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里斯·科迪被处刑后的第二天,利奥波德再次接到了上街巡逻的任务指令。

一、二、三、四……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一百零四……

按照利奥波德的节奏,从广场到国王大街需要数上一百三十下。然后右转,再数上一百五十下,就走过了拉丰街1号巷。目不斜视;和前方的战友保持对齐;整支队伍整齐的沿着马路的中线前进,这就是奥兰治近卫军——恪守军令,既不骄慢,也不懈怠,保持从容。像剑刃一般笔直,像机械一样准确。

唔,看来今天走的也是同样的路线呢。

早已习惯两个月以来每周都要走三次的路线,位于队尾的利奥波德能够分毫不差的数着行进的节奏跟上队伍。比起机械的队列操练,和搞得人满身青紫的剑术对练,上街巡逻实在是一件令人轻松惬意的事情。不但可以节省下体力,而且还能穿着华丽的蓝色军服招摇过市,沐浴在女孩子们的憧憬目光中……还有比这更令人期待的事情吗?

不过,今天的利奥波德不打算陶醉的闭着眼睛,在数数中完成今天的巡逻任务。他有点私事要做,有人正在等着他赴约。他这颗小小的螺丝钉,准备从整齐划一的军队机械中无声的蹦出去。如此精悍完美的机械,总不至于因为少了队尾的这一枚螺丝钉就崩解成一地碎片。

    一百二十九、一百三十……好!

双腿猛一夹马腹,然后向右提起缰绳。胯下的月白色军马听话的向右迈出了步子而没发出一声嘶鸣,利奥波德就这样提前三十下右转,脱离开队伍,进入了图瓦街7号巷。

听着马蹄叩在碎石路上的声音响了几十下,他小心的回头望去,发现其他人并没有发现他开了小差,哗哗作响的雨水似乎给他提供了很好的掩护。利奥波德小心的跃下军马,把它拴在旁边的路灯柱上,再用油布罩好马鞍,快步闪进旁边的死胡同里。

狭窄的胡同里,泛着霉味的地面上生着令靴底打滑的青苔,被满地的雨水泡的闪着莹莹的光亮。他扶着墙小步挪到胡同尽头的阴影里,那里放着一个恶臭逼人的垃圾桶。利奥波德捏着鼻子挪开垃圾桶,老旧的墙壁上有一片不小的破洞,被一片木板堵住。

利奥波德小心地再木板上连敲了七下,喊道:“有人在吗?”

一个捏着鼻子发出的沉闷回应声在木板背后响起:“谁啊?”

“当然是我,你们的团长,卢昂的游吟骑士!”利奥波德一字一顿、充满自信的答道。

洞口的木板被迅速移开,里面传来一片孩子稚嫩的欢呼:“来了!是利奥波德来了!”

利奥波德弯下腰,钻进了洞口里面,然后纵身一跳。胡同深处很少能见光,里面是个地下室,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还没等他的眼睛习惯黑暗,几点突然亮起的光芒就把周围照亮了。一个刚刚够他站直身体的空间里,蜡烛的火苗闪烁着,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动。

“喔喔,大家都在啊。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利奥波德挺直腰杆,张开双臂。然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会有人上来热情的拥抱他。他环视四周,被蜡烛照亮的地下室里,几个穿着脏兮兮的破洞衣服的孩子有站有坐,一起把目光投向他。他们中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利奥波德好奇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但是他们不约而同的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是怎么了?啊,我明白了!”

利奥波德恍然大悟,他一把脱掉雨衣,从背后拿出一个鼓鼓的袋子,“是不是又找不到吃的,要断顿了?看,我带来的饼干和糖。还有巧克力!”

他对个子最高的孩子招呼道:“保罗副团长,你把这些分给大家吧。哎呀,不好意思了,最近军队里事情太忙,没时间过来啊。”

看到他手里的点心,孩子们立刻发出一阵欢呼,立刻就围了过来。

名叫保罗的孩子连忙边喊边拦住他们,“大家等一下!都等一下!”

“保罗?”利奥波德不解。

“利奥……你听我说,出大事了!”名叫保罗的孩子扑到他面前,紧紧的抓住他的衣服。

“什么大事?”利奥波德不以为意的笑笑,找了个凳子坐下。“是因为贪玩,没完成我留下的任务?还是我借给你们的那本画册丢了?”

话刚说完,他注意到这些孩子里少了两个熟悉的面孔,而他们平时一听说他要来,就肯定会聚到一起开心的等着。“话说,安德烈斯呢?还有米歇尔?他们没在吗?”

保罗低下了头,看起来快要哭出来了。“他们被抓走了。前天。”

利奥波德一听,立刻皱起了眉头:“被谁抓走了?警察吗?哎,是不是你们又拎走了谁的包,或者翻了别人的口袋……”

“不,是保育院!”另一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喊道,“是保育院的家伙们!”

“保育院?这不是好事吗,以后就不用再为吃饭发愁了。运气好的话,还能被好心的人家领回家里去;就算没被收养,也能到教会里去读书识字,将来去当个教士也不错啊。”

“我没骗你,利奥!可他们确实是被抓走了!那些大人穿的保育院的蓝衣服,还拿着棍子和绳子!上来连话都不说,就直接抓人捆起来塞到保育院的马车里!保罗带着我们找到保育院,想见他们,他们又要抓我们,我们就分头跑了。”刚才那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忍不住喊了出来,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到现在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保罗补充道,“如果他们真的被保育院看中的话,怎么说也该问一句愿不愿意,允许我们道个别,拿上自己的东西再走吧。那些人……就像是拐卖小孩的人贩子!”

“别急,我相信你,迪迪埃。”利奥波德站起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掏出手绢递给他。

保育院抓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涌上心来的疑问和担忧让他眉头不由自主的紧锁起来。

他认识这些住在贫民窟的小家伙很久了,他们都是些经常连三餐都没有着落的苦孩子,有的甚至是没有父母的孤儿,把这里当成所谓‘秘密基地’,经常在这里聚会。利奥波德虽然年纪上已经是半个大人,又在近卫军里任职,但他当真把这些孩子们看作是自己的朋友,经常给他们带些吃的和用的东西救急;而且他还能把那些惊心动魄的骑士小说里的故事讲的十分诱人,所以孩子们都喜欢围着他,还仿效骑士故事里成立了个小小的组织,“黑月骑士团”,推举利奥波德做他们的团长。

和这些拥戴他的孩子们在一起,对利奥波德来说也是件开心的事。自从开始生活在军队整齐划一的压抑环境中,利奥波德更是把偷空出来找他们玩当成是难得的放松。

但是他没有想到,才几天没见到他们,居然发生了这样令人费解的怪事。

自从和东部的邻国罗斯巴赫共和国开战之后,奥兰治王国的财政就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保育院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开门接纳过孩子了。

可是,他们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他们平时视而不见的穷孩子们?而且还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拿着棍子和绳子去“收容”孩子们。要是那些经常抓到这些孩子小偷小摸行为的警察们被惹急了,做出这种事情还能理解。可是保育院的话,无论如何,这样粗暴的去抓孩子也是不应该的。

再怎么说也……简直就像对待大街上传染瘟疫的野狗,这些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利奥波德看着孩子们围着他带来的零食狼吞虎咽的样子,陷入了沉思。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担忧和焦躁在他的心里像不经意间打翻在桌子上的水一样蔓延开来。

这可不是件小事。说不定,那些人根本不是保育院的工作人员,而是伪装起来拐卖孩子们的人贩子!

唉……偏偏是现在,外面治安这么乱的时候!这些没人管的孩子们,就算这事发生在平时,警察也不见得会管吧?

但是现在着急也没有用。

不管怎么说,得找个时间先去孤儿院走一趟,问问是怎么回事。如果对方穿着保育院的衣服,还驾着保育院的马车,那应该不是一般的拐卖孩子的罪犯。说不定,正是……

“利奥哥哥,还给你。”

利奥波德的思绪被迪迪埃的声音扯回到眼前来,他笑了笑,没有接手绢,而是指了指对方稚嫩的脸庞:

“别着急。好久没见到你们,今天特意多买了点,够吃的。还有,不是哥哥,是团长,迪迪埃骑士!”

“是,团长大人!”迪迪埃努力咽下嘴里的零食,认真的回答着。利奥波德见保罗一直在给其他孩子分食物,说道:

“保罗,你也拿点,别光顾着给其他人。”

“现在东西卖的越来越贵,这些花了团长不少钱吧。”保罗掰了一块饼干塞进嘴里,“你们还不快谢谢团长的赏赐!”

“哎,别说这话。连属下的肚子都填不饱,那还算什么骑士团团长?我平时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再有两年等我转正,到时候可比现在要多的多了!”

“喔喔,真的吗。到时候,团长大人可别因为有了心仪的姐姐就忘了我们啊!”保罗坏笑道。

利奥波德摘下手套,作势要扔过去:“保罗副团长,你就这样和你的团长说话?你是想来场决斗吗?”

屋子里笑声一片,利奥波德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团长,今天你还会给我们读故事吗?还会教我们认字吗?”迪迪埃问道。

这时街道里的钟声刚好响起,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啊……坏了!

突然想起来巡逻队已经到了要换班回营的时候,利奥波德心里一慌。要是被发现自己在巡逻时开小差的话,肯定跑不了要挨一顿鞭子。在近卫军里,就算是有着爵位的人也不能逃避军法的惩罚,何况利奥波德这样的见习生。

但是利奥波德仍然表现的不慌不忙,起身从容的拿起雨衣,说道:

“抱歉,大家。今天我得先走了,那边还有军务在等着我。下周一,还是这里见。迪迪埃,好好复习我上回教你的,下次我可要检查了!”

“是,团长!”

想到刚才的事,利奥波德从胸前摘下一枚勋章。这枚勋章由黄金和白银拼接而成,看起来已经有了年头,银质的部分已经有些发黑,而金质的部分也因为磨损而有些粗糙,上面依稀可以看到刻着“Chevalier de Orangel”(奥兰治骑士)的字样。

这是代表奥兰治王国骑士身份的勋章。虽然在这时的奥兰治王国,骑士已经仅仅是一种军人的荣誉身份,但是能获得这份荣誉的人仍然是少之又少,有的军人已经当上了将军,甚至都还没有这枚钦赐骑士章。而且,除非有过人的功绩,受到国王的恩准,骑士身份大部分时候是不能得到世袭的。

利奥波德把勋章小心的握在手里,对孩子们说道:

“以我第167代游吟骑士,杜塞尔男爵利奥波德·约瑟夫·德·莱斯科之荣誉为誓,必定要找回被抓走的团员安德烈斯和米歇尔!”

孩子们也纷纷拿出各自的骑士章,向他们的团长利奥波德致意。他们手里的骑士章是利奥波德亲自设计亲手制作的,木芯的外面包着黑色铝壳,上面有着一弯银月的图样。制作这些骑士章,只花了一个银币,差不多是战争爆发之前,在卢昂市的街上吃一顿饱饭的价格……而现在大概连半条白面包都买不到。

不过利奥波德对自己设计的勋章很满意,他从不觉得这些东西是骗小孩的玩具。反正根据古代的礼制,一名骑士就可以册封另一名骑士,而且对他来说,重要的是骑士的精神;而多少钱财也买不来一个真正骑士才能具有的荣誉感和高洁灵魂。

他虽不敢说想要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但是至少希望他们未来的路能够更宽阔一些,能够遇到更多的可能性,成为不一样的他们。

在孩子们不舍的目光中,利奥波德披好雨衣,转身走出了地下室。

“团长,你要小心啊!”

背后传来迪迪埃稚嫩的声音,利奥波德轻轻地颔首。

“放心吧……我可是卢昂的游吟骑士!”

 (二)

然而一离开孩子们的秘密基地,利奥波德就飞快的冲出胡同,急促的脚步踩的地上水花四溅。

得快点……快点!

他用力的解开系在路灯柱上的缰绳,但是被雨打湿的缰绳摩擦力比之前大了不少,利奥波德咬着牙好一通硬拽才把它从路灯柱上弄下来。他揭掉马鞍上的油布,飞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马腹,被他称为“安森”的军马发足疾奔起来,载着他冲过雨幕中的街道。

利奥波德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待了这么久,本来还打算顺便去给同学买生日礼物的计划也泡汤了。

算了,再找机会出来买吧……来不及了,抄近道吧!

利奥波德纵马跑上大街,一阵狂奔后又勒马进入旁边的小巷。两旁的建筑从他眼前迅速的退向后方,冰冷的雨水和疾风轮番打在他的脸上,但仍然不能平息他心里的焦急。不过,他从小在卢昂长大,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了如指掌,现在情况还不算太坏……应该能赶上!

