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75年21月12日, 奈奈西玛历启示后1892年8月14日,天多水汽,令人不适

今天闲来无事的时候,我翻开了这个自我记事开始就一直放在桌角的一堆书之下,纸张已经开始泛黄的本子。从家乡离开的时候我还不大记事,只记得当时我叫父亲的那个人将这个本子交给了我,并以一种当时我亦能理解的真挚态度告诉我一定要好好保留这个本子,我确信这事发生过,因为这是当时年仅一岁-按奈奈西玛历算的话是三岁-的我所拥有的不多的记忆之一。父亲当时也一定告诉我要用这个本子做什么,但是我忘了。直到今天我看到了这个本子并突然产生了想翻开它的冲动之后,才翻开了它并且看到了开头那里父亲替我记下的那第一篇日记。哦,原来父亲是想让我记录我的生活,对于一个和我有血亲的人来说这也是正常的吧。不过,到底要去记录些什么呢?

无论如何,我终于下笔开始写了,在这样一个时刻开始记录是恰当的,因为再过一周,我就要回奈奈西玛了。虽然来到这里这件事情不是我自己决定的,但是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三年,也有很多东西是值得怀念的,无论是否想要去记录,在这个时刻有意无意地留心下生活周围的事情也是应当的吧。

今天早些的时候,艾拉来过了我的房间。她在进来之后就自顾自地躺在了我的床上,之后以一种神秘的口吻说到:“哎,小星,你知道死的感觉是怎样的么?我知道的哦,在濒死的那一瞬间,周围会泛起仿佛晨曦一般柔和的光晕,之后你会在光晕中看到微笑着的亲人的样子,然后这一切如掺入水中的油彩一样,不断泛起涟漪,不断互相融合,打旋,最终变成远处的星河一样美丽但无意义的样子,变成抽象化的温暖,而那股仿佛是燃烧了你一生的履历而得来的温暖似乎是在不断引领着你的灵魂,越走越远…” 

她越说越起兴,闭上了眼睛,似乎沉醉在了自己描述的景色之中。即使不忍,但我最终还是打断了她,因为我知道她能说出这番话的基础是什么,那是令人悲伤的。而我虽然才四岁,却也是懂得何谓悲伤的。像艾拉现在这样,因为自己的悲剧而恰巧经历了一点奇妙的事情,就忘记了自己的悲剧,转而沉醉于这一点奇妙的事情而竟变得高兴起来,在旁人看来无疑是很可悲的。

在打断她之后我问道:“呐,艾拉,话说你父母最后决定怎样啊?” 果然艾拉不是真的高兴着的,在听到我的问题之后,她转过了身去,背对着我,低着头沉默了一会,之后缓缓开口道:“嘛,我也不知道我父母要如何做啊,我不知道,不过据旁人说我这次住院以及这所有的手术的费用是惊人的,既然我父母肯出这个钱医好我,那果然他们还是希望我能考上国立大学的附属高中吧,那既然如此,就再考一次吧…” 

我静静地看着说出这番话的艾拉,心中有些替她伤心,即使现在她脑中的神经元的三分之二已经换成了人造的仿生电信号传感器,她的性格仍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和之前的她一样,温柔但软弱,易于妥协。虽然我知道这是她的选择,但是仍然无法就这样坐视。我从身后抱住了她,将她的头埋入我的臂弯之中,之后尽我所能地劝说她道:“真的,不要再强迫自己去干不喜欢的事情了,那个见鬼的附属高中不考就不考吧,要不然,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回奈奈西玛吧…” 

艾拉没有从我的怀中挣脱,但是在静静地在我身上靠了一会之后,她轻轻摇了摇头,说到:“小星,不行哦,毕竟只有进入附属高中才能基本保证能进国立大学,而这样将来才能多赚些钱,做更好的工作。你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样的,我想我父母愿意出钱把我救活也是因为仍然对我有期待吧。那这样的话我就必须回应,这不是妥协,是必须对付出进行回报,你明白了吧。” 

