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塑料瓶中的几条寸长小鱼翻着肚子浮在水面上，原本晶莹且半透明的身体也成了乳白色，散发出腥臭味，水中也漂浮着些许白色的絮状物。
“赶紧把这玩意仍了，不然整个房间都腥死了，这种野鱼养不活几天的。”
妈妈走进房间，似乎准备找什么东西，正好瞧见我对着瓶中的几条死鱼发呆。
“对了，把你哥叫回来，我还有事要做，说了多少次不要一个人在塘边玩水，他也不听，多危险啊，等下他回来我要好好教训他。”
我走出门，绕到屋后，将手中的塑料瓶连同里面的死鱼一同扔进了阴沟里。
正屋前的水泥地被太阳烤的发烫，仿佛可以把鞋底烤化，我走到塘边的台阶旁，果然瞥见了他。
他正蹲在最下一级的台阶上，手中抓着小网兜，伸入水中挥舞着。
他裸露在外黝黑的胳膊上散布着汗水干透后留下的盐渍，他的脚边放着一只剪去瓶口的塑料瓶，瓶中的两只小鱼似乎和死掉的是同个品种，同样拥有晶莹且半透明的身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哥哥，哥哥，你又在抓鱼啊”
“是啊”
“可是昨天你抓的鱼今天就都死掉了啊”
“死的那么快吗，看来果然养不活”
“刚刚妈妈说让你不要在塘边玩水，很危险的”
虽说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但灼热的阳光依然照的我头晕目眩。
“你再不回去的话妈妈就要...”
我准备走下台阶拉他回去，但是踩下台阶的下一刻，我的脚掌并没有触到实体的感觉。
他迅速扔下手中的网兜，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他的手指深深地陷在我的胳膊里，让我没有一头栽进塘里。
脚边的塑料瓶也被他踹翻了，两条小鱼也顺着水流回归到了池塘里。
我惊魂未定，恐惧感窜上了大脑，胳膊在刚刚也被他抓红，隐隐的透着灼痛感，我的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嘴巴也拧成了“へ”形。
“别...别哭啊，等下老妈又以为我弄哭你了”刚刚还镇定自若救下我的他此时十分慌乱。
他手忙脚乱地在短裤口袋里摸索着，最终摸出了一袋软塌塌的巧克力，塞到了我的手里。
“小乖乖啊，别哭别哭，吃糖吃糖”他一边口中碎碎念着，一边用他那汗渍渍的手揉搓着我的脸。
看到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我感到心中平静了许多，恐惧感也逐渐消去了。
揉了揉被他攥红的胳膊，把呼之欲出的鼻涕吸了回去后，我擦了擦泪水，点了点头。
他似乎松了口气，在水中把网兜捞回来后，便跟随我回到屋子里。
“周裕森，过来！”刚进家门，哥哥就被妈妈叫了过去。
“我也是佩服你，大热的天，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跑去塘边玩水，知不知道塘边很危险的，没人看着你掉下去怎么办，啊？知不知道塘里都是有水鬼的，专门抓你这种玩水的小孩。”
“切，哪来什么水鬼，都是骗小孩的东西。”哥哥嘟囔了一句。
“啊？你说什么？再说了，你暑假作业做完没啊，还有几个星期就开学了？用不用我帮你数啊，回去写作业去，整天跟个野人似的，别把你妹给带坏了，听到没有！”
他别着脸回到了房间里。
“爸，我们准备跟您说件事”晚饭桌上，妈妈找准机会向爷爷搭话。
“这件事我也跟孩子他爸讨论很久了才定的心，现在也跟二老说一下”
“什么事啊？” 爷爷停下手中的碗筷问道。
这个时候，哥哥狼吞虎咽地将碗中的饭菜吃完，将碗筷放到灶台上后便蹭蹭蹭地跑回房间。
“就是再过一个多星期，我跟孩子他爸准备出去了。”
“出去？去哪？”
“南方那边吧，他一同学在那边，说是可以帮我们找到事情做，待遇也可以。”
“你们这镇上的单位不也挺好的嘛，人也自由，熟人也多，干嘛想着往外跑。”
“这待家里人是舒服，这也没啥前途啊。”
“那俩孩子咋办，要我们帮你们带吗？不过我也说句，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不是十几二十的时候了，别整天想着想那了，好好搞好本分不就好了嘛，再说，在家里面要是什么事，我们不是还可以帮你们担着嘛，在外面没亲没故的，遇到麻烦怎么办嘛。”
爷爷似乎并不赞同妈妈的提议。
“爸，也不是我们想这样，一来这待在地方单位也没啥盼头，另一面我们也希望给孩子一个好的教育环境，你看现在村子里面哪个人家不把小孩往外面送，条件好一点就往市里送，条件稍微差点的也在县城找个学校上了，眼看老二也快上小学了，我那边也托人问了，说是可以想办法弄到学位，老大的话现在的话插班有点麻烦，我们也在想办法解决，这城市里的教育资源怎么说也比我们这个小乡镇好吧，这样孩子将来出路也好点。”一直沉默的爸爸忍不住插话。
“既然你们事先都安排妥了，我也没啥好反对的了，随便你们吧。”爷爷似乎放弃了争执，紧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只听得见筷子和碗碟碰撞的声音以及细碎的咀嚼声。
