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一口气读完了这封标题名为《情书第十八稿》信件的安履霜用食指弹着打印用的A4纸,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这就是你能写出的最高级的情书了吗?”

黑色长发的学妹皱着眉缩在了桌子后面,身材显得愈加娇小。

颇为凌厉的眼神似乎是在指责我的思虑不周。

“应该说,这是目前为止,我能写出的最高级的情书。怎么样,如果按照我自己的标准的话已经达标了。”

虽然从某些角度来看似乎因为使用的技巧过多所以显得没有初次书写的纯粹。

但是毫无疑问,一部分技巧的使用使得这封所谓的情书读上去更加刺激。

“那么首先,那个犹如十五日夜晚望月月光般皎洁的少女,是什么。”

“在正文里没法直白地说出自己喜欢的少女的名字,有意营造的青涩感。”

“全文那么多喜欢是怎么回事。”

“为了给读者创造完型崩坏的效果,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发现,‘哇,原来写的人也和我一样在这个时候完形崩坏了呢’,怦然心动,可以说是这封信的核心设置了!”

学妹很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似乎在小声地嘀咕着这算什么啊,之类的话。

“这算什么啊!”然后她大声地喊了一遍。

“后面那种简直可以拿去当跟踪狂笔录材料的段落算什么。”

“为了表现沉重的爱意。”

“居然还厚颜无耻地署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是为了格式的完整!”

安履霜把A4纸放在了桌上,然后又看了一遍,做出了中肯的评价。

“这样的情书能成功才见鬼吧。”

“嗯,肯定成功不了!”

“你自己也知道哦!”

我苦笑着摆了摆手。

身材娇小的安履霜将那张纸张举过了头顶,对着灯光又看了一遍,随后像是最终放弃了一般将那张纸盖在了脸上,整个身子向着桌子滑了下去。

“还是不行啊。”

我整理着社团活动室的书本,一边这样说,“说到底,毕竟,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万能的情书。”

不,或者说,对世上是否真的有所谓具备“万能”效果的事物都应该存疑。

即使现在所谓的工具钥匙,也不能完全对应所有的锁。

也没有所谓的万能答案,甚至有的时候如果说出了所谓的万能答案,反而会给提问者留下过于圆滑的印象。

寄希望于某种万能方法解决的问题,本身就证明这个问题根本没办法解决。

“更高级的情书也没有用吗?”

“先不说我到底能不能写出更高级的情书,高级也不代表万能。”

“明明也勉强算是小说家呢,学长。”

“那也只能勉强算是小说家。”

这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而且创作的方向也比较奇怪。

“就没有,让看到的人一下子坠入爱河的文章吗?”

“你是想在纸上下药吗。”

不知道为什么安履霜的这个说法让我想起了王世贞写《金瓶》在书页上涂慢性毒毒害严世藩的说法,不禁笑了出来。

“笑什么!”

长发学妹张牙舞爪,令我瞬间噤声。

“没。”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头半仰靠在椅子上,斜睨着我的学妹,发出这样无力的叹气声。

我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这么说吧,”我用餐巾纸小心地将一本《高塔奇人》的封面擦干净,将它递进了书橱里,“换一个考虑问题的方式,泰诺加酒,致死量是多少?”

“嗯……因为感冒喝了泰诺吗,干脆不要喝酒如何?”

聪明。

我把最后一本书送进了书柜,从桌上起身。

“从一开始就不要碰这类染指了就很麻烦的委托如何。”

“马后炮!”

“马后炮可是很有用的,这叫失败却有用的经验主义。”

安履霜无视了我胡乱瞎说的词义更正,抱着头趴在了桌子上,“可是,拜托我的是从初中开始的好友,而且一直以来都是我拜托她,松雪超优秀的,难得她会有事找我帮忙诶。难道学长就没有朋友会……”

说到一半,安履霜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端正地坐了起来,表情严肃地对我鞠了一躬。

“对不起。”

“哇,别说的好像我真的没有朋友一样。”

“居然有吗?”

居然有吗是什么奇怪的反应啊。

“要说有的话还是有的。”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了我这样的解释,安履霜反而露出了更加怜悯的眼神。

“纸片人朋友?”

我选择选择性地无视安履霜这种直白的问句形式。

是时候让刚进入高中的学妹清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提问方式对于人际关系存在的毁灭性影响了,这就是高中生复杂的人际关系啊。哼,我打算整整二十秒之内都不回答她,让她自己反省反省。

就在我和安履霜沉默不语之时,这个陈旧社团活动室的门传来了门把手被旋转的声音。我和安履霜的目光全都投向了门口。从打开了一半的门里小心翼翼走进来的,是在敞开的校服下穿着一身姜黄色毛衣的学姐苏凝和。打理整齐的短发,抱着一叠考试参考书,一如往常的有些慵懒的视线穿过蓝色边框眼镜的镜片,向房间内打探着。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吗?”

