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对于即将到来的灾难还没有丝毫的察觉,甚至没有能够发觉它那已然出现的影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从哪个人开始,又经由哪个人扩大了影响,总之,一个传言开始在学生中间传开。

“听说,当然,我只是听说,三班那个许悦的爸爸去世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说,他是在工作是时候猝死的。”

“我听我爸说,他连续工作了三天,终于扛不住了。”

“好像他以前就经常加班吧?”

“钱拿了多少?”

“人都没有了,钱有什么用啊!”

“唉!我以后可不要见到那样的老板!”

“许悦怎么样了?”

我周围的那些“朋友们”也很关注这件事,他们私下讨论,同时,也和我讨论。

“陈哥,你听说了许悦他爸的那件事了吗?”

“听说了,但和我们有屁关系?”我是很不喜欢去关注这些和自己不相关的事的。

“我听说,他爸工作的公司是......”

“就算是再了不得的公司,也不关我们事。”我这样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事实上,如果我这里继续让他说下去,我就会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那就是我父亲公司的名字。而即便我听到了,或许我也会以“我爹管的是整个公司,底下人的事由其他底下人管,真要赖也赖不到他身上”作为回答,来摆脱我与这件事的关系,并让我有种事不关己的错觉。之后的事实证明,即便我极力去避免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现实还是会推着它向我靠近。

一段时间后,我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这些窃窃私语是关于我的父亲的,他们私底下说,我的父亲是杀人犯,这是在新闻里已经报道了的,而我作为他的儿子,同时又作为“扛把子”,也少不了受到冷嘲热讽。

“仗着自己有钱,就为所欲为了啊......”

“真是和他爹一个霸道模样。”

我十分不喜欢这些评价,于是,我动用手段去打压这些声音,有时是派几个人,有时是花钱,凡是能够靠这两种东西解决的问题,那都不是什么问题。此后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再没有听闻有关这件事的风言风语,至少它没有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一开始以为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而造成我这样的误判的原因之一则是家里的反应。面对外面铺天盖地的攻击,母亲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应,她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做家务的时候做家务,周末来我房间的时候,说的话也都是和平常一样的“陈屹,把你的小人儿放好”这类的话。至于处于暴风眼的父亲,也是同往常一样,只是偶尔会在周末出现,表现得十分平静,像是没有任何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似的。而他那眼神中的那种神情,在我看来也只是自我出生起就已经熟识了的普通的眼神而已,因而我并没有多加关注,并认为这种近乎是无端的流言很快就会消失。

我开始察觉到不对劲是在一次周末。那天,父亲很反常地回了家,他和我说,要我搬去一个人的家住几天,我问他,是哪个亲戚的家,他说,不是什么亲戚,是他的一个朋友,我可以管他叫徐叔。据他所说,徐叔是他以前工作时候认识的老朋友,和他一起工作了有不下十年了,而我则问他,如果真是这样深的交情,怎么现在才让我和他见面。他没有说话。

那天下午,徐叔就开车来接我了。当时他打扮得很体面,表情也很和蔼。我和父亲下去见他时,他马上迎上来和我父亲寒暄,各自称对方为“老徐”“老陈”,但他们既没有握手,也没有拥抱。接着,徐叔上来和我打招呼,他叫我“小少爷”,说我以后肯定是好命的,我没有回答他,我父亲倒是笑起来,把我轻轻往车里头推。

徐叔当时开得车还是十分气派的,我不认得牌子,但至少不会太便宜。我问徐叔,他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他只说是工作上认识的,我又问他,父亲说他是个老朋友,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笑笑,说以前确实在我父亲手下工作,后来......

“后来我老了。”他这么回答我。

我到了徐叔的家。他的家装修很干净,也很宽敞,尤其那个露天的小阳台做得最为精致。我见他家里没有什么声音,就问其他人去哪里了,他说,这儿没有其他人,就他自己一个人住,他又说自己一个人惯了,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就一个人单到了现在。

“不过,我马上也要搬家了。”他突然提到。

“为什么?这里不好吗?”

他摇摇头,说:“这房子的价格不低。”

“既然价格不低,那么为什么要走呢?”

“就是因为价格不低,所以才要走。”

“你要搬去个便宜房子?”

“嗯。装修也会比这里简单得多。”

“我以后或许会去你的新房子看看。”

“那或许太远了。”

“很远?是郊外?”

