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什么?”

在生日聚会举办后,利奥波德在学校里度过了姑且算是风平浪静的两天。然而没等他从之前的变故中习惯过来,就在第三天的早晨被夏洛特叫到了图书馆的顶层,并且从她口中听到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以至于他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我要住到你家去。具体怎么做,你自己想办法。”

夏洛特见他难以置信的愣在原地,又重复了一遍。

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如此直白的要求住到自己的家里去……利奥波德一时没能从这颇具冲击性的事实中缓过来。

何况,对方还是那个以性命安危要挟自己听从她的命令的杀手。

利奥波德顿时觉得,哪怕让他到街上去拉一个素不相识的难民住到自己家里来,可能都比让他把夏洛特拉到家里要要容易接受。

她到底要干什么……要拿我的家人当人质吗?

但是,住到我家去对她来说岂不是自找麻烦?她没理由这么做吧。

见利奥波德若有所思,夏洛特接着说道:

“你已经知道了吧。卢昂的秩序越来越乱,到处都在发生危险,学校负不起学生们出事的责任,所以干脆放假来避风头。我看了公告,你们虽然是军人,但也在适用范围内,你应该不是那种会主动要求放弃假期在学校值班的家伙。”

利奥波德只好点头。“近卫军官生分两拨轮休,我在第一拨。其实今天就可以回家了。”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对夏洛特说道:

“那个,你别看我在这里上学……我家里的条件其实远不如其他人,我每个月的薪水一半都要给家里。所以……”

“我去看过。竹里居虽然是家风格小众的饭馆,但在卢昂这么大的城市里,能够立足已经不容易。对我来说其他的都无所谓,不用多问了。”

果然她已经调查过了,没办法……

利奥波德识趣的放弃了劝说。但夏洛特又问了一句:

“你和竹里居的老板、还有他的女儿住在一起?你家里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你不是……都调查过了吗?”

“我问了你就回答!”

“曾经有个哥哥。但是,我早就当那家伙已经死了。”

利奥波德犹豫了一下,接着恨恨的说道。

“啪!”

一记干脆的耳光立刻就迎面打了上来,利奥波德眼前金星直冒。他晃了两晃,不知所措的揉着被打的发麻的脸。

“说这种的话的你,和渣滓没有什么区别。”

“你明白什么!那家伙,他早就抛弃了自己的家,抛弃自己的姓氏……”

利奥波德忍不住反驳道,却被夏洛特的断喝生生截断。

“搞清楚你自己的立场!”

利奥波德只好忿忿地闭上了嘴。

“那么就这样。你回去收拾吧,中午吃完饭,学校南门外的十字路口见。那时候,你最好已经想清楚怎么把我带进去。”

夏洛特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摆摆手离开了。利奥波德也只好回到宿舍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还是这个样子吗。尽管我的命差点送在她手上,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每次都互相摆着一张扑克脸……毕竟,平时真的没什么人跟我说话啊。人和人之间就真的不能更友善一点吗?

不过,我感觉说不定她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虽然她也劝我对欧仁妮死心,却还是在那个时候帮了我一把。倒是多亏了她……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么做,对身为间谍的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利奥波德百思不得其解。

 “对了,还得把她……”

利奥波德放下收拾好的行李,用脑门顶着墙想了想,心里突然出现一个点子。

虽然这么做不太好……但也只能试试了。

当利奥波德到达学校南门外的十字路口时,夏洛特已经坐在路边供行人歇脚的长椅上等他了。

“说说你的打算吧。”

面对夏洛特直截了当的提问,利奥波德凑到她耳朵边上,对她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所以,只要你能做到的话,就有至少七成把握。不过……”

听了他的计划,夏洛特陷入了思忖之中。

“我也只是这么一提。果然这样……还是不行吧?”

利奥波德用试探的口气问道,不料夏洛特却干脆的点了点头。

“可以的,就这样。”

真的可以吗?不是开玩笑的吧……

没等利奥波德的迟疑说出口,夏洛特接着说道:

“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擅长说谎吧。”

被这么一说,利奥波德下意识的脸上一红。

“我爸爸也这么说过。”

“不过没关系,你只要相信这件事刚刚发生过就行了。”夏洛特说着,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利奥波德连忙跟着她向街道的尽头走去。转过街角,夏洛特就放慢脚步,跟在利奥波德后面向他的家走去。

“在心里不断的重复,重复,重复。等走到竹里居,这件事就是事实了。无论多么荒谬的谎言,这样重复上一千遍,也就不会有人再去怀疑。”

不。如果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这么做啊。

当穿过市中心广场的时候,利奥波德默默地在心里说着。

对不起,科迪叔叔。

对不起,爸爸。

就这样,利奥波德怀着深深的负罪感,带着最不想见到的人回到了自己家里。

 

傍晚时分,夕阳透过天边的云彩,为几日来阴雨连绵的卢昂染上一片温暖而令人放松的橙黄色。穿过街旁错落有致的砖石建筑群,一缕阳光正好照在贝尔尚街一栋造型别致的木质建筑上。

放眼望去,这栋屋子有着和周围的本地建筑明显不同的独特风格。镂空样式的木刻雕花窗棂、兽面形状的黄铜门环,还有刻在黑底木匾上的“竹里居”三字,都彰显着东方盛国的异域情调。

“喔喔——好久没有闻到这个味道了!”

利奥波德深吸了一口从厨房里飘来的浓香,悄悄舔了舔嘴边快要流出来的口水。闻到这熟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能顷刻间抛到九霄云外去。卢昂的大街上不缺乏能做出各种美味佳肴的餐馆,可这种和奥兰治本地的餐饮风格迥异,却又令人印象深刻的别致味道,只存在于这间小小的竹里居中。

“……”

他偷眼看去,发现旁边的夏洛特正在和手里那两根细细的木棒较着劲。来自盛国的美味,当然要用盛国本地的餐具——筷子来品尝,然而第一次用这个的夏洛特却对此颇有些伤脑筋。她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的盯着手里的这双筷子,小心翼翼的对着空盘子比来比去,看起来不像是在吃饭,倒像是在研究和习惯刚拿到的武器一样。

刚才还像是拿匕首一样。现在又变成拿羽毛笔一样了……

见此情景,利奥波德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拿起自己的筷子,在手里灵活的转动了几圈,从面前的小碟里轻巧地夹了一颗煮花生送到嘴里。

被挫败的神情悄悄爬上了夏洛特微蹙的眉头,她无奈的把筷子放回桌上的餐具筒里,重新拿了副刀叉。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利奥,你好意思笑人家吗?我可记得你第一次拿筷子的时候,可都把筷子伸到鼻子里去了。”

那是个看起来约十五六岁的娇小少女,她穿着一身在奥兰治极为常见的米色窄腰连衣裙,上面还扎了条做饭用的围裙。她用左手端着一盘正腾腾地冒着热气的鱼,拿着一只木头勺子的右手叉在腰里,正用鄙视的目光看着利奥波德。

她的面容带有明显的东方血统,虽然略显稚嫩,但眉目流转间已经隐隐有了些俊秀和柔媚的韵味。比例适中的五官,巧妙地安放在她小巧的脸庞上。一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乌黑直发用红色的头绳扎在脑后,将她瓷器般莹润的脖颈映衬得更显雪白。

不过,少女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对自己秀丽姿容的自觉。她天然质朴的神采就像随处可见的邻家女孩一样,毫不掩饰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活力。

“果然是松鼠桂鱼!在学校里天天吃那难吃的要死的炸鱼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老爹做的松鼠桂鱼……哎!小瑛你快住手,有客人在这儿呢。”

名叫苏雪瑛的少女用木头勺子敲了利奥波德的头,后者刚才正口水滴滴的要凑过来闻香味。

“丢人的是你吧。戈蒂埃姐姐,这家伙平时就是这个样子,让你见笑了。”

苏雪瑛对夏洛特说道,夏洛特微笑着摇摇头。

“没有啊,这说明你的手艺真的很棒,利奥波德同学都快忍不住了。”

“不不,这是爸爸做的,我可没有这个水平……”少女转过头向厨房的方向喊道:

“爸爸,就等你了!”

“老爹,快点过来吧!”利奥波德也喊道。

“哎,来了来了。”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紧接着,伴随着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声音的主人——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来到了餐桌旁。

大概是因为漂泊异乡的操劳,他的鬓边已经隐隐地现出灰白的痕迹,眼角边也有了细细的皱纹。他是个从头到脚都地地道道的盛国人,即使衣服和发型都变成了奥兰治的风格,但他的一举一动都明显带有东方人的那种稳重和谨慎,不缓不急,恰到好处。当他坐到饭桌前,环视面前的少年少女们的时候,他面庞上岁月雕琢的痕迹浅浅地舒展开来,和蔼的笑容让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到温暖和放松。

他就是竹里居的主人——苏铁一,年轻时从盛国远涉重洋来到奥兰治后,便一直住在卢昂,建起了这家店面不大、但是风格独一无二的饭馆。平日里,他和女儿苏雪瑛一起经营这家小店,而在近卫军官学院读书的利奥波德也会在放假时回来搭一把手。

今天竹里居没有开业,餐厅里只有他和另外三个年轻人。天色已晚,桌上已经点起了蜡烛,温暖的烛光里,桌前的人们和餐具的影子缓缓地摇曳着。

“叔叔,谢谢您做了这么多好吃的。这些天,外面吃的越来越贵,让您破费了不少吧,真是不好意思。”夏洛特低头向苏铁一致谢,苏铁一摇了摇手说道:

“哎,这都没什么,别客气。快趁热尝尝吧,是不是筷子用不太惯?让小瑛给你夹过去。”

苏雪瑛应声起身,用公筷夹了一大块鱼送到夏洛特的盘子里。

“可惜时间仓促,鱼也是从河边现买的,不是从盛国来的桂鱼。等过了这阵,再让我爸爸做的最纯正的松鼠桂鱼给你尝尝。”

“嗯!这味道真不错。虽然我是第一次吃,但是在贝尔福德的时候,就老听爸爸说,要是能天天都能吃上竹里居的鱼,喝着叔叔您酿的米酒,就是辞了这个团长,回卢昂当个小兵,他也愿意。”

说到这里,夏洛特的神情悄悄地黯然下来。利奥波德的心里不禁有些惊讶。

这家伙记得真牢啊……演的跟真的一样。

苏铁一低低的叹了口气,在面前的瓷杯里倒了些酒。“我昨天还在想,科迪离开卢昂,到现在也有十一年了。走的时候,他还跟我和约瑟夫说,等哪天回来再在这张桌子上聚一场,没想到……真是应了盛国那句老话,‘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

他仰头喝干杯中的酒,眼圈里有些潮红。利奥波德心情复杂的看向夏洛特,没想到她咬着嘴唇,眼泪也簌簌的掉了下来。

对不起,科迪叔叔。

对不起,老爹。

叔叔的家里人都死在罗斯巴赫人的手里了,我却还这么干……

利奥波德心情沉重的闭上了眼睛,他听到苏铁一把杯子放在桌上,低声说道:

“抱歉。不该跟你说这些……毕竟和他认识这么久了。夏洛特,外面那些人胡说八道,别往心里去。他们中哪个和你父亲真正处过?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科迪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心里都是一清二楚。等过些日子,我们帮你在城外找块地方,把他的遗骨迁过去。你就安心住在这儿,这儿就是你家,别见外啊。”

一旁的苏雪瑛也悄悄地拉起了夏洛特的手:“戈蒂埃姐姐,有什么高兴或者难过的事情,都可以跟我们说,可别老一个人藏在心里。”

夏洛特擦了擦眼泪,点头道:“谢谢叔叔。谢谢小瑛。你们真好……”

听到这里,利奥波德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唉,这要是真的该有多好……倘若科迪叔叔真的有个女儿,能住到竹里居来。然而来的不但是个冒牌货,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危险人物。

她可千万别搞什么事情出来。平平安安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利奥波德心不在焉的用勺子划拉着盘子里的菜。虽然他期待回家吃饭好久了,但是一想起这件事来,他的食欲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晚餐结束后,夏洛特拿起自己面前的盘子,起身向厨房走去。

她把视线再次移向餐厅的每一个角落,这里布置的所有桌椅都由暗色的木头制成,上面没有刷漆,能够清晰地看到木头的纹路,而桌面也因为长年的使用而变得十分光滑,透着东方家具那种厚重、质朴却又不失雅致的美感。墙上挂着一幅盛国的古画,静谧幽深的竹林里,一座若隐若现的小木屋正袅袅地飘着炊烟。这样清静的环境,让她下意识的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当夏洛特走进厨房的时候,一旁正在收拾案板的苏雪瑛连忙过来要接过她手里的盘子。

“放着别动,让我来吧,戈蒂埃姐姐。你是客人,哪有让客人来洗盘子的?”

“不不,没关系的。你叫我夏洛特就好了。在家的时候,我也一直都帮厨和收拾屋子。”夏洛特把盘子放在案台上,拿起洗碗布,向苏雪瑛笑了笑:“所以,既然要把这里当成家的话,我也想一起来干这些活啊。这样不是才有家的感觉吗?让我跟你一起收拾吧,改天还想跟你和老爹学学怎么做一点盛国的饭菜呢。”

“夏洛特……”苏雪瑛怔怔地看了她几秒,也露出了笑容。她从门后面拿了一条新围裙,小心地帮夏洛特系上。

“小心别弄脏了衣服。哎,看起来夏洛特穿上很合适啊,很像个巧手的厨娘……”

“见笑了,其实我连筷子都不会使……也只会做一点简单的饭。”

听着厨房里飘来的对话,利奥波德的心里稍稍放松了些。他刚要离开,立刻就有一声吆喝传进了耳朵里:

“利奥!来擦桌子!不许偷懒,否则明天早上没有你的饭!”