就在这时,房间的电话响了,之后不由分说地,院子外的情景的全息影像被投射了进来。门外的保安说到:“艾拉小姐,您父母叫您回去了,请收拾一下出来吧。” 在全息影像中我看到了之前一直没有见到过的她的父母。她父亲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已经洗得有些褪色的蓝色运动装,站立着的时候有些驼背。虽然才15岁,但是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脸上皱纹密布,而他不断摇晃着的身体似乎表明他的腿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他的身躯了,所以不得不频繁地挪动。而艾拉的母亲身材臃肿,穿着色彩反差很大的裙子,烫了个卷发,正在不耐烦地度着步子。在全息影像中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心跳,很快,与他们看起来还算平静的姿态不太一致,可能是在强压着怒火吧,我这样想道。

艾拉便慢慢地从我的床上直起身来:她的脊椎中有四处人工接合的地方,而现在人造骨骼的外部还没有完全和原来的骨头长好,所以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坐了起来,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挪身到床沿,穿上鞋子之后出门去了。我趴在窗户上向下看去,不一会她就出现在了大门口,她的父母并没有作出什么格外关心她的举动,而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之后就往前走去,而艾拉则垂着头,跟在他们身后,在此时的太阳的照射下,她们三个人的影子在远处被分得越来越开。

我无端地有些伤感,并且就在那一瞬间脑中突然闪过了无数的画面,画面之中自己突然冲下楼去,之后拉起艾拉的手,将她从她父母的身边拉开,之后不由分说地跑着,穿过整个城市,穿过那些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所有路口,所有天桥,之后一直跑到楼房渐渐低矮下去,树林渐渐浓密起来的地方,一直跑到航天飞机的停机坪,拍着窗户,请求正在里面沉睡着以调整时差的司机师傅现在就将飞机发动,载我们回奈奈西玛。当然,这一串幻想不过花了几秒的时间就从我的脑中全部一闪而过了。而紧接着我恢复了冷静,回想着前几秒内突然丧失了理智的我,不禁哑然失笑。不过即使如此,我仍然没有从窗边走开。我将额头紧贴着窗户,尽全力向更远的地方望去,试图找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已经越来越不起眼的艾拉的身影。

最终还是找到了,她在走过一段路之后,转身到了一栋紧挨着马路的高层公寓的门口,之后随着父母一起走了进去,而在她走了进去之后门马上便关上,在一瞬间将她的身影完全地从我眼里夺走了,仿佛她就此便消失了一样。我不禁想起,就在两个月前的一天的这个时段,国立中学的附属高中放榜的时候,艾拉她就是从这栋公寓的顶层飞身跳了下来,之后落在门口的。当时鲜血流了一地,周围的人群顿时嘈杂起来,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四起,场面十分混乱。而之后的事情就有序多了,因为它们完全符合在这个社会生活过的人的判断:虽然送去医院的时候艾拉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但她的父母仍不甘心,执意要求医院去做目前为止整个国家才执行了不到一百例的,被称作起死回生的手术的身体稳态全面重塑术。手术持续了六天五夜,但最终成功了,艾拉重新获得了生命。而之后在她刚刚恢复到能下楼走路的时候就被父母领回了家,说是要全面准备附属中学的冬季入学招生考试。之后她就离开了,像今天这样,垂着头,跟在父母身后,身影被太阳拉的很长。而之后就是她在家中补习,她有一天突然跑来了我家,并声称不想回去了,之后我同意了,并且将她保护得紧紧的,每天尽量和她一起玩,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生怕她再回到外面那个夺取过她一次生命的世界中去,并孩子气地觉得自己真的可以留住她。之后就是对我这种想法的否认,她的父母来了,名正言顺地领走了他们的孩子,没有引起任何骚动,而艾拉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被推到了外面的世界中,继续跟在她父母身后,踩在两个月前还被她自己的血浸泡过的地方,之后再进一步,走回了哪个将她的身影吞没了的世界的深处中去了。