但是当他冲出小巷,来到广场前时,他犹豫了一下。

广场上已经没有人在,要冲过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还能节省不少时间。

但是利奥波德不想走那条路。他害怕看到那个刚刚身首异处的男人,想必按照奥兰治王国的法律,他的尸体会在三天之内被扔在处刑台上任愤怒的人们凌辱。

一个他认为拥有着高洁灵魂的骑士,刚刚在这里以最为不光彩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真正的骑士……

现在,还有真正的骑士吗?

我真的有那份荣誉,并且能以那份荣誉起誓吗?

想起刚才自己在孩子们的秘密基地说出的话语,对自己的厌恶感不由得从利奥波德的心底升腾起来。

他不敢再去抚摸自己胸前的钦赐骑士章。那枚勋章不大,但是他却觉得此刻无比的沉重,重的自己无法负担。但是他又无比的向往那枚勋章背后的荣誉和精神,即使在梦里也想要握住它,像酗酒一样渴求着它带来的激动和快慰。

利奥波德摇摇头。没有时间犹豫了,他调转马头,绕进了另一条小巷。

但是一进入小巷,利奥波德就后悔了。他不得不从马上跳下来,小心的牵着马走过小巷里的每一段路。这条街道并不宽阔,而且阴暗又肮脏,而且还聚了不少衣着和这巷子的环境差不多的落魄之人。

为逃避战火而西迁、操着东部贝尔福德行省口音的无家可归的难民;卢昂市本地的游手好闲的混混们;还有不少从前线败退下来、回到卢昂等待整编的败兵,基本身上都带着伤,有的人连武器都扔了。这些人流落在街头,躲藏着巡逻队和宪兵收容队的搜查。

他们三三两两倚靠着街道两边的建筑物躲雨,有的男人扶着额头发出无力的咒骂,有的难民母亲不住地哄着怀里因为饥饿而啼哭的孩子,还有得不到医治的败兵一边用匕首切着身上伤口腐烂的部分,一边发出野兽一般的哀嚎。利奥波德一路走过,各种混杂着警觉、嫉妒、绝望、躁动的目光交相投射在他的脸上,他沉默不语,牵着马继续前行。

在大约半年前,这些人还正在自己的家园上安居乐业着。然而,自从奥兰治和东部邻国——罗斯巴赫民主共和国的战争爆发之后,这场旷日持久的边境战争,就将他们的家园化成了一片焦土。得益于两个世纪前的魔导革命,罗斯巴赫的经济水平和军力都远超奥兰治之上;而在战事中处于劣势的奥兰治,被迫放弃被罗斯巴赫攻陷的边境领土,将当地的士兵和民众迁往内地。

无家可归的民众们慌忙向西奔走着逃避战火,被打散的士兵们也纷纷向西退却,一路骚扰的沿途地区鸡飞狗跳,奥兰治的东北部变得越来越混乱,一股股散发着失败和颓丧气息的浊流涌入奥兰治首都、也是最大城市的卢昂,让这个原本繁荣的地方突然长出了一块块脓疮。斗殴、偷窃、强奸、抢劫,他们弄走一切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甚至杀死一切阻碍自己活下去的人。他们拼命的活着,为了活着而敢和一切人拼命。

而已经被日渐糜烂的战局搞得焦头烂额的奥兰治王国政府,基本无心为他们提供什么像样的救助,面对来势汹汹、连战连胜的罗斯巴赫人,整个战局、奥兰治两千万人口的安危,和这些一时产生不了价值、反而还不断地消耗宝贵物资的人们,任谁都知道天平的那一端更重。

在利奥波德所在的巡逻队中,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对这些人的抱怨和诅咒。但利奥波德从来都是远远的躲开这种议论。他不想责怪谁,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和天天连饭都吃不上的人空谈道德和教养,是毫无意义的。”

“因为那个时候的人,会变成野兽。”

在自己六岁时就去世的父亲的话,回响在利奥波德的耳边。当时他一点也听不明白,但是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大概体悟到其中的道理了。

尽管犯罪不会因为有充分的理由就变成合理的事情,但是利奥波德总觉得,比起一味的去指责他人,明明去做点什么就能改变这一切的……这正是他所熟稔的骑士信条里想要传达的东西:

所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但是此刻利奥波德只能惭愧的低着头,从街道两侧人们野兽一般的目光中穿过。他做不到,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事实上更多的时候,在他想到这句话后,就被“我没有力量做到”的自责所占据,而“要怎么做”的想法总是被自责拒之门外。

走过一段以后,利奥波德发现街道两边已经没有坐着的人了,于是加快了脚步。正当他心情复杂的低着头走过街道时,面前出现了一个雨水积出的泥坑。

利奥波德不想继续耽误时间,快步前进想要绕开,不料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失去平衡摔到了泥坑里,溅起的泥水搞得他满头满脸都是,缰绳也脱手了。“安森”看到主人从泥坑里费力的爬起,嘶鸣一声,停下了脚步,关切的舔了舔他的脸。

“啊……混蛋,疼死老子了!”

听到背后响起一声刺耳的怒骂,利奥波德恼怒的跳起身来,回头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他的这身军服今天倒了大霉,正面几乎被泥水整个泡透了。近卫军华丽的军服是要靠自己出钱置装的,而穿着这身衣服骑在马上招摇过市,是他从小的梦想。当初订做两套军服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钱,对他来说是最珍贵的宝贝之一。

“混蛋玩意儿……可恶……”

粗野的骂声再次传入利奥波德的耳朵,他这才注意到刚才自己路过的泥坑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抱着自己受伤的腿嚎叫着。他打绺的头发和许久未剪的胡子十分凌乱,的身上穿着一袭破烂的衣不蔽体的灰色军服,用的材料低劣,裁剪也很糟糕,和利奥波德的军服不啻云泥之别。

利奥波德认出那是东部贝尔福德行省守备军的军服,而这个士兵大概是和战友们一起败退下来,然后掉了队流落到这里的。他受伤腐烂的腿从少了半截的军裤里伸出来,僵硬地放在地上,黄色透明的脓液一直顺着他按住伤口的手上流下——这大概就是刚才利奥波德摔倒的原因。

“就是你小子刚才碰到老子的吗?啊?”

伤兵看到了一脸震惊的利奥波德,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拄着身边的拐杖站了起来。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是他比利奥波德要高出一个头,身材也壮实的多。

看到绊倒自己的伤兵的惨状,利奥波德一时也忘了自己衣服被弄脏这件事,连忙向对方道歉。

“对不起!你腿上的伤还好吧……不小心碰到了你,真是对不起。”

“好个屁啊!”

利奥波德的道歉反而激起了伤兵的愤怒,他一把揪住利奥波德雨衣的领子,怒吼带着吐沫星子一并吐到了对方的脸上。

“你看着觉得好吗?怎么?可怜老子?那你是不是应该用马载着老子去医院治腿?”

“对不起,我这就把马牵来……你的士兵证可以给我一下吗?一会儿到医院,我去找他们给你登记。”

利奥波德满怀歉意的低下头,向伤兵说道。

“哦?口气到不小……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伤兵抬手一甩,利奥波德脚下不稳,整个人都撞到了墙上。

“哦,是近卫军的小少爷啊。还是个骑士。你们这些家伙,老子跟着科迪上校,拿着枪在东边和罗斯巴赫人拼命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呢?没有老子受的伤,你能在这儿招摇过市吗?”

利奥波德晕头转向的站起来,伤兵突然逼近他,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撞在墙上,冲着他大吼起来:

“你上过战场吗?就和我们的科迪上校有一样的骑士章?你他妈也配!”伤兵说着激动起来,泪光在眼眶里闪烁着。

“该死的贵族老爷们,打仗的时候命令他带着我们去送死……他在战场上砍罗斯巴赫人的头,回来你们却砍了他的头!你到是像他一样去和罗斯巴赫人拼命啊!看看你能不能囫囵着回来?来试试啊,你能从我这个残废身上跨过去吗?”

“放……开我。”利奥波德被他铁钳一样的大手卡的喘不过气来,“放开我,你骑到我的马上,我带你去医院。离这里不远,我以我的名字为誓,一定给你把伤治好……”

利奥波德此时已经顾不得要迟到的事了,他只想从伤兵的手中解脱出来,然后把他送到医院治伤,让自己从良心的谴责中也解脱出来。

“我知道科迪叔叔是冤枉的。他是我爸爸的战友,小时候他对我很好……别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冤枉的,他不是会临阵脱逃的人。他是真正的骑士……”

“住口!不许你提他的名字!”

话音未落,利奥波德再次被摔到墙上。

“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贵族老爷最会拿瞎话唬人。什么为国尽忠,什么勇往直前,一见罗斯巴赫人的枪口,倒是逃得比兔子还快!说着去医院,只想把老子哄到人多的地方收拾,对不对?要不是医院里住满了军官老爷,老子至于在这里看着自己的腿一天天烂掉吗?该在断头台上掉脑袋的,不是他,而是你们这群畜生!”

“放开我……”

利奥波德的呼吸困难起来,他被伤兵铁钳一样的大手卡的喘不过气来。他看了一眼伤兵脖子上挂着的身份牌,低声恳求道:

“门格尔贝格中士,我求求你放开我,然后跟我去医院吧。你的腿已经化脓了,再不去医院……会被截肢的,科迪叔叔当年就是……”

“你敢再提一边他的名字!”

伤兵大吼着把他提了起来,一记沉重的勾拳打在他肚子上。

利奥波德像是迎面装上了一辆疾驰的马车,整个人都飞了起来,再次跌落在泥坑里。他的嘴里都是血腥味,挣扎着一点点站起身,却惊恐的感到自己的腰上一轻,骑兵剑不知何时被伤兵从腰带上拽了下来,此刻正在对方的手里闪着寒光。

完了……要完蛋了吗?

“你们这些混蛋玩意儿。老子反正也要完蛋了,一条贱命换你一个小少爷,值了!”

伤兵大吼着走向利奥波德,利奥波德连忙向后退去。他下意识的要和伤兵拉开距离,忽然扑通一下子坐倒在地——

只听地下一声沉闷的爆响,他面前的井盖“嘭”的一声从原地弹起,继之而来的是一阵浓烈的烟雾,混着刺鼻的下水道臭味扑面而来。利奥波德惊的倒退几步,捂着鼻子和嘴不住的咳嗽,一旁他的爱马“安森”也被吓得咴咴嘶鸣。

他勉强直起腰,看到逐渐散去的烟雾中立着一个影子,人形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人影看起来个头不高,可以确定不是刚才的伤兵;影子的上下连成一体,呈三角形,好像是穿着雨衣一类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这、这是怎么回事?下水道爆炸了?

利奥波德本能的感觉到危险,握紧了手里的匕首。人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弯下腰四处摸索了一番,然后摘下兜帽,迈开大步向前走来。

在对方走出烟雾的一瞬间,利奥波德不由得露出了惊讶和错愕的表情。

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约十六岁上下的少女,正以同样的表情和自己对视着,在自己面前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墨绿色的雨衣遮挡住了她的衣着和身材,但是仅凭看到她的脸的第一眼,就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小巧的脸庞像是来自东方的瓷器一样洁白莹润,但是她冰蓝色的瞳仁和轮廓分明的五官却体现着纯正的奥兰治人血统;尽管面庞有着所有女孩子都有的柔美曲线,却隐隐投着一种凛然而精悍的气息。乌黑柔顺的头发不加修饰的剪到齐颈的长度,整齐而利索,看起来简洁而干练。

和利奥波德对视了一下以后,她眼中的惊讶转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代之以有如实质的强烈杀意,像是利刃一样的目光逼的利奥波德连忙挪开了视线。她微微弯下腰,绷紧身体,作势要向利奥波德扑来。

那一刻,利奥波德知道自己完了。

从一开始看到少女,他就已经被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力量给定在了原地,仿佛一只有力的大手,把他的心脏捏在手心里,稍一用力就会让他的心脏变成碎片。

会死的……

跑,快跑……

大脑不断地报警,但是身体像被冰冻在了原地一样,毫无其他的反应,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利奥波德从未上过战场,但是他和那些近卫军中的精锐接触过,知道一个在战场上手刃过无数人的家伙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人,就像猎豹看着被自己按在爪下的猎物。

利奥波德此刻举着匕首的手像雕塑一样凝固在原地,眼看连握都要握不住了。少女带给他的恐惧之感,远远超过了刚才要取他性命的伤兵。在少女的逼视之下,他连一步都迈不出去。利奥波德心想,现在动弹不得的自己一定全身都是破绽,倘若少女的目光变成射出的子弹,现在他恐怕已经变成了到处都是眼的筛子。

少女向他逼近,利奥波德看到她的雨衣上沾着一大片粘稠的红色液体。毫无疑问,那是人的血。他觉得,自己的血大概很快也要喷洒在那上面了。

“啧……”

少女才向他走出两步,就停了下来。利奥波德的心脏狂跳,整个人动弹不得,但是耳朵还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少女背后被炸出的洞里传来。

“快!不要让她跑了!”

“她已经到了上面,快追!”

