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

 

“怪物!”

 

“快给我滚出这里!”

 

好痛,好痛。

 

感觉到疼痛的不只是我的身体,还有我胸膛中此刻正流着血的内心。

 

在被痛骂的同时,我的身体还被大大小小的石头砸的满是伤痕。

 

淤伤、划伤、擦伤,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听到他们的话。

 

或许是额头,也或许是头部的其他地方被石子砸伤了,我的视野被流下的鲜血污染。

 

世界看上去仿佛被浸入血池那般恐怖,尽管如此,被称作恶魔的却是发自内心害怕这幅景象的我。

 

我当做亲人的同伴们此时的厌恶并不是被迫装出来的,他们脸上挂着的表情是真真正正厌恶着我。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把这么肮脏又污秽的东西带回教会,原谅我吧……拉蒂雅!”

 

当初,在村庄的断壁残桓中找到我的修女用痛恨的眼神看着我。眼里的泪水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流下的呢?是因为看到我这个样子吗?

 

不,不是吧。因为你就是命令他们驱逐我的人啊。

 

“快滚出去!不要赖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想不明白,就算是将我的脑袋挖空也找不到答案。

 

反复听到的依旧是他们仅有的词汇组成的咒骂,不要说有人站出来阻止他们,就连帮我讲好话的人也没有。

 

(包括你啊……)

 

(曾经跟我最要好的你也不肯为我说一句话吗?)

 

她站的比较远,我看不清楚她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我肯定,那个答案我一定不会满意。

 

嘴巴里浓重的血腥味让我的胃翻腾着,仿佛今早吃完的面包随时都会吐出来。

 

即便反刍至今为止的所有回忆,我也没能想到自己令人如此憎恶。

 

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对我。

 

是因为我做错什么了吗?还是我对拉蒂雅大人的祈祷不够诚恳,他们这是在考验我呢?

 

“竟然还敢说为什么……像你这种污秽的东西,一开始死在那个地方才是正确的!而我居然无知地把你带回了受女神庇护的这处圣地,给予你食物和住所……我真是罪该万死!”

 

她的话我听不懂,为什么昨天还那么温柔地对待我的修女会说出这种话?

 

如果我真的是恶魔,那么在我眼里此刻如此恐怖的他们又是什么?

 

难道说,比起人类的恐惧,恶魔对人类的恐惧要更强呢?

 

“去死吧!”

 

不知道是谁丢的石头,我的头又受到了一次重击,这次我连看东西都有相当模糊了。

 

他们扭曲的身影在此刻看上去才是魔鬼,似乎能看见他们对着连身体也站不起来的我耻笑。

 

但,既然他们叫我魔鬼。厌恶我,憎恨我,那么我才应该是被害怕的那一方才对。

 

如果我是魔鬼,心中没有恐惧,又为何要害怕人类?

 

为何我必须跌倒在地上任由这群害怕我的人蹂躏我?

 

那本难懂的教典记载着。魔神如此说道:被我蹂躏的人应当沦为弱者,因为你们是因为害怕而对我反击的,弱者真正害怕的东西不是天灾,不是会下毒的人,而是绝对比自身强大的人。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又为什么要害怕?

 

只要对这些愚昧的家伙倾泻我的怒火就好了,不顾一切地。

 

该被蹂躏的——是他们才对。

 

……

 

“唔?!啊!真是糟糕的梦……”

 

“难道我就不能碰上点好事吗?”

 

几乎全封闭的房间,就连窗户都是不透光的。

 

休利安醒来的场所就像地牢一样滴水不漏,尽管没有铁栏,但却比要塞更有封闭感——这里正是他的寝室。

 

刚在睡觉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床,而是摆放着画工粗劣的战术地图的桌子。

 

房间里是靠着水晶中照明的,可是丝毫不透光的设计令人根本无法在这里分辨昼夜。

 

自己方才正是在这种地方睡着的,不是因为时间,而是因为疲倦。

 

“差点又落枕了吗……”

 

扭动了几下酸痛的脖子后,休利安只是拍了几下脸便继续投入之前的工作。

 

他仔细钻研着地图上面的每一个细节,即便是模糊或者不清晰的地方他也没有放过。

 

实际上,他对着这张地图的时间已经连续三晚了。

 

本人却对此毫不知情,只是在进行必要的饮食的同时不断更新着没有描绘出来的部分。

 

等待着,期待着派出去的斥候能够为他带来更多的地形草图。

 

没有考虑过身体的极限,就像消耗自己仅有的生命去工作一般。

 

“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作业没开始多久就被打断,可是身心交瘁的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抱怨对方了。

 

毕竟来客是唯一告诉休利安时间流逝到何等程度的人,就算没有刻意去计算,他心中也有数。

 

自己已经在这张地图上消耗太多时间和精力了,各个方面都到达了极限。

 