“好好,这就来……”

利奥波德走进厨房,一边拿起抹布用力地擦起了桌子,一边偷眼看向夏洛特。她顺利的洗干净了晚饭用过的盘子,然后左右环视一下,又把手伸向门后的笤帚。

“咦,没有簸箕吗?”

“等……”

利奥波德刚要阻止她去拿那把笤帚,她的手已经被苏雪瑛拉住了。

“夏洛特,不要动那把笤帚哦。要用笤帚和簸箕的话,在隔壁的杂物间里。”

夏洛特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走出了厨房。看到她离开厨房前向自己投来的疑惑目光,利奥波德也跟了出去。

“笤帚的话用这把就行。那把放在那儿是用来‘镇宅’的,可别乱动。”

“镇宅?”夏洛特不解的挑了挑眉毛。

“这是盛国的……一种传统。因为厨房里做饭,经常会杀死一些动物。厨房里会集聚怨灵和晦气,在门后面放一把笤帚,正是为了扫除屋子里的邪气和怨气,不然对家里的人会不好。所以那把笤帚是放在那里镇邪用的,千万别乱动。”利奥波德连说带比划的解释道。

“好吧。”夏洛特说着拿起杂物间里笤帚和簸箕,利奥波德犹豫了一下, 又拉住了她。

“晚上……能来一下我的房间吗?”

“干什么?”

利奥波德挠了挠头,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想跟你说,但是现在你和小瑛睡在一个屋子,不太方便……”

“行。”夏洛特临走之前,转过身又补充了一句:

“以后这样的事情,还有其他的……多告诉我一点。我不太了解怎么和家人相处。”

“嗯。”

看着夏洛特走出了杂物间,利奥波德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家人……吗?”

 

已经入夜,利奥波德坐在卧室里,惴惴不安的等待着。

忽然,门外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利奥波德起身,小心的拉开门闩,夏洛特走进了他的房间。

“小瑛已经睡了?”

利奥波德小心地关上门,接着问道。

“嗯。能看出来,她很担心我,但又不想因为自己的关心而让我想起难受的事情,所以她很小心,没多说什么就睡了。”夏洛特找了把椅子坐下,盯着利奥波德继续说道: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不是大事。那个,我有点事明天想出去一趟,上午去趟市里的保育院。”

利奥波德紧张的观察着夏洛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口。还好他的话没有让夏洛特的神情发生任何改变。

“去那里干什么?”

“前几天图瓦街那边,和我关系好的孩子被保育院抓走了两个。我觉得这事不正常,想去保育院问问是怎么回事。”利奥波德尽可能简短的回答。

“哦,就是你那些‘黑月骑士团’的成员吗?要去看他们?”夏洛特想了想,“不过这不见得是坏事吧。听说因为上面把钱都拿去和罗斯巴赫开战,保育院已经很久没再收容过街上的孩子。在那里虽然受保育员约束和欺负,但是总好过饿死街头。”

“不,正因为这样才奇怪。按理说保育院要养活现有的那些孩子都困难,哪来的力量去接纳更多?而且,他们还用绳子把他们捆到马车上拉走,之后也不准再和其他人见面,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保育院会做的事。”

说到这里,利奥波德神色焦急的站起身来,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和夏洛特说话。夏洛特抬起头看了他一阵,略一思忖,用缺乏兴趣的语气回答道:

“既然这么有闲心,那随你吧。不过话说在前面,别想离开我的视线去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不会不会!”利奥波德连忙保证,“我绝对没有这么想过!”

“那就好。”

夏洛特冷冷地说道,起身离开了利奥波德的屋子。

“只有这件事的话,我回去了。”

“好,好的。不好意思半夜打扰你,赶紧休息吧,做个好梦。”

怀着紧张和感激的心情送走夏洛特之后,利奥波德躺倒在自己的床上,长出了一口气。

这么顺利就同意了?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啊。

虽然搞不清那家伙要干什么,不过她很有可能还会跟去。算了,随她去吧,只要别突然出来碍事就行。

保育院那边,不知道会怎么样。如果是误会,那最好;如果他们确实表现可疑,那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们救出来。

他们应该不敢对近卫军的人怎么样吧?我可是王国骑士,而且还是男爵,再加上游吟骑士家族的传统和声望……嗯,如果是真的罪犯的话,肯定躲我都躲不及,更不用说反抗了。

“嗯,就这么办!”利奥波德兴奋的自言自语道。

他越想越有信心,仿佛已经看到罪犯正匍匐在自己脚下痛哭认罪,而被解救的孩子们雀跃着扑进他的怀里。

但是,想到之后再也没见到那两个熟悉的孩子——安德烈斯和米歇尔,利奥波德的心里又忍不住担忧起来。

他坐起身来,一连串的不祥预感涌入脑海里。

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他们不会真的被怎么样了吧。

应该不会吧?万一真的是贩卖人口的家伙,也肯定会保证他们的安全,要是孩子们出事了,对他们也是得不偿失。

也不好说。如果是这些没有父母的孩子,多一个少一个,只怕也不会有人在意……

利奥波德不敢再想下去。

刚才的兴奋感早已烟消云散,他深深地呼吸了两下,想把那些不好的预感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但是他越这么做,就越觉得不安。

利奥波德烦躁的走下床,到衣架上拿起自己的近卫军军服,还有骑兵剑、匕首和魔导手枪,挨个拿在手里摩挲了一遍,然后把它们放到床边的椅子上——仿佛有它们相伴,心里就能踏实一些。

他重新躺到床上,安德烈斯和米歇尔以前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千万不要有事啊,你们两个……我这就去救你们。一定,要平安回到图瓦街咱们的集会所那里啊!

 (二)

放假第二天的早晨,利奥波德一醒过来就赶紧穿好衣服离开卧室。他发现厨房里,夏洛特正在帮着苏雪瑛准备早饭,而屋子里已经开始弥漫起烤面包片的香味。

“快点,利奥。把盘子和碗都拿过来,然后盛上汤……哎,夏洛特,能去帮他一把吗?你比他利索多了。这个利奥,总是笨手笨脚的,而且还懒得要命。”

苏雪瑛边抱怨着,边把面包片从烤箱里拿出来。利奥波德和前来帮忙的夏洛特彼此点了点头,姑且算是问候过了,然后远远地喊道:

“小瑛,多帮我拿一片啊!”

“没有你的份!不劳者不得食,睡你的懒觉去吧,你那份给夏洛特了!”

苏雪瑛嘴上这么说着,还是多取了一片面包放到利奥波德的盘子里。

今天竹里居依旧没有开业。天刚亮时,苏铁一就离开家去了河边的帕莱索港,看看有没有从盛国来的商船停靠,餐厅里只有利奥波德、夏洛特和苏雪瑛三个人在桌边吃着简单的早饭。

“小瑛,吃完饭我要出去一趟,去保育院那边看看。”利奥波德一边往面包上涂着果酱一边说着,他偷偷把目光投向夏洛特。

“我也想着要回趟学校……还有不少东西放在宿舍里。马上要退宿了,我带些有用的东西回来,其他的就都不要了。”夏洛特也接口说道。

“没事,家里放的下,你的东西全拿回来就行。”苏雪瑛小口喝着碗里的汤,她关切的看向夏洛特,“够吗?锅里还有,不够的话我再拿。”

“嗯嗯,我饱了,谢谢小瑛。”

夏洛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然后对利奥波德说道:

“利奥,一会儿我能跟你一路走吗?你去保育院那边的话,咱们有挺长一段路可以一块儿走的。”

利奥波德连连点头:“当然可以,一会儿一起走吧。”

我还能说什么……我可以说不行吗?

“利奥先送夏洛特到学校吧。现在外面太乱,夏洛特一个人走不安全,让他穿上那身贵的要死的军服,就没人敢对她动坏心眼了。”

苏雪瑛也笑着补充道,故意拿出一副舞台上戏剧人物说话的强调来:“游吟骑士先生,这位美丽的小姐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你愿意承诺保护她平安归来吗?”

“正合我意!我以我的荣……荣誉起誓。”

平时能够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利奥波德这次却下意识结巴了一下。

荣誉……自打我遇到她开始,哪还有什么荣誉可言啊,唉。

她还需要保护?我倒是比较担心敢对她起意的坏人的安全。

收拾完早饭的碗筷,利奥波德回到屋里,小心地拿起洗的干干净净的近卫骠骑兵军服,一件一件穿在身上。镜子里的他挎着修长的骑兵剑,匕首和魔导手枪则一左一右插在红黄相间的腰带两侧,笔挺的深蓝色底上衣和马裤上则装饰着白色的盘扣和流苏,黑色的靴子后面是闪着银光的马刺。然后他利索的戴好手套,再披上骠骑兵独有的披风短上衣——他没有把袖子穿进去,而是按照这件衣服的标准穿法,系好领口处的挂绳,让短上衣就这样披在身体的左侧。

利奥波德对这件短上衣喜欢的发狂,刚得到的时候恨不得睡觉的时候都披着。小时候他就经常偷偷穿上爸爸的那件,也不管合不合适,就跑去像同伴们炫耀。如今他已经能恰到好处的穿起这件短上衣,再加上他很大程度上继承了父亲俊朗的外表,于是便经常能纵情陶醉在过路异性倾慕的目光中。

最后,他把那枚视为珍宝中的珍宝的骑士勋章挂在胸前,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敬礼。

“今天也一如既往的帅啊。”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脱口而出。

“快闭嘴吧……要是让夏洛特听到,简直把人丢光了。”

利奥波德回头,苏雪瑛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听到利奥波德刚才自恋的发言,苏雪瑛忍了半天才把笑意压下去。她靠近利奥波德,低声说道:

“利奥,走在路上的时候,你注意着点夏洛特。她一直不怎么说话,饭也吃的不多,我怕她受了打击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来。”

“小瑛你还真是关心她啊。放心,有我在不会出事。我送她到学校,之后再跟她一起回来。学校里还有那么多关心她的同学,总不会看着她出事。”

看着苏雪瑛认真的神情,利奥波德有些惭愧的挪开了眼睛。说谎确实不是他擅长的事,而他更不愿意对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的青梅竹马说谎。

要是夏洛特真像她演的那样该多好。

利奥波德心想,真希望小瑛永远也别知道她真正的一面。

“嗯,我明白的。”

利奥波德郑重的点头,然后离开了房间。

 

从竹里居走到保育院要经过三个街区和六个十字路口,盛装出行的利奥波德一路上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不过今天他没像平时那样,昂首阔步陶醉在众人的目光中,而是加快了脚步向保育院赶去。

上午九点的卢昂城里,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然而,在利奥波德眼里,这座城市虽然人潮涌动依旧,却失去了往日那种繁华和活力旺盛的感觉。因为近期开始传播的流行病,街上的不少人都戴着口罩,行色匆匆,往日小商小贩占满街道两边的商业街也一片萧条。在街上巡逻的警察警觉的盯着路过的每一个人,不时拦下他们觉得可疑的人,检查他们的公民证;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不时出现在街角和深巷中,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人来收拾过;一条死狗的尸体不知为何横在大路中间,被过往的马车骤然碾压成一滩模糊的血肉,一旁的利奥波德不忍心的挪开视线。

整座卢昂城,就像一个精神出了问题的人一般,任由自己的身上脏污和溃烂着,可就是不去洗澡和治疗。

疯了,真是疯了。

科迪叔叔因为打了场败仗就要被砍头,整个城市烂成这样都没人管……上面的那些老爷们到底在想什么?成天夸耀着自己高贵的出身,却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肯收拾一下吗?

利奥波德在心里暗暗咒骂着。吃了上次被败兵袭击的亏之后,这次他宁可绕远也不走小路,只能迈开大步来减少途中耽误的时间。

保育院高大的四方形建筑已经出现在视野中,利奥波德下意识的再次回头,发现自己还是孤身一人。这一路上他经常回头或者四下看一看,但一次也没找到夏洛特的踪影。两人一起出门之后才过了一条马路,夏洛特就像蒸发一般无声的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别想离开我的视线,去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记忆里夏洛特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利奥波德心想,这么说的话,现在她大概正在某个看不到的地方监视着自己。这大概是因为,“父亲刚去世”的她,不得不在出门时穿了一身纯黑的连衣裙,帽子上还罩了黑色的网纱的缘故——而作为一名在阴影里生存的间谍,和穿着华丽制服的自己走在一起,显然不是正确的选择。

算了,随她去吧。我还是赶紧去找安德烈斯和米歇尔,现在已经过了九点,保育院一定已经开门了……哎?

隔着马路,保育院大门上方写着“责任、慈爱、未来”标语的牌子清楚的映入利奥波德的眼帘,但下面聚集着的一大群人却当仁不让的把他的目光抓了过去。他远远看去,聚集的人群基本都是带着孩子的家长,而他们中的大部分看起来衣着都不怎么体面,正堵在保育院的大门口发出不满的骚动。在他们旁边,不明所以的围观者开始越聚越多,心里大为疑惑的利奥波德三步并做两步跑过马路,很快也成为了围观者的一员。

这是怎么回事?

他往前抢了几步,发现前面的人已经把这里堵得水泄不通。就连穿着近卫军抢眼服饰的利奥波德的到来,都没能吸引到几个围观者的目光——他们只是好奇而警惕的看了一眼利奥波德,看到他只有一个人,又把注意力放回到除了攒动的人头、什么也看不到的前方。

利奥波德连忙问身边一个带着孩子的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对方没好气的回答他说:

“有捞业赖,锁叶捕凯蒙!片窝蒙!纸强哈硕壤斤德!”