少女身上的杀气,逐渐随着周围的烟雾消失而去。但她仍使劲盯着利奥波德,视乎是要记住他,然后大步飞奔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了街道的尽头,她三两下攀上墙上的梯子,然后消失在房顶上。

过了三秒钟,少女的身影再也看不到。利奥波德颓然坐倒在地上,冷汗混合着雨水,沿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然而,不等他几乎窒息的他呼出一口完整的气,马上又有几个身影出现从被炸起的井盖口出爬了出来。

从身材来看,这些人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壮汉,穿着黑色的雨衣,用黑色的面罩遮着口鼻,头戴兜帽,只有眼睛露在外面,有人双手各执一把短剑,还有人举着一杆已经激活了术式、随时可以击发的魔导枪。他们行动灵活而敏捷,从缺口处爬出来到飞奔而去,动作甚至都没有停顿,只是飞快的扫了利奥波德一眼,就把视线投向前方。而为首的男人比其他几个人要瘦削一些,在经过利奥波德时,他转过脸来认真的看了利奥波德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

利奥波德愣愣的看着他们踩着雨水跑出街道。等这些人全部消失在利奥波德视野中之时,他才勉强站起身来。已经被雨水和汗水湿透的衣服,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从身上一直冷到心里。

他看看井盖边,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伤兵似乎是被飞起的井盖打到了头,现在正直挺挺的躺倒在地,那枚代表他士兵身份的金属牌仍然挂在他的脖子上。伸手到他鼻子前面探了探,确认还有呼吸之后,利奥波德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小安森”,把它牵到伤兵门格尔贝格旁边,然后咬着牙拼命扛起他沉重的身体,驮到马背上,然后牵着马一步一步走出小巷——他转向了相反的方向,朝着市立医院走去。

把伤兵送到医院,并确认他已经得到医院的接纳以后,利奥波德才拖着疲惫的身体重新回到马背上。他看向面前的街道,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逐渐停止,路旁的水坑变得平静如镜面,利奥波德低下头,里面倒映出自己苍白的脸。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仿佛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直到十一声钟鸣在城里响起,利奥波德才意识到自己距集合时间已经迟到了一个小时。

 (三)

“哎、哎哟!”

拖着从后背到屁股满是鞭痕的身体,利奥波德费劲的走向近卫军官学院的宿舍楼,几乎每走一级台阶就惨叫一声。

倒霉透顶……真是倒霉透顶……

等利奥波德赶回近卫军官学院,发现和自己同一巡逻队的近卫军们正列队站在门口迎接自己——只不过向他迎来的目光简直可以把他杀死。

巡逻队集合点卯以后,发现唯独少了利奥波德。带队的长官等了他一会儿,就下令回营了。在编的近卫军们回到了自己的营地,但这可苦了队伍中和利奥波德一同来参加巡逻的、近卫军官学院的同期见习生们。他们回到学校以后,教官在点名时发现不见了利奥波德的踪影,遂下令所有人都站在校门口以军姿等待利奥波德回来,利奥波德一分钟没到,就一分钟不得解散。

所以,当一身湿透的利奥波德赶到校门口的时候,他的名字早在同学们心里被用各种骂人的词句问候了几百遍。

毫无疑问,盛怒之下的教官根本不会给利奥波德辩解的机会,而利奥波德也自知理亏,何况今天的离奇经历说了也没有人会信。

作为处罚,利奥波德被抓到军法室挨了二十下鞭子,疼得他几乎要晕过去。而那些倒霉的被他牵扯的同学们也一边咒骂着他,一边跟着各挨了十鞭子。而身为罪魁祸首的利奥波德,除此之外还被加罚单独打扫总共有六层的一号教学楼。

从中午回来一直忙到晚上七点,利奥波德拖着两顿饭没吃、几乎动弹不得的身体回了宿舍。幸好之前教官同意他回宿舍换了个衣服,不然这一通折腾,利奥波德缺乏锻炼的身体真的要吃不消。他此刻只想直接就地倒下睡一觉。

但是他不能就这么睡下,他还有件事得赶紧去办。

刚要走进宿舍,利奥波德就受到了门上放着的水桶的“欢迎”。虽然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但是被同学以同样手法整过无数次的利奥波德早有准备,每次一个人推门的时候都会习惯性的往后退两步,水只是洒在了他的面前,而不是直接连桶一起扣到他的头上。

“啊,开小差的家伙还有脸回来?游吟骑士大人,你吟着诗游到哪里去了?”

“滚出去,这里没有你这孬种的位置!”

“像你这种人还有脸活着吗?你立刻去死好不好?”

进了宿舍以后,铺天盖地的骂声就充斥着利奥波德的耳朵。他发现自己的脸盆被扣在床铺上,而床铺已经被水浇的湿透,自己桌上的教材和别的东西也被扔了个天女散花。

看来今天是没法在宿舍里过夜了……

他无奈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床位,只得对众人的骂声充耳不闻,捡起东西收拾好,然后他小心的拿出钥匙,打开属于自己的那个储物柜。

所幸的是,同学们没对他上了三把锁的储物柜下手,毕竟弄坏利奥波德的东西没人会管,但弄坏了学院的公物可是要受罚的。当看到那本被翻的破破烂烂的小说还安全的躺在柜子里时,利奥波德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本书没出事就好。

利奥波德小心的将三把锁锁回柜子上,然后紧抱着那本小说,走出了充满对他恶毒咒骂的宿舍。

“既然这样……那就睡图书馆吧。反正也没人管,不是也挺好吗。”

他垂头丧气的自言自语着,但脚下因为疼痛而走的别别扭扭的步子却一点都没放慢,他直奔学校的图书馆——这本他借来的骑士小说今晚就要过期了,如果逾期不还,他就得掏一笔钱出来充当罚金,而且在一个月内都不能再借下一本。钱交了也就交了,只会让他心疼一阵;但不能看书这件事绝对不能忍。

奥兰治近卫军官学院,是奥兰治近卫军直属的机构,却挂靠在奥兰治最强的大学——王立卢昂大学之下。近卫军官学院在招生、教学等事务上完全不受卢昂大学管束,见习军官生们甚至从入学起就开始算作入伍时间,完全按照军队的纪律进行管理,但却和卢昂大学的其他学院共享同样的教学资源,见习生们和大学的普通学生们一起上一些基础的公共课,据称这是为了以全国最优秀的教学力量来打造保卫王室的精英王牌。

不过这对于利奥波德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在重武轻文的军队环境里,想找一本想看的书并不那么容易。

奥兰治的民众里,能够熟练的听说读写奥兰治文的人大概只有三成,剩下的人可能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连写信和读信都要找别人代劳。所以,没什么人读的书就不会多印,更不会卖的便宜。从军的利奥波德虽然不用交学费,还有相当转正后五分之一的工资拿,但这笔钱拿出一半送回家里,再买些生活必需品之后也剩不下多少了。

所以对于从小嗜书如命的利奥波德来说,图书馆简直是天堂一样的存在。凭借自己近卫军官见习生和继承自父亲的男爵身份,他甚至可以读到一些不对平民开放的读物。但他最感兴趣的,却是图书馆里最没人关注的那类书籍——骑士小说。

骑士小说的流行还是上个世纪的事,作为一种内容惊险刺激的流行小说,曾经火遍有“骑士之国”之称的奥兰治王国,乃至流传到整个奥希亚大陆。但是现在的骑士小说已经成了明日黄花,一方面书中歌颂的骑士驰骋疆场、单打独斗的年代早已过去,现在的奥兰治和大陆上的其他国家一样,使用的是凭借阵型集群冲锋的骑兵战术,而供养骑士的采邑制度也因为国王权力的日益集中和膨胀而退出政治舞台,骑士成了荣誉称号。

何况,对于最需要这种流行小说的奥兰治民众们来说,以这些故事为蓝本的戏剧、歌剧,比满篇都是字的小说的吸引力要大多了。因此骑士小说早已成了无人问津的纸本子,而热衷于这种只是精彩激烈的故事的往往是只会写自己名字的普通民众,在贵族心中这不过是一些和高雅艺术毫无可比性的东西罢了,多看两眼都会觉得自己纯正的审美受了污染。

骑士小说被时代冷落,可是利奥波德不在乎。他从小就爱着这些激动人心的故事,而且生在军人家庭的他从小就向往着作为一个骑士驰骋疆场。即便他现在真的成了一名在登记在册的近卫骠骑兵,已经了解到现实并不如书里写的那么美好,他反而更加陶醉在骑士跃马挥剑的故事中,用幻想来满足自己对古代骑士的憧憬,一本接一本的看个不停。他拿着书在图书馆看的时间,比他拿着骑兵剑在训练场上挥舞的时间要多得多。

将上一本骑士小说归还之后,利奥波德来到图书馆顶层的角落里,那里有一排看起来很是古旧的书架,上面放满了骑士小说。他拿起上面的书,津津有味的翻阅起来。

事实上,入学才过了半年,利奥波德就已经把上面的小说都看了一遍。虽然这里的书已经基本上不再更新,利奥波德却仍然一轮一轮的翻阅着他们,对其中的故事早已烂熟于心。哪怕找遍整个卢昂大学,可能也没有第二个人对这个书架上的书熟悉到他这个地步,甚至能背出某本书的某句台词在某一页上。

忽然,他猛一拍脑门,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于是奔向书架的侧面。虽说他在近卫军的同学里找不到一个知音,可是他在读骑士小说这件事上并不是孤独一人。

卢昂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室里,会把两个书架一组,背靠背排列成一行。利奥波德把手伸进两个书架之间的缝隙,果然摸到了一本硬皮的书。他把书小心的拿出来,拆开书外面的封皮,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张整齐的折起来的字条。

嗯……艾德这家伙又看了哪一本呢?

利奥波德边揣测着边打开字条,兴奋和期待的心情让他的手都有点发抖。

虽然当初事出偶然,但认识这位艾德同学,却使利奥波德获得了在骑士小说方面的唯一知音。

刚入学时候的利奥波德第一次在书架上看到这么多骑士小说,开心的几乎要发疯一般。他尤其喜欢那本《白披风的夏尔》,里面的夏尔男爵正是以德·莱斯科家的先祖——游吟骑士夏尔一世为原型塑造的。故事里面文武双全的夏尔男爵,带领着忠于自己的部下们驰骋疆场、为国尽忠,并且在保卫了奥兰治的和平之后功成身退、作为一名游吟诗人浪迹天涯——而他正是利奥波德从小到大心中的英雄,夏尔男爵的故事他无论看多少遍都不会腻,而且还乐此不疲的讲给别人听。

有一天,激动之下的利奥波德,在书的旁边写上了一片抒发自己感想的批注。不料没过多久,这件事就被图书馆的馆员发现了,利奥波德被叫到图书馆挨了一顿训斥,还被勒令把上面写的批注都用白色颜料盖掉。

正当利奥波德痛苦万分的要涂掉上面字迹的时候,他却发现在自己的批注后面,居然出现了回应自己的评论的新字迹!

看着对自己的评论表示赞同、并且还提出了新看法的字迹,利奥波德喜不自胜的立刻又写了几句。这一次他长了记性,把话写在纸条上,再夹在那一页书中,这样就算图书管理员找到纸条,也不会再因为乱涂乱画而要他交罚款。谁知之后过了一个星期,利奥波德再次打开这一页的时候,纸条上面又出现了新的回应。虽然上面的字总是歪歪扭扭,像是出自小孩子之手,但对书里的内容看的却很准,而对人物和故事的理解也深得利奥波德之心。

一来二去,两人竟然成了未曾见面的笔友,也约定为了防止别人发现,把字条放在《白披风的夏尔》可以拆下的书皮背面,然后每次回复完以后,再把这本书放在两个书架之间的地方。

当利奥波德问起对方的姓名时,对方只是简短的写道:

“艾德。”

在这个时代的奥兰治,当然不会有人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但利奥波德再问时,对方也只是回复:

“艾德就是艾德。你呢?”

利奥波德见不便多问,也故意捏造了个名字:

“于格尔。”

“那就好了啊。我可以和你成为朋友吗?”

利奥波德当然满口答应下来,不断将自己的觉得好的骑士小说推荐给艾德,两人相谈甚欢,利奥波德很快就攒了一大摞对方写来的纸条。但是,利奥波德从未在图书馆见到这样一个名叫艾德的男生,他狠下心整个周末都在这两排书架前等着,也没见到艾德现身——虽然这里是卢昂大学的图书馆,但也是卢昂市、乃至奥兰治最大的图书馆,并不是只对卢昂大学的学生开放,平时外面的人也会来看书和借书。利奥波德根本无法确认对方是谁。

他很想直接把艾德约出来见一面,又担心他会比较腼腆,可能不习惯面对面交流,或者有什么原因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才会选择这样的交流方式的。利奥波德很珍惜这份特殊的友谊,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好奇而毁了它。

然而,当经历了一天悲催经历的利奥波德,因为看到艾德熟悉的字迹而倍感温暖时,他意外的发现艾德在分析小说里的一段饮食描写时,提到了卢昂大学的食堂里那又贵又难吃的饭菜。利奥波德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了,直接将之前的顾虑抛到了脑后。

“艾德,原来你是卢昂大学的学生吗?我也是在卢昂大学读书,哪天有空的话,我们见个面如何?咱们一起聊聊吧!”

