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勇者呀,你为什么会是『勇者』?」

对于伊莎贝安如歌剧般的吟唱,马托奇、爱拉以及沃尔三人都茫然地望向他们的主人。

马托奇一下子搞不清楚伊莎贝安小姐这番话是在独自感叹还是在向他们发问,但从她面向窗户却时不时偷瞄他们的举动看来似乎是希望能够有所回应。

因此,他自然地将饱含希望的目光投向爱拉,而对方这时也正好望了过来。

两人无声的交流,爱拉扫了眼身旁脸色不太自然的沃尔,她带着些许雀斑的脸蛋泛起了苦笑。

「伊莎贝安小姐,您又再一次考倒了我们,可以请您换一个我们能够理解的说法吗?」

爱拉双手搓揉着绑在胸前的麻花辫,对于小姐时不时令马托奇脑袋打结的古怪话语也举起了白旗。

「唉,你们这样下去可不行哦……」

伊莎贝安摇着头回过身来,她一边遗憾地笑着,一边发出不似贵族却又让人感到亲近的咂舌声。

「就当作是闲谈吧,你们对于『勇者』这个称号有什么看法?」

勇者?不是才刚启程而已吗?对于还没见过面的人马托奇实在没什么看法。

不过爱拉却与保持沉默的他不同,她在稍做思考一秒钟后说:

「虽然从『曦光战争』之后『勇者』就变成了受到精灵女皇眷顾之人的代名词,但从文献记载看来,过去也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勇者』。他们有的是讨伐强大魔兽的战士,有的是在战争中立功的英雄。」

说到这,爱拉碧绿沉静的双眸望向伊莎贝安。

「嗯,很好,继续。」

穿着艾恩波尔王国传统服饰的伊莎贝安微微抬起手来,从袖口分开至手臂上缘的两片浅白长袖也随之摆动,在那片飘逸的华丽纹路下隐隐露出一抹嫩白。

「从文献里更进一步的数据中可以得知,『勇者』在民众的心中是捍卫正义的无私英雄,在敌人的眼中是屠戮无数生灵的残忍恶魔,而在某些情况下,也有可能同时拥有这两种身份。」

爱拉轻柔又字句分明地延续之前的话语,拉回了马托奇的注意力。

「那群拥有非凡力量的强者在掌权者的手上可以是安定民心象征和平的雕像,也可以是终止纷乱团结对外的魔王,关于这一点,以各种毫无逻辑的理由消失在历史轨迹中的『勇者』们就是证明。不过,无论是过去的『勇者』们,还是千年前的那位『勇者』,他们除了不畏惧艰难的困境之外,都是立下了无数战果,在众人面前展现出无以取代的价值后才被赋予这个称号。」

伊莎贝安注视着如同学者般谈论着自己观点的爱拉,突然兴奋地轻笑一声。

「对,爱拉,你说得没错!」

她上身前倾,贴伏身体的蓝色刺绣钉珠长裙随着这个姿势而勾勒出浑圆的线条。

「既然『勇者』是被人们认同的存在,那么我们这一趟旅程又有什么意义?哼,听神父说是叫做乔舒亚是吧?难道那家伙一出生就注定是领导我们传承者的救世主了?明明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过去那名『勇者』在邪恶降临以前可就是一名以抵御魔兽闻名的出色将领了!」

马托奇睁大着眼睛,愣愣听着的同时不禁点起头来,不过不是因为他赞同或是领悟了伊莎贝安的意思,而是他突然想到自己亲卫队队长的身份。

他一个刚从桑德拉学院毕业的渥夫卡特人其实跟伊莎贝安口中那名尚未成熟的『勇者』颇有相似之处。

伊莎贝安看着马托奇不停点头的模样,嘴角勾勒的阴影又更加深刻,她继续说:

「更何况,又凭什么让一个帝国的国教来指使我们的行动?『黎明之书』是以何种手段来预言的?可信度又有多少?这些问题无论是联邦的女皇还是我国的国王都没有给出真相,只是命令我们遵从神父的指示,让所有的一切都照着『黎明之书』前进!」

