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奔跑着,阴沉的王宫已经甩在身后了,连同死亡的阴影一起。

手里紧紧攥住一面铜牌,那是专为王姬大人采购粉妆吃食的凭据,只要拿着这个,那些浑身披甲的禁卫就拦不住她。她装出镇定的模样,一路溜出了王宫,钻入窄巷,这才发疯般奔跑起来。

她活下来了,从那暴君的手里,没有重蹈那些可怜同伴们的覆辙。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她最终瘫倒在一堵墙边。

没有追兵,没有,暴君已经被王姬大人挟持住了,不可能再派人抓捕她,等到整件事结束,自己早就离开这座城市,回到暴君从未听闻过名字的家乡去了。

趁还来得及,一会儿该先把大人的簪子兑了,女孩这样想着,手指在袖口里爱怜地摩挲着它。数月以来的每个早晨,多少次为王姬大人将它戴在头上,样子早就记住了。每颗宝石的位置,颜色,形状全都记得,因为她总是幻想着自己拥有它的一天,只要能让王姬大人开心,早晚也能被赐予多余的吧,就算没这么漂亮也好呀,也足以成为自己出嫁那一天最华丽的装点,她这样梦想着。

两条腿都使不上力了,压倒性的酸麻感一直蔓延到脚趾尖,刚刚真的是自己在跑吗?自己竟然可以跑得那么快吗?早就忘记了,无论是那种渴望挣脱什么的感觉,还是完全地信赖着自己,抑或在耳边呼叫的风,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少女努力按摩着腿部的肌肉,然而收效甚微。她微笑起来,她明白这不是残留的恐惧作祟,而是欢畅的余韵。

在王姬大人的怀抱里,她相信自己触碰到了某种东西的终点,那是在最美的梦里都找不到的快乐。如果可以,她宁愿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自己还能留在她的身边,在她的臂弯中沉溺,但是,啊啊,事已至此,虽然留恋,但美梦注定不会长久吧,自己已经足够幸福了,不应该太贪心的。

“离开这里以后,好好活着吧。”她这样说,那么就照做吧,不要做多余的事,也不要再挂念她,只要逃走就好。所以,留下这个吧,为了纪念,等到自己重要的日子到来,那时再戴上它,回忆起从她那里得到的幸福,将其传递给心爱之人。

“嚓——”

脚步停止的声音。

黑影不再前进了,它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心,死一样静默着,唯有兜帽下的阴影里传出断续的吸气声。

各个方向的气息在这里混杂,将那个的气味冲淡了,带着那个的逃亡者在此停留过。犹豫?休息?还是别的什么?辨别方向变得困难了,那东西被贴身收起来了,或者是被汗水吸收了气味,或者。。。没有或者了。

呼吸声,刻意压制却适得其反的呼吸声音,过分畏惧死亡以至于出卖了自己的声音。

愚蠢,很好。

身躯丝毫不动,它把头诡异地整个扭到左边,在路的尽头,在那堵墙的阴影下,在女人的袖子里,在那里。

望着那个漆黑的人形,女孩浑身的血都冷了,她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那不是一名杀手,因为暴君的轻蔑而被只身派来,那不是。就算她能上演仓促构想的剧本,抓住机会,拼上性命把簪子捅进眼睛,用脚猛踢下体,捡起手边的木棒狠砸脊背。。。也逃不掉。

那根本不是人类,是怪物。

“卫兵!卫兵!来人啊!”她发出绝望的呼号,本已失去力气的双脚载着她跌跌撞撞地逃向前方。

“喂,你不至于再让谁杀了她吧?”在少女逃亡的起点,被她思念的人这样说道。

【救命,救命啊!谁能帮帮我!巡逻队!搜查官!】

“不会的。”

【大叔,大叔,求你救救我,求求你,那个人要杀我,这个给你!帮我拦住他一下!】

“我不信,你起个誓罢。”