利奥波德兴奋的写着,几乎忘却了今天的各种倒霉事件,饥饿和伤痛也都不翼而飞了,一支羽毛笔写的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

这时学校的晚钟响起,已经是晚上八点,图书馆马上要关闭了。利奥波德看看周围,阅览室里早已经一个人影都没有了,连忙把字条夹回书里,又挑了一本骑士小说准备借走,然后再把《白披风的夏尔》插回到书架上。

利奥波德任由自己的思绪驰骋着,一直沉浸在刚才的喜悦中。直到走到楼梯上了才想起来,自己把书放错了地方——没放在两个书架中间的缝隙里,却和其他书一起插到了书架上。

“还是放回原来的地方吧。就算艾德能找到,那万一要是别人也看到了怎么办?”

利奥波德自言自语着,转身刚要跑回图书馆顶层,突然一阵令人发冷的劲风迎面卷来。

有个人影从上方的楼梯上跃下,像一只展开双翼的鹞鹰般直扑向自己!

来不及反应,利奥波德被吓得怪叫一声,本能的把手里的骑士小说举起来挡在面前,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后倒去,一下子摔下楼梯,屁股重重的着地。还没等他站起来,利奥波德看到自己手中的骑士小说上赫然插了一把形制特别的匕首,吓得把书扔在地上,手足并用的往后倒退,兜里的图书证等东西掉了一地。

对方紧跟一步,一只手捂住利奥波德的嘴,另一只手上的匕首猛力刺出,利奥波德甚至拔不出武器抵抗,就已经被按倒在了地上。

呼救的声音被堵死在喉咙里,眼看着匕首要从空中刺下,利奥波德顿时脑海一片空白。

寒气扑面而来!

以为自己死定了的利奥波德,眼睁睁的看着匕首毫无阻碍的逼近自己的咽喉。

然而,对方手中的利刃却以不可能的速度停了下来,尖头堪堪刺破了利奥波德脖子的表皮,只是一丝血液濡湿了刀尖,就再未刺进一分一毫。

利奥波德发现对方盯着自己掉在地上公民证看了一阵,而对方的刀尖依旧抵着利奥波德的咽喉,使他一下也不敢动。这时,刚才来不及涌上心头的恐惧和绝望一起随着眼泪夺眶而出,连裤子里都有热流在涌动着。

要死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

到最后,我也没能成为一名骑士吗……就这样结束掉……

利奥波德发出不成声的饮泣,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过去十七年经历的断片在眼前一段段的飞舞着。他想把这些话都说出来,却变成一阵阵痛苦的呜咽。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骑在他身上的人站了起来,蹲在他面前。堵着他嘴的手也拿开了,但匕首却没从他脖子上挪开一厘米。

“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你想死,就只管喊。”

冰冷的声音传入利奥波德的耳朵,他困难的点点头,努力眨一眨眼睛,把眼泪挤开,想看清楚对方的是谁。

令人印象深刻又不免陌生的黑色短发和蓝色瞳仁映入他的眼中,利奥波德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

此刻自己的性命,正是被捏在上午那个杀气四溢的少女手中。

是她。不会错的……就是她。

那个时候的……

“回答我,”少女用冷漠到极点的声音审问道,“你是约瑟夫少将的孩子?”

利奥波德忙不迭的点头。

话音刚落,利奥波德感到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力道收紧了一些。

“如果敢说半句谎,也是一样。”

“一个字也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以我……”

利奥波德下意识去摸胸前的骑士章,却摸了个空。那枚金银镶嵌的勋章不知何时已经在少女手上了。

“看来是真的。”她把骑士章丢还给利奥波德,转手又从利奥波德掉了一地的东西里捡出他的公民证,读着上面的文字。

“近卫骠骑兵团准尉……布律埃男爵。真是差劲透顶,和在圈里养大的猪没有区别。”

少女的脸上露出刻骨的嫌恶表情。利奥波德不敢有半句回应,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慰着。

随她说吧,她觉得我很弱小、差劲,总好过他觉得我是个盖世英雄。废物没有被杀的价值,说不定她就会放了我……

但是,少女的话彻底粉碎了他的幻想。

“永别了。”

少女说着举起匕首,就要往下捅。利奥波德慌忙举起手挡在面前,发出一阵哀鸣,就好像靠手能挡住对方的尖刀一样。

但是他忽然注意到,少女虽然高举着匕首,但是却面无表情,和在巷子里相遇时那杀气腾腾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与其说她要杀人,不如说她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

“不!不!请您饶我一命吧,求求您了!”

利奥波德伸手做出恳求的动作,情急之下连敬称都用上了。

“理由?”

少女眯起眼睛看着利奥波德,冷冰冰的话语里听不出一点对他的兴趣。

“您想啊,想我这样的……废物,就算在这里杀了我,对您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吧?而且……我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过,就是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那你就后悔自己在不巧的时候,出现在了不巧的地方吧。”

少女把玩着手里的匕首,通体铅灰色的匕首像是一只翻飞的蝴蝶一样在她的掌中卷舞着,利奥波德这才注意到这把刀竟然一点都不反光,黑暗中从哪里刺来都引不起别人的注意。

利奥波德的脑海里闪过一组场景,西蒙的话也在耳边回响起来。

那个时候……难道说……

我看到了她的脸……

而她正是那个……刺客!

“我绝对没告诉过任何人!真的,我发誓!以后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给我闭嘴。”少女低喝道。

楼下似乎有图书馆馆员走了上来,可能是要查看一下馆里是否还有人。少女拉起利奥波德,继续把刀横在他的脖子上,架着他缓缓后退,一直退到顶楼的女厕所里。

“有人吗?”听到图书馆员往这边走来的声音,少女从厕所里远远地喊了一声:

“有!我上个厕所,请稍等一下!”

“快点,快点。已经闭馆了!”图书馆员不耐烦说着,又走回了楼下。

等图书馆员走远,少女立刻他的脸扭了过来。

“你给我听好……闭眼干什么?”

“我不想死……求求你放过我吧。”

利奥波德扑通一下跪倒在少女脚下,少女哑然失笑。

“睁开,不想死的话。”

利奥波德听话的睁开眼睛。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近,但是利奥波德的眼神就像看到了噬人恶鬼一样。

“如果你想活,就要按我说的做。”少女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会重复第二次,给我听好了。”

利奥波德连连点头:“是!”

话音未落,少女用刀尖戳了一下利奥波德的胳膊,疼的他忍不住想张嘴叫出来。然而,没等他的喊声发出喉咙,少女已经一手捂住他的嘴。

利奥波德感到一个什么小玩意儿突然滚进了他的喉咙,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咽了下去。他不知所措的看着少女。

“之后你要听从我的一切命令。今天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我就要你的命,明白么?”

利奥波德用力点头。

少女紧绷的表情放松下来,她甩开利奥波德,意外地露出促狭的笑容。

“很好。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毒药就不会扩散。”

“毒、毒药?”

一阵冷汗流了下来,利奥波德突然捂住自己的嘴。

“吐不出来的,已经黏在你的内脏里了。”少女摊开双手,轻描淡写的说道:

“会怎么死随你想象。如果你敢做半点不该做的事……你绝对会后悔自己出生在了这世上。”

利奥波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

少女看了一眼他白的像纸、冷汗淋漓的脸,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别妄想能逃走,如果还想要命的话。”

利奥波德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早已不见踪影。

我……活下来了?

劫后余生,却没有任何的喜悦感。利奥波德立刻冲到马桶旁边,用手抠着喉咙呕吐起来。可是中午饭和晚饭都没吃过的他,只能吐出一些胃液来,里面连药丸的影子都没有。

他颓然坐倒在地上,急促的呼吸着。

他什么也不想去想,今天发生了太多事。

今天确实是最倒霉的一天啊,利奥波德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至少,让我先睡过这个晚上吧……太累了。

奥兰治近卫骠骑兵准尉、骑士利奥波德,就这样倚靠着厕所的马桶进入了睡眠。

 (四)

第二天的上午。

卢昂大学的一间阶梯教室内,坐满了近卫军官学院1688届的约400名学生们。步兵、骑兵、炮兵、魔导工学共计4科的学生们分班而坐,利奥波德像往常一样坐在后排靠窗的某个座位上,但他的脸色发青,整个人魂不附体,双腿在下面一直悄悄地抖动着。

“起立!”

随着助教的一声口令,教室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身着量身裁剪却又整齐划一的军服的近卫军官生们,笔挺的像是一片桦树林。

“敬礼!”

众人将右手的指尖举到鬓角附近,向讲台上身穿黑色法衣、头戴白帽的主教行军礼。

站台上的主教没有还礼,而是在面前的空气中画了德里克特圣教的双十字,微微躬身道:

“我从十年前已经脱下光荣的军服,恕我不能以军礼回敬各位。但是,看到在座的各位青年才俊,不禁让人想起自己三十年前刚刚投身军伍时的样子。真是怀念啊。作为吾主面前的一个谦卑的仆人,我理应心如死灰,一心向神,但是看到代表着王国未来的各位成长的如此茁壮,不免也觉得心中一阵激荡。”

站在讲台上的这位神职人员,正是奥兰治王立卢昂大学的名誉校长和神学教授巴拉斯·德·拉威尔。不过,校长只是他兼职的身份,他主要为人所知的身份,正是德利克特圣教-卢昂教区的大主教。不过他更为上一辈人所人知的身份并非主教,而是奥兰治王国国防部的上将骑兵总监,有着“雷之巴拉斯”之称的一代勇将,当年他驰骋于战场上的英姿至今在军中被传颂。

不过,正当盛年的他却在十年前的战争结束后,拒绝了被授予的元帅军衔,进而辞去一切军职,甚至从德·拉威尔家的家主位置上退下,将爵位交给了儿子,前往卢昂大修道院担任一名教士,并通过自己的虔诚和努力,在短短十年内就一跃成为卢昂教区的主教。他对王国的忠勇和对神明的虔诚,在国内的贵族中堪称圣人一样的存在。

在近卫军官见习生们的眼中,校长虽年近五十,但是仍然有着不输青年人的锐利目光和充沛精力,以及只有历经沧桑的人才会有的那份如大山般的沉稳。更不用说,尽管已经成为教士,但他并未失去从军二十年的那份威严和干练,这让很多现役的将军们都感到相形见绌。

听着台上校长的陈词,台下的学生们无不用钦佩的眼神看着他,只有一夜没睡好的利奥波德面色发青,紧盯着面前的桌面。

校长的目光刚好扫到最后一排,看到利奥波德在走神,不悦的神情只是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就以庄严而富有激情的语调开始讲授今天的神学课。

利奥波德的脸色难看的像是刚摘下来的茄子,这并非仅仅因为没睡好觉,更是因为昨天一天发生的好几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尤其是晚上,在图书馆和险些杀死他的少女的那次相遇。现在想起来自己体内还有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利奥波德就觉得汗毛直竖。他根本无心去听校长讲课,但他也不敢在这课堂上开小差做别的事情,只能对校长充满激情的演讲一耳进一耳出。

“不存在神不知之事,亦不存在神不能之事。神是无限的,神即是无限本身。”

“那天,神对初代教宗托伊戈说:‘我的孩子,我在此和你们立约。凡是太阳能够照到的地方,便是我的力量能够显现(Ousia)的地方,所以,我将这片土地命名为奥希亚。从高山到平原,沙漠到大海,我允许你们在我的花园中生存繁衍,这里的一草一木皆赠与你们。但是,对你们来说,活下去并非易事。我将我的力量,德里克特(Delikt,即魔导术),分与你们,你们当以这力量存活于世,宣教我的教诲,对于不相信我的存在的人,当呼唤此力量,我便在其面前显现,使之震服。’”

为了装装样子,利奥波德心不在焉的翻着手里的神学教材。母亲是个虔诚敬神的女人,利奥波德从小听这些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比起父亲讲的骑士冒险故事,《德里希亚信经》上的内容简直既枯燥又胡扯。而且在骑士小说中,教士往往都是背后捅刀下绊的小人,或者是嘴上说着禁欲修行而在背后大肆敛财、吃喝嫖赌的心口不一之人……基本都是最后要被打倒的反派。

他心想,倘若真的像校长说的那样,那父母也不会那么早就抛下我了。

“神赐予了我们生活的土地,而神的力量——魔导术,正是我们赖以在这片作为显现的神迹的土地上生存的保证。凡是太阳能照到的地方,都能在地下找到魔矿石,我们通过心灵虔诚的呼唤产生的精神力量,来激发魔矿石,使之释放出魔力,然后再通过圣文术式或是圣言咏唱来使之发生性质变化;从做饭时用火柴点燃干柴,到工厂里运行的机器,再到各位手中能发射子弹的魔导枪,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魔导的力量。而这些都是神迹的显现,神迹无处不在!”