“啊?什么?”

对方的话里带着浓重的东部贝尔福德口音,利奥波德听得一头雾水。他注意到这位父亲怀里的孩子满脸泪水,死死抓着父亲身上已经脏的看不出原色的衣襟,不肯撒手。父亲愠怒的给了他脑袋一巴掌,可这只是让孩子抱他抱得更紧了。

利奥波德心里又是疑惑又是焦急,恨不得直接翻过保育院的围墙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他刚要再问别人,却发现周围的人们全都操着一样难懂的东部口音,他一句也听不懂,顿时束手无策站在原地。

这时,一只手从背后拽了拽他的衣服。

“有老爷来,所以不开门。骗我们,之前还说让进的。”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入利奥波德耳中,他连忙回头看去,发现刚出门不久就消失了的夏洛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自己背后,吓得他用手连着拍了好几下胸口。

“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到我背后的?”

“你的反应太慢。我不说话,你就感觉不到背后有人吗?”夏洛特面无表情的说着,“他说,‘有老爷来,所以不开门。骗我们,之前还说让进的。’”

“哦哦。你竟然听懂了,真是厉害。”

夏洛特说的是正宗的奥兰治标准语,可利奥波德还是琢磨了好几秒才搞清楚意思。他猛醒过来,慢慢退出人群,低声对身边的夏洛特说道:

“明白了,看来门口聚着的大部分是从贝尔福德撤回来的难民。他们不是在脏乱的不行的收容站住着,就是在街头晃荡……大人都吃不上饭,怎么养得起孩子?可能是听说了保育院接纳孩子的消息,才跑来这里。”

利奥波德小心的看了看周围,发现没人注意他,又接着说道:

“但是今天保育院有上面的大人物来视察,所以停止开放了。他们觉得受了骗,所以聚在这里不肯走。等一会儿来的如果是位仁慈的大人物,说不定他们的愿望就能实现。”

夏洛特点了点头:“多半是这样。与其和孩子一起饿死、病死,不如把孩子托付给保育院,即便未来没能被挑进教会,至少也保住了一条命。”

她说着,向利奥波德伸出了的右手,利奥波德不解的看着她。

夏洛特接着说道:“但对孩子来说,他们从东边一路流落到这里,能够信任的人只有父母。除了父母,决不会有人对他们这样不离不弃——要他们和父母分开,甚至可能之后就是生死两隔,对于孩子来说,可能是比死还要让他们害怕的事情。”

她再向利奥波德伸出左手,让双手的手心向上,伸向利奥波德。

“分开然后活下去,和宁可死在一起。你会选择哪个呢?”

利奥波德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听了夏洛特的话,这个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像突如其来的巨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口上,让他呼吸困难,脑海一片混乱。

如果是家长,多半会选择让孩子活下去,然后等待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重逢;而孩子,让他们和最爱的人分开,可能比让他们独自活下去还要困难。

究竟,选那边才是对的?

利奥波德一时语塞。他虽然距离为人父母还早的很,但也不能接受十有八九会是死亡的明天。

夏洛特见他面露难色,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把话题拽了回来。

“看样子你今天进不去了。”

“不,我要进去。”

利奥波德突然打破了沉默,他攥紧了拳头,注视着夏洛特说道:

“很可能是幌子。根本没有大人物来视察,他们停止开放是因为不可告人的原因。不能再等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进去搞个清楚!”

夏洛特什么也没有说,她饶有兴致的看着利奥波德扭头离去,绕开喧闹的人群,直接走向阻拦在人群前的工作人员。

“请大家让一下!近卫军紧急军务!大家让一下!”

趁着周围一片人的目光被自己引到身上,利奥波德从胸前摘下骑士勋章,举到保育院的保安面前:

“你好,我是王国钦赐骑士、布律埃男爵、利奥波德·约瑟夫·德·莱斯科!我受命来此执行军务,麻烦你们带我去见你们的院长!”

利奥波德从未执行过军务,在学校也还没学到在这种场合下该怎么进行各方的军务交接事宜。面对保育院前面阻拦人群的、虎背熊腰的保安们,他只是学着骑士小说里类似的情景向对方说了几句,还得努力控制着声音别发抖。

不料利奥波德这一喊,竟然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人们不一定听清了他喊了些什么,可一定看清了他手中的骑士章、身上的制服、腰间的佩剑和魔导枪,这些闪着熠熠光彩的装备绝非能仿造出的假货,件件货真价实,不容置疑。

虽说利奥波德肯定不会是那位大人物,可是他的出现却仿佛是在告诉人们——这位年轻的近卫军可能是来打前站的,也就是说,那位大人物今天一定会来!

人群中涌起一阵骚动,带着孩子的父母们开始用力向前挤去,甚至有好几个人围住了利奥波德,焦急的询问和恳求着什么。保安们不得不奋力阻遏着向前涌来的人群,利奥波德也被向前的人群冲的无法站住脚,他连忙稳住身体,把手上的骑士勋章递了过去。

接过利奥波德手中的骑士勋章,正在呼喝着维持秩序的保安们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实在难以置信,近卫军会派这样一位见习生来执行重要军务……而且还是和保育院院长相关的重要军务?怎么听都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看着他身上的制服,犹豫了片刻后,保安队长还是挥了挥手,拦在人群前的保安们放开一个仅能通过一人的口子,让利奥波德进来。

“骑士阁下,请您跟我来这边!”

在保安队长的引导下,利奥波德走进了保育院那高大的灰色建筑的门厅,那里是用来接待外来的访客的地方。

一种焦灼感忽然从心里升起,一直蔓延到嗓子眼,利奥波德紧张的咽了下口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对这所保育院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在担心自己伙伴的冲动驱使下,凭借自己的身份和拙劣的演技,硬是闯了进来。

坏了,来之前应该先调查一下这里的事……问问附近的人之类的。万一里面真的潜伏着犯人,我岂不是就这样暴露了?

利奥波德有点后悔,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

为了他们两个能安全回来,只有拼一把了!

人群依旧在保育院的门外不安的骚动着,似乎是打定了注意,只要这样堵在门口,就一定能引起那位大人物的怜悯,让孩子进入保育院。不管保育院的工作人员怎样对着人群不停的软硬兼施,甚至扬言要叫警察来,人们始终是无动于衷。人群里的夏洛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换上贝尔福德地区的口音问旁边的一位母亲:

“阿姨,您也是贝尔福德来的吗?”

听到夏洛特说出熟悉的乡音,这位母亲不禁露出了亲切的神色:“嗯,从隆德莱逃到这边的。” 她打量一阵夏洛特,发现她不像是躲避战火逃到这边的人,而且身上还穿着全黑色的衣裙,不禁疑惑道:

“小姑娘,你是什么地方的?”

“我家在马扎然。我是去年嫁到这边来的,一个月前才接着逃过来的爸妈。家里早就给烧光了。”夏洛特神色黯然的低下头,“父亲前两天病倒了,就再也没起来……妈妈还怀着另一个孩子,之后怕是也要送到这边来。”

“真是可怜。”那位母亲听了叹息道,“兵荒马乱的,孩子不好养啊。”她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小女孩,“前段时间保育院还只对卢昂本地的家庭开门,昨天听说对外乡人也不限制了,这才带着孩子过来。唉,虽说多亏了那位大人的仁慈,可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怎么也不至于送到这儿……”

“唉,可不是吗。”夏洛特怜爱的伸手摸摸小女孩的头,小女孩睁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她,也对她报以微笑。

“话说,您刚才说的哪位大人物啊?今天是他要来这里吗?”夏洛特像是想起了什么,向那位母亲问道。

“是管着保育院的大人。是个厉害的老爷啊,院长也得听他的!”那位母亲压低声音说道:“而且,他还是当今陛下的远房叔叔,封了公爵的!”

“哦,难道说是布隆内公爵大人?真的是他要来?”惊讶的神色浮上了夏洛特的脸庞。

“千真万确。不然,我们怎么一大早的等在这儿?”

夏洛特扶着下巴,短暂的沉默了一阵。她走出拥挤的人群,一边四下观察,一边快速的思考着。突然,他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军服的身影被挤出了人群——正是一脸颓丧的利奥波德,他找了块人少的地方,扶着旁边的路灯柱一个劲的喘息着。

“里面的人说什么?”夏洛特走到他面前问道。

利奥波德咬牙切齿:“可恶的家伙,竟然敢这么对我……这人命关天的事情,我以为他们会认真听我说,还赌上骑士的荣誉去拜托他们,他们反而拿我当小孩,像蠢货一样坐在那里傻乐!”他怒气冲天的给了柱子一拳,结果疼的直甩手。

“结果呢?”

“当然是一口咬定,保育院里没有那两个孩子,更不会有犯人。我想直接进去搜查,结果被赶了出来,让我公事公办……或者去找警察报案,或者到近卫军去打报告,申请正式搜查的文书。街上的警察连抢劫和杀人都管不过来,谁会去找这几个没爸没妈的孩子?警察都不管,近卫军更不可能管了。”

“如果他们相信你的话,那才是不正常。”夏洛特面无表情地说着,“你还是回去吧,看现在这样,就算到天黑你也未必能进去。”

“不行!”利奥波德猛拍了一下路灯柱,“他们不让我进,更说明里面有问题,怕让我看到!我今天……”

话音未落,他的衣领已经被夏洛特揪在了手里。

“我不会再说第二遍。立刻回去,或者做好死在这儿的准备——如果你想和那些倒毙在街上的尸体一起被运出城去的话。”

说着,她用食指搁着衣服轻轻戳了戳他的肚子。

冷汗顺着利奥波德的脖子流淌下来,滴进他的衣领里,恐惧让他的脸上几乎全无血色。想要呕吐的感觉又在喉咙里涌动起来,肚子被夏洛特戳过的地方火辣辣的,那痛楚一直延伸到身体里,仿佛毒药马上就要发作,将他的内脏撕碎。

他勉强地点了点头,夏洛特松开了揪着他的手。

“说话记得要过脑子。回贝尔尚街的那间杂货铺旁边等着,我有点事要办,一会儿在那里见。”

冷冷地丢下这些话后,夏洛特转身走上大街,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利奥波德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也不顾自己身上还穿着笔挺的军服,缓缓地靠着路灯柱坐下。他摘下嵌着羽翎的军帽,套在手上无意识的转动着,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他心中的无力感。

今天只能到这儿了吗?

他看了一眼仍然在骚动的人群,又使劲把帽子戴回头上。

不行。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再等下去,找回他们的希望只会更渺茫。

搞不好,他们现在已经不在卢昂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但保育院里面的人没有配合的样子,还得时刻提防着别惹祸那个家伙。

利奥波德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办法。他懊丧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往街边的水果摊走去。每次回到家里时,他都会想着带点东西给老爹和苏雪瑛,但是这次因为遇上了夏洛特,不知不觉连这件事也忘了。

家里最近也是难得不行啊……吃的价格水涨船高,食材也断货了,街上这么乱,连开门营业都做不到。虽然我能带点钱回来,但是老这么下去可不行。

他走到水果摊边,老板立刻满脸堆笑的迎上来。利奥波德挑了几个看起来不错的橘子,刚要掏钱结账,却发现自己兜里的钱包不见了踪影。

坏了,刚才在人群里挤丢了吗?还是坐着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了?

看着老板的神情开始变得疑惑,利奥波德咬了咬牙,放下装着水果的袋子边跑边喊:

“麻烦帮我留一下,我马上回来!”

距离保育院半条街的地方,开着不少饭馆和酒吧。看到头顶上“皮卡地小屋”的招牌,夏洛特停下脚步,推门走了进去。

工作日上午的酒吧里人不多,夏洛特那一身全黑色的丧服立刻就引来了周围酒客们的目光。但她毫不在意,找了个地方坐下,隔着黑色的面纱悄悄观察周围的人们。

突然,吧台那边传来的一句低低的哀求声,吸引了她的视线。

“求求你了,拿一杯酒给我吧。我过两天一定把钱还上……求求你了,给我杯酒,你就是我亲爸爸!”

一个穿着脏兮兮的黑外套的男人,正操着浓重的贝尔福德口音向吧台里的服务生作揖。他的外套上的破洞已经露出了腰背,油腻虬结的卷发也看起来很久没洗过了。看起来,他大概是个从东边逃到这里的贝尔福德人,在逃亡中失去了一切,然后就成了露宿街头的流浪汉。

服务生看都不看他一眼,一边用右手记着账,一边用左手抄起一根棍子,把他推离倚靠着的吧台,嘴里还不停地骂着:

“滚开!你这种家伙,当我孙子也不配。你滚不滚,不滚我就敲你的脑袋!别他妈自讨没趣!”

“哎呀,别这么残忍嘛,我的好爷爷!可怜可怜你孙子吧!”流浪汉死皮赖脸的谄笑着。

“一瓶密特朗,要皮卡地的桑松酒庄产的。”

夏洛特把七枚银币一一排在吧台上,向服务生说道。一见发亮的银币,服务生连忙跑了过来,一边快速的把它们放进身后的箱子里,一边陪着笑说道:

“小姐,请稍等一下。”

他转身去架子上取了一大瓶“密特朗”,这种烈酒是奥兰治北方的名产。服务生鄙视地瞪了一眼旁边口水都要流下来的流浪汉,然后小心地放到夏洛特面前,又凑到她旁边小声道:

“小姐,一个人走路可注意点。小心别跟这种玩意儿扯上关系!”