“没关系,进来吧。”

 

银色的毛发和犬类的耳朵,碧蓝色的眼瞳,以及在尾龙骨处长出的尾巴。女性的一切似乎都兼具了野兽的特征。

 

要说更明显的,也就只有手指上异于普通人类的指甲。

 

她端着一碗浓汤以及些许的肉干和面包走进房间。明明是穿着鞋子,干净利落的动作却没有在木板上发出任何声音。

 

似乎隐藏自己的声音是她生活中必备的技能一般。

 

“休伯安大人,晚饭时间到了。”

 

似乎是为了吃饭时也不会弄脏地图,她把食物和端盘放在了一张较小的桌子上。

 

女性放下食物后没有立刻出去,而是笔直地站在了。

 

凛然的美貌以及身上亮色系的组合在房间里不仅显眼,更令这个没有半点活力的地方有了一点变化。

 

“我知道了,放在那里就好。”

 

“还没有完成吗?您的工作。”

 

“是啊,明明我被任命到这个职位,却将战事一拖再拖。”

 

“……请休息吧,您的身体要紧。”

 

她的脸上满是担心的神情,似乎青年的身体已经过劳地相当严重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环抱着双手紧盯地图没有移开视线。

 

似乎他只要一挪开目光这张纸就会消失不见。

 

“还没有消息吗?派出去的斥候。”

 

“雷诺大人,请先用食吧。”

 

“我不是在问这个。”

 

“我觉得您先吃饭会更好。”

 

“因为,在您把桌子上的食物吃完以前我是不会回答其他东西的。”

 

“……”

 

气氛渐渐沉默下来。休伯安急需知道有没有新的消息,而眼前这个女性却死活不肯松口。

 

两个人似乎都在闹别扭,双方都僵持不下。

 

“快点把最新的斥候的消息告诉我,这有多重要你也知道吧?”

 

“那么大人能保证我告诉你以后你会先把东西吃了吗?”

 

“……你应该知道这些消息重要性。”

 

“那么请您先用食吧,我会在您吃完后报告的。您的身体也是战事的关键之一。”

 

看来,双方都没有做出让步和妥协。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另一方的败北了。

 

女性相当地精神相较之下,休伯安则是双眼都有黑眼圈,而且面容略显憔悴。

 

在这场消耗战里谁更有胜算一目了然。

 

他的精神经不起在这里的消耗,强烈的睡意不知在何时又会袭来。

 

“我知道了,我先吃饭吧……”

 

“请务必这样。”

 

再僵持下去会吃亏的始终是休伯安,与其顽抗到底且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早早投降更好。

 

没有胜果的战争连发动都是愚蠢的,只有有利可图的战争才有必要进行。

 

他没有狼吞虎咽地把东西咽下去,因为饥饿感复苏以后伴随的是胃部的疼痛。

 

或许是自己的生活规律太过紊乱,胃痛在最近开始频繁出现了。

 

但是,紧张的感觉一直都没有变过。他根本不晓得自己吃的是什么,连料理的味道都没品味出来。

 

“吃完了,报告吧维利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饱腹感带来的满足,焦躁的心情也跟着平复。

 

他对说话的维利嘉的口气已经没有刚才那么严肃,心情也有了明显转好的迹象,说不定这就是温饱的力量。

 

“好的,这是他们带回来的素描。”

 

“嗯,有了这些,剩下的这部分也能完成了。”

 

“是的。”

 

虽然休利安很想要立刻开始工作,可是不知为何刚刚的集中力已经找不回来了。

 

是因为离成功只差一点吗?可是以目前的进度来说,这连开始都算不上。

 

“你不出去吗?”

 

“不用在意我也没关系,我只想留在这里看看大人有没有需要我的地方。”

 

“是吗……?我想休息一下,帮我倒杯茶吧。”

 

“好的。”

 

喝下了热茶以后,身体之前积累的重负和疲劳一口气释放了出来,压倒性强大的困意令休伯安差点立刻睡着。

 

“休息真是危险的东西。”

 

“我认为大人您这样工作才是更危险的,请注意自己的身体,您的体质远不及我们。”

 

维利嘉这句话既像警告又像担心,不过休利安没有看到她的脸,所以不能肯定到底偏向哪一边。

 

“也是……毕竟我不是暗月眷属,要想克服这种弱小的负担还真困难。”

 

“就我看来,您并不弱小。”

 

“是吗?”