利奥波德胡乱的翻着教材,很快把教材翻到了最后一页,却发现自己把书拿倒了——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但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我一定要对各位强调!”

校长平稳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现在奥兰治的所有学校里,都会教魔导工学的内容。毕竟,魔导工学的力量对于我们的生活是不可或缺的,我们奥兰治王国能够摆脱背叛了神的旨意、想要垄断神的力量的旧教会,也是依靠魔导工学的力量,制造出了保卫国家的魔导步枪和大炮,这些都不能否认。但是,对于关系到神的学问来说,那不过是最下端的微末之技,而对于诸位虔诚向神的信徒来说,那也只是用来侍奉神的工具罢了!我们不能忘记,是谁赐予了我们这样的力量?正是无所不能的神!神才是魔导力量的真正本源,如果忘记了这一点,去舍本逐末,那就是不敬与亵渎……”

利奥波德此刻倒是真想有个全知全能的神能来救救他——他难受的快要吐了,但是只能坐在这里一动不能动。

“德·莱斯科准尉!”

校长的声音冷不防响起,利奥波德立刻颤颤巍巍地起来敬礼:

“是,主教阁下!”

“魔导工学的概念是哪一年出现的?又是哪一位学者提出的?请回答。”

利奥波德开始紧张的挠头,校长刚才说的东西他已经忘了一半,而剩下一半因为紧张也基本上都还给校长了。他只好把书放下。

“1403年罗纳河之战……骑士德·朗西埃……第一次使用了魔导枪。”

话音未落,周围立刻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什么啊,小说里的内容吗?”

“真是蠢货。”

“笑死我了……”

校长敲了敲桌子。

“安静。是1453年,罗斯巴赫的克莱因主教,出版了《魔导工学概论》。德·莱斯科准尉,上课要集中注意力!”

在同学们鄙夷的目光中,利奥波德只好尴尬的坐下。

神学课结束后,利奥波德一个人去了洗手间。因为昨晚太过疲劳,他睡在图书馆,等听到清晨出早操的集合鼓声再跑过去,已经迟到了,结果被罚多跑了五圈,连早饭都没吃上,两节神学课下来,已经开始觉得晕头转向了。他不停地把凉水浇在脸上,希望自己能清醒些,突然觉得肚子里一阵酸疼,胃部都要抽搐起来。

难不成……是那家伙!

利奥波德连滚带爬的跑到马桶边上,对着马桶一阵痛苦的干呕,但是依旧什么也吐不出来。他仍然使劲想把药丸吐出来,但是直到搞得自己脸上都是鼻涕和眼泪,也无济于事。

他无力的瘫倒在洗手间里,感觉到眼前开始发白,自己的灵魂仿佛正在离身体远去。

我是不是……要死了?

然而过了一会儿,利奥波德的意识渐渐能集中起来了。他晃了晃还有点晕的头,刚要走出洗手间,猛然闻到一股烟草的味道。

“利奥波德?”

“西蒙老师……?”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利奥波德抬起头,三十多岁、身材高挑的男性教师正站在他面前,嘴上叼着一只外表光滑的胡桃木烟斗。

西蒙一把扶住摇摇晃晃的利奥波德:“你小子,脸白的像死人一样。早上没吃饭?”

“嗯。早操迟到了,还多跑了五圈。虚脱了。”

西蒙从上衣兜里取出一块巧克力,塞到利奥波德手里。

“我就知道,拿着。还客气啥?算你运气好,要是没遇见我,倒在厕所里都没人知道。”

利奥波德拿着巧克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噩梦般的一天多过去了,西蒙是第一个主动来关心他的人。

西蒙挪开视线,假装没看到利奥波德擦眼泪。

“吃不吃啊,赶紧的。一会儿要上课了,别让我看见你课上往嘴里塞东西啊。”

两个人并排走在走廊上,利奥波德低头往嘴里塞着巧克力。

西蒙边走边叼着烟斗吞云吐雾,拍了拍利奥波德的肩膀,利奥波德立刻疼的叫出了声。

“别乱拍啊,西蒙老师!”

“怎么了,昨天被鞭子打疼了?你这小子,昨天鬼混到哪里去了?”

利奥波德脸上一红,“哪有,就是出去巡逻……”

“哎,别瞒我了。昨天走过你们楼下,一层军法室那嗖嗖的皮鞭声,你嚎的都快把楼掀起来了。犯什么错了,这么罚你?”

“不小心掉队了……回来就吃了好一顿鞭子。”

“你小子还不说实话?到处都能听到别人说,你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好家伙,是不是又在巡逻时候看书来着,然后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唉……倒霉透顶。别提了。”

两人马上要走到教室门口,西蒙突然收起那吊儿郎当的强调,拉了利奥波德一把,神情严肃的说:

“不开玩笑了。听老师一句话,利奥,最近上街巡逻的时候小心点。现在城里可太乱了,警察又管不过来,你跟紧点你们的队伍,掉队的话万一被什么人盯上,可保不齐要出危险。”

利奥波德看着西蒙认真的神情,心里有些感动。他平时喜欢下棋,来到卢昂大学以后,加入了社团,但是第一天就因为连胜一个大贵族的儿子三局而发生纠纷,对方诬告他作弊,是作为社团指导老师的西蒙帮他解了围。看到利奥波德出色棋艺的西蒙对他十分欣赏,从此两人便成了忘年之交和棋友。

“不用担心,老师。我怎么可能会有事,近卫军是直接受王室指挥的,连警察和宪兵都要让三分,谁能把我们怎么样……”

利奥波德勉强的笑笑,在一天前他还相信这话,可经过了昨天的事情,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你这心还真是大。就是皇亲国戚,现在带着护卫走在街上,都未必能万无一失,何况你一个见习生?”西蒙压低声音,“昨天在拉雪兹街,布隆内公爵的车驾被刺客袭击,护卫都死了好几个,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我看着要迟到就赶紧跑回去了。街上好像是有点骚动,原来是因为这事吗?”

“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件事。幸好你走的早,要是被卷进去可麻烦了!我听说刺客在地下使用了魔导炸弹,想把公爵炸死,但是被护卫阻止了。但炸弹还是炸了一枚,整个地面都在晃动,像是要地震一样。神明保佑,这搞得人们以后都不敢上街了。”

听到西蒙的话,利奥波德心头一凛。

昨天威胁自己的少女杀手从烟雾中现身的场景,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她……

利奥波德犹豫了一下,他握紧了拳头,犹豫着是不是要说出来。

“西蒙老师,那个时候……”

“嗯?”看利奥波德吞吞吐吐的样子,西蒙有些疑惑。

“我看到了……”

这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插了进来。

“抱歉,请问您是西蒙·库尼亚斯老师吗?”

西蒙连忙转身向发出声音的人,“是我。有事情找我?”

当看到向西蒙搭话的人的时候,利奥波德的心脏几乎都要停止跳动了——

昨晚给他吃下随时可能发作的毒药的少女杀手,此时正站在他的旁边。

她穿着一身学校里的女生常穿的女式正装,洁白的衬衫和深红色的连衣裙和她略显清瘦的身材相得益彰,齐颈的短发也在脑后扎成了一束短马尾辫。她对西蒙和自己露出活泼而自然的微笑,然后略带羞涩的自我介绍。

“老师您好。我是医学院新入学的学生,夏洛特·戈蒂埃。因为家里有些事情,我入学晚了些,刚刚补选了您讲的逻辑学公共课……可以在名单上补上我的名字吗?”

是她……是那家伙!

利奥波德几乎要喊出来,但是他本能的闭上了嘴,一阵恐惧掠过他的心头。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原来是卢昂大学的学生吗?

坏了,刚才差点就说出来了……她不会听到了我刚才和西蒙老师在说什么吧?

神明保佑!神明保佑!

利奥波德在心里连连祈祷,完全忘了自己在上节课是怎么在心里嘲笑德里克特圣教的。

“哦,这当然。逻辑学在你们医学院也是必修课吧?不过说实话,这门课可不那么容易过哟。”西蒙狡猾的笑了笑,“特别是对你们女生来说,很多人可是叫苦连天的,抱怨做题做的脑子都要融化了。”

“嗯,没关系!”夏洛特挥了挥手中的课本,“早就听说逻辑学很难,但是学姐说只要好好听西蒙老师的课,拿学分就不会有问题,所以才选了您主讲的这个班。我会好好跟着您学习的。啊,这不是利奥波德同学吗?”

她把视线转向利奥波德,仿佛刚发现他站在旁边。利奥波德连忙挤出一个欢迎的笑容,“欢、欢迎你,戈蒂埃同学。”

夏洛特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已经不记得我了吗?利奥波德同学。”

这家伙……想干什么?

搞不清楚对方的想法,利奥波德冷汗直冒。

“唉,看来是忘了。在卢昂市立小学的时候,我们一直坐同桌,你忘了?那个时候你还偷偷抄我的卷子呢。”

利奥波德一愣,立刻反应了过来。

“哦哦,我想起来了!结果我还把卷子的名字都抄成你的了,结果被老师好一通骂……好久没见到你了,夏洛特!”

“对啊!你看,你还是记得的,对吧?”

夏洛特的眼中都是笑意。但是看着她无比真诚的笑容,利奥波德的心里一阵阵的直发毛。

“哦——原来你们认识啊。不过要寒暄的话先等一下吧,马上要上课了。夏洛特·戈蒂埃,你到我放在讲桌的名册上,补签一下名字就行。”西蒙故意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已经过了三次课,你可得加把劲赶上来了。”

“嗯!利奥波德同学,回头我借你笔记来看啊!”

夏洛特说着,往讲台那边走去。利奥波德顿时松了口气,西蒙凑到他耳边坏笑道:

“这女孩看起来很正啊。这么多年了,人家还记得你,机会难得!”

“还是算了吧……”

听到西蒙的话,利奥波德真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此刻他用脑袋撞墙的心都有了。

“好了,赶紧回座位吧!”西蒙拍了拍他的肩膀。

利奥波德所在的近卫骠骑兵班,正好也要上这门逻辑学的课程。

逻辑课程是长久以来都是奥兰治贵族必修的学问之一,是纵横上层的基础,很多贵族少年在家时都会得到家庭教师的教导,因此这门课也是近卫军官见习生的必修课程。

但是……让他来讲这门课,简直好比让屠夫来教剑术。

他怎么看都像个酒吧里的落魄大叔……只不过,他讲的确实挺好玩就是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事实上利奥波德很喜欢西蒙的课。他和学校里其他庄重古板、照本宣科的老学究们完全不一样,他不但会在课上用近期流行的东西来打比方,还经常和学生们开玩笑,甚至插科打诨。虽然他经常邋邋遢遢,不修边幅,甚至有时胡子拉碴的就来上课,但这反而成了另一种特别的魅力,吸引了不少平民出身的学生成为他的拥趸,特别是情窦初开的女生们。

可是今天,就连西蒙的课,利奥波德也没有心情去听。他回到自己常坐的后排靠窗的座位上,却发现旁边闪过一个人影,夏洛特突然就坐到了他旁边,还对他报以友好的盈盈一笑。他战战兢兢的坐下,一想到夏洛特居然在这个学校上课,而且还和他坐在同一个教室的同一个桌子前,利奥波德就觉得阵阵尿意要涌上来。

“笔记可以借我一下吗?”

“啊,好的……”

利奥波德有些疑惑,这时笔记本已经被递了回来,上面只有简单的三个词。

“午休 图书馆 顶层”

正午的图书馆顶层阅览室里,几乎看不到人影。学生们或者已经去吃饭,或者在楼下的自习室里做作业,很少会有人在这个时间在阅览室里捧着书废寝忘食的读。

利奥波德走进顶层的阅览室,心脏砰砰的几乎要跳出胸口来。他在屋子里转了了一圈,却没看到夏洛特的人影。他还没来及吃中午饭,而紧张使他感到干渴,不仅隐隐地感到有些烦躁。

她到底要干什么?

不会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吧……

一想起昨晚自己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情景,利奥波德就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一个身怀无上荣耀的骑士,居然向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恶魔求饶,而且还发誓愿意做她的仆人!在哪本小说里也没有见过如此堕落的骑士,简直连一般人都不如。

利奥波德痛苦的把头靠在书架上。旋即,他又开始猜测起夏洛特的身份。

她到底是谁?杀手吗……不,不对,应该是间谍吧。

会在这种时候在王都卢昂搞刺杀的……是罗斯巴赫人的间谍吗?不对,那她刺杀布隆内公爵有什么用?同为王族,亨利亲王的价值比他大多了……

阅览室的门咔嚓一声关上,紧接着响起锁簧插死的声音。利奥波德急忙回头,夏洛特正向他走过来。

“你刚才有没有对西蒙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见利奥波德的面,沉着脸的夏洛特就压低了声音逼问道。

“没有!绝对没有!”利奥波德连连摆手。

“最好是没有。”夏洛特的目光里充满了鄙夷,然后她命令道:“把手伸出来!”