“谢谢。”

夏洛特礼貌的答道,她已经感觉到了旁边投向自己身上的饿狼一般的视线。她姿态优雅的接过酒瓶,抱在怀里离开了酒吧。

来到街上后,她向保育院的方向走去。从余光里确认身后有个人影在悄悄跟着自己后,夏洛特突然转身走进了旁边一条安静而偏僻的小巷。

听着背后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在接近自己,夏洛特故意停下了脚步。微风混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吹来,当对方的手就要伸向她的身体时,夏洛特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错身闪过,一把揪住流浪汉伸来的右手,往他背后用力一拧一带,疼得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哀嚎。而那瓶酒还被夏洛特稳稳地抱在怀里。

“这么想要这东西吗?”

“好小姐,饶了我吧,是我一时昏了头……放过我吧,仁慈的小姐,求求你!”

“知道就好。不过,我也不是不能给你——如果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的话。”

流浪汉连忙问道:“什、什么事?只要您一句话!”

夏洛特凑到他的耳朵边,低声吩咐了足有三分钟。

流浪汉犹豫了一下,“这……这可难办啊,小姐。虽然我也为别人干过类似的事,可现在满街都是警察,被逮着可不得了!”

“那算了。不过酒还是可以送你,我这就把它敲碎在你的脑袋上,看看哪一个更硬。”夏洛特手里的酒瓶高高扬起,“你可以扯直了喉咙喊警察,看看他们会不会来救你。”

“别!别!”流浪汉连声求饶,“是我不识抬举!小姐,我立刻就去,立刻就去。酒可一定给我留好了啊!”

“放心吧。我会看着你的,等你办完了事,它就是你的了。”

夏洛特松开手,跟着流浪汉走到巷口,看着他奔向保育院门口的人群。确认他开始按照自己的命令行事后,夏洛特回到小巷的阴影里。四下环视、确认周围没人以后,她把头上带着遮脸黑纱的帽子摘了下来,塞到手提包里,把包放在地上;接着,她迅速解开自己身上连衣裙外套的扣子,将脱下来的衣服翻了个面,黑色的丧服立刻变成了一件随处可见的蓝灰色连衣裙。她系好扣子,然后再解开自己头发后面的短马尾辫,让头发披散在脖子上——这样一来,那个正在为自己的丈夫服丧的可怜少妇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取出随身的小镜子照照,里面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奥兰治女学生。

马车的车轮驶过碎石路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夏洛特再次来到巷口,发现几十名披坚执锐的士兵正拱卫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看到为首打着旗子的骑手从自己身边经过,她的嘴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完了,看来是找不回来了……”

一阵拼命的找寻后,利奥波德挤出人群,放弃了徒劳的努力。他郁闷的想着,这么明显的一个钱包掉在地上,就算里面没有钱,只怕也会顷刻间不见踪影。

这时,一阵混杂着酒精和体臭的味道钻进了利奥波德的鼻子,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后退两步。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走进了人群,引得人们纷纷侧目,但是大家也只能忍着。毕竟一路逃难到这里的人都不太可能有洗澡的机会,大家彼此间也只能忍着。要是一点臭味就能把经历无数困苦的他们驱散开,那他们也不会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男人拍了拍自己黑色外套上的尘土,走到了人群的外围。看着密不透风的人群一时挤不进去,他站住了脚。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开始好奇的左顾右盼,突然对身边的一个带着孩子的父亲说道:

“你们这是在等啥?赶紧进去啊,再不去就晚了!”

“废话,你说呢?”被搭话的父亲没好气的回答,“还不是因为有位大老爷要来,关着门不让进去?”

“咳,那是刚才!”男人的语气变得神秘起来,他凑到那位父亲耳边,但声音却可以让旁边的人刚好听清。

“你们都不知道?布隆内公爵大人马上就到,刚才他在街上和保育院的人打了招呼,已经知道了你们的事,而且指示他们立刻受理你们所有人的申请,现在到里面的广场上排队填表就行了;”

“真的假的?”好消息来的太快,那位父亲和身旁的人都吃惊的张大了嘴。

“那还能有假?赶紧的吧,最近保育院接纳了这么多街上的孩子,就怕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批了!不信,看那边!”

男人低声说道,偷偷伸手指向远处的街道。

一阵辚辚的车轮声由远及近,传入利奥波德耳中,其中还夹杂着纷乱的马蹄声。路上的人群忽然分开,道路的中央空了出来,一名骑手挥舞着蓝底上画满百合花的金色狮鹫旗帜,扯着嗓子大喝道:

“布隆内公爵驾到!布隆内公爵驾到!无关人等,速速回避!速速回避!”

看着眼前的旗子,这个小心很快便在人群中扩散开来。狂喜的神色在每个人脸上荡漾开来,还有人不停念叨着“感谢神明”。他们不约而同的握紧了自己孩子的手,或是抱紧了怀中的襁褓。

仿佛是得到了一个统一的命令,他们一边拼命保护着自己的孩子,一边争先恐后地向前拥去,其气势有如夏日来临时奔腾汹涌的河水。这一次比之前几次的来势都要凶猛的多,保安组成的防线顷刻间崩溃,大门吱嘎吱嘎地打开,人们冲入了保育院的院区里。

看着大楼正门的工作人员见状,立刻手忙脚乱的把门关上并从里面锁死。被挤到的保安骂骂咧咧的爬起身来,和父母们撕扯成一团,院区里顿时开了锅,一片人声鼎沸。

当前几个家长涌入保育院的时候,利奥波德已经意识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立刻摘下帽子抱在怀里,跟着人群奋力冲了进去。

来不及多想,利奥波德的脑海里只剩下“冲进去”这件事。

安德烈斯……米歇尔……等着我啊,我这就来了!

 (三)

等利奥波德在冲进保育院的人群中稳住脚步,发现周围已经是一片混乱。有人在大骂着猛拍紧闭的楼门,还有人在和保安拳来脚往的殴斗,到处都能看到哭喊着找爸爸妈妈的孩子。

见此情景,利奥波德心中一阵不忍。但他不能停下脚步,不然以他这身显眼的衣服,毫无疑问会引来工作人员的注意。他一路发力狂奔,直跑到保育院大楼的侧面,看看四周没有人追来,看看四周没有人追来,这才扶着膝盖好一通喘息。

他抬起头擦了一把汗,定睛看去,才发现保育院大楼侧面入口的门上了锁,而三层楼的窗户绝大多数都紧闭着,有的还拉起了窗帘。

看来这边是进不去了……换一面看看吧!

利奥波德靠近大楼,开始沿着窗户下面蹑手蹑脚地移动。这里已经进到了保育院的深处,到处乱跑的话很可能被抓到。他对于这身华丽的军服从来只有赞誉,可现在他不禁觉得有些抓狂——这身衣服相当于在他头顶上插了一个巨大的牌子:“看!我在这儿!”

不料,等他移动到大楼的背面时,紧锁的大门再次令他大失所望。

这边也不开吗?

看着紧闭的窗户,和大门上爬满了斑斑红锈的锁链,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袭上心来。

这是……保育院?怎么看着像是监狱一样。

利奥波德暗自想着,又往大楼的另一面走去——

然而,最后一扇紧闭的大门无情地击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所有门都锁了?

这可怎么办?

他看向一层,虽然有一扇窗户开着,但这扇窗户离地面的距离,比他把手举到头顶还要高,他就算跳起来也够不着窗台,更不用说爬进去。

要是有个垫脚的东西……

利奥波德四下搜索,别说找不到桌椅一类的东西,连快大点的石头都看不到。周围只有一片高高的冬青树丛、和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修剪过的草坪,草的高度直没到他的膝盖。

他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自己,看向身上带着的东西:骑士章,骑兵剑,匕首,魔导手枪……平日里引以为傲的东西,如今没有一样能帮得上他的忙。魔导手枪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是大炮,利奥波德总不能用它把楼轰出一个洞然后走进去。

“见鬼……好不容易都进来了!”

利奥波德忍不住恼火的跺了一下脚。

远处保育院工作人员的呼喝声变得大了不少,似乎有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利奥波德刚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停下了脚步——他意识到,这并没有什么用。虽说他小时候玩捉迷藏是一把好手,但在这种自己从未来过的、而对方朝夕工作的地方,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你怎么进来了?”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背后骤然响起,利奥波德吓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他战战兢兢地回头,发现夏洛特正杀气腾腾地盯着他,而她的手上出现了那把灰黑色的匕首。

即使衣服已经变成了另一件,利奥波德也不会认不出她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来——此时她的目光就和在图书馆时一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夏洛特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空着的右手一把扼住了利奥波德的脖子,把他整个人直提到双脚都离开了地面。利奥波德没想到,她那双纤细的手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他感觉只要她再一使劲,自己的脖子就要折断在她手里。他的呼吸开始困难起来,感觉全身的血都集中在了头部上。

夏洛特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她的眉头一皱,手上猛一用力。但利奥波德并没有的折断脖子,而是被重重扔在草地上。

她刚要上前一步,却听到一组简短的音节传入自己耳中:

“Ignitionem,compressio!”(点燃,压缩!)

原本还装在腰间皮套里的魔导手枪,赫然出现在利奥波德的手中。

夏洛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任隐隐涌动着光芒的枪口对着自己。枪身上复杂的魔导术式卷曲成诡秘的花纹,一明一灭地闪烁,像是一个人在急促的呼吸。这杆手枪上装配的魔矿石已经被激活,只要利奥波德扣下扳机,魔矿石接触到术式,子弹就会离膛而出。近卫军的魔导手枪是王国最新式的装备,在这个距离上,打穿一头灰熊的身体都绰绰有余。

然而,利奥波德手中的枪口不停地晃动着,好像随时都可能脱手掉在地上。他不得不抬起另一只手握住枪柄,但这并不能让那颤抖的枪口稳定下来。

他睁大深蓝色的眼睛,鼓足勇气和夏洛特墨绿色的眼睛对视着。他发现,夏洛特似乎看都没看自己手中的枪,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瞳仁像是深不见底的井水一般,又好像是危险的漩涡,自己时刻都可能被吸进去——当他挪开视线的那一刻,他的死期大概就到了。

“为什么不开枪?”

“不……我不想开枪打你,一点都不想。”

利奥波德的声音从嘴里一点一点的涌出来,仿佛已经不受他的控制。

“如果我那样做了,我就会死。但是,这个距离,就算你也没法全身而退吧?”

夏洛特仍然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在听他说话,又似乎没有在听。

“就、就算你毫发无损,这里枪一响,从保育院到街上的每个人都能听到。当然,包括布隆内公爵的护卫们……你、你听,那边的动静,他们可来了不少人啊。”

短暂的沉默中,远处传来的士兵的喊声已经依稀可闻:

“以国王的名义,给我住手!”“以布隆内公爵的名义,住手!”

利奥波德跟着近卫军在街上巡逻,遇到犯罪者的时候也会这么喊。这喊声他无比的熟悉。

“你到底想干什么?”

夏洛特眯起眼睛,简短地问道。她锐利的目光中少见的出现了疑惑。

“我知道,你有对你重要的事情,而我并不想给你制造麻烦。”

利奥波德犹豫了一下,多日以来累积的情感,此刻像是暴雨过后的山洪,以不可阻挡之势涌到了嘴边。但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说出来,哪怕说完以后自己会有危险,但是总好过把自己真正的想法深藏着,憋在心里。这样做对夏洛特或许轻而易举,但他不喜欢这样,也做不到——诚实是骑士的美德,直来直往,光明坦荡。

“可是,这对我来说也是非做不可的事情。我其实是知道的,自己又没用又喜欢吹嘘,其他人看不起我,你也是一样。我自己对自己有时候都十分的讨厌。但是……无论谁都有不想失去的东西,不想失去的人啊!”

“我和他们一样,爸爸妈妈都离开了我,可我好歹还有老爹和小瑛陪着……可是那些孩子,他们从一开始就被夺走了所有,他们的未来不会有希望和可能性,只会充满了凄惨和绝望!”

“认识他们后我才知道,如果有人能为他想一想,做点哪怕微不足道的事,他们的身上可能就会产生新的可能……哪怕能多认识几个字,说不定就不用再像过去那样人人喊打。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都应该像个人一样活下去的!”

不知何时,夏洛特已经缓缓地蹲了下来,她仍然凝视着利奥波德,但这时她的视线和利奥波德已经处在了一个水平线上。

“拜托你了,帮我一次。要是因为我什么都没做,而让他们被卖到南方的种植园里成了农奴,那么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其他人不会管他们的死活。如果我也置身事外,那和动手杀死他们没有区别……可我什么也做不了,但如果是你的话,就不一样了吧?你出现在这里,一定也是因为要在这里做些什么。之后要去为你做什么都行,只是现在,帮我这一次,一次……可以吗?”

利奥波德说着,忍不住喉头发紧,哽咽起来。等他的视线再回到夏洛特身上,发现她的右手已经攥住了自己魔导枪,接着自己的手上忽然一轻,魔导枪就到了夏洛特手上。

他突然愣住了,看着夏洛特用枪对着自己——但是,是用枪柄。

“Convaluisset.”(复原)

魔导枪上的术式熄灭了光辉,夏洛特把枪递到他面前。利奥波德愣怔着,没有伸手把枪接过来。

“真是个……蠢货。”

夏洛特忍不住轻笑出来。这是利奥波德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像这样简单而毫无掩饰的笑容,他本以为是不会存在于她身上的。

远处的吵闹声还在继续。夏洛特站起身,一扬手把魔导手枪扔给他:“一起走吧。”

利奥波德连忙将手枪装回枪套里。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刚才的笑容立刻就从夏洛特的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快点!”

