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鱼在清水中悠游,看起来在这新的环境中活得十分自在。它们是一个古老族群的纯血后代,比起同类更为接近龙。牺牲了杂交而来的观赏性,它们的适应力与寿命都很惊人。当然,只不过是鱼而已,被斯人喜爱才是它们在这儿的原因,这里的全部都是为了讨好她而存在的。

那女人均匀地呼吸着,仿佛睡着了一样。

“你还醒着吗?这么长时间了,你一句话都没有说,还是你不打算走了?”年青的王垂下头,吸入的气息馥郁香甜,饱含情欲,她的头正枕在他胸口,这似乎就是回答。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明明话已经说尽了,却还没有离开?你要我解释这种事么?”

“是啊,为什么呢?”他呢喃着,仿佛在自言自语。

“真想知道?”她把狐耳在他并不宽厚的胸膛上来回蹭了蹭。

“想。”

“我爱你,或许。”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如空心的羽毛一般,好像能飘在空中,那里没有感情的分量。

“你够了,你当然恨我,只要能恶心自己,你还真什么都敢说。”

她咯咯笑了起来。

“遗憾啊,我其实没有说谎。乌鲁德尔,你一定不知道吧,这同样是我的真心。我生来就是这样,就算多么恨你,也偶尔会被你的爱意打动,因为我的心和你们的不同,我没法把相反的感情融到一块,没法将你的好与坏抵消掉,磨灭其中之一。”

“这有什么特别,如果一个人的善与恶可以抵消掉,那么暴君多半都能算作明君了。事实如何呢?就算那个神的行为确实是救济世界的伟业,因他而死的千万人也无法瞑目,如果我为了扫荡天下发动了十年战争,就算最终的和平能延续到时间尽头,亡者的亲人也会记恨我一生一世吧。”

“做不到的事就不要拿出来说,你早已是孤家寡人了,这点连我都清楚。”

“是啊,如果我说自己后悔了,你会开心,还是会嘲笑我?”

“我不知道,你要说给我听么?”

“呐,虽然你从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叫你阿干好了——”

“什么啊。。。”

“别拒绝啦,我特地去查的书,【干】在古语里就是狐狸少女,虽然和你的档次差得多,但还算差强人意?而且很顺不是嘛——呐,阿干。”

“咋?”被安上奇怪名字的女人不情愿地应了。

“你不明白自己,这并没有什么,要我说这世上最难的事,大概就是【明白自己】了。”

“是么?”

“不开玩笑。”

“哦。”

“有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在想,人的思虑在一生里千回百转,这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心无法和肢体一样,形状在二十几岁就固定下来?回忆过去,我总会后悔曾经的选择,明日的我又难免会怨恨此刻的自己,只要活着,人终究无法从这种背叛中解脱。”

“就算你这样说,我也不会可怜你的,不后悔的人在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就算有,那也绝不是你我。我告诉你吧,多年前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未来,漫长的余生都在欲望中沉溺,那正是我的末路——”

“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且问你,如果你是我,你要怎么做?”

“厌恶的话就尽力避开,如果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的话,只要走相反的方向——”

乌鲁德尔忽地停住,再没法往下说了,他突然知道了一件事,阿干正是这样以为的,她也这样做了。

明白自己终会成为那样,便打算从一开始堵死那条路,于是她选择藏匿感情,压抑欲望,就算心中深爱着伊修达尔,也决不允许和他有什么结果。直到因缘终结的那一天,她一定还在逃避着,没能给他像样的回应吧?虽然他是因自己而死,但比起自己这个恶神的帮凶,阿干更加痛恨的是她自己,正是伊修达尔的死令她醒悟了,在失去他之前,她什么都不懂。

所以,她不得不惩罚自己,然而自杀和苦行都太过浅薄,唯有完全践踏曾经珍视的矜持,才能够刺痛心里那女神吧。

被所有人认为冷血的,残忍的,从未爱过人的乌鲁德尔并不很能代入这种痛苦,但他自认足够聪明,于是立刻演绎出了这一切的因果。阿干那些难以理解的言语举止,过分狂妄的欲求现在他全部理解了,抬起手臂轻轻覆盖在她的背上,乌鲁德尔叹了口气。

并没有不满,也没有忽然的释怀,怜悯或许有,但不十分多,他只是叹息着命运的弄人罢了,为了阿干,为了自己,为了伊修达尔——同为母亲的孩子,他的兄弟,甚至是为了那绝不可爱的父亲,这样看来大家都很相似,都是些无力反抗命运的可怜人,就算像阿干那样自虐式地抗拒命运,最终也落入了网中。自己与她恰恰相反,明白了无论如何都难免会后悔,便不去过多思考,完全依照心情来行动,喜悦时赏赐,愤怒时施暴,自己的任性夺走了许多罪不至死者的性命,如今看来,这种做法一样毫无结果。

人是命运的奴隶么?人生于世,痛苦总是多于快乐,阿干与自己,神与王尚且如此,被更多俗事左右的万民只会更甚,自己为何要为这不公辩解呢?【如果不能忘却伤痛,人便不能向前走】这种话本就没有道理,如果承认人是这样的动物,就等于承认悲剧的发生是合理的,如果忘却心伤是人应该具备的品质,被伤害就是理所当然吗?