【开门!开门啊!有没有人!救命啊!开门啊!】

“喂喂,我只是那时想要杀她而已,现在可没那个心情了,这次就原谅我吧。”

【审,审判所?你你你要干什么?看这个,我可是大王的人,出来给王姬大人买东西的,你不能杀我!求求你!啊啊!救命啊!王姬大人!王——】

“就这一次的话,我会考虑的。”女人叹了口气。“哎呀,明明眼睛那么好看。”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那双眼睛已经变得不再好看了。

如果关键部位的肌肉扭曲的话,再美的容颜也会变得丑陋,她当然是无法理解的,因为她美到足够超越这种规律,但一个仅仅眼睛有她几分神韵的女孩,一不小心就会变丑。这种丑陋从喉咙开始,接着是下巴,最后扩散到整张脸,因为这些地方被依次捏碎了。

捏碎它们的手漆黑如炭,手指细长,很难相信这只手具备如此霸道的力量,但地上残缺的尸体可以证明,这只手刚刚贯穿了健壮男人的头颅,粉碎了少女最后的希望。

现在该粉碎她了。

不知被别人还是自己的血染红的,少女的视野逐渐黯淡,最后的知觉弥留在指尖。

“不能松开,不能掉到地上,会摔坏的,啊啊,还在手里啊,那就好,这样,就够了。”

【伊莎,这上面是你吧,长大想做公主吗?】

眼前是父亲的脸。不,不对,自己已经被审判所的怪物杀死了,眼球爆裂的痛苦绝不是假的,可父亲却好像站在自己面前一样,清晰,真实,不容置疑。如果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便是父亲他年青到有些陌生,神态又过分慈祥了,和她熟知的那个因为劳作和酗酒头发脱光的男人不是一个人,但他不是别人。

死前的幻觉吗?到了这时候,人便会看到一生中珍贵的回忆,少女知道,这是世界给予她最后的慈悲,或者说,究极的残忍。

强烈的悲伤涌来,就像与重要的人久别重逢,却要立刻分离,从此被永远抛下,明明还有能做到的事,却再也不被允许了。

“不想看不想看不看不看不想!”她用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部位疯狂嘶喊着,发出她无法听闻,也无法被任何人听闻的声音。

快死吧,自己。

因为,除了悔恨,什么都感觉不到啊。

【你现在就是爸爸的公主啊】父亲把那张画贴在胸前,努力睁大眼睛,说慌,不,大概,是真的,曾经,是的。

【公主应该怎么做?是不是要按时吃饭?现在你说不饿,一会儿画完了你又说饿了,一家人就要在一起哦,妈妈已经在等我们了。】

【我可以不吃豆子吗?】就像自己在说话一样,听声音只有几岁的样子,不清楚,至于豆子,她到现在也不碰。

现。。。在。。。?

她已经没有“现在”了。

“呜呜啊啊啊啊啊!”

【公主可不能挑食。】

【骗人!我长大以后要去找真正的公主,让她告诉我那是世界上第一难吃的东西!】

【听话,伊——

是父亲伸来的手,就要摸到自己了。

就此熄灭。

“爸爸!爸爸!不要走!”她大哭起来,流出不存在的泪水。

除了过去,她什么也不剩了。

她缓缓地,无凭依地升起,在方向尚未诞生的黑暗里漂浮,飞往另一个时空。

一只手搅动着汤,那只戒指是母亲的——但她直接穿过去了,未能停留。回头看去,依稀见母亲用勺子捞出一块什么,递到了“自己”眼前,没错,那仿佛没有厚度的巨大光幕就是自己的双眼所见,是真切的回忆,静静地保存在这里,只是,从未再被她想起罢了,没有一次,甚至在争吵的尽头,对母亲说出恶毒言辞的时候也没有。

她飞快地远离了这一个,接着又穿越了无数的下一个,渐渐地,身边的场景连同自己一齐具现出来,她似乎身在河流中央的小舟上,流动的究竟是什么?是手中无桨的自己,还是被遗憾充满的人生?唯一确定的是,不论船或者是水,都一去不回。