她的声音愈来愈大,时不时配合着自己的言论挥舞着双臂。

「伊莎贝安小姐,我想您应该也知道,不是只有一个宗教组织在宣扬千年前大战的真相。」

沃尔突然开口插话,尽管他现在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但还是像平常一样那么懂得抓准时机。

「世界上关于千年前的传说有着说不完的版本,尽管演员们都相同,结局也不变,但在冒险旅途中历经的险难跟面对邪恶时最终解决的手段却各有出入。所以,我们必须依照密涅瓦教──全大陆其中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宗教──所预言的美好光景前进吗?小姐,我跟您有同样的疑虑。」

伊莎贝安此前因不悦而微微瞇着的双眸睁开,深蓝瞳孔里一闪一闪的,就像是颗精致的宝石遗落在幽静暗沉的海洋般耀眼夺目。

「……呵呵,真是意料不到的角度呢,不过仅仅因为各个教派传说的差异就轻易断言什么的,可不像是你这个阴险小坏蛋的风格──说吧,你真正的理由。」

沃尔嘴角微勾,在他刚要开口时这不大的『房间』却突然一阵晃动,令他又仓促地牢牢抓住手上的东西,双眼紧紧地盯着地板,直至摇晃停止。

他带着笑容的脸上有些憔悴地说:

「追根究底,预言的目的是什么?既然密涅瓦教的『黎明之书』能够指引一条光明大道,那他们为什么非得等到我国与阿尔内王国及帝国的纠纷结束之后才出面?其中势必存在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同样的,他们甚至一直以来都隐瞒了所有国家,将『勇者』专属的帝装机『古利恩斯』藏在法尔兰帝国的教会总部──在他们的传说里,『古利恩斯』可是跟巨大的邪恶一同消失在世界上。」

「嗯嗯……」

伊莎贝安点了点头,屈起的食指抵在红润的唇瓣上,目光有些发散地望着底下厚软的华丽地毯。

「密涅瓦教那群总是装作一副什么都知道的神棍肯定有问题,他们或许早就跟联邦还有帝国签下了某种利益交换的协议,在我们看不到的台面底下获取了极大的好处,看来得找个时间跟艾瑞斯好好增进一下感情……」

在伊莎贝安喃喃自语的时候,爱拉朝着沃尔问:

「可是,沃尔哥哥,既然密涅瓦教拥有『古利恩斯』,那是不是同时就代表着『黎明之书』的真实性?而且依照他们的圣典,当初那位『勇者』是被世界意志挑选上,为了能够举行封印邪恶的神圣仪式,他拥有着能够容纳所有魔纹之力的特殊体质──我相信在石爪镇上的『勇者』肯定也是。」

她的语气之中带着某种告诫。

「是啊,如果他们不想要跟全世界的信徒忏悔的话。不过那又如何?就算他们是正确的,像这样被动地跟着预言行动不就跟傀儡没两样了吗?难道能够击败邪恶的方法只有一种?」

沃尔似乎没有注意到爱拉的提醒,一副毫不在乎的说着,这让马托奇觉得有些奇怪。

听到了沃尔对这趟旅程近乎于叛逆的言论,伊莎贝安忽然大笑了起来。

她弯下腰捧着不停颤动的腹部,笑到连眼泪都流了出来,连带着下身那件带着神秘仪式感的钉珠长裙的缝线紧紧地绷着。

小姐似乎又变胖了些……

关于伊莎贝安的任何变化都紧紧铭记在心中的马托奇很就地注意到了这点,并且决定在稍晚时提醒对方。毕竟,在战斗中对于身体的掌控如果出现了一丝偏差就将是生死存亡的关键。

在他思考该如何开口的时候,伊莎贝安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带着些许疲惫的露齿微笑说:

