是他将生活的片段串在一起,从而确定自己确实正活着的方法。

只是,他的钟表,那个外壳已经龟裂,表盘上也布满了划痕的石英钟,其所显示的时间和标准时间有着10分钟左右的误差。这十分钟在平日里是他的宝物,他会以此为借口晚些去吃饭,多睡一会。在他十分喜欢的事情要结束的时候,他也会用这十分钟的误差来自我安慰,说那些事情还没有落幕。

认识他的人说他是时间的奴隶,但他却毫不在意。在他的眼里,所有人都必然是时间的奴隶,因为这世界上只有时间的流逝是不可违抗,也不可逆转的规律。“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这个事实是世界上所有的悲剧的来源,他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啊,怎么说呢。那件事实在是过于美好,美好到飘渺,美好到不真实,像梦境一样。不,假设从科学的角度讲,当时的他应该就是做梦了,因为那事情不可能是真实的。然而异常地,当他坐在清晨的日光中,明确地认识到那只是梦境的时候,他却仍然不愿意把那件事从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珍惜的记忆”的名单中抹去。相反地,他却觉得像对待一般的记忆一样,只是记住那件事发生的日期,是不够的,他还要记住它发生于几时几分。然而他的钟表终究是有重大的误差的,所以他不愿相信钟表上的时间,那样是对那段回忆的不尊重。

所以,最终在他的脑海中,那个故事是这样被记录的:这是在分隔开8月10日与8月11日的深夜中发生的故事,而当他注意到这一切的时候,钟表的时针已经接近4,而黝黑细长的分针正在11与1之间游走。

那时他正处在宿醉的状态。几个黑色的啤酒瓶被摆在桌角,面前的台灯正闪着炫目的白色光线。和一般的金属制啤酒瓶不一样,这些酒瓶表面的颜色好像是用很浓的水性颜料画上去的,台灯的光线并没有在它们的表面留下痕迹。当任何颜色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都会令人产生不适。而在用模糊的视线凝视着那些黑色的酒瓶的时候,他那暂时被酒精麻痹了的内心之中也无端地生出了一种恐惧和悲痛交织的情感,仿佛自己正在凝视的是自己内心的黑暗面,以及过往中不堪回首的部分。

就如任何一个醉酒者一样,那时他的思维是迟钝的。所以直到他感觉到台灯的光似乎比原来亮了一些,颜色也过于斑斓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在他身边发生的事情。

顺着那颜色好像镁光,又好像小时候收到的贺卡上洒的金粉的光辉看去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女孩正弯着腿,半躺在他房间的窗台之上。她上身穿着华丽的,看不清材质的,有着七色的流光溢彩的衣服,充斥着整个屋子的耀眼光芒就是从那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而下身却只穿着条普通的短裤,露出了小腿和脚掌的圆润曲线。她的脸庞精致,清爽,也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她被刘海遮住的额头的两侧有着微微的凹陷,看起来好像一直在微蹙着眉头,这和他的初恋相似,而她留着的齐耳短发和从发丛中微微露出的可爱耳尖则和他人生中喜欢的第二个女孩别无二致。自然,他是不愿意想起那两个人的,她们是他旧时记忆中不好的部分,而那一部分记忆他早就决心要舍弃掉了。

要是在平时,在半夜的时候猛然地看到一个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他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但是现在,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丧失了所有的警觉,只是单纯地沉醉于眼前的女孩绮丽而耀眼的身姿。尤其当他注视着存在于她所倚靠着的窗子后面,一直弥漫到天边的夜色的时候,他便觉得她身上所带着的光辉比之于日月更为明亮。

简直,她简直就像是为了照亮我的窗扉而专门转世到人间的星宿一样。他那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直率的思绪这样想着,同时他的口中也发出了这样的喃喃声。

他就这么和眼前的少女对视着,他不知道自己对着这位几近于圣女的女孩能说些什么,也不忍心打破这份染上了她绚丽的身影的颜色的宁静。对方和他一样,不发一言,只是微微地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她那如被夏风撩起的水波般的深蓝色眼瞳之中,他那有些痴醉,也有些不知所措的身影渐渐地呈现了出来。