“我吃完了！”我举起手中吃得干干净净的碗向众人展示，打破了沉默。
妈妈轻抚着我的头发对我说：“裕琳，吃完要跟大人们说“你们慢吃”然后再离桌喔，别跟你哥那样，不懂礼貌。”
我点了点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你们慢吃，我吃饱了！”
说完这句话后，我便小跑回了房间，因为快到动画片放映的时间了。
“别跑那么快，小心台阶...”身后似乎还传来妈妈的声音。
进入房间就看到了哥哥用枕头垫着背靠在床头，手旁放置着电视遥控器，而那台泛着雪花点的旧电视屏幕中放映着不明所以的节目。
“我要看少儿频道，我要看动画片，换频道！”
我爬上床，准备抢夺他手边的遥控器。
“动画片有什么好看的，看多了就长不大了喔。”他一边说一边将遥控器换至另一只手上，以此躲避我的抢夺。
“我不要！我就要看！”我挥舞着拳头向他身上砸去，但他灵活地躲开了我的攻击，并将我反手压倒在床上。
我的眼中渐渐泛起泪水，他见此便把手伸向我的胳肢窝刺激着我的笑穴，最终眼中的泪水伴随着笑声流了出来。
“其实这个频道也很好看的，动画片我下次买碟片给你看好吧。”说这句话的同时他依然没有停止他恶魔般的行为。
“哈哈哈嘻嘻...嗯...哈哈...”我答应了他的条件，毕竟用碟片连着看的感觉比每天晚上固定时间频道看要好多了，而且还没有广告。
他将我扶起，并用遥控器将电视的声音调大了一点。
“哥哥...这个小孩怎么了...”
“嗯...好像是一天从学校回来后一直说自己是左宗棠，家里人都以为他中邪了。”
“左宗棠是谁啊，中邪是什么意思啊。”
“额...左宗棠应该是个名人吧，中邪就是什么鬼上身之类的吧。”
“好可怕啊，背景音乐也好可怕啊，我们不要再看了，换频道吧。”
“不行，我想知道为什么，世界上不是应该不存在妖魔鬼怪什么的吗。”
“唔...”我抱着他的胳膊，以缓解我的恐惧。
“最后那个医生怎么说的啊。”
“说是这个小孩缺少家人关爱，想引起家人注意，然后就这样得了癔症。”
“什么是癔症啊？”
“精神病之类的吧，但是他家人又说，他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左宗棠这个人，这怎么解释啊...”
“算了哥哥，我们换频道吧，现在动画片应该还没播完，我感觉我今天晚上要睡不着了。”
“嗯，好吧。”他吞了口水，把频道切换到了少儿频道，看来他也有些害怕。
“哥哥，下次我们不要看这种鬼故事片了好吧，不然晚上是要做噩梦的。”
“额...这个不是鬼故事，是科教频道的《走进科学》，专门讲科学道理的。”
夜晚，刚刚节目中的恐怖的背景音乐似乎依然萦绕在耳边，我翻个身，把面朝哥哥这边，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骚动，身体稍微动了动，看来他也没有睡。
“你也没睡觉啊”他翻过身向我发问。
“都怪哥哥睡觉前看这种恐怖的东西，害的我都不敢睡觉了。”
“不用害怕，我就躺你旁边呢。”
“哥哥你自己不都被吓到睡不着了吗。”
“我...没有，行了，快睡觉，我明天带你去塘里捞鱼玩。”
“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捉鱼啊，将来是想当渔夫吗？”
“不是啊，你不觉得小鱼很漂亮吗。”
“但我感觉街上卖的金鱼更好看一点啊。”
“街上卖的金鱼都是人为养出来的，感觉很肥，不自然，不漂亮”
他似乎感觉到侧着身子不太舒服，翻了个身，变成仰卧的睡姿，他的眼珠望向天花板，微微反射着窗外透进的月光。
“鱼可是很伟大的喔，是我们的祖先哦，鱼先是从水里爬上岸，鱼鳍变成了腿脚，进化成两栖动物，然后两栖动物进化成爬行动物，爬行动物进化成哺乳动物，人就是哺乳动物了，怎么样，有意思吧。”
“嗯，感觉听不懂，不过哥哥你好厉害啊，知道这么多。”
“没有，以后你肯定就能听懂了，我这些也只是平时看科教频道看来的，比动画片什么的有意思多了。对了，前几天我还有个大发现，你想听吗？”
“不想”
“不想听也得听，因为我想讲，那什么，我发现我们家门口的池塘里生活着三种鱼。”
“哪三种啊？”
“一种鱼扁扁的，短短的，大概这么大，背后的鳍上像长了刺一样，不过只能用鱼钩钓，因为它一般生活在离岸比较远的地方。”
他眉飞色舞地讲着，手也在黑暗中比划着。
“第二种鱼就是你今天扔了的，小小的，细细长长，身体晶莹，肚子那有点半透明的，这种鱼一般在岸边的水底处，我是用一种塑料瓶做的陷阱抓它们的。”
“这第三种鱼呢，比第二种还要小些，灰灰的，头和鳃两边的鱼鳍比较大，是最好抓的，因为它喜欢趴在岸边的石壁那里，只要你用网兜从后面把它扣在里面，就能抓到了。”
“哈~啊~哥哥你真像个渔夫。”我在他的言语催眠下渐渐感觉到发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什么渔夫，我感觉我以后肯定能成为个研究鱼类的天才科学家，对了，明天我可以教你怎么做鱼钩和捕鱼的馅...”