“干什么?”利奥波德虽然不解的问道,但还是照办了。

“给你的——礼物。”

夏洛特握着拳的左手忽然松开,一枚冰凉的金属片落入利奥波德的手心,上面粘稠的触感一并传来。他疑惑的把那枚金属片举到眼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奥兰治陆军所属 贝尔福德行省守备军 第一骠骑兵团】

【门格尔贝格 中士】

看清楚上面字迹的利奥波德右手一阵发抖,金属牌掉在了地上。他用颤抖的双手去捡,但怎么也捡不起来。

虽然已经被血迹所染红,但是上面镌刻的字迹依稀可辨。这个名字他还记得。

是昨天那个伤兵的……

“你……你对他做了什么……”利奥波德颤声问道。

“在下面藏身的时候,本以为已经脱险了。没想到上面竟然那么吵,把已经走了的那群人引了回来……”

夏洛特捡起那枚身份牌扔给利奥波德,继续自言自语着。

“现在城里每天都要运很多的尸体到城外去,而某个碍事的家伙已经躺在停尸间等着火化了。”

她靠近利奥波德的耳边,低声说道:

“他的运气不错。只用了一刀,没有什么挣扎就结束了,这结局对他来说还算可以……但是倘若你会有这一天的话,就不要报这种幻想了。”

“他犯了什么错……你为什么要杀他?他都被井盖砸晕了,不可能看到你的脸……”

利奥波德的心里涌起一阵悲愤,他忍不住出口喊道。

“我允许你提问了?”

有如实质的杀气再次向利奥波德袭来,一把利刃忽然出现在夏洛特的手里,然后横上利奥波德的咽喉。

“还是你想和他作伴一起下地狱去?那我成全你。”

满心的恐惧令利奥波德说不出话来,他连连摇头,拼命躲闪着夏洛特的刀刃。晕眩向他袭来,失去平衡的他下意识的向后方倒去。然而他并没有倒下,夏洛特用轻巧的动作拉住了他的手,并把他扶正回站着的姿势。

冰冷的杀气从夏洛特的身上逐渐褪去,继之以阳光般和煦的笑容。她温柔的握着利奥波德的手,对他说道:

“我想我们之后会在一起相处很长时间的。珍惜这次再会吧,利奥波德同学——请多指教哦。”

从那一刻起,利奥波德似乎确定了一件事。

自己似乎是活下来了。能够活下来了。被允许活下来了。

但是,自己的命运已经开始偏离原来安闲平稳的轨迹,而且,大概再也无法回到那条轨迹上。

过去已经结束;现在正从他手中溜走;而未来,正在逐渐变成现在。

利奥波德只能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着。

 (五)

走出了阴雨的卢昂市并未放晴,城市上空仍然浓云密布。太阳在大块的云朵只见穿梭着,为棉絮状的云镶上发光的银边。天幕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向这座城市压迫下来。

近卫军官学院的训练场上,见习军官生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立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队列是最能将铁一样的纪律感镌刻在每个士兵心上的训练方式,所以这些未来的军官们也在教官的口令们下马,像新兵一样练习起队列来。

“立正!”

站在骠骑兵班队列的最后一名的利奥波德听到口令,忍耐着身上的伤痛,使劲地把伸出的左脚收回。众人没有任何的犹豫的做出同一个动作,左右脚的鞋跟相撞,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整齐的像是一个人发出的。

教官从队列面前走过,满意的看着每个目不斜视的军官生们。趁他的目光移开,利奥波德赶紧偷偷揉一揉昨天受伤的地方。他的伤还不足以让教官同意他请假,何况还是受罚造成的,于是只能硬挺着来训练。

“骠骑兵班、枪骑兵班、胸甲骑兵班听令!现在开始剑术对抗练习,成对抗阵型展开!”

惨了,偏偏这时候……!

听到教官的口令,利奥波德心里暗暗叫苦。

剑术对抗科目,用简单的话说,就是两个人穿上护具用木剑交手,直到有一方战败或认输。虽然成天想象着自己能够驰骋疆场,可现实里利奥波德却对这个科目怕的要死——过去的一年,这个科目进行了不知道多少次,利奥波德每次都是以鼻青脸肿的状态被抬下场的,从来没有战胜过一个对手,还因此被人嘲笑为“百战百败的骑士”。

更何况,现在他的身上有着好几处伤。昨天和伤兵在小巷里动手受的伤、和回来以后被罚受的鞭伤都还没好,现在进行剑术对练,简直要了他的命。

但是他没法违抗军令,只能和众人一起摆开对练的队形,并拔出挂在腰间的木剑。

希望遇上个不那么较真的对手……不然今天估计连走出训练场都难了。

利奥波德在心里暗暗祈祷着,不料教官发出的口令彻底粉碎了他的希望,并且让他仿佛置身冰窖。

“今天的剑术练习,就根据学号来吧。骠骑兵班1号,利奥波德·约瑟夫·德·莱斯科!”

“到!”

被点到名的利奥波德应声出列。

“胸甲骑兵班1号,波本·巴拉斯·德·拉威尔,出列!”

“到!”

什么?竟然是他!

完了……

一听到波本的名字,利奥波德的立刻感到浑身虚软,冷汗都流了下来。他偷眼看向报出名字的教官,教官的脸上似乎浮现着一丝坏笑,而队列里也响起了低低的欢呼声。

“肃静!”教官转过身高喊道,“你们两个可以进入场地开始了!下一组……”

利奥波德魂不附体的走进剑术对抗场地。他看向比他高出一头多、有着1.9米以上身高的近卫军官生波本·德·拉威尔,像一座铁塔般立在他的对面,正冷冷地看着他。

看到今天的对手竟然是他,利奥波德立刻斗志全无,要不是军令约束他站直身体,他可能都要坐倒在地上了。

波本·德·拉威尔,是1688届近卫军官生中,被视为文武双全的天才的学生。他的优秀,在这一届学生中没有第二人可以与之比肩。因此,他也经常被拿来和自己光辉四射的父亲——这所学校的名誉校长,曾经的王国名将作比较。甚至很多人认为,他的优秀比当年的巴拉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使得校内无人能怀疑他进入这所学校的实力,而波本也成了远远凌驾于众学生之上的明星级人物。

近卫军官学院二年级生波本·德·拉威尔,简直是为了诠释【英才】这两个字而生的。

利奥波德努力控制住自己,拿来护具穿好,尽量神色如常单手将木剑举到面前,以骑士的礼节向波本致意。

面对向自己行礼的利奥波德,波本神情严肃的以同样的姿态向他还礼。他有着一张和父亲一样的方脸,微微上扬的眉宇间带着逼人的锐气,行礼时严正的动作比利奥波德还要一丝不苟,找不出半点懈怠。

但他没有穿上旁边地上的护具,也没有摆开战斗的架势,而是双手把木剑拄在面前的地上。

……看来,我今天可能要在医务室里躺到明天了。

利奥波德这样绝望的想着。并非他自己一味悲观,而这就是他上次和波本交手后的真实结果。

于是,利奥波德已经能预料到今天自己的下场了。

他把目光投向训练场外围观的人群们。里面多半是卢昂大学的女生,其中可能多半都是视波本为偶像的崇拜者,早就打听好了他的行程,特地来欣赏他的英姿。

看来今天,这人要丢大了……

利奥波德刚要像平时一样冲上去,突然有件重要的事情涌上心头。

算了,赶紧结束吧。今天可不能搞得更狼狈。晚上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众目睽睽之下,利奥波德只得硬着头皮挥剑冲上前去,奋力向波本刺去。

“喝!”

利奥波德发力出剑。他的木剑毫无悬念的刺进了空气中,而等他反应过来,波本的肩膀已经顶上了他的胸口——利奥波德的身体突然一轻,木剑突然把持不住,脱手而出,紧接着眼前的景象如同梦境一样的倒转起来。

两人相交的一瞬,波本矮身抢进利奥波德怀里,用右手带住利奥波德的左手,把他整个人扛到了肩上,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像投标枪一般的把他扔了出去!

利奥波德足足飞出五米远,重重的摔在训练场的硬土地上。他的眼前一阵发黑,手也在落地的时候被地上的石子硌破了好几处,连同背上的伤疼的他直咧嘴。

他抬起头,发现波本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动,木剑仍然那样拄在面前。

一阵更多是夹杂着叫好声的哄笑从训练场边的人群里传来,就连其他组的见习军官生们,都有人停下了对打从一旁叫好。

“漂亮!”

“教训他!”

“活该!”

还好,还好。

我就按照骑士的礼仪有尊严的认输吧,这不丢人。

来自不同方向的恶意在利奥波德的耳边回荡着。他咬紧牙关站起来,努力不去理会那些嘲笑,像往常一样捡起木剑抛向对方:

“我认输!”

话音未落,他的木剑立刻被扔了回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利奥波德眼前金星直冒,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在说什么?骑士德·莱斯科?”

听到对方投降的回答,波本愤慨和遗憾的目光直刺向利奥波德,而他像洪钟一样有力的声音引来了更多人的目光。

“不战而降……这就是你的骑士道吗!软弱的家伙,你就是这样珍惜自己成天挂在嘴边的荣誉的?你刚才的发言,侮辱到的不是我,也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父亲——被称为英雄的约瑟夫,还有你那充满荣光的家族之名!”

人群爆发出一阵更大声的哄笑。

“你这家伙……”

去死……去死,去死吧,混蛋!

冲天的怒意涌上心头,利奥波德的脑海被“去死”这个词所填满,似乎连疼痛也忘了,抄起木剑就向波本冲去。

如果是在平时,利奥波德说不定能忍下这样的羞辱,然后拍拍身上的土去休息。可是这两天以来,接连发生的倒霉事已经把他逼进了死角,无尽的憋屈和抑郁已经让他无法忍受!

“混蛋家伙……”

没等他的怒吼出口,只听咔嚓一声,失去理智的利奥波德向波本刺出的木剑被波本宽阔的大手攥住,咔嚓一声折断。这一剑既没有章法,也看不出意图,纯粹是盛怒之下的发泄之举。

紧接着,波本的木剑当的一声打在利奥波德的额角上。他当然没用全力,但这一下已经足以让血顺着利奥波德的脸流下来。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仰面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胜负已定!”一旁的教官看到这一场景,远远地喊道。倘若是锋利的真剑,波本这一下只怕是已经砍开了利奥波德的头骨。

然而波本充耳不闻,快步走上前去,居高临下俯视着利奥波德,用木剑指着他的鼻子。

“真是太差劲了。我都替令尊感到惋惜,该继承‘游吟骑士’之名的,理应是你的兄长维弗里德……而你,根本就配不上德·莱斯科这个姓氏!”

波本厉声怒喝道。

“你敢再说一……”

听到他的话,利奥波德咬牙坐起身来,一把抓住了波本的木剑。波本毫不犹豫的把木剑用力向前一送,利奥波德的胸口上又挨了一击重击,无力的躺倒在地。

“我、我认输。认输……”

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斗志,利奥波德费力的喘息着。本想硬拼到底的他最终还是被习惯性的恐惧所支配,嗫嚅着向对方求饶。

不能再受伤了。还有更要紧的事。

不能在这种地方……!

父亲也是在失败后,苦练了三年剑术才赶上科迪叔叔……

总有一天,我会狠狠的回敬这个混蛋!

利奥波德在心里努力用这些话安抚自己受伤的自尊。类似的话他已经对自己说过很多次,但这一次似乎没什么用,巨大的无力感让他感到窒息。

他仿佛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着手里的木剑。但他已经感觉不到那是剑了,他只是想有个支撑自己的东西,而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屈辱马上就要将他吞没。

“像你这样的人,不过是想要一点自我满足的资本罢了。把骑士章摘下来,你不配戴着它!”

波本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晕头转向的利奥波德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下意识护住自己胸前的骑士章,笨拙的像是孩子护住自己的玩具。

“我不会伸手去碰你。”波本的眼神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净之物。“你自己摘下来。”

利奥波德拼命的摇头,把骑士章攥在手里。

波本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接着高举起木剑,然后挥下。

“波本·德·拉威尔,住手!”

旁边的教官见势头不对,连忙对波本喊道。波本这一剑去势比上次凶猛的多,任这一剑劈下来,利奥波德毫无疑问就要被送进医院了。

但已经迟了,波本这一木剑带起的风已经笼罩住了利奥波德,呼吸之间就要重重的砍中他!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另一把木剑几乎是平贴在利奥波德的头上,挡下了这一剑。

利奥波德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另一名持剑的见习军官生用力一挥木剑,把波本的木剑弹开,接着淡淡的说道:

“有点过了吧,德·拉威尔?”