所有他能读到的书都在维护命运的清白,满篇教人自我安慰,抑制欲望,顺其自然,每当描述起人们的命运,不论选择的词是“无常”还是“有常”,就算是这样看起来完全相反的描述,结果全都是对命运的歌颂,“无常”断言了痛苦的不可避免,而“有常”则将命运解释为超越人类理解的存在,它有它的一套道理,不会因任何人的努力改变。。。他曾怀疑过这些书的作者是否是人类,如果是活生生的人,是被伤害过的人,他们怎么写得出这种话来?为什么不用最怨毒的语句大骂呢?

因为痛骂也没有用,反抗也没有用吗?因为被过于渺小脆弱的身体和有限的寿命约束,而对手是无比强大,却连可供攻击的实体都没有的东西吗?

这没有错,就算在这地上,也总有拼尽全力都无法战胜的对手,如果终究是赢不了,不再战斗也无妨,投降也好,为了活下去而屈服于远胜自己的强者,那也不算是十分屈辱的事,但最难看的莫过于屈服后的奉承,为了消灭羞耻心,精心编制好自我麻醉的借口,假装一开始就可以相互理解,他以为再没有比那更加恶心的嘴脸了。

人当然可以忍受痛苦,痛苦时就该哀嚎,声音再大也没关系,如果失去了重要的事物,那么就哭泣着挥动拳头,而不是微笑着扭回头,说道“反正我本不想要”,唯有这样的从容绝不是高贵的。

他已经失去了很多,现在他想要拯救阿干,想要夺回自己的撒兰,要讨伐无名的神,将他从天空的王座上击坠。

然后呢?抹去这个国度的伤痕,将撒兰建成伟大的城市,最后,征服世界。那个遥远的梦想再次在他的心里燃起,那是他很久以前就决定好的事,并不是为了所有人的幸福——那种东西并不存在,但至少,要消灭愚昧,如果不是他去领导人们,人们就会被比他愚蠢的人统治,那可不能容许。

但如果手里没有力量,理想不过是空谈。

被无名者掠去的,本属于自己的军队即将开始双线作战,西征部队已经逼近阿苏那的铁隘,这边大致有十余万,另有数万正往北方开拨,目标是艾因希尔。赶在主人苏醒前,无名者的拥趸正在拼命完成其愿景,当然,要上阵赴死的是他乌鲁德尔的兵,一想到这场无谋的大战带来的损伤,乌鲁德尔难免心痛,他当然是注重效率的指挥者,而在那些妖魔鬼怪的手里,士兵不过是用来生生淹没城墙的水罢了,这还不是最坏的估计,把人改造成怪物派上前线,或者使用炮击将同伴连守军一起轰杀,类似的事想必也会发生百十次吧,但现在思考这个只能是浪费时间,他的军队只能尽量自救了,而他首先要在无名者苏醒之前夺回王城,他的障碍只有一个,审判所。

若能击破这一障碍,后面的计划便能按部就班地展开,他早已算透了局势,却唯独无法迈出这第一步。审判所,那是盘踞在这王都之内的毒蛇,是夜王阿米耶的遗害,而今则是无名者对付他和一切异端的堡垒,非人之物充塞其中,那不是靠数百禁卫就能动摇的。如果要发起攻击,他就得有必胜的把握,否则自身难保,而他残余的力量不在这里,这座王城正是他的囚笼。

他朝着阴影里待命的女仆挥挥手,很快,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火炉就被端到了身边的地下,接着是用于烤制的各色生鲜,不过九成都是肉,只是品种不一,加上用料抹过,显得花样繁多。他从栏杆上下来,蹲着用小刷给烤盘涂油,阿干饶有兴致地掉转身来看他,鼻孔里哼了一声。

“一起吃啊。”他招呼道,她脸上绷着,手却接过了递来的瓷碟。

烤肉也算是他的一种修行,不但在于这个过程本身,吃掉它们当然也能消除心里的不安。王宫之内没一处是安全的,不管缩在什么地方,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始终无法摆脱,他只知道那根本不是监视水晶之类的玩意,在能够确认源头之前,只有阿干这里能让他安心,如果赶上她心情比较好,不撵他走的话。就算建造时偷运的大量材料难免会被怀疑,但若没有特殊的钥匙打开通道,怀疑也只能是怀疑罢了,钥匙一共两把,一把在他手里,另一把交给了唯一可以出入这里的女仆,说起来尴尬,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赶走了什么人。

果然还是任性惯了吗?他这样想到,但并没有后悔的意思,如果这种事也要后悔自责一番的话,他乌鲁德尔也不必做别的了。

特制糖球在铁箸拨动下滚来滚去,片刻间膨胀了数倍,变成半透明状的白泡,他小心地从底下挑起,送到阿干的碟子上,这边离开火焰的热力,它很快开始皱缩,在阿干的唇边呲出白气。

“下面破掉了。”她吹了吹,歪头观察了一下。

“我也就吃的还能自己动动手,做别的只会更差劲,谅解吧。”

“狐狸是吃肉的,小孩子才喜欢糖,不过,我并不是老狐狸。”

“那你会吃了它吧?”

“会哟。”

“你吃什么肉?”

“无所谓,熟了都差不多。”

“阿干,你知道么?为了肉的品质,猪最好由熟人宰杀,在那之前施以安抚,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亮出刀子,对付人也一样,天底下的道理大多是共通的。”他用箸压住一枚肉块,不断渗出的油脂在铁盘上滋滋作响,好像一个小小的活物。

“大概,我只闻到它要糊了,如果你不马上动手的话。”

“是啊,我们也尝尝神的味道吧。”

“唔。”

“还是因为咬过一小口就满足了?”

“好呀。”愣了愣,她忽然甜美地笑起来,他还从没见过她这样笑。

“不好。”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嘶哑冰冷的声音降临了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