利奥波德忙不迭的跟着夏洛特跑向一层那扇开着的窗户。到了窗下,夏洛特简短的低声命令道:

“弯下腰,扶好墙壁!”

利奥波德立刻照做。夏洛特一跃而起,用脚在他的背上轻点一下,双手就够到了上面高高的窗台。紧接着她一个引体向上,让视线能够看到里面的情况,发现没有人后就跃上窗台,松开一只手伸给下面的利奥波德。利奥波德刚握住她的手,就感觉自己一下悬到了半空中,而这时夏洛特已经翻进了房间里。他赶紧手忙脚乱的攀上窗台,这才翻过了这堵刚才让他无可奈何的高墙。

利奥波德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刚才他望而却步的窗台,夏洛特带着他一起只有了十几秒钟就翻了进来!

窗户后面的房间好像是一间办公室,两张办公桌上放着一些报纸、墨水和羽毛笔,几件深蓝色的工作服放在门后的挂钩上。正当他还在好奇的观察房间里的东西时,夏洛特已经小心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检查过了楼道里的情况。确认没有其他人之后,她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对利奥波德说道:

“这是你自己选的,那我就说清楚。我来这里,也是要进行搜查,但首要的是保护自己的安全,暴露自己比目标落空还要麻烦;另外,跟在我身边,听我命令,否则后果自负。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利奥波德连忙回答。“进来容易,但出去就难了,你放心,我肯定不敢乱来,跟你一起行动。”

夏洛特点了点头,从门口面的挂钩上取下两件深蓝色的工作服,扔给利奥波德一件。两人套好工作服,夏洛特小心地抹掉房间里留下的鞋印,才去打开房门。再次确认楼道里没有人后,她对利奥波德招了下手,两人离开办公室,来到保育院一层的走廊上。

隔着走廊的窗户,利奥波德注意到保育院的中心有一片能够见光的空地,这栋建筑物是呈中空的“回”字型修建的。空地上搭着一些供孩子们游玩的跷跷板,还有布面缝成的球和沙包——但是,有两台跷跷板已经脱离了中间的支点,翻到了一旁的地上。而一旁的球和沙包也看起来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土,有的布面已经开线,露出了里面破败的棉花,一只老鼠正在抱着沙包起劲的啃食着。

这是孩子们平时玩的地方吗?奇怪……

利奥波德忍不住拽拽走在前面的夏洛特,指了指外面的空地。夏洛特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的低声回答:

“知道。看起来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当他们来到下一个房间时,夏洛特隔着门上的玻璃往里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以后才把手伸向门闩。门没有锁,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铺面而来的霉味不禁让利奥波德捂住了鼻子。

这间屋子似乎是宿舍,放着四组一共八张上下铺的木头床,从床的尺寸来看,毫无疑问是为小孩子设计的。利奥波德走近床铺,用手碰了碰铺面,破旧的被褥上一片潮湿和脏污,有的地方甚至长出了灰色的霉菌。

见此情景,利奥波德不禁皱眉。大概是因为房间在阴面上不太见光,前些天又一直在下雨,所以整个屋子都成了霉菌的乐园。

这是有多久没收拾过了?图瓦街的秘密基地都比这里要干净的多。

不,不对。这里究竟……

四下环顾以后,利奥波德注意到了更为不可思议的事情——这间房子里虽然床铺被褥、桌椅板凳样样齐全,但是找不到一丝有孩子正在这里生活的气息。

他不禁回忆起了“黑月骑士团”的秘密基地。和那里相比,这里虽然也是脏乱不堪,但是看不到一件孩子们的玩具,看不到一身孩子们换下的衣裤;地上、墙上不是灰尘就是苔藓,甚至连墙上几处童稚的涂画痕迹,看起来都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满腹疑问的利奥波德,又跟着夏洛特离开了这间宿舍。自从进到保育院以后,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直在他心头徘徊。从外面看起来,保育院是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一旦进到里面,无论是已经长出铁锈的、紧锁大门的铁链,还是园区里很久都没有修建的草坪,都让利奥波德感觉到一种破败乃至于阴森的感觉。

保育院已经穷成这样了吗?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怎么可能养的了那么多孩子?

花这么大力气四处接纳孩子们,甚至连那些街上的孤儿都弄到院里——而之前明明因为经费紧张,已经很久都不接纳社会上的孩子了。至于那些真正的没有父母的孤儿,更是近乎无视。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过在利奥波德的脑海。

那些孩子的确被他们弄来了这里。如果没有这回事,也不会在门口聚了那么多想把孩子们送进来的几张。

但是,孩子们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还在这座保育院里吗?

想到这里,利奥波德感觉身边的空气都要凝固住了。

紧接着,利奥波德和夏洛特又分别进入了旁边的几间宿舍。

同样的,这几间宿舍没有一间的门上了锁,但里面却又几乎找不到孩子们长期生活的痕迹。

但是,其中却有一间宿舍里有一些和刚才不同的痕迹。

地板上有一些看起来是最近不久才出现的小鞋印,而桌上有一只小木碗。和其他积满了灰的地方不一样,这只小碗看上去最近好像被谁用过,沿上沾着一点食物残渣,碗的外面还用铅笔歪歪扭扭地描着一行名字“Maxime”(马克西姆),字迹看起来也很新,而碗的小主人却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她略略沉思一阵,对利奥波德说道:

“走吧。可能临时在这里安置过孩子们,不过看起来也弃用很久了。想必孩子们也没在里面待太长时间。”

两人再次回到楼道里,楼道里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远远的只能听到来自大门口的嘈杂声——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这里有点太安静了。”夏洛特沉默了一阵,突然说道。

听到她的话,利奥波德这才猛然注意到,自己刚才一直说不出来的异样感在哪里。

保育院也好,小学也罢,毫无疑问都应该是喧嚣热闹的地方。

孩子的天性最是活泼好动,经常活跃的令大人都感到头疼。经常和“黑月骑士团”的孩子们混在一起的利奥波德,虽然已经比较习惯了他们的吵吵闹闹,但有时还是会觉得应付不来。

而这所保育院,竟然如此的安静——

不管保育员们怎么呵斥、惩罚孩子们,要他们全部闭嘴,安安静静一言不发,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里面还应该有一些连自制力都没有的婴儿,开心了就喊叫,饿了就哭闹。

可是,现在他们所处的楼道里,别说看不到孩子们的踪影,连工作人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当然,如果楼道里有工作人员,他和夏洛特肯定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如的走动了,但是一个人都没有,未免也太让人觉得恐怖。

利奥波德心想,整座保育院仿佛成了童话里幽灵城堡,又像是一只贪婪的巨型怪兽。它引诱孩子们走进它张开的大嘴里,然后一口把他们全吞下肚……

夏洛特突然转过身,看向通向二楼的楼梯方向。利奥波德刚要问她怎么了,一阵脚步声远远的传入了他的耳朵,而且离他们原来越近,眼看就要来到一层楼道里。

有人!

空荡荡的楼道里什么也没有,利奥波德下意识的四下环顾,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办公室?不行。

宿舍间?也不行,宿舍间里没有藏身的地方,门上还有玻璃窗。

那就只有……

“趁着这会儿他们都在外面,去厕所抽根烟怎么样?”

“行,走吧。”

两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已经清楚地传到了利奥波德的耳中,远远地甚至可以看到他们身上的深蓝色工作服。他紧张的看了夏洛特一眼,夏洛特抬头望了望面前房间旁挂的标牌,毫不犹豫的拉住利奥波德,两人一起钻进了旁边的厕所。

“哥们,借个火。”

“哎,好。”

屏住呼吸的利奥波德把耳朵凑近窗户旁边。仅仅一墙之隔,他甚至能听到划着火柴的声音,烟草的味道很快就顺着风飘了过来。然而那呛人的味道刚一进入利奥波德的鼻子,对烟草过敏的他就忍不住张开嘴急促的呼吸了几下。旁边的夏洛特立刻一把捏住他的鼻子,连他的嘴也一并堵住。利奥波德也不敢乱动,只好无比痛苦的这个喷嚏给憋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夏洛特才放开他。憋得脸都红了的利奥波德,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到他们所在的房间的陈设,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红了。

这里是女厕所。

在两个工作人员走下楼梯的瞬间,夏洛特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拉着利奥波德躲进了旁边的女厕。面对眼前不经意开启的神秘新世界,利奥波德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连忙掐了自己一下,让自己的头脑恢复正常。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这两天院里还真清闲啊。孩子们总共也没几个,到处转一转,走一走,就算是交差了。一个月能拿七十个银币,上哪儿找这么赚的活去?”

隔壁的声音再次传入了他的耳朵,利奥波德立刻屏息凝神,认真的倾听起来。

“没错,虽说前些日子进来了不少孩子,忙的上蹿下跳。不过没几天,又把他们都送走了,就又清闲了。你看,今天外面那么多人,怕不是又要新来一大批吧?”

送走?送到哪里?

这么说,保育院里还是有不少孩子住过的吗?

利奥波德听得有些疑惑,他想起了刚才那两件似乎临时安置过孩子的宿舍。

“再来一大批?神明可怜可怜我吧,我哪儿会照顾孩子?来这儿之前我刚把军装脱了,女朋友都没有……还照顾孩子,唉。要不是怕再被拉到东边去,挨罗斯巴赫人的枪子儿,我可不来这种地方。”

“不过这倒也奇怪,要是没有孩子在这儿长住,那要我们干啥?前面那些孩子,不是直接分给了圣教会,就是走手续转交给了别的地方的保育院,在这里总共住不了一个星期,就让我们写好文件拿去院长室盖章,都不用咱们送出门,而且也不知道孩子们去了哪儿……”

隔壁工作人员的话头,突然被另一个工作人员打断。

“你疯了?这话也就跟我在这儿提提,可别出去瞎打听,会丢饭碗的。你没听说前两天安东尼的事?那家伙进三层的院长室打扫的时候,为了捡地毯上的东西挪了一把椅子,结果被院长劈头盖脸一阵大骂,第二天就让他卷铺盖走人了。这里蹊跷事可不少,别惹到自己身上!”

“是,是,你说的对。谢谢你,这话也就私底下跟你说说,好好的饭碗端在手里,我可不想砸了它。一会儿布隆内公爵要来视察,咱们赶紧收拾收拾办公室把吧,别一会儿被找麻烦……”

谈话的声音渐渐远去。夏洛特侧耳倾听着,直到楼道里传来一声关门的响动,才离开原来窗边的位置。

“看来还真被你给撞上了。”她冷冷一笑,“是该说你运气好呢,还是运气不好呢?总之我们来到了个很不得了的地方。”

“不是罪犯趁火打劫,也不是一两个工作人员借机拐卖孩子……整个保育院,竟然成了一台犯罪的机器,这也太离谱了吧……”

利奥波德仍然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倘若把王国比作一个人,东部战线的失败、卢昂城的混乱,都还只是皮肤表层的毒疹和溃烂;但是连作为国家机构的保育院,都整个成为了犯罪的工具,那这真的是要腐烂到骨头里去了。

“这些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利奥波德忍不住一拳击向墙壁,但是拳头刚打出一半就被夏洛特拦了下来。

“现在没时间说这些。”夏洛特摇头,“先要找到孩子们,并且找到在背后控制这一切的家伙的罪证。”

利奥波德不解。“在背后控制这一切?你是说……”

“是否接纳更多孩子,决定将他们是留下还是分到别处,这些或许还在院长的权力范围内。但是,让整个院区衰败成这样,以至于堵着门不让民众看到,这种事恐怕就不是院长个人的意志能做到的。”

夏洛特抬手指着窗外,利奥波德将视线移到那边,楼外的父母们已经被赶到了大门附近,群情激愤的叫喊此起彼伏,而一个身材有些枯瘦的老年贵族正站在他们中间,耐心地向他们解释着什么。面对人们的责问和质疑,他仍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和教养,没有一丝不耐烦和恼火爬上他的脸庞。

“背后的操控者,除了那位‘大人’,不会有第二个人。”

“布隆内公爵……王国公共事业与医疗卫生部大臣!”

利奥波德脱口而出。

他突然想起来,那天科迪上校在广场被处斩时,自己在给官员们搭建的避雨棚里见到过他——而且他对科迪说过的话令自己印象深刻。

在那之后,自己就在小巷里和伤兵起了争执,然后便与炸开井盖冲出下水道的夏洛特迎面相遇。第二天,他才从西蒙口中得知,当时在旁边的街上发生了对布隆内公爵的车驾的袭击事件,有人企图暗杀他,但是被护卫阻止……

这么说,在图书馆时夏洛特要杀我的理由……!

面对着杀气腾腾的夏洛特,利奥波德不禁倒退两步。“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

“正是如此。闲话就先到这里,趁着他们还在外面没回来,我们得快些行动。”

“是三层的院长室吧。如果将孩子们‘送走’的手续必经院长办理,那个地方必有蹊跷。”

利奥波德接口道。夏洛特点了点头,然后进入楼道,对利奥波德做了个手势让他跟上来。

两人沿着保育院大楼的楼梯一路上行,路上只是遇到几个打扫卫生的保洁人员,夏洛特带着利奥波德没费什么力气就绕了过去。上到三层以后,这里就是保育院的各种行政办公室所在的地方了,而院长室正是这层楼里最大的那一间屋子。

确认周围和屋里都没有人之后,利奥波德伸手拧了拧院长室的门把手,发现门锁了。他看了一眼夏洛特,后者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了两根细长的金属针,插进锁孔里对着锁簧一阵拨弄,只听咔哒一声,夏洛特再一拧门把手,院长室的大门立刻就在两人面前缓缓打开。

利奥波德刚要抬腿迈进院长室,夏洛特却伸手拦住了他。

“怎么了?哦哦,是怕留下痕迹吗?”