“唷,你好。”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僵局,朝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唷。”听到了他的招呼声后,少女抿着嘴唇,抬起她盘绕着黛色血管的白皙手掌,朝他挥了挥手,算是回礼。

“嘿,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在初步炒热了气氛之后,他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从容起来,以招呼老朋友的口吻向她这么问道。

对方没有回复他的问题,只是在脸庞上展现出了更为纯粹的微笑。她的眼睛微微地闭了起来,而在刚才看起来还像是在皱着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开来。

“好吧,那么,不用回答也可以。”他颇为豪迈地这样说着,之后猛的站了起来。由于失去了平衡感,他往后猛退了几步,跌坐在床上。不过他马上又扶着床沿站了起来,一边傻笑着,一边端起放在桌上的啤酒,举到了女孩的面前。“来,要不要喝,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咦,飞光?”对方以有些不解,又有些像故意撒娇的语气这样反问道。

“对,飞光。李贺“苦昼短”的第一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唔,好啊。那我的名字就叫飞光吧。”女孩这样自言自语道。之后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从他的手中接下酒瓶后将之缓缓地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双手有些颤抖,几滴蜂蜜色的酒浆就溅了出来,在她身上的光芒的照耀下仿佛几颗火星一样。她仰起自己洁白的脖颈,将那口酒咽了下去,而之后,两人之间重新陷入了沉默。

“喂,飞光小姐。你来自哪里啊?光临寒舍,又有何贵干,难道只是陪我这个失意的,死宅一般的人喝酒么?这对你来说也太纡尊降贵了吧,就不怕身上染上弥漫在这里悲伤之感么?”他有些激动地说着,脸不知不觉地就涨的通红。他在喝醉酒语无伦次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会直言不讳地贬低自己,一会又在给对方的话语中频繁地使用成语和敬辞。

听到他的话语后,名叫飞光的女孩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她从窗台上直起身来,赤脚踩在有些冰冷的木制地板上向着他走来,直到自己的脸和他的靠的很近,他可以感受到从她的鼻孔中呼出的湿热气息。她似乎是不太会喝酒的那一类人,刚才的一口啤酒已经让她处于了微醺的状态,不过这也是好的,因为酒的缘故,她那原先有些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她就那么看着他的眼睛,之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为何而伤心。”她的嗓音如落在瓷盘中的玻璃珠发出的声响一样,清脆悦耳而掷地有声。

即使是喝醉了,处在癫狂的边缘,他仍然因为她那真诚的话语而感动。上一个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的异性是那时还把他当朋友看的初恋情人,而再上一个就是他的母亲了。

“为什么悲伤?这么简单,当然是因为时间的流逝了,还能因为什么?”他决定好好回应她的提问,就开始这样娓娓道来了起来。“因为你看,在刚过去的昨天里我已经19岁了,19岁了啊,世界已经开始把我当大人,说白了就是把灰白的那部分展示出来,对我冷眼以待了。但是你知道,你知道吧,我根本还没准备好,我还喜欢童话,能把《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读上100遍,连站在寒风中都会哭,还会不时想起远去的那几年的温暖,但是,但是,尽管我的钟慢10分钟也于事无补,我看着我自己,我已经19岁了啊..”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双手抱着头干嚎了两声,之后拿起酒瓶,举到近乎垂直的位置,猛的灌了一口,呛得自己连连咳嗽,酒浆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滴在了桌子上。

飞光站在离他很近的位置,一开始只是看着他,但是当看到他被酒呛到的时候,她直接踮起脚来,伸出了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轻轻地用自己娇嫩的掌心拭去了在他的脖颈上横流的酒液。之后,她没有收回手去,而是将手张开,举到了他的眼前。

“要是这么伤心的话,就握住我的手吧。虽然我心脏跳动得很微弱,但是也许它还可以传送给你一些温暖。”她这么说着,一缕绯红从她的脸颊上掠过,接着她用另一只手摆弄了一下发梢,然后就低下了头去。

如果在清醒的时候,他一定是会拒绝这种事情的。然而现在的他没有过多的犹豫。他直接借着酒劲,有些蛮横地大声问道:“啊哈?你说的啊,真的可以么?”