“是另外一座城市。”

他笑了笑。现在想来,那笑容中包含着的并没有多少的快乐。

在那之后,我就一直住在徐叔家,即便到了周末,也会是徐叔亲自来接我,而目的地永远是他自己的家。我的母亲和父亲像是一下子没有了音讯,我打他们的电话,他们长久地不接,我问徐叔其中的原因,他只是告诉我,现在这是不能说的,但很快我会知道原因的。这个所谓的“很快”并没有如我预想中那般真的很快地到来,一直到学期末,徐叔已经开始着手搬家的事务时,我才从我的父母那儿收到了消息。他们告诉我,让我回家去一趟。我对此或许是很开心,但或许不是那么开心。准确地说,我是无所谓的,因为他们这样神神秘秘地藏了这么久,已经是让我有了不小的脾气,唯一让我觉得还有所挂念的,大概就是放在玻璃柜里的那些手办了。如果因为父母的缘故,而让我的手办沾了灰,或者甚至有了损坏,我是一定会要向他们大发脾气的。

当我回到家时,母亲正在看电视,上面播着连续剧,父亲则在客厅坐着,正看着杂志,旁边放了一杯茶杯。他们发现我来了,就说了声“回来啦”,接着就又去干各自的事情。我换上鞋子,走向我的房间,走了几步,我察觉到了家中的些许变化。

“我记得原来摆在这儿的有张木桌子,现在怎么没有了?”

“那张桌子?搬出去了。”父亲回答。

“搬去哪儿了?”我问他,但他没有回答,我于是继续走,“墙上挂着的那些字儿好像也没有了。”

“也拿出去了。”父亲继续回答。

我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大对,而当一侧吹来的风掠过我的衣服时,我才又发觉到,那原本摆放着空调的位置,这会儿居然放着个普通的电扇,而空调居然凭空消失了。

“空调怎么也没有了?”

“节约点也挺好。”我母亲这么说。

我担心起房间里我的那些手办起来,于是赶紧冲进房间。幸运的是,那些手办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所有的一切都还和原先一样。我松了一口气,接着,我又走回客厅。

“你们到底什么毛病?”

“别管这些你不该管的。还有,你的那些玩具......”父亲喝了口茶,“你这么大的人了,买些玩具也没有,还不如都卖了,省些空间出来......”

“我不卖!”我气愤地回答道,而我的父亲也没有强迫我,只是再转头过去看报。

我开始察觉到,我们家似乎正在经历着什么不得了的变化,尤其是我发现原本不着家的父亲,这会儿居然每天都在家里头出现,便越发觉得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或许在某天,灾祸会突然降临,然后以一个我们都想象不到的方式将我们整个家压垮。

然而,灾祸迟迟没有到来。我们家的生活依旧照常进行着,我的假期也依旧在空调房和网络中度过。我所等待着的灾祸,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成了一个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的幻想。到了我高一第二个学期开了学,想象中的变故依旧没有出现,于是我乐观地想,这个所谓灾祸或许本要出现,而我的父母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处理好了一切,现在,它将不会发生了。

回到学校后,针对我的流言蜚语又一次兴起。我问我的朋友们,这次又是哪个人在闹事,他们告诉我说,就是那个许悦。当我亲自找到许悦时,他也正在和周围的人哭诉自己父亲悲惨的命运,同时又在辱骂他父亲工作的公司,其中,也不乏对于我的大力批判。

“那天晚上,他爸来我家,说:‘别哭啦。我知道你们家有委屈,可人死不能复生的。这里是五十万,虽然不能安抚你们的受伤的内心,但也算是表达我的歉意。’这完完全全就是想花钱把这事儿压下来!我和我妈妈不求赔到多少钱,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就是赔我们家一个亿,我的爸爸也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再也不能看自己的儿子上大学了!他那生命尽头的痛苦,也再也没有办法改变了!我只希望,这些恶人能够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这里说的恶人,难道仅仅说的那个黑心的老板吗?摸着你们的良心说,你们当真觉得他的那个儿子就不是恶人了吗?为了把他爹干的坏事在学校里压下去,他用了多少手段?你有被人莫名其妙打过,然后被威胁说不准谈论陈家人的事吗?你们在私下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有被老师发现,然后叫到办公室批评一通,说不要平白无故污蔑同学吗?这都是他那宝贝儿子用出来的手段,而这是你们都知道的。这人和他老爹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啊!