进门的人温柔的声音让我听得入了迷。

为了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窘迫,我将头撇向了别处。

“什么都没发生啦学姐。”

“因为平时你们都吵吵闹闹的嘛,这么安静,我还以为社团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呢。”

放下了一堆参考书,学姐笑着这样说道。

姜黄色毛衣的袖子似乎太长了,学姐的几只手指代替整只手掌,探出了袖口,十指交叉着,看向了我。

我正要开口。

“学姐……”

安履霜竟然二话不说地扑了上去。

“怎么了呀小安,藏青欺负你了吗!”说着,学姐还毫无威严地皱起了眉头。

“是的,被欺负了,精神上。”安履霜大言不惭。

我在旁边叹了口气。

“今天有什么事吗,这么晚。”

“周考嘛。”学姐松了口气,“时间比课时要长,不过好在为了休息,晚自习被取消了。”

“高三真是辛苦。”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学姐视线横向了我,“嘿,现在这样说,等后半学期,藏青也要开始分科备考了吧。”

“嘛……”

“算了。”学姐松开了抱着安履霜的手。

安履霜身材娇小,大概也就一米五左右,学姐身材却算是偏高挑的那类,一米七五。每次两位一起并肩走在路上时,总有种奇妙的不协调感。

“那么说说看吧,小安究竟接了什么委托。”

*

华丹大学附属中学是坐落在城区东北部的高级中学。

城区东北部比起城市中心来说不算繁华,但因为中部偏东的地方曾经在九十年代规划在“大城市计划”下,仍然坐拥四大城市副中心之一。

总体来说,虽然坐落在一线城市,但华丹附中所在的地区没有繁华到嘈杂的地步,却也并没有特别荒凉。

学校以升学率排在整个城市二三名而著称,学风却极其自由。

在高一高二时会在每周二、四下午开放两节课的时间作为选修课。大概下午四节课课时之后就立刻放学,其后作为社团活动的时间也有两个小时左右。

除了高三因为要备考所以会严格一些。

基本上前两年的生活,只要自己有一定的自我规划,都算得上是轻松自在。

每年的十一月末会有两天时间的祭典,也就是将班级布置成各种样子互相玩乐。但是因为这个计划是这两年才提出和执行的,所以也只是对内不对外。

在这样的机制下,学生组织也拥有比其他高校更大的权力。

收集学生意见,与教务机构进行协商,安排学生活动等。只不过由于一部分原因,经济权以防出事还是握在校方手里,比如社团费用批审之类。

“学生会的方针,以处理学生之间或者与学校之间的关系为主要目的。”

记得今年被选为学生会长在当选的发言稿上就有这样的语句。

诶呀,这样敏锐的政治生物居然和我一样也是二年级的吗,居然是我的同龄人吗。每次这样想到的时候都会觉得可怕,太可怕了,根本不是同一类人。总之,那位一直给人笑嘻嘻印象的学生会长在当选之后也真的按照自己演讲的章程进行了相关的改革。

比如,将一部分学生会成员分离了出去,成立了下挂学生会的社团。

“因为考虑到加入和退出的自由度,所以成立的不是部门而是社团。”

那个满面春风的学生会长这样说,“不过也能算是在学生会下哦。”

就这样把我给下放下级单位了。

得亏还和我是青梅竹马。

“学生事务委托处理会”

以这个机构的成立来证明自己“处理学生之间关系”这一着重点并不是形同虚设。

明明是下级部门,团体性质归类为社团,名字却是会。

十成十的不伦不类。

这就是我现在待的地方。

*

“女生对女生……吗?”

再一次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是晚上大概九点钟左右的事。

安履霜家住高中附近,走读生,放学没多久就回去了。我因为家比较远,所以被批准在校内住读,而苏凝和学姐因为是高三生,按照学校的备考政策,就不得不住在安排的宿舍里。与学姐不同的是,高二学生不强制要求晚自习,所以我经常待在社团活动室自习。

说是社团活动室,但其实只是校图书馆多余的老旧图书放置的半仓库类的地方。

此时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我和学姐两个人。

“是。委托人尹松雪是女生,想要表白的对象也是女生,应该是板球社的同级生,名字是傅琲。”

“嗯,听上去给人压力很大的名字,那个同级生。”

“诶?”

不明白学姐在说什么的我大脑活动漏了一拍。

“琲字音同被,听到傅琲这个名字的时候总是会想到负碑,所以感觉压力很大。今天刚做了一篇和龙生九子相关的阅读,里面提到善负物是为霸下……”

说到一半学姐停下,吐了吐舌头,“反正,只是个人感觉嘛。”

有的时候学姐的电波我实在是跟不上。

“虽然很少见,但是正好是偏青春期末尾的时候,觉醒了自己的取向也很正常。所以呢,小安的处理方法是什么?”