“不。你不觉得这个屋子里……”

利奥波德意外的发现,夏洛特在刚才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她的反应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

“屋子里?”利奥波德四下环视一圈,“这里没看到什么奇怪东西啊。我倒觉得,主人的品味看起来不错。有挂画,有放在桌上的小雕塑,还养了不少花草。难怪不愿意清洁工乱动他的东西,可能是个很在意自己房间摆置的人吧。”

“不对!”夏洛特突然低喝道,她瞪大了眼睛,纤细的眉毛微微的抖动了一下。

“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个屋子里的魔导波动……十分的不对劲!”

“你连这都能感觉到?”利奥波德吓的张大了嘴,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我听说连卢昂大学里专门教魔导术的老师,都没几个人能感知的这么清楚……难道你是皇家魔导术院出来的?”

夏洛特用严厉的目光地瞪了他一眼,利奥波德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他从未见过一直平静如水、处乱不惊的夏洛特露出这种表情,哪怕像刚才几乎零距离的对着枪口,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焦躁不安过。

夏洛特走进院长的办公室,小心的把门带上,再从里面锁好。她皱起眉头,开始一样一样的审视屋子里的东西,从墙上的挂画到桌上的烟盒,哪怕一件小东西都不放过。

“那个,”过了一会儿,利奥波德小心的开口说道:

“我的魔导术学的不是很好,要说更微妙和复杂的魔导反应,我是感知不到的……不过要说魔导反应,我觉得一般的屋子里都会有吧?现在一般人家里应该都有用魔矿石驱动的东西,何况这是在王都卢昂。就连竹里居里,也有靠魔矿石发光的提灯。”

利奥波德边说着,边在办公室里徘徊起来。他也开始审视起每一件东西,虽然并不是像夏洛特那样紧张的排查,而只是出于好奇。

“要是屋子里有那种人人都能感知的到的、强烈的异常魔导波动,那恐怕应该是魔导枪、甚至炸弹一类的东西。这里没理由有这种东西吧……”

“问题就在这儿。”夏洛特已经把屋子里的东西看了个遍,她站到屋子中间,用手指着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疑惑不解的说道:

“这里根本没有一件物品是靠魔矿石驱动的。除了艺术品,就是花草和沙发、座椅这些东西,连墙上的钟表,都是上发条的旧式钟表。但是,我确定这屋子里的魔力流动很异样。”

“啊?那是怎么回事?这个屋子里一没有魔矿石,二没有术式,难不成魔导反应是在隔壁屋子里?”

“那不对,如果在隔壁,那我早就察觉到方向了。”夏洛特摆了摆手,继续说道:

“就在这个屋子里,不会错。我感觉魔力流动的趋势,本应该是一个循环的状态,但是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不能运行,静止在这里。虽然不知道术式什么样,但这里魔力的分布是不均匀的,或者说是残破的,就像少了几块拼图,看不出来完整图案是什么。”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

夏洛特问道,利奥波德想了想,接着说道:

“我觉得这个屋子里的有些东西……好像不对劲。”

“具体?”

“我还说不上来,总之就是觉得很不对劲。”

“……”

夏洛特没理他不经大脑的发言,她径直走到院长的办公桌前,打开抽屉开始小心的翻找。

“时间不多了,得快点找出来。你也帮忙找书架那边。先是那两个人说的,将孩子们转交别的地方的手续文件,然后是那些账目表和院内行政的公文,还有来往的书信之类的,注意书里有没有夹着纸条……”

她说着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利奥波德手里正拿着桌上的初代大教宗圣像,正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放回去,别让他们看出来有人动过。”

夏洛特提醒道,她的脸上已经浮起了不满的神色,“赶紧去书架上找,我一个人看不过来这么多!”

“哦,好。”利奥波德把圣像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然后把书架上的书抱了一摞放在茶几上,然后坐上沙发一本本的查看。可是这些书里别说没有字条一类的东西,有的压根就是买了之后就没看过的新书,书上落了很多土,但是没有一点翻阅过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放在这里充数。

他把书架上的书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任何奇怪的东西,不禁烦躁的把书又原样堆回书架上。

“什么也没有啊。”

夏洛特已经在办公室的桌面上摊了好几份各种文件,一边快速翻阅着一边回答:

“我这边也没有。都是一些杂务的报告书和上级的指示文件,虽然抽屉一个都不锁,但里面的信都是流水账,没有半句和工作有关的。搞不好这家伙早有准备,把东西都藏了起来,或者……”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利奥波德说道:

“你先别找了,帮我看着点外面。”

“哦,好的。”

利奥波德走到门旁边,隔着门上的玻璃向楼道里看去。楼道里仍然是空荡荡的,并没有看到有工作人员经过。办公室里的窗户一直开着,鼎沸的人声仍然在外面喧闹不止。

看来他们一时半会儿是解决不了了,利奥波德心想。

看来最后会叫来警察或者军队收场吧……作为这种公共机构,又赶在这种时候,出尔反尔可不是好玩的。

利奥波德盯了一阵楼道,就把视线移回到这间办公室里。他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觉,虽然感觉不到夏洛特说的魔导波动,但这间办公室里东西的摆放位置,确实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再次审视起办公室里的东西——各种大的陈设,还有小的摆件。这个位置上,可以把整个房间的环境一览无余。

整个屋子呈长方形,屋子的门开在长方形的一条长边上,位置靠近屋角;对面的那条长边上开着三扇窗户,整个屋子面向南方,光线很充沛。靠近门的那条短边墙壁上挂着一幅奥兰治北部的风景画,曲折的大河在起伏的山地丘陵间汹涌奔流。临近窗户的墙边,放着刚才他坐过的那组沙发,前面是用来待客的茶几,桌上摆着点心和茶壶,还立着一座不大的座钟,旁边是个漆成紫红色的木质笔筒,里面插着羽毛笔和铅笔;而刚才利奥波德翻找过的书架,正靠着沙发对面的那堵墙。

利奥波德离开门旁边,从正面向办公桌看去。除去夏洛特摊在办公桌上的那些文件和书信,就只有刚才他挪动的那座圣像和一只蓝色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绿色的、不知名的植物。他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办公桌背后的墙上钉了个挂画用的钩子,但是却没有画挂在那里。

这里的布置……怎么总觉得有些熟悉?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但确实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是熟悉具体屋子里有哪些东西,而是对这种摆放东西的“方式”很熟悉。这种房间设置的格局,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但是,又和我印象里的不完全一样。

有些地方摆的很合适,看起来很和谐。但是,也有一些看起来不太对的地方,看起来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可是,到底不对在哪里呢?

一阵随风飘来的幽香打断了利奥波德的思绪。他下意识走向香味飘来的地方,一盆洁白的百合花摆在窗台上,正在窗边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着。从窗口洒入屋内的阳光,让白色的花瓣看起来宛如透明的一般。

真漂亮啊……这院长还挺有品位。

正当他盯着那盆百合花出神的时候,夏洛特的声音忽然传入了他的耳中:

“你在干什么?”

“啊!我……”

利奥波德被吓了一跳,他刚想转过身解释一下,结果一不小心把花盆给从窗台上碰了下来。还好他眼疾手快,一把将花盆抱住,重新放回窗台上。

夏洛特冷冷的说道,她看都不看利奥波德一眼,只是一份份的接着查阅着文件。她把纸张举起来,对着阳光去找上面有没有只能在光下看到的隐藏字迹,可还是一无所获。

她有些疲惫的叹了一口气,坐倒在院长的办公椅上,不甘心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身来,望向窗外。

“怎么了?”

利奥波德问道,话刚出口,他也意识到了一件事。

窗外的喧嚣声似乎变小了。他冲到夏洛特旁边,窗外楼下聚集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去,而布隆内公爵正站在马车旁边,和院长交谈着什么。

“看来今天不会有什么进展了。”夏洛特无奈的说道,“赶紧撤退,不然会暴露。回竹里居去,再想办法吧。”

“竹里居……难道说?”

利奥波德愣了一下。他环顾房间,走到沙发旁边的茶几边,拿起上面的紫红色笔筒,把它放到办公桌的桌面上,然后再把办公桌上的蓝色花瓶放到茶几上,将它们交换了位置。他又把目光投向墙上那幅风景画,刚要走过去,就被夏洛特一把抓住。

“你怎么回事?存心捣乱?”夏洛特拽着他的手,把他拽到办公桌边上,“立刻放回去,他们要回来了!”

话音未落,夏洛特忽然愣在了原地,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你怎么了?”利奥波德问。

夏洛特没说话,她闭上眼睛沉默了几秒,忽然睁开眼睛盯着办公桌上的笔筒。

“魔力的流动和刚才明显不一样了。我很确定。”

“果然是这样吗?”

利奥波德用拳头敲了一下手掌,猜想被验证的喜悦涌上他的心头。自信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对夏洛特说道:

“你先等我一下!”

他三步两步走到茶几前,抱起茶几上的座钟,把它抬到对面的书架上。他刚掸了掸手上的土,夏洛特的声音又传入了他的耳中:

“更加顺畅了,已经能够感知到术式开始运作了。”夏洛特惊叹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等下再解释,你先帮我一个忙。”利奥波德指指墙上的风景画,“咱们把这个取下来,挂到对面办公桌背后的墙上去!”

两人小心地把风景画取下,然后再挂到办公桌背后的墙上。夏洛特凝神感应魔力的流动,对利奥波德说道:

“就差一点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术式上卡着……拿掉那个东西,术式就可以正常的运转起来了。”

“连我也能感觉到了。魔力的流动在加强!只是,还差什么呢……”利奥波德看着房间里的东西想了想,他一拍脑门,把办公桌上的圣像拿起来,摆到办公桌旁边的窗台上。

伴随着一阵金属的机械摩擦声响起,两人看到办公桌背后的墙壁上,忽然有一块方形的部分缓缓升了起来,墙上出现了一个洞口,里面黑漆漆的一眼看不到底。

利奥波德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只是按照自己的猜想去改换了一下屋子里摆件的顺序,没想到自己的想法不但被证实了,而且开启了屋子里隐藏着的暗门。紧张和狂喜交织着冲刷过他的心头,他像是无意间发现深藏地下的宝藏的探险家一样,高兴的简直要欢呼出来。

“干的漂亮。不过欢呼还是等出去后吧。”

夏洛特的目光中隐隐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再次望向窗外,楼下布隆内公爵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没时间了,他们马上要回来,我们得赶紧进去。”

听到她的话,利奥波德的心里不禁一紧。

“坏了,这扇门怎么关回去……我不知道,这么开着的话,会被他们发现的!”

“别急。”夏洛特从随身的手提包里取出一支口红,打开盖子然后低声咏唱道:

“Luceat!”(闪耀吧!)

一道光忽然从本应伸出口红膏的地方射了出来,她拿着已经变成一盏小提灯的口红走进暗门里,用灯光照亮每一处,四下寻找着什么。

在灯光下她看到,进入暗门之后,右手边有着一道向下延伸的螺旋状楼梯,不知道通向哪里。而其他地方只是石质的墙壁,什么也没有。

她转过身,很快就在门的背后找到了一组紧紧咬合在一起的、结实的金属齿轮,而作为魔力来源的魔矿石正在她头顶的墙壁上隐隐地发着光。

夏洛特伸手去触摸那些齿轮,在心里估算着什么,然后从腰间拔出匕首,“锵”地一声将匕首卡在两枚最大的齿轮咬合的缝隙处。

“门后面有机关,已经被我卡住了。”夏洛特走出暗门,对利奥波德说道:

“现在把屋子恢复原状。”

“可以吗?那样的话,那个术式应该就会变得不完整。你刚才说过,术式提供的是‘举起来’的力量,如果术式不再流畅运行,门不是会自己关上?”

“说的没错。”夏洛特回答,“所以我才把齿轮卡住,这样咱们把东西复原,门也不会关上。咱们进门以后,再把卡住齿轮的东西拿走,门就会自己关上了。”

“原来如此……厉害啊!”

利奥波德恍然大悟,他连忙去把房间的摆置一一恢复原状,夏洛特则站在门口,一边用心感知着魔力流动的变化,一边把桌上自己翻出来的文件放回原位。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用屋子里的摆件来充当术式的组成部分吧?原来你懂得古代的魔导术吗?”手上忙着收拾的时候,夏洛特还不忘问了利奥波德一句。

“我又不想当魔导士去搞研究,怎么可能懂这些。至于古代魔导士们用物体的特别摆放方式就能组成术式,只要学过初级魔导术的人都知道。而关键在于摆放的方式。”

利奥波德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笔筒,把它放回茶几上,“刚才摆放这些东西的方式,是东方盛国的一种历史悠久的玄术,被称为‘风水’。风水,就是通过利用自然界的力量来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顺应自然,人自然就会行事顺利,比如屋子选什么位置,屋子里的东西怎么摆,诸如此类的知识。”

他一边解释着,一边又抱起书架上的座钟:“屋子的主人想保守这个秘密,而他又深谙古代魔导术的原理,所以故意用东方的风水摆置原则建构整个魔导术式,让屋子里的摆置成为启动术式的钥匙——这样,钥匙就只在他一人手中,其他人是万万想不到这种和东方的风水知识有关的东西的。这真是了不起的设计,简直就像过去的小说里写的一样。”

听到这里,夏洛特忽然想起了昨天来到竹里居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昨天小瑛不让我拿走厨房里那把笤帚,也是因为这个吗?”