「说真的,你应该少做一点自私的蠢事,多说一点让我开心的话──」

她忽地皱起了眉头,促狭地看着正紧紧抓着固定在地板上的木桌的沃尔。

「嘿,只不过是在空中而已,不需要这么害怕吧,而且飞得也不高,速度还那么慢。」

听到伊莎贝安的话,马托奇下意识地望向圆形窗口外接近云层的蔚蓝天空及底下一片茂密葱绿的树海──这是在奥帝亚上也不曾体会过的光景。

「看看马托奇跟爱拉,他们也没跟你一样吓成这副模样吧?」

马托奇顺着伊莎贝安的话语点了点头,但其实他自己对于这份未知领域也有着如同沃尔般的恐惧,甚至对于自己无法劝说伊莎贝安的决定而感到些许的悔恨……

毕竟,如果从这里摔下去的话肯定会粉身碎骨,就算是乘坐在奥帝亚上也绝对无法幸免。

不过既然连第一次搭乘的伊莎贝安都只是一副轻松好奇的模样,那他们三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主人的面前露出丢人的怯意──应该是要这样的。

马托奇朝着尴尬笑着的沃尔皱起眉头,面对陆路及空航的选择,目赌了沃尔从最初的借口不断直至随着逐渐攀升的高空而发青的脸庞──他从未见过沃尔如此无助的一面。

想起过往的相处,他不禁开口问: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会怕高?」

印象中,沃尔在奥帝亚的驾驶上从未显露出这样的障碍,就连出击时也常常不顾安全规定,在升降台尚未就定位时便危险地飞跃至驾驶舱内。

「呃……」

沃尔拢了拢额前有些散乱的浏海,沉着嗓子说:

「你不觉得把自己的生死交到其他人手上是一件很──」

他快速地瞥了一眼伊莎贝安。

「──恐怖的事情吗?尽管帝国的接待官再怎么强调它的效率及安全性都无法掩盖这件事实。而且,这里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监狱,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完全不应该是身为一个人该待的地方。」

在沃尔神情严肃地这么说着的同时,他的左手仍然牢牢抓住身前的圆桌,丝毫没有放开的打算。

伊莎贝安瞇起了眼睛,望向沃尔的目光塞满了嫌弃。

「啊啊,真的有这种人呢,讨厌大众交通工具,出门只喜欢自驾的家伙。」

大众交通工具?自驾?马托奇茫然地望向右手叉在腰间的伊莎贝安,虽然已经习惯了主人各式各样的自创语句,但是每一次出现时都还是令他有种在听桑德拉学院的费斯特老师讲述奥帝亚核心工程原理的感觉。

「……小姐,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沃尔显然也与马托奇有着相同的疑问。

伊莎贝安摆了摆手说:

「别在意,我随便说说的……不过在这样的半空中如果出现了意外,那你无论抓住什么都是白费力气的喔?啊,不对,你可以去抱菲丽的大腿呀!虽然你在她心中的地位得排名在前三名就是了,哈哈哈……」

她坏笑地这么说完后转头看向三人之中唯一还没有表达意见的马托奇:

「那你呢,对于『勇者』大人又有什么看法?」

「小姐就是我的『勇者』。」

马托奇没有迟疑,单膝跪地,说出了自己从旁听三人的谈论中得出的答案。

对于马托奇直白的忠诚,伊莎贝安一瞬间睁大了双眼,然后──

「噗……」

她喷笑了出来。

「哈哈哈……你们今天是说好要一起虐待我的肚皮的吗?」

伊莎贝安一边笑着一边槌打桌子,这让沃尔紧紧捏住桌缘的手变成了两只。

「哇,这么热闹呀,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泰恩突然打开了门,闯入了他们私底下的交流。

马托奇不悦地望了过去,这不符合规定,更别说这个人的腰间还挂着那把葛雷依家族传承的魔剑。

「关你什么事,过来干嘛?不懂得敲门吗?」

伊莎贝安的语气格外凶狠,但给人的感觉却透露出一种笑意,似乎并不真的在意泰恩的冒失举动。

守在门口的达利萨在这时走近马托奇,他苦着一张脸低声说:

「学长跟我们打招呼之后就顺手开了门,我们来不及阻止。」

看着刚从帕恩希镇返回,意外地花了不少时间处理卡夫后事的达利萨,马托奇摇摇头,让对方返回自己的岗位,现在在这里质问达利萨的话,只会让在场的所有人难堪。

泰恩的脸上还是那张清爽到令人感到耀眼的笑容,这个总是在不经意间破坏许多规矩的学长在此时双手一摊:

「我知道你们对于『飞空艇』肯定有许多的疑问及好奇,所以我特地──」

泰恩随意扫过众人的目光突然停驻。

「沃尔你……难不成……」

在起初的惊讶之后,他的嘴角及脸庞的肌肉缓缓地勾勒出一副如同魔鬼般邪异微笑。

接着,他快步走近窗户,随意地看了一眼后说:

「各位学弟学妹们,该上去甲板啰!现在位于我们下方的正是阿尔内王国闻名全大陆的加斯湖,能够从高空俯视『世界之眼』、『天空之镜』的机会可并不多。」

「哦?就是那个你常常挂在嘴边炫耀的观光名胜吗?我倒是来看看你有没有说谎。」

伊莎贝安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走向门口,而一旁的爱拉也带着好奇的微笑跟随在后。

「喂!我像是一个骗子吗?」

对于泰恩无奈的质疑,爱拉在走过他身边时温柔地说:

「我相信学长不会是那种人。」

「爱拉……」

泰恩感动地回望爱拉带着知性的双眼,而后者的脸上维持着柔和的笑容接着说:

「不过呢,学长,在这方面我抱持着与小姐同样的看法,毕竟你那独特的审美观实在是带给了我们太多次惊喜了。」

话音刚落,她不给泰恩反驳的机会,快步追随伊莎贝安离去的身影。

正打算跟上她们脚步的马托奇注意到了泰恩紧皱着的一张苦脸渐渐地舒展开来,他的目光正落在沃尔的身上。

「你不上去吗?」

沃尔挤出一个微笑,摇摇头说:

「我在这里就好了。」

此时,泰恩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觉得不可思议又十分有趣的事物般稍稍瞪大了双眼,他就这样一边打量沃尔紧紧缩在圆桌旁的模样一边慢慢地说:

「你现在可真不像是那位在三十二架奥帝亚的包围下,仍然冷静又冷血地执行猎头计划的英雄呀。」

泰恩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语气中透露出一股愉悦。

马托奇挥手让达利萨及瑟巴恩跟上伊莎贝安,他决定暂时留在房间内阻止可能的冲突。

被这么直接讽刺的沃尔沉默了数秒钟后摊开了双手:

「是啊,这就是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有一个平凡无奇的弱点,所以请学长你就别再来纠缠我了。」

对于泰恩连日来的挑衅,就连一向脾气不错的沃尔在这时的口气也透露出了少许的不耐。

他接着说:

「我的『山杜尔』都被你拆成废铁了,还没消气吗?为了这件事情我可是欠了整备队的人一整个月的酒钱!」

听到了沃尔的抱怨,泰恩收起了笑容,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接着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蓬松金发说:

「你那天是故意的吧?虽然在之前那场比试因为太兴奋──呃,太累了所以没有注意到,但是在之后我又突然想到,你明明有着能够在极短时间内解决我两名护卫的实力,那完全没有道理你会闪不开我那记关键的攻击。」

「你想太多了,葛雷依学长,那天我们会败北的原因的确是有我疏忽大意的成份在,但是你也变得比我预料中的还要强大,所以我才没能够实时躲避开来。」

「不,你不要再敷衍我,不管是因为身份的关系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泰恩望了马托奇一眼,然后又将注视的目光移回到沃尔的身上。

「在我的眼中,你们都是与我一起渡过宝贵学院生活的伙伴,是我可爱的学弟以及学妹,所以我希望──我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们觉得我很自大,甚至是无理取闹,不过我得让你们明白,我们之间绝对不需要无谓的猜忌。」

他的双手猛地拍向桌面:

「沃尔,再跟我打一场吧!」

似乎早有预料的沃尔头痛般地捂起了额头。

「这里可没有奥帝亚。」

马托奇暗自点头,据先前帝国的接待官说过,奥帝亚的核心魔晶石与『飞空艇』做为主能源的紫晶石在靠近时会产生不明冲突,造成能源输出断断续续的问题,所以为了避免风险,现阶段是无法搭载奥帝亚的。