“安履霜的处理方法就是,拿出一封保证看了的人就能与对方陷入爱河的万能情书。”

听到我的回答,学姐用手捂住嘴轻轻笑了起来。

“万能情书吗?藏青你写的?”

“被勒令帮忙了。”

“很有小安风格的处理方法。”

确实是很有安履霜风格的处理方法,那就是寄希望于一种完全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方法去解决现实问题,该说是过于天真呢,还是什么。

“那么,藏青你怎么看。”

“大人,我看此中必有蹊跷。”

“不许插科打诨。”

我嘿嘿笑了一声,然后仔细思考了一下,作出了答复,“说实在话我并不看好,所以也没有认真在帮忙。”

“不看好吗。”学姐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一副陷入了困惑的样子,“理由?”

“虽然这么说很过分,不过,LGBT群体本来就处于社会较弱势。其中L,也就是Lesbians女同性恋,又处于LGBT群体里比较微妙的位置。据说也有男同性恋认为女同性恋不洁的说法。综合考虑,这段恋情很难获得承认。”

更有很多男性看到女同,会说出“什么啊,两个女生在一起,真浪费啊。”这样的话。

得不到承认的恋情,得不到祝福的爱情,得不到结果的感情。

“然后呢。”

“就算是身为经济独立的社会人,宣布出柜的压力也非常大,尤其是女性。而我们现在还是经济不独立的高中生,这种冲动还是稍微克制一下吧。更何况现在能确认的只有尹松雪是蕾丝,说不定傅琲是个直女。如果告白的话……”

我没有说下去,但是学姐懂了我的意思。

如果傅琲做出什么过于激烈的反应,反过来,尹松雪可能会受到比一般表白被拒更加可怕的精神伤害。

所以如果是我经手这件事,就会尽全力让尹松雪放弃告白。

虽然是无奈的选择,却最稳妥。

我说完了我的理由之后,学姐松开了紧皱的眉,思考着什么看着我,然后原本紧绷起来的身子也放松了下来。

“叶藏青。”

学姐很难得地叫了我的全名。

“你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被下放到这个学生事务委托处理会吗。”

哇,这个处理会的现任会长居然堂而皇之的使用了下放这个词。

“哪能这么说啊,为人民服务是我的荣幸。而且硬要说下放,学姐你不也被下放到这儿来了吗?”

“我是前任学生会秘书长,到这里算是半隐退了。”

我只能沉默以对。

这个社团暂时拥有编制的三个人里,苏凝和学姐是前学生会秘书长,而且影响重大,在工作内容上,现任的学生会长也会时不时要请教她。可是按照校规不能老让快毕业的老人在学生会里,所以下放到了这个委托处理会算是很慎重也很敬重的处理方法。

安履霜是社团成立后,加入成为社团团员的。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真正下放过来的,还真的只有我一个。

“不知道。”

我装傻。

学姐知道我装傻,却只是摇了摇头,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LGBT群体确实在现在的社会没有得到正式的承认,你说的理由也确实有道理,得不到承认,得不到祝福,甚至被视为异类,这些也的确是现实。但是啊,喜欢本身是没有错的,想要与自己喜欢的人想要在一起的心情是没有错的。”

“但是……”

“在旁人的阻止下无法迈出第一步的人,就算之后没有了旁人的阻止,也很难再迈出那一步。”学姐表情严肃地看向了我,就像我已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下一秒表情又变得柔和了起来,“考虑得多有的时候是好事,但有的时候只不过是前行的累赘哦。”

被击败了。

在以个人角度出发的正确性上,我永远无法胜过学姐。

学姐毫无疑问是个很温柔的人,是个很会换位思考的人。正是因为如此,苏凝和这个人才能够在这所学校里拥有极高的人气。当然相貌也是原因之一。

“藏青,你有见过来委托的尹松雪吗?”

学姐问着,翻着参考书后面的答案,来回批改已经做完的卷子。

房间里发出参考书那种油纸翻动时哗啦哗啦的声音。

我看着学姐的动作。

“没有,”我说,“是她私下里拜托安履霜,委托给处理会的。”

学姐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歪着头想了想,似乎我的回答并没有超乎她的意料。

不如说,问出那个问题,感觉十有八九就已经有了答案。

“所以呢,学姐有妥善地处理这件事,让各方都满意的方法吗。”

我赌气般问道。

苏凝和眼睛向上,用套着笔套的钢笔敲着自己脸颊的一侧,短短的时间过后,学姐微笑着看向了我。

“有啊,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学姐,学姐放下了钢笔,身体前倾稍稍向我凑近。

然后她的双手习惯性地在桌上十指交叉,还乔装严肃地清了清喉咙。

“咳咳,少年啊,你相信世上有所谓的万能情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