“嘭！”
我的困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响声吓跑了，我一把抱住了身旁的胳膊，而他似乎也被吓到了，话也没说完。
“这么晚了还不睡，我半夜去上个厕所就听见你们在房里面叽里呱啦的，就算是放暑假也要早睡早起，听到没有。”
原来是妈妈突然推开我们的房门来训斥我们的，我松开了抱住他的手，身体重新和他保持一个拳头的距离。
窗外的月光此时也愈发黯淡，可能是月亮躲进了云朵之中了吧，外面的虫子依然在窸窸窣窣地叫着，偶尔也有一两只飞虫撞在纱窗上，发出细微的响声。
哥哥也没继续卖弄他的学识，选择了睡觉，世界重新进入了夜晚该有的静谧姿态，在窸窣的虫鸣交响曲中，我也陷入了熟睡。
“X你M的傻X玩意，玩的菜还TM的甩锅！”房间内传来他的吼声，还伴随着踢打电脑机箱的噪声。
我慢慢地推开房门，房间里很暗，只有显示器的光打在他的脸上。
他正全身心地投入在屏幕中五光十色的世界里，与他的“敌人”战斗着。
机箱摆放的位置刚刚好，既可以作为他放脚的平台，又可作为他无名怒火的发泄工具。
我从他的身后悄悄走过，将书桌旁的书包抱在胸前，并再次经过他的身后，准备返回客厅。
他头上挂着耳机，似乎并没注意房间里我的存在。
“R你M的傻X！还喷老Z！”
他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我赶紧掩上房门，退到了房外。
房门掩上后，他的声音小了很多，我得以完成我的作业。
我跪坐在餐桌前，从包中掏出习题，并开始解决它们。
写了不知道多久，我听到了熟悉的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应该是妈妈回来了。
她一手拎着菜，一手攥着钥匙进来了。看到我在餐桌上写作业，她有些诧异。
“怎么不在房里写作业啊，那里还有台灯，光线好点，这里光线有点暗，对眼睛不好。”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想想又咽了回去。
她换好鞋后便拎着菜走进了厨房。
“你哥呢？在房间里吗？”她打开水龙头，将青菜放入水池中摘洗。
“嗯”
“他是在学习还是干嘛啊？怎么？不让你进去啊。”
“没”
“你们兄妹可不要闹矛盾啊，要好好相处。”
水池中青菜叶和青菜叶互相摩擦，发出难听又刺耳的声音。
妈妈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停下洗菜的工作，用抹布擦了擦手，走进了房间。
随后的几分钟里，房间中先后传来了椅子的倒地声，妈妈的骂声，以及哥哥的哭吼声。
“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我们花那么大力气把你接过来，是让你过来干什么的？玩游戏的？还搞到你妹妹没法安心写作业，只能出来到客厅写，你怎么当哥哥的？怎么给妹妹当榜样的？啊？”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们三口人在这吃喝玩乐，把我丢给爷爷奶奶扶养，现在把我接过来，就好像是施舍我的一样！玩游戏怎么了，我在老家天天去网吧玩怎么了，那时候你们有管过吗？现在高高在上教育我，当初把我撇在老家的不管不顾的是你们！”
哥哥眼角带着泪水，跑出房间并冲出家门，把防盗门摔出一声巨响离开了。
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表情中透着无奈。
“裕琳，以后他再这样你就跟我说，帮我监督他，不要让再让他碰电脑玩游戏了，好吗？”
我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
她随后便出了家门，寻找哥哥去了。
晚上，哥哥他早早就上了床，并蜷缩着躺在床上，面朝床里。
熄灯后，我仰卧在床上，看着上铺黑洞洞的床板，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哥...”
“别烦我！”
“我...”
“真是好学的妹妹啊，什么时候都惦记着作业，不像我啊，天天就知道玩游戏。”
“不是...这样的”
“反正像我这样没有的人还是留在老家种田吧，反正出来读书也是浪费钱。”
“...”
远处街道上的灯流动着，城市的霓虹似乎整夜也不会散去，窗上薄薄的窗帘也无法阻止它们，任凭它们散射在房间里，我盯着墙上投射的影子，久久不能入眠。头上的的床板吱吱呀呀的响着，他应该也在辗转反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