虽然这一趟迎接勇者的任务本来就没有长距离运送奥帝亚的打算,但无论如何,这对联邦而言都算是一个好消息。

至少在短时间之内,他们不用去担心那些鹰头人真的飞在天空上。

泰恩没有被这个问题难倒,只是略带得意地笑了一声说:

「没有奥帝亚,只有你跟我,两个人。」

他用手指比向沃尔及自己,语气刻意加强了『两个人』的字眼。

「上去吧,我很久没有跟人面对面实际较量过了,希望你不会再让我失望。」

「现在?在这种状态下?」

「就是要在这种状态下,这样你才没有余裕去隐藏实力。当然,这场战斗不会像上次一样让菲丽跟杰利欧加入,所以为了公平,我也不会动用魔纹的力量。」

「……不管结果如何,像这样胡来的──」

「不要拒绝,不然我会请人拆掉任何固定在你房间的东西。」

沃尔面露疲惫的与泰恩燃烧着熊熊战意的紫色眼眸对视了数秒,接着,他忽然望向泰恩的身后,稍稍加大了音量:

「你也希望他这么做吗?苏珊!」

随着沃尔的质问,一道短促的惊叫回响在不大的空间内,这让马托奇的目光一下子越过泰恩,转眼间就看到了对方流露出明显恐惧的脸庞。

苏珊?她是什么时候跟泰恩会合的?不,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马托奇惊讶地瞪着那道水蓝色短发的矮小身影,这名大他一岁的女人还是跟记忆中的一样毫无存在感。

虽然他也自认同样是属于寡言的类型,但或许是身材的关系,即使他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也给人一种十足的压迫感的样子。

就在他们望向苏珊的瞬间,她略长浏海下似乎总是泛着泪光的水蓝眼眸立刻紧闭,整个脸撇到另一边去。

泰恩沉着脸回头望了苏珊一眼后语气快速的说:

「什么她希望我怎么样?我要跟你比试这件事情跟她没有关系!」

「你有问过她的想法吗?」

沃尔说。

「你──」

「还是说,你只是想要在她的面前狠狠修理我一顿?」

「谁、谁会这么想!」

「那我们就来问问苏珊她怎么想。」

「噫──」

再一次被点名的苏珊耸起了肩膀,发出像是垂死小鹿般的哀鸣。

沃尔在此刻竟然放开了抓住圆桌的双手,同时阴沉着脸走向不停摇头退缩的苏珊,而后者最终就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小动物,双手交迭地遮住脸庞,像是为了逃避现实般龟缩在角落。

「你要做什么!」

一时之间被沃尔气势压倒的泰恩这时才反应过来,但他伸出的手才刚要碰到沃尔的肩膀便被一对看不出情绪的黑色瞳孔瞪了回去。

「你想要看到学长的魔剑在我的身上划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裂口吗?你想要见到我们的拳头将彼此的鼻子打歪,留下满是血斑破口的牙龈吗?还是说,你想要听到人们喧闹、不知底限的加油呼声?想要闻到我们夹杂着浓厚汗臭的血腥味?」

沃尔每说一句话,紧绷的脸庞就愈靠近苏珊。

苏珊瘦弱的身躯缩成一团,软弱颤抖的声音从交错的双手后方传来:

「不……不要……靠近我……拜托……不要再……」

她似乎随着这段破碎的话语而崩溃,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滴落。

这时,泰恩拉住了沃尔的手臂,猛地将他从苏珊的身边甩开,在一旁静静看着的马托奇一把托住了差点撞上桌子的好友。

「这下子你终于明白自己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了吧?」

泰恩紧咬牙龈,怒视着沃尔,从他明显比庄园的宴会上还要激动看来,他也是在最近才得知苏珊的情况。

老实说,马托奇能够理解苏珊的反应,对于曾经驾驶着奥帝亚作势威胁要捏死自己的『敌人』而言,的确是很难再回归到『朋友』的认知,这需要一个说明。

然而,沃尔并没有道歉,甚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被泰恩遮掩在后方的苏珊。

泰恩也不再开口,只是像过去一样张开双手,成为一道隔绝苏珊与其他人之间的障壁。

在这似乎永无止尽的沉默中,苏珊间断的抽泣成了这不大的房间内唯一的声音,这对于希望快点结束回到伊莎贝安身边的马托奇而言实在是格外难熬。

「我……」

终于,苏珊开口了。

「我……」

沃尔朝着她微笑,像是在鼓舞她。目的相同的马托奇也别扭地去尝试着这个笑容。

「我……」

脸上的怒意不知在何时消去大半的泰恩微微侧过头,他应该也很想知道苏珊的答案。

「我──」

苏珊放下双手,留下无数道泪痕的怯弱脸庞向后仰起──

「讨厌你们!」

她激动地奋力地不顾场合地这么泣诉之后便狠狠地推开了泰恩,低头朝向张开的房门奔跑而去。

泰恩慌张地来回望了望神情错愕的沃尔跟只剩下背影的苏珊,几秒钟后才朝着沃尔怒吼:

「这次决斗就先保留!」

发下了这般无力的宣言后,他便跟着苏珊细碎的脚步声离去。

「葛雷依学长还是老样子,我充其量也只是一枚发挥出正常功用的棋子,他该去抗议的是在暗处摆好棋谱、操控一切的棋手。」

在他们离去后,沃尔摇摇头这么说着,但在下一刻,气流又再度不稳,令他又不得不在马托奇的搀扶下狼狈地回到被固定中柱的圆桌旁。

气流稍稍稳定后,他苍白着脸又继续说:

「而且,既然苏珊这么害怕我的话,那她为什么要进来这个房间?」

「不是被他强行带过来的吗?」

马托奇顺着他的话,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是沃尔却接着给出另一个答案:

「因为她很坚强。」

坚强?马托奇并不认为苏珊会与这个字眼有任何关联,不过其实也不关他的事。

「看来你很了解她,希望你们能够回到以前的关系。」

沃尔笑了一下。

「给她一点时间,她很快就能够谅解我当时的行动。」

「嗯……那我也先上去了,第一天是最容易出意外的时候。」

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沃尔突然又开口说:

「不问几句吗?」

马托奇回过头,用他那对近乎于虚无的灰眸直视向沃尔如同黑晶石般的双瞳。

「没有你当初的计划,我们就没有现在的生活。」

沃尔愣了愣,然后瞇起了双眼,脸上略嫌轻浮的微笑逐渐淡去,在片刻后,他再度张开眼睛:

「没有你们,我早进到某条野狗的肚子里去。」

这件事情马托奇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毕竟当初他们还十分幼小,只记得那时他跟爱拉的哭泣声让恩瑞莎修发现了奄奄一息倒在杂草堆里被野狗啃咬的沃尔。

根据当时孤儿院里在一旁帮忙的大哥哥所说,恩瑞莎修女在他一眨眼的时间就收拾掉了几条饥饿的野狗──她从不允许任何事物伤害到他们。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追查恩瑞莎修女的事情,如果有任何事情需要帮忙就尽管说没关系,只要不危及……」

说到这,他突然意识到沃尔在先前对伊莎贝安说的那些话的意义,他皱眉想了想,没有忍住。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像是在煽动小姐的话?」

面对这个问题,沃尔面露无辜地耸起了肩膀。

「我只是说了她想听的话。」

「……是吗?」

马托奇没有继续纠缠,再次向沃尔道别后便离开了房间。

在那条通往甲板的阴暗阶梯上,他不禁回想起进入莱斯汀家族后的种种过往。

明明一直在小姐身旁的人是我……

……

接下来的九天里,天空都十分晴朗,没有风雨,就像是在预告此行的光明前程。

伊莎贝安等人在飞空艇上逐渐习惯了种种的不适,开始能够放松地将目光放在难得一见的美景上。

在泰恩及帝国的接待官介绍下,他们听着沿途各地优美壮阔、历史悠久的景色及古迹背后的故事,开始觉得这这一趟旅程充满着意义。

然而,在他们发现到连续几日脚底下的风景只剩下徒有名称的一片片森林及一块块荒地之后,使者团一行人很快地就从起初的新奇敬畏──除了沃尔之外──转变成在长途旅行中时常能够见的呆滞神色。