我不禁责怪起自己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着和同龄人不相符的多愁善感,当同龄的男孩子玩着vr战争游戏,或是以将生命置之度外的姿态在篮球场上拼抢,而同龄的女孩子痴迷地阅读着比她们大不了多少的作者写的爱情小说,偷偷学着化妆,并因此和学校里的老师不断爆发冲突的时候,我却过早地对浮在这世界表面上的东西失去了兴趣,而更为喜欢去想人们为什么作出这种种事情,为什么尽管所有人都不想,别离却仍然不断发生,一些东西却仍然在不断地消失,为什么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世界是不美好的,但却都只是编造着谎言,或是劝慰自己说要在这不美好的世界里追求什么小美好,而不去想着争取,不去想全社会输血给有能力的人让他们去创造美好。总之这些根本想不明白的东西一直困扰着我,让我和同龄人比起显得内向,并且除了艾拉之外几乎没什么朋友。

这么想着的时候,闹钟响了,我一看,下午的课也要开始了。我于是换好了学校的制服,之后背上书包径直出门去了。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一条比较窄的小街,这是一条近路,而每天观察小街中的人的姿态是我用来消遣的事之一。现在刚过午饭的饭店,一些商贩仍然支着卖炸食与快餐的流动摊,空气中弥漫着用孜然,味精以及其它我不知道的调味料强行凑出的香味。卖水果的小贩将车停在路边,之后和身边的同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而就在他的身后,一块铺在地上的破布上,他的孩子正在坐着写作业,他写的很磕磕绊绊,不时会抬起头来问他父亲问题,而之后招来父亲的一顿骂,之后便低下头去继续写着。称了一斤水果并付了钱之后,两三个大妈便站在流动摊旁,大声地聊着天,议论着时政,谈到普洛斯又新造了一艘重型宇宙攻击舰并且已经离港,谈到现任执政官要和塔卡利亚总统的表妹联姻了,谈到某某大学的招生政策又改变了,而她们谈话的声音也不时会被更为嘈杂的机器轰鸣声所盖过,伴随着这轰鸣声,一辆现在已经停售的老旧氢能源动力车驶过,排气管将水汽排入空中,为今天令人不适的湿度又贡献了一分。

这么走走停停地看了一阵之后,我走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刷了学生卡之后走进了教室。现在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教室里的人仍然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我邻座的女生桌上摊开着一本小说,而她正在与坐在她前面的另一个女生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小说中的内容。而坐在我左前方的男生仍然戴着vr眼镜玩着手机上的游戏,不时发出感叹声。而就在此时,下午第一节课的老师走了进来,周围的人便慌忙地将各自的东西收拾起来,之后翻开书本假装看了起来,老师在准备好所有的课件之后上课铃便打响了。

下午第一节是历史课,而今天的主题是普洛斯的现代史,复兴元年之后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历史老师在讲台上不断读着步子,眉飞色舞地讲着普洛斯这70多年以来的重大进步与胜利。虽然他讲的其实很无聊,作为一个外邦人我对这些他们民族的胜利也没什么兴趣,不过话题很快转移到了四年前普洛斯对奈奈西玛战争的重要胜利。我知道此时想再保持不关心的状态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便抬起头来。

“对奈奈西玛的战争发生在复兴71年,也就是四年之前。那会你们都还是小孩子吧,应该是记不得那时的情况的。不过老师我还是记得的,那会基本上所有人晚上都会准时守在投影仪之前,准备收看前线的战地记者拍摄下来的全息影像以了解战况。当时我们每天都很紧张,心里想,啊,今天战况怎么样呢,普洛斯会不会输了呢?之后全息影像就传来了,然后我们看得就激动啊,真的,胜利完全是压倒性的,我们发射的一发反物质炸弹一爆炸,奈奈西玛那帮人的军舰就立刻消失得连渣都不剩了,真的,当时透过影像我们都能感觉到他们那帮士兵的那种绝望感。然后他们还妄图组织冲锋,但是我们的激光炮扫过去就会应声倒下一批人,很快就全灭了。真的,那会你们是不在场,在场的话就能体会到那种爽的感觉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打开了教室里的投影仪播放了一段全息影像,这是尼尔星火山战役,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战。在展现了这一战的压倒性胜利之后,这位老师以一种得意的口气提问到:“大家看完了,下面我请几个人说说你们从中看出的奈奈西玛在战争中失败的原因好吧。来,你先说说。” 