 

尽管没有经过他的允许,维利嘉还是搬动椅子坐到了他旁边。

 

两人同坐在一张桌子前,明显不像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没错,因为您曾经赢了我。”

 

“那只是碰巧而已,与父王以及那些兄长们比起来,我的力量不值一提。”

 

“……我认为魔王大人是给予您足够的厚望才赋予你这个任务的。”

 

“厚望,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

 

随着对话的方向改变,她的头开始低下了,像是避开自己不想看见的东西。

 

休伯安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说了句口是心非的话。

 

“不过这场战斗的确很重要,如果能够赢的话,魔族的各位应该会对我刮目相看吧。”

 

“正是如此!请大人多给自己一点信心,会为了准备工作如此投入的您是不会失败的。”

 

尽管脸上的冰霜没有融化,可是很明显她已经没有刚刚那么沮丧了。

 

证据就是,她的尾巴也从低垂的状态缓慢摇动起来。

 

明明休伯安自己这个当事人都没抱有什么希望,她却对自己异常有信心。

 

“维利嘉,到底你为什么会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期望?”

 

“您绝非您所想的那般弱小,能够当上这场先锋战的指挥官的您是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的。”

 

“是“我”不是“我们”吧?这个看法仅限于你而已。明明就是个被人看不起的家伙,你太夸奖我了。”

 

“不,我不是个擅长夸奖和安慰的人。”

 

“那只是你没有自觉而已吧。”

 

“既然如此,那么休伯安大人不也是一样吗?”

 

“哈哈哈,真是说不过你。”

 

休伯安的笑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心为这样的对话觉得高兴。

 

能够像这样与他聊天的人即使是自己的熟人里也没有几个。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休伯安根本不清楚,可是唯独眼前的女性他是能够肯定她的想法。

 

这是青年目前最有自信的事情了。

 

“大人最近总是这样呢,为无聊的东西担忧。”

 

“也许因为我是个无趣的人吧,连一点点的失误都不想有,想要尽可能地做好。”

 

“地图已经完成了吗?”

 

“没错,你给我的已经是最后的部分了,有了这些我们明早就可以动身了。”

 

“这么快吗?我觉得您还是再休息一天更好。”

 

“不,不能再等了。”

 

他的表情变回了刚才那般严肃,就像被钥匙上锁的锁头一样坚决。

 

维利嘉也知道他的焦急来自于哪里,可是考虑到休伯安的身体状况,接下来的战事可能会令他不堪重负。

 

“必须要速战速决,光是绘制这张战术地图已经浪费掉太多时间了,必须在三天以内结束这场战斗。”

 

“三天?能够做得到吗?”

 

她的表情相当惊讶,似乎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而休伯安也是这么觉得。

 

要短短三天就结束的战争,无论是谁的未曾想过。

 

“只能做到不可,以军队现在的状况,四天是最大宽限的时间了。”

 

“……如果失败呢?”

 

“不知道,也许我会被撤下指挥官的职位吧,或者是被父王处罚。”

 

“没关系的,其他人我不敢保证,如果是您的话绝对没问题。”

 

她抓起青年的双手,像祈祷一样把额头抵上去。

 

魔族是不懂得祈祷的,因为他们信仰的宗教以及神明根本不需要这些。

 

休伯安看见她的动作不知说什么好,如果那群忠诚的人类教徒看到魔族这个样子,会有什么反应呢?

 

“维利嘉,你这是在为我祈祷吗?”

 

“祈祷……是这样吗?大人,我想我稍微能够理解人类为什么会向神祷告了。”

 

“哦?说说看。”

 

“也许他们只是想将自己的心意借由信仰的神明传达给某人,无法单靠自己无法达成的心意。”

 

她的话并不是刻意迎合青年,单纯是将想到的说出来罢了。

 

因为她如果懂得迎合他人的话,现在两人的立场可能就已经对调了。

 

“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我们可能真的就是“恶”吧。不过事实却不是这样,不论口头上说的多么冠冕堂皇,人类暗地里对待同族异国的残忍程度可一点都不比魔族差。”

 

“人类原来这么可怕……”

 

“没错,尽管大部分都远不如你一只手的战斗力。可是在某种程度来说,他们的恶意甚至远超父王的力量。”

 

“所以您才会站在如今这个立场吗?作为人类。”

 

“真是讽刺啊,维利嘉。人类是不会真正憎恨人类的,作为需要群居才有安全感的他们来说,无法真正对同族抱有恨意。所以,只要拥有某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或者是与他们敌对的异种族,人类便会团结起来。但那并不是长久的。”

 

“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曾是人类,所以我明白他们的丑陋、他们的脆弱、他们的强大。”

 

“曾经是……”

 

她又低下了头,仿佛在逃避着去看什么。

 

就算肉体没有改变,这位大人的心也早已不归属人类。

 

休伯安看见她这个举动反而笑了,带着自嘲的意味。

 

“所以,我才能作为第七军团的指挥官进行这场“光荣”的战斗。”

 

“那么,我也只好作为您的副官全力以赴了。”

 

“多谢,万一我孤军奋战的时候,你可要来帮我。”

 

“放心吧,我不会让您有那个时候的。”

 

“帮我再倒一杯茶吧,我要继续工作了。”

 

“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