“克鲁瓦?”

利奥波德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青年见习生。

克鲁瓦的年纪比周围的见习生都要大上一些,而被日晒和风吹长年洗礼的面庞颜色偏深,沧桑的痕迹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已经有二十多岁。他有着奥兰治殖民地奥利斯通行省原住民的标志性褐色皮肤,虽没有波本那样铁塔那样的身躯,但也远比利奥波德要高大强壮。他拿着木剑的手臂肌肉虬结,皮肤粗糙,像是粗壮的树枝。

“什么意思,克鲁瓦·伯纳肖?”波本反问道,他的眼神里已经有了警觉。

“这家伙的确让人讨厌的很,不过你这样殴打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就合乎什么骑士的荣誉了?”

克鲁瓦说着,用鞋跟碰了一下坐在地上的利奥波德,后者连忙站起来,掸者身上的土。

“我只是要让他明白,近卫军中没有软弱的家伙的位置。像这样的家伙,就算到了战场上,也只会成为敌人剑下的亡魂,不如早点有自知之明的回家去!”

“是吗?可是在我看来,你只是在恃强凌弱罢了。”

利奥波德愣愣的看着克鲁瓦。波本死死的盯着他,却没有再说话,这大概是因为克鲁瓦是在场者中,唯一在战场上真正斩杀过敌人的军人。利奥波德听说,作为精英被推举到近卫军官学校来的克鲁瓦,在来这里前杀死的敌兵已经超过了三位数,恐怕在杀人这件事上已经娴熟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而这样的战绩,连一旁剑术教官都没有。

“到此为止!”剑术教官断喝道,“克鲁瓦·博纳肖,你回去!”

他转向波本和利奥波德,“你们两个今天的比试结束了!德·莱斯科,你自己去医务室包扎一下!”

“是!”

利奥波德领命,小心翼翼的退出了训练场地。这时训练场边看热闹的人们早已把注意力转向了别的目标,周围甚至连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

“可恶!”

利奥波德把半截木剑扔在地上,忍不住呐喊出来。

 

训练课已经结束。包扎完伤口的利奥波德,正闭着眼睛躺在医务室的床上休息。医生帮他处理好就去吃饭了,医务室里只剩下利奥波德一个人。

医务室的门忽然被吱嘎一声推开,有个人走到了他的床前。

“这么凄惨,看来你之前也好不到哪里去。”夏洛特面无表情的说道。

“嗯。”利奥波德无力的回答道,“总是这样,习惯了。”

“克鲁瓦·博纳肖,那个人看起来有两下子。他应该上过战场吧?”

“没错,是从大海那边的奥利斯通行省来的老兵,听说十三岁就开始杀人了。到现在杀过的人已经上百,是个厉害角色。”

“果然。”夏洛特轻描淡写的说着,并没有表现出意外。“那家伙是你的朋友吗?”

“至少……我觉得是吧。”利奥波德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的说道。

夏洛特哼了一声,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一个战场上的强者,会和你成为朋友?”

“其实他不识字,刚来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教了他好几个星期怎么写字,本想以此换他讲几个战场上的故事,结果他再也没理过我。”利奥波德语带遗憾的说道。

“正常。”夏洛特摇头,“真正的战场……那种事情没人想回忆起来,更没人想讲给别人听。”

利奥波德无奈的闭上了眼睛。“果然吗。我父亲也这么说过。”

夏洛特叹了口气。“看来德·拉威尔家的少爷说的没错。你不过是想要一点在幻想中自我满足的资本罢了。你这样的人,上了战场也只会送命。”

“像他那样的少爷,从小家里就有专门的老师一点点教他剑术,而我刚到能拿起木剑的年纪……父亲就去世了。我是在普通人家长大的,上的也是普通的学校,怎么可能像他那样……”

“你真是烂透了。”夏洛特不屑的背过了脸,“克鲁瓦·博纳肖难道是老师从小教出来的吗?奥利斯通的战场上,每天战死的人埋都埋不过来——难道敌人也要先问下你会不会用剑?”

利奥波德无言以对,他叹了口气,慢慢坐起身来。

 “啊,对了……”

他突然一拍脑门,吞吞吐吐的说道:

“我……晚上有点事要办,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可以先走了吗?”

“什么事?”

“我有个一起在文学社的同学,今天过生日,晚上有个生日聚会。我想去。”利奥波德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夏洛特突然笑了出来,“我知道,是德·拉威尔家的大小姐吧。”

利奥波德有点紧张的看着她,不知道会得到什么回答。

“去吧。我也和你一起去。”

“啊?”利奥波德忍不住叫出声。

“怎么了,又不是你掏钱。你回去收拾一下吧,晚上在学校的礼堂见。王国大贵族家的千金的生日聚会……我还是有兴趣见识一下的。”

夏洛特说着转身就走,把满腹疑惑的利奥波德扔在原地。

她去那里干什么?为了监视我吗?

可我现在不可能做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啊。要是对我不放心,那不让我去然后把我留在身边不就行了?

利奥波德有些想不明白,但还是赶紧回到了宿舍里。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军服,又好好梳了几遍头发,抹好发油,再弄上点男用香水掩盖下午训练的汗味,擦亮军靴,戴好手套,满心期待的向学校的礼堂出发。

 (六)

初降的夜色里,卢昂大学的礼堂里一片灯火通明。

高高的屋顶上,已经挂起了五彩缤纷的装饰品和写着“生日快乐”的条幅,悠扬的暖场音乐里,不断有穿着礼服的男女学生相继前来,正值青春的他们,虽然可以用华丽的服饰掩盖自己的稚嫩,可是心中的兴奋之情却溢于言表。

贵族出身的学生们表现的司空见惯,波澜不惊,却也不断试图以自己的高谈阔论和优雅姿态来展示自己的良好教养;而平民出身的学生则聚在一起,小心的指点着会场里出现的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偷偷地议论着他们的关系。

“副校长大人也来了啊!”

“哦哦,那不是安德烈主任吗。果然他和副校长不在一张桌子上,离得远远的。”

“西蒙老师也来了,被那么多女生围着……唔,难得他把自己收拾的这么干净。”

“这家伙,居然独占那么多女孩子……”

“没有见到巴拉斯校长阁下啊?今天不是他女儿的生日吗?”

“拜托,人家昨天早就在家举办完了的。这不过是发动咱们这些学生们热闹一下,彰显一下他们家的力量罢了。”

“真厉害啊,连学校的礼堂都包下来了……还有这么多桌菜肴,哎,有钱真好!”

利奥波德匆匆来到会场的门口,发现夏洛特已经在等他了。

“这么慢,收拾的还没我速度快吗?”

利奥波德吃了一惊,换上晚礼服的夏洛特变得和之前判若两人。

酒红色的长裙像玫瑰花般层层卷叠着,边缘处点缀着精巧的蕾丝边,紧束她纤细的腰肢;虽然在同龄人里,她的身材算是相对小巧的,但身上亦不乏少女柔和而略显妩媚的曲线;虽然头发有些显短,但是头上戴着的黄色发卡和月白色丝带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缺憾,一把白色的折扇被她握在戴着白色的丝质短手套的手中。

她的衣着虽然不像会场里那些装饰极为考究华丽的女性那样光彩炫目,但是也绝不简朴逊色。不如说,她的服饰很符合自己的特点,装饰的恰到好处,不会随便就被埋没于周围的众人之中,却也绝不会抢眼和出风头。

真厉害。如果没见过她,完全无法想象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她果然是……间谍吗?到底是受命于谁的间谍呢?

利奥波德忍不住盯着她多看了两眼。夏洛特打开折扇,轻轻的掩住略施粉黛的姣好面部:

“走吧。”

利奥波德点点头,走向接待的前台,夏洛特则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啧,那家伙怎么在这儿?”

走到接待前台,利奥波德突然觉得好心情瞬间就被一个人的出现给冲的无影无踪。

那正是站在接待前台,笑容可掬的请来宾在名簿签下自己大名的波本·德·拉威尔。

波本没有穿军服,而是穿着一身黑色的晚礼服,举手投足之间进退自如,而且还不失时机的用玩笑活跃气氛。虽然他也只比利奥波德大一岁,但是他的做派已经完全有了上流社会之人的气度;而相比之下,利奥波德虽然被笔挺而华丽的蓝色军服包裹着,但在这方面的却尚未脱离学生的稚气。

利奥波德摸了摸脸上的胶布。为了让自己刚刚受的伤在晚会上不那么显眼,他特意问医生要了个裸色的胶布贴着,一看到波本魁梧的身躯站在门前,他立刻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又要开始疼了。他趁波本正在和其他人交谈,蹑手蹑脚的想绕过去。

当他经过波本身边时,波本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就转过脸继续和宾客交谈起来。利奥波德也努力无视掉他,昂首挺胸走进礼堂。

宽阔的礼堂里聚了将近两三百人,来宾三五成群的守着身边的桌子,或者举杯祝酒,或者不急不慢的用桌上的精致的食物填饱肚子,顺便称颂一下主人的品味之高雅。

利奥波德一边用叉子起劲的把桌上的美食送进嘴里,一边在心里连连感慨:

办这么多桌,得花多少钱啊……?简直是穷凶极奢,有一桌食物的钱,图瓦街那么多孩子半个月的饭都不愁了。

聚会的主角还没出现,利奥波德四下看了一圈,这里没有他认识的人,于是尴尬的站在一张没人的桌子前,郁闷的摇晃着手里的酒杯。

我怎么……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他突然注意到身边的人们似乎都随身带着包装的整齐美观的盒子,那里面毫无疑问是来宾准备的生日礼物,有身份的人由身边的仆人帮忙提着,平民百姓则自己拿在手里。

利奥波德突然猛醒过来,懊悔的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啊啊!惨了……礼物,礼物!”

我怎么把这个忘了?真是白痴,白痴!

利奥波德你这个傻子,这可怎么办?

利奥波德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来应该提前就准备好给今天聚会的女主角——欧仁妮·德·拉威尔的礼物才对。他早就挑好了礼物,只差等三天前薪水发下来,就能把礼物买到手。结果夏洛特的出现搞得他焦头烂额,不但礼物没买成,还在各种心力交瘁之下把这件要紧事给忘了!

怎么办?怎么办?

现在再去准备肯定来不及了……但是,总不能空着手吧?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阵骚动。利奥波德远远看去,身着宝蓝色晚礼服的大小姐,欧仁妮·德·拉威尔已经在哥哥波本的陪伴下出现在了会场里,正在挨桌停留,和来访的宾客们交谈,并且举杯敬酒。

这一看不要紧,他的视线一下被宴会的女主角抓了过去,甚至连没带礼物的尴尬也抛到了脑后。

如果说夏洛特的打扮还是美的恰如其分的话,那么,看到欧仁妮的那一瞬间,利奥波德觉得,她并不是属于这个空间里的人。

那是,从画中走下来的天使。

与身材纤细的夏洛特不同,尽管才刚刚过完十七岁的生日,德·拉威尔家的大小姐欧仁妮却有着已经媲美成年女子的容姿,已经较为成熟的身材完美的匹配着宝蓝色的礼服长裙,深栗色的长发一直倾泻到纤细的腰部,俊美的面容有如经最优秀的匠人之手雕制出的大理石塑像。然而,即便最优秀的匠人,也无法雕刻出她身上那份不经修饰而产生出来的独特魅力。

正值青春年华的她毫无疑问有着动人的美貌,但比这更珍贵的是,她的美感几乎全部是从自然之中流露出的,一切都那么的得体。她修长的肢体总是自然的停留在最为合适的地方上,让人觉得再挪动一分一毫,就会破坏了这画面般的美感。除了在这种场合下必然要略施的粉黛,她的身上并没有其他让人觉得明显的修饰和突兀感,而那一抹粉黛也只是更好的映衬了她的美好。

似乎是对她的美感到晕眩,利奥波德不敢直视她,悄悄的红着脸移开了视线。

在人群中,她按照上流社会所期待的良好教养,缓缓地款移莲步,小心谨慎的跟在哥哥波本身后,向来访的每一桌宾客们礼貌的问候和敬酒,并谦逊的接受他们的赞美。她走到哪里,人们羡慕的目光就跟到哪里。无论是名义上还是人气上,她都是这场晚会当之无愧的主角。

唉,可恶的波本……要是能那样拉着她的手的人是我,该有多好!

可是……他今天怎么看起来有点怪怪的?

“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吗?”