“嗯,可以。”对方微微地把脸别了过去,点了点头。

于是他便直接张开了自己的手,将她那小小的手掌和修长纤细的五指包在了自己的掌心里。如她所言,虽然她看起来身体似乎不太好,但是手上的肌肤却散发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温暖,而同时还无比柔润,令他不想把手抽开。那温暖使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夏天,反射阳光的瓷制窗台和被暖热的空气烤得带着和身体一样的温度的凉席。不,其实还不止如此,在那一握的时间里,他心中所有关于温暖的回忆都被唤醒了。他回想起了在自己还很矮小,视野还很有限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那时父亲还是他世界里的最重要的人。在周末的时候,父亲会带他去公园玩。回忆中的那些日子总是温暖的,摩天轮和过山车那漆着五色的油漆的座椅也被晌午时的阳光烤得热乎乎的。他们就坐在那样的椅子上,随着游乐设施的运转一次次地从阳光灿烂的天空下经过,一次次地发出欢笑。而之后,父亲会把玩累了的他背在肩上,之后小心地打开车门。那时在太阳之下停了一天的车里也是暖暖的,散发着蒸腾出的皮革的香味。在那温暖和香气的笼罩下,他可以安心地睡上很久。

就在这时,几滴液体从飞光的脸颊上落了下来,从她的胸前划过,映出她身上的光彩,之后迅速地滴在了他的手背上,还原成了普通的水渍。滴水的触感让他从自己的回忆中回过神来,重新注视着眼前的飞光。他看到她的眼睛中噙满了清澈的泪水,其折射的光线使得她深蓝色的眼瞳显得更为生动,那睫毛掩映下的深邃眼眸分明正在述说着“我读懂了你的悲伤,我理解你,所以别再掩藏了”这类的话语。

由于酒精的作用,他感觉脸上的毛细血管有些扩张,而脑子也有些疼痛。于是他不再直视眼前光彩夺目的飞光,而是低下头来,盯着地板,打量着照在上面的,强弱渐变的光影,默默地想着仍存在于他和飞光的世界之外的,无边的黑暗。

尽管已经过了很久,飞光仍然没有收回自己的双手,不断地涌出的泪水终于突破了她的眼眶,一滴滴地落在了她的脚下,那片整个屋子里最明亮的地方,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无比清晰。

最后,他还是主动放开了飞光的手。

“呐,你为什么哭泣啊?”他这样问道,尽管嗓音仍然沙哑,但是声音不大,声调也缓和了下来。

“很简单啊,因为感受到了你回忆中的快乐和在那层底色后你难掩的痛苦。我不需要特别地去留意,当你握住我的手的时候,那一切就顺着我的血液直接一股脑地涌进了我的体内了。”

“你曾经那么爱你的父亲,但是你们现在的关系不好吧?”在半晌的沉默后,飞光轻轻地这样问道。

“啊,是啊。”感到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他直接说了起来。“我真的很想如小时候那样无条件地去喜欢并崇拜他,但是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脾气过于暴躁,还是因为自己自带的孤独体质,我现在无法像那时一样接受他的一切了。不仅如此,有时我甚至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他对我说的话,都是多余的,甚至希望他消失。虽然我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当然,也有可能,这只是因为我长大了,以错误的方式”他没有抬头看向飞光,而只是直直地盯着地板。这时突然一股寒气从他的骨缝中涌出,他不禁剧烈地打了个寒颤。

看到了他的颤抖之后,飞光又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了他,之后自己把头低得比他更低,从下往上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冷的话,就抱住我吧。”她这样说着,表情平静得出奇,似乎不是在和第一次见到的少年,而是在和已经无比熟悉的恋人在说这句话。

“诶?”