为什么是河呢?因为看到了发誓要娶自己,却早早溺死的男孩么?那副几乎被她忘却的模样,鼻梁在一群孩子中难得地高挺,眉目如画,就像王子站在他的卫队中间。

记忆里的河水泛着银光,大人说他就是在水深处淹死的,但她那时并不相信,因为他很会游泳,大家也都是他教会的,如果是他的话,怎么可能会淹死呢?说是被大鱼吃了还可信一些。也许他只是游到了对岸,然后决定不回来了。

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好吧,她这样想到。在那以后,她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变多了,看着夕阳落下,看着水,看着倒影,想着将来的事。

她也想要离开,离开家乡,到王都去,看看真正的公主是什么样子。

公主美极了,但不是人类。

有狐狸的耳朵和尾巴,毛茸茸的,摸着很昂贵的感觉。她是王偷偷养在宫里的,因为怕被恐怖的审判所发现,就算是那样的王也小心翼翼的,不过,非常值得,那位公主值得被溺爱,值得任何人的百依百顺,那才是故事里的公主啊。

拎着几盒糕饼,前往王宫后园的密道,放空喷泉池里的水,在池底的槽内将金属牌插入拧转,打开暗门,那里通往半人公主的小小国度——

她看到自己的动作停滞在迈入密道的瞬间。

有什么发生了,本以为能够继续到最后的追忆被猛然打断,身下河水在一瞬间结上冰盖,她不能再向前,那份归属感也就此失去了。

然而冰下的水依然汹涌,粗暴地夺走她的视线,漫过密道,扑向那园林的深处。

本该沉浸于悲哀的少女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用残留的意志支配着虚构出来的身体,在冰面上狂奔起来。

过去的幻影还在向前推进,甩开了她好长一截,她勉强能看清那里正在播放什么,视野中的细节正在被怪物的力量利用着,那将成为指引它的地图。

“绝不能让你伤害她!”因空想而生的异形手足利刃般插入冰面,再次拔出,少女便出现在数十步以外。

怪物早已动手阻止了,暴风撕去了她的无数片翅膀,冰霜在落脚的瞬间就蔓延到全身,但是两者都无法阻止她,她死了,没什么能阻止一个灵魂追回自己。

这是她最后的意义。

尽管已经太迟了,王姬大人会被这个怪物找到,这是无法改变的结果。

王姬大人开始吃点心,把一块放到自己手里,下一刻自己就会看到她的脸,怪物也一样。

“还有可以做到的事吧?快点,想想办法啊,你!”少女奔跑着,距离只剩下一点了。

被王姬大人推倒在榻上,她低下头亲吻自己的前胸,狐的双耳显露无遗。

“什么都。。。做不到吗?”

“不,不是的,我真心爱着她,憧憬着她,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将她。。。”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

于是,少女击碎了冰面,飞身坠向自己的末路。

捏造的身体化为碎片,她的意志就此消散,因这份残渣而生的追忆也戛然而止,在被通知“王正往这里来”的前一刻。

如果无论如何也要守护她,如果只为了那个结果,就算交给那个暴君也可以吧?毕竟他算是爱着她的。

自己的行为究竟有没有意义呢?不知道,也没有思考的余地了,说不定那个人能做些什么,至于结果会怎样,那种事,已经,不愿意再去想了。

黑影将五指从少女破碎的头颅中抽出,那个身体立刻瘫倒了,颅骨花瓣般绽开,颜色奇异的温热液体蛇一样爬了满地。黑影俯下身,从少女手中拿走簪子,接着抓住脚把她提起来,淋完最后一点血水,然后扛到肩上,快步消失在小巷尽头。

良久,一扇窗子小心地打开了缝隙,接着是另一扇门,寂静的巷子里一时嘈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