“你们或许要同情我的遭遇,你们或许要嘲笑我的多嘴多舌,但是,各位,我不想让你们的家人也遭遇同样的不幸,即便是我往日恶言相向的同学,我同样不希望这样的不幸发生在你们家庭的身上。想想吧,那扶着你学会走路的双手,突然有一天不再出现了,那将是件多么悲惨的事!那个曾今对你温柔有加的人,却被工作搅得身心俱疲,如行尸走肉一般,最后居然失去了生命,这又该多么的痛苦!在他去世的一个月前,他还跟我和我妈妈说,等这个月的工作完成了,就带我们全家去旅游,可一个月之后,我们见到的是什么呢?一个半夜才能回到家里的沉默无力的躯壳,最后是一具冷冰冰的身体!各位,我的不幸不能再次发生,而为杜绝这样的不幸,只有去推翻那些十恶不赦的恶人!”

“你说谁是恶人!”我朝人群大喊。

所有人都看向了我,而当他们发现这是我时,便都退散开来,只留下许悦和我正面对峙。

“你个妖言惑众的小东西,自己家狮子大开口,还要把所有罪过推到我们家头上?仗着自己死了爹,就认为我这个有爹的好欺负了是吧?真当自己没有了爹,就真的比谁都高贵啦?”

“啊!你个混蛋!”他看见我,立马就和发了疯一样,向我冲了过来,用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就是你们一家子毁了我们的家!你个生吃人的恶魔!”

他的身材很壮,力气也很大,而以我的力气,根本挣脱不开他的束缚,只得尝试去用技巧逃开,可他用上了他的双手双脚,叫我整个身体都动弹不了,而我可以自然活动的双臂又只能打击到他的背部,根本奈何不了他。我发现我那为数不多掌握的技巧在这时候发挥不出一点作用,而他的束缚则愈发叫我窒息。求生的欲望与受辱的愤怒让我马上失去了理智,我把手伸向口袋,从里头掏出了我本来只打算当作玩具的蝴蝶刀,将它开刃后用力划开许悦的胸侧。

受了我这一下,他立马恐惧地从我身上跳开。我看他那被划开的衣服上没有任何血迹,知道没有伤到他,他不过是怕我手里的刀而已。我摆弄了下手里的那把刀,朝他大喊:“怎么不能耐了?啊?臭小鬼......”

我原本以为他要跑开,这样我也能够全身而退,可他并没有如我所愿地选择退却,而是选择反抗。他从身边拿起几本书,一本接一本地朝我脸上丢来,我拨开他丢来的书,直接朝他飞奔过去,可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一把凳子却打在了我的右胳膊上,直接把我手上的刀给震了下来,我定睛一看,发现他这会儿手里不知怎么的多出了两把凳子,恐怕是趁刚刚扔书做了掩护。还没等我闪开,下一击凳子就已经甩了上来,我只得用左臂防住这一下。这下虽然挡了下来,可我的左臂也受了很重的伤。

我的双臂因为疼痛,这会儿几乎已经抬不起来了,可我依旧不服气,还想要跟他对决。

“来啊!继续啊!我让你一对手......”

我这次以为他会朝我冲过来,这样我还能用腿进行反击,可他却扔下凳子,朝围观的学生们大喊:“现在正是教训这个恶人的大好时机!大家快上!”

周围的学生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一股力量将我从身后抱住,我的腰于是无法转动。

“是谁在......”

我还没问出问题,几双手就迅速地从我看不见的地方伸出来,将我牢牢固定住。

“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不要不识抬举!”

但我的狠话招来的,却是一记打在我腹部的拳头。我刚喊出“谁打的我”,另外几只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的手和脚就又招呼到了我的身上,接着,是十几只手,十几只脚打了过来,配着的是十几种、二十几种、三十几种的叫骂声。

“喂,快去叫人来......叫人来帮我!”我招呼我的那些陪同过来的“小弟”,可我在混乱中,没有收到一句回应,而那我以为会出现的援助,居然也没有出现。

当人群再一次散开时,我已经虚弱地躺倒在地上,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医务室的老师说我这只是单纯的没有了力气,所以只是稍微处理了下些许皮外伤,就让我一个人回去了。学校方对这件事,也只是处罚了我携带管制刀具,对于当时殴打我的学生们,便以“涉及人数较多,日后进行处理”为理由搪塞了过去,实际上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校里的学生们,本来大多对我尊敬有加,现在也都看不起我起来,而那些过去的朋友们,嘴上说着是现在是特殊时期,不好和我来往,实际上是都以为我已经没有了威信,纷纷都和我断绝了往来。所有人都不主动来找我挑事,可所有人也都不再搭理我,即便我去和某人叫嚣,那人也不会做任何回应。我这时意识到,那本该由我父亲处理的幕后,现在也因为某种出于他自己的原因,而变得不受掌控了,我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为所欲为了。