开始大喊着无聊的伊莎贝安与她认识的人玩起她在学生时代发明的叫作『西洋棋』的游戏,不过身为发明者的她却不擅长其中的诀窍,所以时不时地就能够从她的房间外听到她暴怒的嘶吼及爆炸般的轰雷声。

「幸好伊莎贝安还记得让爱拉设置魔力结界,不然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

在一次惊吓到所有人的雷鸣巨响后,从船舱里出来,刚与伊莎贝安结束西洋棋竞技的杰利欧满脸疲惫阴郁地这么跟马托奇说。他杂乱的头发似乎变得更加蓬松,甚至还能看到一缕缕上升的灰烟。

他在棋局中的落败被伊莎贝安怀疑是刻意放水。

当时正在与莫兰对练的马托奇沉默地点头,没有说出是爱拉在听到伊莎贝安小姐提起西洋棋后而主动设置魔力结界这点。

不过这并不影响伊莎贝安的兴致,甚至是其他人的观感,他们都十分庆幸伊莎贝安记得让人携带那些棋子跟棋盘,同时也乐于在这段天空旅程之中能够有一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更何况这还是贵族时下最流行的社交活动之一。

不擅长棋类游戏的马托奇没有选择在此刻精进这方面的技艺,在平日轮班的过程中,他总是会抓住莫兰或是雅各布来请教他们关于战技及战术方面的训练课题,希望能够借由他们从前身为伯爵护卫中的经验来帮助自己实力的精进。

他痛恨自己在那一场战斗中的表现。

而就在马托奇正在听雅各布讲述他们在无人的野外巧遇伯爵的政敌兼曾经的情敌时,房间外头突然传来一连串毫不掩饰的急促脚步声。

啪──

伊莎贝安推开了大门,正正当当地闯了进来。

「啧,早知道就不要为了什么该死的格调去搞出西洋棋了,明明黑白棋也很有趣不是吗?」

她一边沉着脸碎念着,一边来到惊讶站起的两人身旁。

「喂,你,出去。」

她指着雅各布说:

「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总是瞇着眼睛温和微笑的雅各布在这时几乎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但他仍然遵守命令,向伊莎贝安行了一礼后便步出门外,关上房门。

「嗯,碍事的家伙滚了,独属于我们的游乐园又要开张了,耶!」

马托奇俯视着举手欢呼的伊莎贝安,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她笑嘻嘻地仰望着他,将举起的双手往下拍了拍,示意他坐回椅子上。

他照着指示坐在伊莎贝安的面前,与含笑的主人静静地对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忽地弯下腰身,抬起嫩白的右手抚上他的额头,冰凉滑腻的指尖划过肌肤,清幽的玫瑰淡香飘入了他的鼻腔。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期待今天的约会很久了对吧?可怜的马托奇。」

伊莎贝安近乎无声地翻上了马托奇身前的圆桌,以一种随意的姿态斜倚在桌上。她哼着轻快的曲调,绑带凉鞋不知在何时已经脱下,大方地展示着她形状优美整齐的小巧脚趾。

「那么,今天又要从哪个游戏开始玩起呢?」

她带着如同少年般的纯真笑颜上下扫视了马托奇一番后,缓缓抬起了曲线圆润流畅的右脚,接着一点一滴地拔高,刺绣长裙的柔软裙襬随着动作的变化慢悠悠地朝着腿根滑落,坚定的,却又带着丝丝诱惑地显露出一截截紧实匀称,充满光泽与弹性的白皙大腿,而在最前端,最靠近马托奇的部位,翘起的细嫩脚趾优雅地侵蚀着头顶魔晶灯照下的昏黄,直至他出神的凝视完全笼罩在令人心安的阴影底下……

下一刻,耀眼的银白光芒瞬间吞噬了马托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