“没关系,来吧。抱住我,从而从我这里接受更多的温暖,去驱散你心中的悲痛吧。”她以一种如泣如诉的口吻这样说着。

他没有再多想,直接张开双臂,环绕住她的肩膀,之后把她的身体缓缓地拉进了自己的怀中。她没有犹豫,顺从地靠了过去,也用自己的臂膀环抱住了他。

此时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但同时他可以清楚地感触到飞光身体分明的曲线,肌肤的弹性,以及从她口中呼出的轻柔而温暖的气息。这一切唤醒了他心中不多的温存,赠予他那份回忆的是他的初恋情人。他记得那时他还在上初中,她们还只是坐在前后桌,关系比挚友还更为紧密的朋友。那时是冬天,正在下着雪。在出完早操回来之后,他如往常一样将放在书包夹层中的两块点心拿出来,递给坐在前桌的她-那时他已经有了一种习惯,会偷偷从家里带新买的好吃的去给她品尝。她一如既往地带着笑容接下了他手中的点心,但在包装袋的棱角划过她那被寒风和雪片冻得有些红肿的手的时候,她微微地呻吟了一声,向他抱怨说天气太冷了。那时他自然地提出要为她捂热双手,而她也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太过迟疑,就大方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在之前他们已经无数次四目相对过,但是那时,在握着她那因为寒冷而有些粗糙,但仍然称得上温润的手的时候,他第一次失去了看向正转过身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表情的她的勇气。其实后来想起,那个令他心动的时刻,不过是生活中很短的一个瞬间。他们就那样简单地因为心中萌发的冲动而转身,相视而笑,之后便旋即转过身去,重新投入自己的生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但在他眼里,在那一次握手之后,那个一直坐在他前面的“好朋友”的身影就变得不一样了。在弥漫着冰冷的空气的教室中,残余在他手上的她的体温是那么的温暖而脆弱,就像一直以来的她留给他的印象一样。那时他不禁在想,如果他们能在生活中更多地看向对方,然后像今天一样,更多地把自己的一部分交付给对方,那么他们两个人会不会能同时获得更多的快乐呢。而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催动他所有的行动的,就是这个想法。

这时,他感到怀中的飞光的前胸微微地颤了颤,仿佛是在啜泣,而一片带着体温的水渍也开始在他的胸前蔓延,渐渐地染湿了他的衣服,使他的肌肤感觉到了飞光身体的温度。看着不知为何泣不成声的飞光,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对自己的厌恶感。是啊,现在自己正抱着这个24小时前还和他素不相识的女孩;抱着她那仿佛并非来自尘世,而是由星辰的碎片制成的身躯;看着她单纯地为着自己的往事而黯然伤神,可是在面对这样的飞光的时候,自己竟然仍陷在自己那灰白的,碎片化的记忆中不能自拔,想着那个他早已远离的人。这样的想法使得他觉得不舒服,甚至有点恶心。他感觉胃里的酒浆有些涌了上来,让他觉得有点窒息。于是他放开了抱着飞光的双手,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诶,怎么了?”飞光抬起头来,睁着自己仍然流着泪,有些朦胧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呐,我说。”他清了清嗓子,小声地说道。

“嗯?”

“别只是听我说我的伤心事,也向我倾诉一下你为何流泪吧。”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伸出手去,捋平了飞光从刚才开始就有些蓬乱的头发,之后顺道垂下手去,拭去了挂在她脸颊上的晶莹泪珠。

“我为何哭泣,我已经说了,我只是为你那已经远去的往事,你那些传达不到的情感而伤心而已。真的,纯粹是为你的事,没有别的了。”

“不,我想不会是这样的。”他笑着摇了摇头,摊开了双手,这样说道。“毕竟,我们才认识了这么几十分钟,我的往事有什么的,值得你这样哭。你心里还在想什么的话,就和我说出来吧,毕竟你已经听了半天我的倾诉了,我也会好好倾听你的。”

这简直我这一生中说出的最为温柔的话语,他在脑中这么想着。

“非要说的话,可能我从你的往事中也看到了我之前所经历的事情吧。”在沉默了一会之后,飞光方才低着头,双手扯着衣角,这样说道。

“诶,这怎么说?”