“对。那把扫帚在那里,是要为了‘扫除晦气’。同样的,我就想到这屋子的几个摆件摆的都不合‘风水’,蓝色的花瓶属阴,应该在茶几的迎客位上平衡阴阳,紫红色的笔筒应该放在写字台上用来提升尊贵气息,这个就放反了。还有那幅风景画里有山,应该挂在自己背后来充当‘靠山’,祈求有大人物庇护自己……”

“嗯,完全听不懂。不过我大概明白了,屋子里的陈设组成了术式,只是按照‘风水’改变几个摆件的位置就能启动术式了,对吧。”

“我想应该是这样。”

当利奥波德将挂在墙上的风景画挂回对面的墙上时,办公桌上的文件也被夏洛特都收进了抽屉里。

 “快!”

听到楼道里隐隐传来向这边走来的脚步声,夏洛特低声呼唤道。利奥波德最后扫了一眼整个屋子,赶紧钻进了暗门里。

夏洛特用力拔出卡在齿轮里的匕首,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再次响起,暗门缓缓关闭。办公室里的一切缓缓消失在利奥波德的视线里,取而代之的是暗室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四)

黑暗中,两人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

短暂的沉默后,夏洛特从口袋里取出口红样子的微型提灯,照亮向楼下延伸的螺旋形阶梯。夏洛特刚要走下去,利奥波德却迈出一步抢在前面:

“我走前面吧。”

说着,他拔出腰间的匕首,小心地迈下第一级台阶。不料他的脚刚一落在第二级台阶上,利奥波德就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差点要滚下去。后面的夏洛特立刻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这才把他拉了回来。

“这楼梯怎么这么陡……”

利奥波德忍不住抱怨道,夏洛特却把食指举到嘴唇边上,示意他闭嘴:

“到后面去。下面还不知道什么样,万一他们马上下来,就麻烦了。走吧。”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往楼下走去。

暗道里的环境阴冷又潮湿,而且飘着很重的霉味。利奥波德好几次想打喷嚏,都只能使劲忍了回去。他用左手握一握匕首冰凉的刀柄,感觉手上都是湿乎乎的。而这个时候,他唯一能感觉到温暖的地方,就是自己被夏洛特握住的右手。

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他至今少有的这么长时间的握着一个女孩子的手,不禁脸上有点热了起来。卢昂大学里隔三差五会有舞会,利奥波德虽然长相还算俊朗,但是他那特立独行的言行,和训练场上糟糕的表现却使得女生们纷纷对他敬而远之。他还是忍不住悄悄感受了一下,心里真的很难相信,这样一只柔软的手,竟然有差点折断自己脖子的力量,而且一把就将自己从地面拉上了窗台,这让他不禁暗暗胆寒。

唉,如果牵着我手的是欧仁妮……

要是能和她一起冒险的话,这样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我不会让她走在前面的,一定是我走在前面,作为她的骑士保护着她……

那该有多好!

利奥波德任由自己的思绪在想象的虚空中驰骋着,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度,他的心口不禁悄悄疼痛起来,但这疼痛中还掺杂着一种奇妙的甜蜜感。每次想到欧仁妮,他的心中都会泛起这种感觉——即使一直只是在课上远远地看着她,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握着他的手忽然松开,利奥波德连忙扶着墙壁,稳住身体。

“到了。”

夏洛特低声说道,利奥波德脑海里的胡思乱想立刻被驱散的无影无踪。他抬眼看去,面前是一扇普通的木门,门只是虚掩着,一道亮光从门缝里悄无声息地射向暗道中,从缝隙里看去,里面是一片不小的空间,被灯火照的通明。

这里是……

孩子们会在里面吗?

利奥波德感到喉头一紧,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镇定下来,向着木门走去。但他刚迈出步子,就感觉到自己的军靴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于是弯下腰去捡。

“这个……”

看清手上的东西时,利奥波德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只破烂的鞋子,大小应该是小孩的尺寸,上面粘着已经干涸的黑色血迹,似乎已经在这里放了很久。

利奥波德用发抖的手把鞋子放下,心里的焦躁和恐惧,与地道里的冷气一起侵入他的心里。之前他的不祥预感,似乎马上就会得到验证。但他还是把匕首插回腰带上的鞘中,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走向了木门。

一旁的夏洛特收起口红形的提灯,把握着匕首的手藏在背后,递给他一个眼神。怀着复杂的心情,利奥波德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两人立刻沐浴在明亮的光线中,墙上的几盏魔导照灯把木门后的空间照的透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拐向地下空间更深处的L形通道,看来里面还有其他的房间;之后是放在他们左边的几个大木箱,高度几乎到达利奥波德的胸口,长度则差不多有一个成年男人那么高。

然后,利奥波德的目光立刻就被木箱的旁边那两套古旧的重装盔甲给吸引了过去。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古代奥兰治骑士穿的全身板甲,可以把穿上它的骑士保护的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丝破绽。

但是这种笨重的盔甲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迎来了黄昏,魔导枪的发明和魔导革命的到来,使得这种全身甲除了造价昂贵和带来累赘之外,一无是处。在两套盔甲的旁边,还放着两支古旧的长戟,虽然现在战场上有时还能用到这东西,但是也已经不多见了。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看着像两个倒卧在地的巨人一样放在墙边的骑士盔甲,利奥波德十分不解。这种东西早就在现实生活中销声匿迹,偶尔也只能在家族历史悠久的大贵族家里看到这样的板甲,作为祖先勇武的证明。

可是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保育院的楼下?

不过这样的板甲现在看来也已经是古董了,对于收藏家来说也能卖个好价钱。难道说,这楼下是个秘密金库吗……?

将视线从盔甲上挪开,利奥波德又注意到,在木箱旁边的墙上,还有一堵圆形的大门。这扇大门紧紧地关闭着,直径约有两人高,上面镶嵌着环形的把手,似乎要用力去拧才能打开。

这又是通向哪儿的?

正当他在暗暗揣测的时候,门外暗道的楼梯上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来了吗……?”

利奥波德一时慌张的手足无措。夏洛特不动声色的四下环顾,她立刻把门关回虚掩的状态,然后走向旁边的大木箱,用力抬起了上面的盖子。快速看了一眼里面之后,夏洛特不禁皱眉,但她还是对利奥波德招了下手。

“把嘴闭好。”

夏洛特低声说道,利奥波德跑到箱子旁边,毫不犹豫地爬了进去。箱子里似乎是空的,他一脚就踩到了底。等他进去以后,夏洛特也迈进箱子,然后小心地把盖子盖好。箱子的空间不算很大,但也足够两个人在里面蹲着。

这到底是……

箱子的盖刚盖上,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立刻涌进了利奥波德的鼻子。某种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一个劲的搅动着他的大脑和胃部,其中还夹杂着某种烧焦的糊味,晕眩和呕吐的冲动立刻像身边的黑暗一样包围了他。他忍不住伸手去扶箱子的侧面来保持平衡,一种滑腻的物质立刻黏上了他的手。他不敢去想象那是什么,只能拼命按捺住心中想逃离这里的剧烈冲动。

为了转移注意力,利奥波德把眼睛凑近木箱上一条较大的缝隙,从那里依稀能看到外面的状况。

木门被吱嘎一声推开,几个人影走了进来。透过那条缝隙,利奥波德看到为首的老年人拄着手杖走在前面,另一只手中提着一只黑色的皮箱;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身穿黑色长袍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约四十多岁,穿着棕色的呢子外套。老年人的身材有些枯瘦,但步伐沉稳而从容,走的并不着急,后面两个比他高不少的黑衣男子只能配合着他步伐一路走着。

当老年人梳的整整齐齐的白发,和身上金线绣边的白色长袍进入利奥波德的视线中时,他几乎要失声喊出来。

布隆内公爵……!

真的是他……医疗卫生与公共事业部大臣、国王的远房叔叔。

果然,那些消失的孩子们都是因为他吗?

利奥波德攥紧了拳头,心中泛起的惊讶和愤怒令他一时忘记了箱子里令人难受的腐烂气味和狭小逼仄的空间。

“这两个在这里没问题吗?”老年人忽然在木箱前停下了脚步,用手杖指着利奥波德所在的方向。

以为自己不小心发出声音引来了对方的注意,冷汗顺着利奥波德的额头流了下来。他下意识的捂紧了自己的嘴。

“请您放心。”身边的中年男人恭敬地欠身回答,“因为您要来,出于安全考虑就让它们先躺在这里。”

“大人,这里绝对是卢昂最安全的地方。除了‘教授’告知过的人,没有人能进的来。”

穿着棕色外套的男人也这样说着。虽然他背对着利奥波德,但利奥波德回忆起了他熟悉的声音——是刚才对他一同奚落、并他从楼里赶出来的保育院院长。

“很好。”老年人简短的答道,他转身离开了木箱边。

原来是说旁边的两具盔甲吗?

吓死我了……

布隆内公爵三人走出了他的视线,转身进了通向里面的通道,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利奥波德暗暗擦了一把冷汗。伴随着轻轻的木板摩擦声,一道光忽然照进他的视野,夏洛特打开了木箱的顶盖。

跟在夏洛特后面,利奥波德连忙小心地爬出了木箱。在灯光下面,他把刚才扶着箱子的左手伸到面前,发现一片黏糊糊的黑紫色沾在上面,而箱子里的血腥味和腐烂的臭味从他的手上隐隐地传来。

可恶……

利奥波德不敢想象木箱曾经被拿来装过什么,他只能强忍着翻滚上来的恶心和恐惧,继续向前一探究竟。

离开这个房间之前,利奥波德又看了一眼那扇不知通向何处的圆形大门,但现在他没有心思去管更多的事情,只是蹑手蹑脚地跟在夏洛特后面,向通往更深处的通道走去。

转过前面L形的通道,又一个房间的入口出现在眼前。他刚要迈进去,只听里面布隆内公爵和其他人正在里面说着什么,于是连忙停住脚步,屏息凝神听着他们交谈的内容。

“有劳各位了。”布隆内公爵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今天我本没必要来到这里,但却突然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大家。‘教授’对你们递交给他的‘成果’很不满意,要你们今天结束前,必须提交一批质量足够成果供他使用。”

“是,我的大人。”一个中年男人回应道,“一切听您调遣。”

“所以,我从他那里带来了这两位优秀的助教,给你们提供一下支持。这位是丹东,旁边的是托尔松,你们四个人一起工作,应该要快不少。”

四人简短的寒暄后,一旁的院长开了口。

“公爵大人,实不相瞒,我还是有点担心。刚才对您说过的,那位近卫骑兵的男爵突然跑来我这里,真的没有问题吗?该不会,这里的存在已经……”

“阁下多虑了。”布隆内公爵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对这件事的在意,仿佛在说和他无关的事情:“不过是个稚嫩的见习军官生,就算是一线的近卫军军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位小少爷倒是不禁让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啊。”

站在通道里的利奥波德心里一惊,看来自己贸然去要求进入保育院搜查的事情已经被院长报告给了布隆内公爵。

布隆内公爵的话锋一转,苍老的声音里满是对过去的感慨。

“看来人这一生,是一件事也不能办错的。一旦错了一步,上到祖先的荣光,下到还未出生的子孙后代,都要完蛋。你们这些人那时还不在卢昂,大概不知道,十年之前,‘游吟骑士’德·莱斯科少将的名号,在王都无人不知。他在战场上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在宫廷的舞会上也是引人注目的主角。风度、人品和能力,让我这个和陛下沾亲带故的老头子都觉得自惭形秽。可惜……”

爸爸……

听到布隆内公爵提到父亲的事情,儿时的回忆又涌上利奥波德的心头。他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骑士勋章,一股愧疚感仿佛从挂着勋章的胸前扩散开来。

布隆内公爵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冰冰的,“不用再提了。巴拉斯对我提过这孩子,虎父犬子的事情现在到处都是,一个小孩子,听了点什么街头巷尾的传说,就想像他的先祖一样仗剑行使正义,简直愚不可及。王国现在是江河日下,这些出身不凡的年轻人,竟然如此腐朽堕落,真是让人寒心。”

“大人……”

“不说这些了。时间紧张,立刻开始吧。”

脚步声在逐渐远去,利奥波德无力地抱着头蹲在地上。

布隆内公爵的话像锋利的匕首一样插入了他的心里,他真想在心里狠狠地反驳他,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老贵族的话一针见血,把利奥波德心里想的事情给毫不留情的揭了出来。

不是这样的……你这样的家伙,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到底是谁让王国开始腐烂的?不正是从你们这些家伙开始的吗?