出现了这样的变故,我应当去责怪谁呢?我一开始还想不清楚,这究竟应该算是许悦的问题,还是我父亲的问题,直到到了高一期中左右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件事的答案。

那天,陈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几乎全城的人都在关注这件猝死案,因为这起案件虽然已经基本被定性为用人单位过责,死者的死亡属于因工死亡,用人单位应当继续死者家属相应的补偿,但主要负责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因为缺乏一定的证据,而长时间没有敲定,现在,则已经是借由当事公司员工提供的关键性证据确定了下来,不出所有人预料,果然是老板陈某,也就是我的父亲,而在调查的过程中,法院还搜集到了有关死者工资被拖欠的情况的证据,只是这些证据却又离奇地表明陈某与这一情况并无直接关联,甚至连他本人也属于不知情的一方,因而在追论刑事责任时,并没有追责到陈某头上,只是他作为用人单位主要负责人,依旧需要支付相应的赔偿款。而在支付大量赔偿款的同时,由于公司的状况又涉及到与其他公司的合同违约,需要支付违约金,因而最后摆在陈某面前的,是一笔天价的债单。我当时还坐在房间里看动漫,突然,法院的执法人员就进了我们家的门,并将我父亲的个人财产悉数查封,而虽然房产证上父亲写上了我的名字,可由于要支付的欠款过于庞大,他还是在“征求”我同意之后以贩卖后再进行财产转让的方式,将房子作为抵押财产抵押出去,我的其余个人物品也都以相同的方式去还了债款,只是在问及我的那些手办时,我是坚决反对他拿去的,他也没有强求,因为在他看来,那些玩具的价值和所欠的金额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当我们所有的东西都变换成了钱财,只留下一些必要的换洗衣物、生活用品与足够少也足够必要的资金后,我们就离开了这个家。

在离开家的路上,我的眼泪不禁从眼中流出。我难道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或许,我在学校里真的是坏事做尽,可难道是我做的这些坏事,才让我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吗?这完全就是拜我父亲所赐。

“你都干了些什么!”我指责我的父亲到。

这时候,父亲一改他往常高傲的模样,就连躲在他眼睛里的那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的野性也消失不见了。他叹了口气,抱住了我和我母亲的肩膀,说:“我害了你们母子俩。”

我挣脱开他的手臂,不想让他这般假惺惺地做出一副慈父的模样。我母亲见我这个样子,就哭着劝导我说:“屹,不要这样,我们是一家人。你爸爸落了难,我们作为家人应该支持他......”

我并不打算去听她的这种所谓家人的强盗发言。这个男人毁了我的生活,又毁了我的名誉,甚至毁了我的将来,让我的人生处于一片黑暗之中,那么他就不再是我的爸爸;至于我的母亲,她这个时候还在为父亲说话,不去想他究竟犯了什么错,却还要来指责我的不理解,恐怕她在我父亲亲手毁灭这个家庭的时候,她也在一旁助纣为虐,那么她也不再是我的妈妈。自那时起,我再不给予他们称呼,对外人,我也只是用“父亲”“母亲”,而不是用“爸爸”“妈妈”来介绍。那流淌于血液之中的联系,这时不过成了冷血的上下关系而已。

至于我们在离家之后去了什么地方,我和我的父母是有着不同的答案的。父亲说:“我和你妈妈去别的城市打工,你的话......”他指了指前方。就在那个方向的不远处,徐叔正站在一辆老旧的车旁,正朝我们挥手。我们向他走进,他向我们走近,一靠近,他和我父亲就又“老陈”“老徐”的说了好一会儿,接着,徐叔从兜里头掏出来几沓现金,把它们递给了我父亲。

“卖了这么些,不知道够不够。”

“还差很多......不过,还是谢谢你,老徐。”

“你不用和我客气。”

“陈屹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

说完这些,我的父母便转身走了,临走的时候,我母亲想上来抱我,可我正在气头上,直接把她的手给拨开,她也只好流泪走开。

徐叔目送他们离开后,叹了口气,嘟囔了句“可怜人”,接着就招呼我坐进车。我拿着行李坐了进去,发现那车里的装饰已经大不如前了。他也坐了进来,启动了引擎,又和我说:“你不要恨你的父亲。”

“我难不成还要爱他?”我气愤地回了一句。

徐叔默默踩下了油门,汽车向前缓缓驶去。

“你以后就跟我住,到别的城市去住。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见过面但不那么熟悉的大叔,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听一听我对你的要求:第一,当一个善良的人;第二,好好读书。我听说那里前些年花了大价钱办了教育,如果你能进去,可能就能有个光明的未来。你平时成绩怎么样?”