“他们的武器太过时了,我们早就装备蓝宝石源的激光了,他们还在用红宝石源的激光,那种东西射速慢,又没法调整射程,实战中不败才怪呢。” 班里的军迷站了起来,大声说到。

“有一定道理,但是太片面了。记住,从根源分析问题,从根源。” 

“他们的战术不行,本来这种战争应该是陆空协同作战,要是失去制空权的话就算陆军在那也会成为活靶子。而且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们会通过运输舰艇直接把装甲部队空投到山腰上,他们还以为我们会先占领尼尔星的空港之后再从空港向内陆推进,所以把军队全调到那里去了,山脊的要塞反倒守备不足。” 班里数学最好的人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推了推眼镜之后发表了这么一番宏论。

“比之前的回答更好了,但是还不够追本溯源。这样吧,班长起来,回答一下根本原因。” 

“那是因为,我们普洛斯星人是优等民族。” 班长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之后右手放在胸前,这么深情而激动地说到。“自古以来我们就对成为第一有着无限的渴望。我们勤劳,务实,聪明,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并且坚毅,即使在贫弱的时候也不服输。这样优秀的民族怎么会有不登上霸主之位的道理?在被奈奈西玛压制了百余年之后,我们终于一战而胜之,重新成为了哈卢卡纳星系里最为强盛的文明。这些难道不都是因为我们是一个优秀的民族么?我为我是普洛斯星人而自豪!” 班长以这样一声高呼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好,说的太好了!” 老师这样激动地评价到,就在此时,班长不失时机地高喊了一声“普洛斯万岁!” 之后学生之中就沸腾了起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挥舞着双臂,高声喊着“普洛斯万岁”。最后连老师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之中。在高呼了有一分多钟之后,老师终于示意台下的学生停下来。之后总结到:“总之,这一战我们普洛斯赢的很漂亮,但由于奈奈西玛的负隅顽抗,我们毕竟付出了一些代价。执政官是个仁慈的人,他不想再让普洛斯人流血了,于是就与奈奈西玛议和,签订了对我们有利的”尼尔条约”。记住,这个要考的。尼尔条约主要有三部分内容,一是经济方面,降低我们出口的产品的关税,从而使我们可以更轻易地向奈奈西玛倾销我们的商品,保持贸易顺差;二是政治方面,之前奈奈西玛仗着自己强,肆意干涉我们的内政,阻止我们和与我们文化同根同源的塔卡利亚和赫里斯结盟,而现在我们逼迫他允许我们这样做了,而第三就是他们的总统派一名子女过来当人质,而这名人质,现在就在我们之中哦。” 

瞬间无数双眼睛盯了过来,我无法可施,只能将脸埋在书中。即使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种情况了,我却仍然无法阻止自己在这种状况下变得情绪话。我感到脸热得发烫,而眼泪则又开始在眼中打转了。

但老师显然不想就这么放过我,他继续追问到:“那么,星光子同学,请你说说,作为奈奈西玛人,你是怎么看待这场战争的,你们国家是怎么宣传的,你又对普洛斯人怀有什么心情?” 

还没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刚刚回答过问题的军迷就说道:“她能有什么心情,落后就要挨打,她肯定心中只有对我们普洛斯人的拜服了,而她们国家肯定也是吓傻了,只能宣传一下普洛斯不可战胜了吧!” 

全班哄堂大笑,而老师也并不制止,反而应和道:“说的对。弱肉强食,这是这世界的章法,况且他们之前比我们强的时候作威作福了那么久,现在这样也是活该了。” 

我已经忘记我是怎么跑出教室回的家了,而我唯一记得的是我抱着被子哭了好久,而之后就感到了无尽的忧虑。我马上要会那个他们口中积贫积弱的奈奈西玛了,而我是总统的女儿,和那些肆意笑话我们的普洛斯平民不同,我将来肯定早晚得学着处理这些事情,并且在其中陷得更深。并且父亲已经表示过希望传位于我的,那么,我肯定也就不能向现在这样,发一通脾气,哭一通,之后就不再关心这些了。

越想越烦,我觉得已经没什么可记的了。今天一天就是这样,而我马上就要回奈奈西玛了,剩下的事,等我回去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