“因为,从刚才的拥抱中,我了解了你和那位作为你初恋的女孩的经历。你一开始是确实是被她吸引了,真心地爱慕着她。她也答应了你的请求,你们在一起了一段时间。不过最后,到了高中的时候,你们没能去成一所学校,也就和先前自然地在一起的样子一样地自然地分开了,然而你却将那段往事珍藏至今,不时还要在夜半时分于脑中端详之。那一段事情,是这样的没错吧。”飞光这么说着,一开始还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然而说着说着便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注视着面前的他,仍然留在脸颊上的泪痕在白炽灯光和她自身的光芒的照耀下清晰可见。

“嗯,对的。”他无话可说,只能点了点头。看来眼前的女孩委实不可思议。刚才只是脑中思潮涌动,并未说一个字,她却将那埋藏于自己心中的东西悉数窥知了。

“其实,就像我说的一样,我也有过一段类似的经历。”这么说着的时候,飞光微微地往后退了退。她先是向左右分别微微地倾斜了一下身子,似乎想以比较自然的姿势翻身做到桌子或者床上,与他攀谈那段往事。然而她最终似乎仍然觉得不自然,所以便转过头,重新爬上了她一开始所坐在的窗台之上,之后转过头去,将白净的脸颊贴在和夜色一样寒冷的玻璃窗上,出神地望着外面。

这时应该已经快五点了,破晓的时分已经接近。窗外的天色正在由深黑向着灰白色转换,月亮和群星都已经沉入了拂晓方向的云层中。这时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子倒映出的她的脸庞,而同时他也开始发现,她身上的光芒似乎没有之前的那样强烈了,比起银河的光芒,现在她身上的光华更像在草丛中游荡的萤火虫所发出的微光。

“夜晚...还真是短暂啊。”他一边幽幽地这么说着,一边举起手边的酒瓶,将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之后就把那个铝制瓶子朝着位于左手边的房门砸了过去。

“那时的我也是这样想的。”飞光望着渐渐被点亮的天色,这样喃喃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心倾听着。方才他已经感觉到,在开始亮起的天穹的笼罩下,这个女孩原先光芒四射的身姿此刻看起来竟如此模糊,如此儚い。

“那时的我,当然,其实现在的我也是,每天所做的就是,就是在很高很高,比平流层,电离层都高的地方飞行,去尾随那随着地球的自转而旋转,如大大的影子一般的夜晚。我不知道我为何能这么做,也不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也许只是和西绪弗斯一样,要靠周而复始的劳作去抵消前世的罪过也说不定。总之,我就是这样的,一直随着地球一起旋转,不过有时,我也会停下来,去被夜色笼罩的城市,人们的屋子的窗檐边去看看。有一次,在那么做的时候,我就遇见了一个男孩。”

在这么说完之后,飞光停顿了一下,看向了在放下酒瓶后,仍然斜着身站立着的他。“哦,没事,我在听。”他连忙这么应答到。

“啊,那时他在干什么呢?哦,想起来了,那时他正对着墙壁沉默不语。我窥知了他的内心,知道他有一位重要的亲属正在重病之中。他对我的执念没有你那样强,所以似乎看不见我,但是他似乎感受到了在我从背后抱住他时所递送过来的温暖,对着我倾诉了很多东西。当时,当时的我喜欢他那纤细的心灵,也回给了他很多的话语。他虽然听不见,但是最后,也许他还是感受到了来自我的温暖吧,因为在他最终睡去之前,他的嘴角上是漾着微笑的。”

“啊,这样的话不是挺好的么?”他有些诧异地这样问道。

“啊,是,如果一切停止在那时的话,还是挺好的。不过后来,在我再经过他的房子,想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的那一位亲属已经去世了。他只是睁着已经哭干了的眼睛,有些狰狞地望着周围。而从他的口中发出的,只有诅咒我的话语。去他的时间,他希望亲手杀死掌管时间的神明,把他挫骨扬灰。他是这样说的。在得知他对我只剩下了厌恶之后,我只能默默离开了,离开这个我曾经喜欢并同情过的人,之后再也不会降临在这个城市。”

“哦,这样啊。”他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下来,垂着头,把自己隐藏在自己的身子遮出来的影子之中。酒劲已经渐渐消下去了,他开始感到困倦,因而也没有察觉她话语中的异样。

这时,飞光重新理好了自己黑色的秀发,之后再次转头,看着窗外。此时天空已经变成了通透的浅蓝色,靠近东方的地方,曙光的橙红色已经开始浮现。

“我该走了,不过在走之前,有一件事,你就帮我做了吧。”飞光挺直了脖子,抬起头来,有些决绝地这样说。

“嗯,什么?”