“中游。”我跟他说。

“那么就努力一下,争取达到先前上流的水平。过段时间,我帮你去做一下转学的工作,而你,就好好在家里学习,争取能达到那所学校的入学要求。”

“如果我不好好学呢?”

“那你可能就只能去当工厂里的装配工人了。”

而在后来,我的的确确用了心思在入学考试上,也成功达到了入学要求。即便在长期的独自学习之中,在我的情绪平复之后,我的性格不可避免地向内爬去,但作为换取未来的代价,这也是十分值得的。这种为了目的可以用上一切手段的野性,现在我意识到,正是遗传自我的父亲,而我的眼神,或许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像眼前这个诉说着自己的死亡,却没有任何恐惧的人一样了。

“过一段时间,你妈妈就要来这儿跟你住了。她是个可以吃苦,又很肯努力的人,等我去世了,她不必再背负身为我的妻子所需要背负的骂名(至少没有以前那么重),她完全可以找到更赚钱的工作来养活自己和你。我把我剩下的那笔钱留了一半给她,剩下的一半,我现在就给你。”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沓薄薄的纸钞,我把它接了过去,“这样,即便你妈妈丢了这笔钱,你也可以用你的这笔钱暂时养活你们母子俩。”

“徐叔呢?”我这时突然问他道。

“老徐的份儿,我实在拿不出来了。我欠他的太多,几辈子都还不清。如果你以后发达了......”

“我会去照顾他的,但你可别以为这是你对于他的赎罪。你欠他的东西,都得带进土里去。”

“我知道......”他点点头,接着便走向石阶,“我在下面等你,你有什么要跟爷爷说的,就和他单独谈一谈。”

他慢悠悠地离开,我则孤零零地站在爷爷的墓碑前。我看着上面的名字,向那墓碑毕恭毕敬地又拜了三拜。等我直起身子时,一个老太太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身边,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而她则不紧不慢地开口和我谈话。

“你和你的父亲可真是不得了呢。”她说。

“只是关系不好而已。”我跟她说。

“我有个孙女儿,在别的地方读高中,现在已经快高考了。前些日子,她打电话来跟我说,自己得了病,可能活不久了。那个姑娘,明明说的是那么可怕的事,可她的语气是那么的平静。她是那么的坚强......”她叹口气,把脸转向我,“你的父亲,也是这样一个坚强的人,你应该对他的坚强表示尊敬。”

“是的,他是个坚强的人......”

老太太看了看我的脸,突然笑了,说:“你也是个坚强的孩子。”

她这么说着,缓缓伸出手来,用手指在我的眼角抹了抹。我一开始还在疑惑她这是在干什么,直到我看见她手指上的泪滴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眼角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流出了泪来。

那天回到徐叔家后,父亲就离开了,而在他离开后不久,母亲在徐叔家里见到了我。她上来抱住我大哭,我则也抱住她,直到她平复情绪,将我放开。那天晚上,徐叔也回到了家里,面对家中的两人,他表现出热切的欢迎,并在晚饭里多加上了一道荤。我母亲在吃饭的时候和徐叔说,我们母子俩要从他家里搬出去,房子她已经租好了,如果可以,今晚我们就能走。徐叔虽然很惋惜,但他对此表示理解,并在饭后主动帮我整理好行李。临走时,徐叔给了我一个拥抱。

“好好照顾你的妈妈,陈屹。”他拍了拍我的肩。

“嗯,我会的。还有,徐叔,最后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

“把我放在房间里的那些东西卖了吧。东西我都放进袋子里了。”

“好......到时候,我亲自把钱交给你。”

“你知道我们住哪儿?”

“到时候告诉我就是了。”

“我不会告诉您的。”我笑着跟他说。

他听了,明白我的意思,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真的成了个善良的孩子。”

我和母亲在新的住所开始了新的生活。至于我的父亲,他在那天离开后便没有了任何的音讯,我的母亲也对此不过问,而实际上,我们都明白父亲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多年后的今天,如果你再问我有关我父亲的话题,我还是会以“父亲”的称呼来称呼他,然后,我不会跟你谈及什么父爱,因为直到他生命的尽头,他也没有展示这种温柔的情感,我只会这么跟你说:“他是一个为了利益,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坚强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