把持秩序,害死爸爸那样的人,害死科迪叔叔……甚至要残害这些可怜的孩子,你们这样的畜生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直到手上的疼痛传入脑海,利奥波德才松开了死死地抓着墙壁的手。

他站起身来,发现夏洛特刚刚从通道尽头走了回来,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她还是挪开了视线,放轻脚步向里面的房间走去。利奥波德也跟了上来,夏洛特犹豫了一下,做了个让他别动的手势,但还是没有伸手拦住他。

利奥波德迈进了通道尽头的房间,眼前的场景让他之后一生都无法忘记。

这间屋子比刚才那一间要大一些,离他们比较近的地方仍然摆放着一些和刚才差不多大的木箱。但最令利奥波德感到震惊的是,而较远的地方放着的十张小小的木板床——

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看起来很稚嫩的孩子,小的大概七八岁,大的有十二三岁,一律穿着破旧的白色单衣,不省人事的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手脚都被绳索拘束在小床的栏杆上。他们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一个刚刚能盖住眼睛的白色圆形头盔,远远看去,头盔上写满了复杂的魔导术式,利奥波德一时分辨不出他们是否还活着,连忙走上前去。

然而,当他走到离自己最近的那张床前的时候,利奥波德不禁停住了脚步。躺在那张小床上的,正是利奥波德认识的,被抓走的黑月骑士团成员安德烈斯。而他旁边的那张床上,同样静静地躺着的,则是另一位他认识的孩子——米歇尔。

从那顶白色头盔中延伸出来的纤细管子,直通向米歇尔瘦弱的四肢,而头盔后面,还有另外两根管子接向脖子下面的位置,好像是直通向脊椎。

眼前的景象像地震一样摇撼这利奥波德的心。

他恨不得冲上去把这些孩子们都救走,拔掉他们身上连着的管子——但是他此刻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慌乱和恐惧像胶水一样黏住了他全身的关节。

他想挪开视线,但是也做不到,孩子们无助的躺在那里的情景死死地定格在他的视野里,一直烧灼进他的脑海里。

利奥波德从来没认真上过学校的神学课,更没把那位传说中创造了万物与人类的神祗放在心上。但是此刻,他真想这样跪倒在地上,呼唤神明的力量来救赎这些孩子,救赎他自己。如果真的有一位全知全能的神明,在此时在他面前显现,他会毫不犹豫的跪下去,祈求他的救赎。

救救这些孩子。

救救我。

求求你……救救他们,救救我!

利奥波德在心里呼喊着,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但那并不是神明,而是站到他面前的夏洛特。

在夏洛特的身影遮断他的视线的瞬间,仿佛已经出窍的灵魂又回到了利奥波德的身体里。他几乎要跪倒在地上,被夏洛特一把扶住,这才站稳了身体。

利奥波德急促的呼吸着,小心的活动着有些痉挛和发麻的四肢。夏洛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他恢复知觉。

他注意到,夏洛特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在房间灯光的阴影里,更是看起来令人畏惧——就如他第一次在下水道口见到的那样。利奥波德明白,那是心生的憎恶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了的神情,那憎恶已经超出了愤怒,化为有如实质的杀气。

夏洛特对他指了指房间的尽头,利奥波德发现在房间的尽头里还有一个套间。套间没有窗户,而套间唯一的门半开着,里面依稀还能听到布隆内公爵和另外四个手下对话的声音。

“日落之前,希望你们能把样本给我这个老头子,教授可还在院里等着呐。”

“公爵大人,请您还是回避一下吧。”院长出声劝道。

“不必了。”公爵的声音十分坚决,“我还没有老到这个份上。种好一盆花,尚且需要十天半个月,眼下这一点时间,老头子我有的是耐心。再说了,不在这里看着,我的心里也觉得过不去。这件事情,老头子没有任何好处能给你们,至少所有的罪孽,让我陪着你们承担吧。”

短暂的沉默后,他身边的人们一起低声说道:“谨遵您的命令。”

“为了明天的奥兰治之花,让叶子落下吧。”

公爵最后简短的说道,然后一阵低低的魔导术咏唱声在房间里响起。

利奥波德一步一步向套间半掩着的门走去,依靠在墙边小心翼翼地向里面看去。这时,咏唱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带起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震动声,似乎连墙壁都在不断地颤抖着。

利奥波德努力扶住墙壁,透过门缝他看到四个中年男人魔导士正围着一张小床,他们换上了魔导士中常见的黑色实验防护服,而布隆内公爵和院长两人站在一旁。躺在床上的孩子戴着刚才那样的白色头盔,身上仍然连着管子,人事不省。小床的床头上,是一架看起来十分复杂的魔导机械,泛着青色的金属光泽,上面有着各种手动控制的闸门和出气口,从机械的中部延伸出一根胶质的管子,末端接着一把修长的利刃。

随着咏唱的继续,机器的出气口开始喷发出白色的烟雾,而机器上铭刻的术式开始发光,强烈的魔导波动逐渐笼罩了整个屋子。

利奥波德感觉到自己的头在一阵阵的发胀和疼痛,他扶着墙壁,努力支持着身体。他看向旁边的夏洛特,她的神情也绷得紧紧的,也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一滴汗水从她发白的脸上流淌下来。

他们这是要……

利奥波德把视线重新回到门缝里的景象上。咏唱已经到了高潮,然后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出口,咏唱和振动同时戛然而止——

利奥波德刚觉得发胀的脑袋舒缓了一些,只见其中一个魔导士操纵着魔导机械控制下的刀刃,那刀刃高速振动着,发出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芒。

魔导士将刀刃高举起来,用力的向孩子的身躯刺下。

当利刃刺入人体的“噗嗤”一声传入利奥波德的耳中,时间仿佛静止了,屋子里瞬间被光芒所吞没。

利奥波德忍不住移开眼睛,但房间里面的每个人都若无其事的站在原地。紧接着,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孩子凄厉的惨叫声和他奋力挣扎带起的床板晃动声。

利奥波德紧闭着眼睛,用手死死地堵着自己的耳朵。但那惨叫声还是像金属的摩擦声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尖锐地鸣响、来回的回荡着。

不止过了多久,孩子呻吟挣扎的声音逐渐低落下来。在这之后,终于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利奥波德无力的睁开眼睛,触目惊心的一片红色进入了他的视野。透过门缝,他看到一个魔导士举起了从孩子体内取出的心脏——

小小的心脏还在魔导士手中不断地搏动着,上面竟然不带一滴血。

而一片暗红色的血液,从套间的地上一直流到房间外,利奥波德下意识的盯着那片红色,直流到自己的脚边,直将自己的意识都染成红色。

魔导士将把孩子的心脏放进旁边的一件玻璃容器里,玻璃容器上刻着纷繁复杂的术式,里面装满了某种黄色的液体。心脏进入一样的玻璃容器之后,竟然还在如常的一下下搏动着。

魔导士们封好盖子,他们开始揩去身上的血迹——孩子体内喷出的血,已经没入黑色的防护服之中,仿佛被吸收进去了一样,只剩下一片黑色的湿润痕迹。那片涌出的血迹,在利奥波德的脚下停止了流动,就像小床上变成尸体的孩子一样,不再动弹。

一旁的院长小心地碰了碰布隆内公爵:“大人……”

虽然两人离得较远,但方才孩子痛苦挣扎的时候,一道血迹还是溅上了他花白的胡子。他没有接院长递来的手帕,而是神情肃穆地缓缓打开手中的黑色手提箱,从里面取出一个洁白的、小小的物体——那个东西,在眼前的一片猩红中白的刺眼。

那是一朵盛开的白百合花,花茎上还带着若干叶子。在大量的鲜血映衬下,它是那样的洁白,白的几乎让人觉得不真实。

布隆内公爵低下头,向小床前走去,丝毫不在意自己的鞋踩进了地上的血泊里。他用颤抖的双手小心地从花茎上撕下一片片叶子,投入孩子被切开的躯干之中。最后,他将整朵百合花放在孩子被拿走的心脏的位置上,白色的花瓣很快便被血液浸透,在天花板上照来的灯光中,泛着诡异的粉红色。

布隆内公爵因为年老而皮肤有些松弛的喉头微微蠕动了一下。悲戚的神色令他脸上的皱纹深深缩紧,他从衣服里摸出挂在脖子上的、象征神明的德里希亚四重十字架,闭上眼睛,用哽咽的语调念念有词地祈祷着。

“愿你的灵魂……得以安息。”

魔导士们和院长也一同低下头,对躺在床中间的、已经了无生气的孩子致哀。

良久,布隆内公爵的的神情恢复了平静,他睁开眼睛,淡淡地说道:

“下一个”。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响,好像是什么金属制的物品划到了墙壁上。

“什么人?”布隆内公爵喝道,而几个魔导士比他反应还快,彼此对视一下,扔下手里的东西,踩着地上的鲜血就冲出了房间。

可是门外并没有一个陌生的人影,只有那十个不省人事的孩子,在床上默默地躺着。

走出屋门的布隆内公爵眯起眼睛,疑惑地看着周围情景。短暂的沉默后,他清了清嗓子,对身边的魔导士们说道:

“先检查一下床上的,别让他们醒过来。老头子为了把他们找来,这三个月已经一根黑头发都没有了,你们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对,对。”旁边的一个魔导士补充道,“要是从头盔里挣脱出来,那就麻烦了。”

魔导士们忙不迭地扑到孩子们的床前,仔细地检查连接的管子和头盔上的术式还是否完好。

布隆内公爵在房间中踱着步子,四下环视着。忽然,他把目光投向了房间墙壁上,连着外面通道的那个L型通道。他默不作声地走向那里,一步一步,缓缓地走着。

脚步声传入通向外面的通道里,夏洛特不禁屏住了呼吸。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而已经脱力的利奥波德正靠在她身边的墙上。刚才的情景下,他已经变得手足无措,此刻大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刚才正是他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向后倒去的那一瞬间,他腰上挂着的刀鞘撞上了墙壁,这才引来了布隆内公爵他们的注意。夏洛特见状,毫不犹豫地把他半扛半拖地弄进了屋子的唯一死角,这才躲过刚才冲出套间的人们的眼睛。

但是,靠在墙上的利奥波德已经无法再动弹一下。虽然他还有意识,还能睁着眼睛看周围的一切,但是手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仿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他的呼吸也仿佛停止了,脸上已经看不到一点血色,大颗大颗的冷汗正顺着他的脸上流下来。他的脑中,此刻甚至要连逃出这里的概念都没有了,只是无力的坐在原地。

夏洛特不禁咬了咬嘴唇。如果这时扛起利奥波德逃走,肯定会发出声音,引对方追来;如果不走,那么和屋子里的人们的战斗肯定无法避免。以一对六,夏洛特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前提是把利奥波德扔在这里不管。

而无论哪个选择……都有她不能选的理由。

深吸一口气之后,夏洛特下定了决心。

她从腰间拔出那柄铅灰色的匕首,像准备扑向猎物的豹子一般弓起了身体,蓄势待发。

脚步声已经来到了她面前,那个拄着手杖的影子已经被灯光投到了墙上。她只等对方迈进自己的视野,就扑上去给对方不可能和回避开的一击——

但是,这一刻却没有到来。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屋子里响起,本应走到通道中的布隆内公爵连忙回头,然后赶紧回到房间里。

夏洛特悄悄从后面看去,一个原本躺在床上的孩子,这时却在屋子里四处夺路而跑,后面的魔导士们忙不迭地去抓捕他,但是又怕碰了别的小床,只能束手束脚地在屋子里围追堵截。

就在刚才,原本应该沉睡着的这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醒了过来,用力挣脱开床板的拘束和身上的管子,不顾身上原来连着管子的地方鲜血淋漓,一阵阵的发出痛苦而凄厉的叫喊,在屋子里到处夺路而跑。

孩子的两眼发直,跌跌撞撞,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认不出周围的东西。他只是本能地一边躲避着魔导士们,一边四处寻找着什么,好像是想找到出口。

“怎么回事?给我抓住他!快!立刻抓住他,我命令你们!”

布隆内公爵涨红了苍老的面庞,眼前的情景让他也惊呆在了原地。他只能徒劳的挥舞着手杖,喊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命令。

忽然,孩子看到了通向房间外的通道,毫不犹豫地就冲了过去。

夏洛特眼看着孩子发疯似地向自己冲来,但是却束手无策。这样一来,无论如何她和利奥波德的存在都会暴露在对方面前。她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咬咬牙把身后的利奥波德背起来,准备直接跑出这里。

只听“咚”的一声,来不及停住脚步的孩子一头撞上了墙壁,瘫倒在利奥波德和夏洛特面前。

一个熟悉的面庞出现在利奥波德眼中,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米歇尔……

那是米歇尔!

看到被夏洛特背在肩上的那个人,米歇尔忽然对他露出了无力的笑容。他似乎认出了利奥波德,缓缓站起身来,原本无神的眼中也仿佛有了生气。

米歇尔!

米歇尔!

米歇尔!

利奥波德粗重地喘息着,他想要喊出口,但是嗓子和舌头却像不听使唤了一样,一个音都吐不出来。

米歇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要向面前的利奥波德扑去。夏洛特急忙后退,但是在仅能容纳一人的狭窄通道里背着一个人倒退,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米歇尔!

利奥波德在心里呼喊着。

忽然一声清脆而尖利的鸣响回荡在屋子里,米歇尔的身体无力的跪倒在地上,大量的鲜血从他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米歇尔……

利奥波德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魔导枪的子弹打穿了米歇尔的身体。

他就这样盯着利奥波德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的嘴角里缓缓淌出,最后的神采从他的眼睛中逐渐地消退而去。

在他倒地的一瞬间,一个小小的徽章从衣服里掉了出来。利奥波德认了出来,那枚他亲手制作的徽章——用墨水涂黑的底色,中间是一弯洁白的新月。

只是此刻,那弯本应是白色的新月已经被鲜血浸透,变成了一弯猩红的新月。

“还不快点!”布隆内公爵的怒喝响起。

米歇尔的尸体很快便消失在了利奥波德的视野中。跟随而来的魔导士们边咒骂着边拖住他的脚,把他拽回了房间里,在地上只剩下一道浓重的血迹。

而他们,再未向通道里看过一眼,也未向这里靠近过一步。

天地倒转起来。刺眼的白色染上利奥波德的视野,他的头无力的靠倒在夏洛特肩上,看着眼前的景色在缓缓地后退。

白色逐渐扩大,终于完全覆盖了他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