“杀死我吧。”飞光突然从窗台上跳了下来,之后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两手拉起他的衣领,这样说道。

“啊,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肯定不行啊。”他被吓得有些语无伦次。

“怎么不行,你不也如那个男孩一样,发自内心地憎恨着我么?”

“哈?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恨你啊,你陪我聊了一夜天,还试图安慰我,这样的你,我怎么恨得起来?”

“不,其实你心底是恨我的。”飞光没有让步,继续看着他的眼睛。“你的那些往事,那些令你伤心的事情不都和我有关么?你虽然对我分外珍惜,但终于还是恨着我的。从你称我为飞光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察到了这种恨了。不信,将那首诗背完吧。”

“啊,那首诗?”

“对,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那首。”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在背到这一句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重新打量着站在他眼前,正在以相同的认真眼神看着他的飞光。

而此时,他又想起了她之前所讲的故事,以及她那特异功能般的,可以看见人心里所想的东西的能力。

哦,原来如此啊。他终于全都明白了。

看到他的眼神从迷惑变得明晰,飞光也点了点头。

“所以,要不要杀死我?”她再次这么问着,之后伸出手来,几道光影交会在一起,之后一把足金刀柄,嵌着红蓝两色宝石的匕首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去做吧,把它插进我的胸膛里,之后你们就不会再为过去的往事而伤心,而我也不会再为那么多人记恨了。”她这么说着的时候,闭上了眼睛,之后解开了胸口衣服的扣子,露出了自己那即使在周身的光辉的笼罩下仍然显出肉色的白皙乳房。

本来应该犹豫很久的,但是他没有。

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无论杀几个人他都是愿意的。

他从飞光的手中接过匕首,举到脑后,之后用力地朝她挥了出去。锋利的刀口如切纸一般划开了飞光的肌肉,殷红的鲜血从她的身体里喷涌里出来,迅速被她身上的光彩渲染成了烫金的颜色。

是的,从不知哪一刻起,她身上的光芒又重新明亮了起来。而这片光芒开始蒸腾起来,幻化为无数的金星,透过窗户飞了出去,如无数的金色蝴蝶一样,朝着已经显出晨曦的颜色的天空,朝着被一片红霞笼罩的太阳,朝着盘桓在西面的树木的枝头的残月飞了过去,一瞬间,天空的那一角染上了她的颜色,之后,那光芒就淡去了,而伏在窗台上的她的身影也如被冲淡的墨迹一样,悄悄地消失了。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甚至没有注意到手中的匕首已经不知在何时消失不见了。

之后,他感到了强烈的困倦,便垂直地向着床倒了过去。

那是他睡得最踏实的一觉,一晚上没有噩梦,也不会想起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他仿佛将一切都交付给了已经奔向了远方的飞光,而自己重新变成了孩子,沉入了黑暗中。

等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开了窗帘,外面强烈的阳光正打在树叶向阳的一面,白色的光斑在上面流动,看起来仿佛压弯了树枝的积雪一样。

当他看到这仿佛时间倒错了的错觉的时候,一瞬间地,他以为自己真的杀死了那个叫做飞光的女孩。

不过下一秒,稍微地清醒过来之后,他就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今天如常地到来了的白天就是她还活着的证据。

希望她幸福,并且稍微将自己泛滥的温柔收起来一些吧。他倚窗而坐,坐在昨夜飞光所在的位置,看着外面明亮的阳光中的景色,这样想到。

不过还是算了吧,自己原是没有资格评价她的。

毕竟,自大爆炸伊始,光线的身影开始遍布宇宙的角落的时候,她就一刻不停地奔波着;从人类觉醒,开始记录历史的时候,她的笑靥就遍布在所有的典籍中。自己不该怀疑她的永生与全知全能,现在看来,该怀疑的是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可爱的一面。

毕竟,那个名叫飞光的女孩,就是时间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