利奥波德下意识自言自语道。

他注意到,大小姐似乎对今天的盛大聚会和来访的宾客缺乏兴趣,对待周围的一切都非常的漠然,只是机械的重复着和周围人的交流,仿佛这一切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波本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几次都用小动作或者言语提醒她,但她似乎连多露出一丝喜悦之情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敷衍的问候和微笑着,尽管没有在礼节和谈吐上出什么错,但看起来却是那样的心不在焉,以至于看起来今天过生日的人倒像是波本,而她只是陪着波本四处问候而已。

背后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利奥波德看到夏洛特站到了自己身边,他下意识往后挪了两步,以免被别人看到他们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一看到她,利奥波德又想起来自己忘记准备礼物这件事,不禁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笔记本,然后奔向门口的签名簿。

“不好意思。笔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利奥波德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用羽毛笔蘸着墨水在上面飞快的写了起来。夏洛特好奇的远远看着他,不一会儿利奥波德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回到了她身边。

“这是什么?生日贺词?”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利奥波德故意不让把有字的那面对着她,夏洛特也懒得去看,只是小口的啜饮着杯子里的果汁。

在波本的带领下,欧仁妮已经走到了靠近礼堂角落的这边,很快就要走到利奥波德和夏洛特这边了。利奥波德背过身,突然抓起桌上的酒瓶,往玻璃杯里倒了一大杯酒,然后一仰头就喝了下去,然后再倒上半杯。

“喝那么快会晕的。你这是在给自己壮胆吗?”

利奥波德的脸变得像杯中的葡萄酒一样,但夏洛特这一句话确实戳中了他今天的心事。夏洛特没再说什么,而是识趣的躲到了人群里。

波本和欧仁妮很快就走到了利奥波德面前。

“欧仁妮,这位是我的同学,杜塞尔男爵利奥波德。”

波本保持着脸上礼貌的微笑,简短的介绍道。周围的人有不少认识利奥波德的,人群里立刻传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利奥波德装作没有听见,立刻学着刚才看到的人们,深深的弯下腰,欧仁妮会意的伸出右手,利奥波德就这样在她带着淡淡香气的手背上轻轻一吻。似乎是这一圈转下来喝了不少酒,欧仁妮的脸上也晕开了一抹嫣红。

“德·拉威尔小姐,祝您生日快乐。今晚的您,真是美的无与伦比,宛如东方的海中产出的明珠,光彩照人。”利奥波德努力盯着那双鲜绿色的瞳仁,鼓足勇气说道。

“谢谢您,德·莱斯科阁下。”欧仁妮只是简短的回应了一句,然后三人碰了一杯,一饮而尽。波本不愿意在此多作停留,就要拉着欧仁妮去往下一桌,利奥波德却出言挽留道:

“稍等!”

他深深的呼吸了一次,从桌上拿起自己刚才写满了字的纸。

“我想,无论何等的溢美之词,都不足以形容您今晚的美感。即便如此,我还是手书了一首诗,想要把它献给您,作为您生日的礼物。”

“哦,真的吗?”听到利奥波德话,欧仁妮仿佛提起了兴趣。利奥波德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连忙清清嗓子,高声读出了纸上的诗句:

那是最灿烂的阳光,

闪耀在你的眼睛中;

那是最和煦的春风,

吹拂在你的脸庞上。

美丽的小姐,

纵使是我,一名荣耀的骑士,

金戈铁马,身经百战,

一睹你美好的容颜,

魂魄也仿佛游离时间之外。

愿你永葆这这宝贵的青春,

愿所有的诗歌,永远为你而赞颂!

当他读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全场已经是一片鸦雀无声。利奥波德环视四周,他发现众人都在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向他——想笑又出于礼貌不能笑的表情。就连波本也不禁侧开了脸。

看到大家的反应,利奥波德不禁咬紧了嘴唇。

用一首诗来作为生日礼物,在奥兰治的上流社会也并无不可。只是利奥波德的这首诗的遣词造句过于浮夸,而且还硬是扯上了和骑士相关的内容,再加上他那充满激情的朗读,反而弄得不伦不类,十分滑稽。

但是利奥波德无论如何,也想通过自己的礼物,送上对欧仁妮的祝福。此刻他虽然一脸窘迫,但还是双手捧着这首诗,送到欧仁妮面前。

一旁的人群中终于传出了低低的笑声,利奥波德真想立刻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家看不见的透明人,或者瞬间消失掉。

“谢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欧仁妮的声音有点颤抖。利奥波德自暴自弃的低着头,等待着她的嘲笑,但是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确实欧仁妮今晚露出的最真挚的笑容。

她接过利奥波德手中的纸片,认真的凝视了一会儿,惊讶的表情从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她又抬起头看看利奥波德,然后小心的把纸片折起来放进口袋里,提起宽阔的裙摆,向利奥波德微微躬身。

“谢谢你,利奥波德同学。你写给我的诗,我非常非常的喜欢。”

一片突如其来的安静中,利奥波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一旁波本嘲讽的笑容像是凝固在了脸上,他的眼珠子好像都要掉出来了。旁边露出类似他表情的人更是大有人在,但利奥波德已经感觉不到这些了。

意外也好,温暖也好,狂喜也罢,各种交织着的激昂情绪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过他的心中,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收下了……她收下了!

还说了很喜欢!

一瞬间,仿佛两天来身心上所有的伤痛,都被刚才的话语荡涤的无影无踪。利奥波德的脚几乎要离开地面,就这样飘到空中去……

“你应该知道才对。你和她之间,不可能产生那种交集。”

不知什么时候,夏洛特已经回到了利奥波德旁边。心中的暖意不情愿的渐渐退去,利奥波德叹了口气。

“嗯,我明白。不过,只要她能收下,我就心满意足了。”

夏洛特以优雅的姿态收起折扇,轻轻敲了一下手心。

“她收的贵重礼品太多,早就厌倦了。你的‘别具一格’,也只是偶尔让她觉得眼前一亮罢了。”

接连喝下两杯酒,脑袋开始沉重起来,利奥波德下意识扶住额头。

“而且,我想那位大小姐,也未必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过的像童话故事里一样幸福。”

利奥波德转过身惊讶的盯着夏洛特。

“那只是一具台前的提线木偶,而提着线的人正是旁边的哥哥。人们会欣赏木偶的美丽,但只会对提线的人说话。”

利奥波德愣了一下,夏洛特抬起头环视张灯结彩的礼堂。“不明白吗?真正的生日聚不会在这里进行,这不过是个让哥哥能结识更多上流人群,同时收买身边的人的契机。想在上流社会左右逢源,像你这样一个朋友都没有可是不行的。”

“是这样吗……我也觉得,今天的主角似乎不是她。”利奥波德的眼睛仍然追着远处的欧仁妮。“她看起来很不开心。她不想在这儿呆着。”

利奥波德突然说道。

“身不由己的事情,她从小到大,一定经历了很多。如果不是无法忍耐的不愉快,她一定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她的心,可能压根就不在这里。我能感觉到。”

“不在这里,难道还能在你身上吗?我猜你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一个小时吧。”

利奥波德不去理会她,转向了餐桌。

“还是吃点东西吧。再不吃都要凉了。”

宴会的时间已经结束,礼堂里响起了欢快而节奏分明的圆舞曲,到了舞会的时间了。一对对年轻男女们在礼堂中央结伴起舞,少年们踩着矫健利索的舞步,少女们的裙子在旋身时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隐隐地带着红晕。

“再不去邀请她,舞会都要结束了。”夏洛特轻晃着手中的杯子,红酒在里面转出一片漩涡,呈半透明状贴在杯壁上。

“她一次邀请都没有接受过,我……”利奥波德说着,但眼睛仍未从欧仁妮身上挪开。欧仁妮就站在他旁边的那群人里,周围的人们正在兴致勃勃的聊着天,但她仍然低着头,漫不经心的盯着自己的裙摆。

看着一直踌躇不前的利奥波德,夏洛特的眉头轻轻皱了皱。

“哦天,真有这种人吗?”

“真的假的?他和那些脏兮兮的孩子们玩的那么好?”

一旁的人群里传来两个女生的惊呼。

“我是服了,跟那帮手比下水道还脏的孩子们混在一块儿,不怕身上的东西被偷光吗?”

“哎,说不定那家伙正是组织他们的头头呢。带着他们‘行使正义’,劫富济贫……”

波本身旁的男生们也附和起来,笑得直不起腰。然而,听到他们的话,波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反而摇了摇头。

他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小点声,接着开口说道:

“德·莱斯科固然是不可救药。可即使像他这样软弱的家伙,至少也知道出手去帮助一把比自己弱小的人。各位都是身份高贵的人,想必都向往着高尚的品德,有这样的想法,可就和身份不那么般配了。”

波本说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声音也没有提高,但是里面却透着隐隐的威严。此言一出,众人愣了一下,纷纷表示要撤回自己的不当发言,然后开始交口称赞波本的高尚品格。

“说的不错呢,德·拉威尔家的少爷。”

听到波本的发言,夏洛特不禁低声说道。她看了一眼利奥波德,后者正羞惭的低着头,拳头攥的紧紧的。

那些家伙根本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到……

我还偏偏就要做到,然后把那些罪犯揪出来给你们看!

利奥波德在心里咆哮着,他暗暗地下了决心。

忽然听到礼堂里传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利奥波德转过身子。

“欧仁妮小姐?”有人惊呼道。

夏洛特伸手指了指方向,利奥波德看到背对着自己的欧仁妮,提着裙摆一阵小跑离开了礼堂。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咔咔的声响,行走不稳的她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不时地伸手扶着旁边的墙。

看到欧仁妮离席而去,波本的眉毛忍不住愠怒地抖了一下。看到身边的人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自己,他从容地起身道:

“各位,失陪一下。我的妹妹今天身体一直不太舒服,容我去看看她是否要紧。”

她这是怎么了?

不好的预感涌上利奥波德的心头,从刚才就开始一直萦绕着他的疑问,立刻变成了不安。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利奥波德拔腿就想冲出礼堂跟上去,但是步子刚迈出一半就缩了回来。

不行,刚才我也……

他猛然想起自己刚才也曾成为全场的焦点,这时候追出去,想必第二天流言蜚语就会传遍整个学校。

那样的话,她也会成为议论的……

到底怎么办才好啊!

利奥波德矛盾的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仍然不能决定。这时夏洛特拿起酒杯,从背后快步向他走了过去。

“哎呀,对不起!”

伴随着一声惊呼,利奥波德突然感到身前一凉。他低头看去,自己的军服前面被红酒洒上了一大片,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他。

“抱歉,我一不小心……还不快去。”

利奥波德一时没反应过来,夏洛特道歉的语气忽然转为了催促,对他摆了摆下巴。这时他才恍然大悟,连连摆着手大声说道:

“没事,没事。我自己出去处理一下就好了。”

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就离开了利奥波德这边,他急忙从从桌子之间的通道中跑出了礼堂。

利奥波德冲出礼堂的时候,已经找不见了欧仁妮的踪影。

会去哪儿呢?她的话,会去哪里?

利奥波德茫然的站在礼堂前的台阶上,一时手足无措。

其实她说的没错……我对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她是德·拉威尔家的千金。她和我一样,是文学社的社员。她喜欢读十六行的长诗……还有,无论怎样的言辞,也不足以去形容她的十分之一。她是那样的美。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什么?

他靠着旁边的柱子,懊恼的坐倒在地上。

这样的我……真的有资格去喜欢她吗?

利奥波德抱着自己的头,痛苦的反问着自己。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从他身边飞奔而过的人影带起一阵风,直奔向礼堂下面的小路。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利奥波德注意到,来者那熟悉的健壮的体型,毫无疑问是她的哥哥——波本。

利奥波德想都没想,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

那家伙的话,一定知道她去了哪里!

顾不得许多,利奥波德远远的跟着他,一直跑到卢昂大学西门的一片树林。他没有任何的犹豫,不管此刻多少思绪像乱麻一样的缠绕着他,只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

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她对今天的晚会那样冷漠和厌恶,甚至难以自持!

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人声,利奥波德放轻脚步,从一棵树后悄声移动到另一棵树后,直到能够看清远处的人影。当两个人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时,利奥波德不禁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哥哥,你什么都不明白……你甚至连我的话都不想听。”

欧仁妮低着头,一眼都不看向波本,她冷若冰霜的回答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他绝不是你们认为的那样。他简直是人渣,连禽兽都……”

不等她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经甩了过来。

“别让我再从你嘴里……听到那样的话!”

愤怒的字句,从波本咬紧的牙关里一字一句的吐出。欧仁妮急促的呼吸着,她突然推开挡在面前的波本,奔跑而去。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路上,只剩下一阵鞋跟敲击在碎石路上的脆响。

波本一连喘了好几口粗气,等盛怒稍稍平定,才拔腿跑往欧仁妮离开的方向。

晚秋的风突然拂过树林,满地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只剩下利奥波德一个人留在原地。他一时还理解不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愣怔的站在原地,直到轻轻的干咳声从背后传来。利奥波德回头,发现夏洛特正站在身后的树旁,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真是可怜啊,德·拉威尔家的大小姐。你还不走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数的不解和忧虑像阴云一般,萦绕上利奥波德的心头。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而他也明白,自己的担忧,终究离她还是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