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看啊!我一紧张就尿不出来!”尼酒凄凉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

祢莱不耐烦地又走远两步:“那我再走远点……你到底行不行啊?这都差不多十分钟了!”

尼酒脱了裤子站在金属门前,尿意很清晰,但就是尿不出来。尿不出来他就着急,着急他就更尿不出来。之所以会陷入这样的僵局,全都是因为祢莱为了浇灌树苗,强制他对着大门做出如此羞耻的行为。

一开始祢莱还耐心地安慰他放松点,奈何这鬼地方阴气森森,过了后面的拐角就有无数畸形死人趴在那里,他这简直就是半夜三更坟头撒尿,哪能放松得下来。后来祢莱等急了,就不停地催他,就差说出男性功能障碍相关的词了。

“你别催啊!你越催我越尿不出来!”尼酒欲哭无泪。

“好好好,那我不说话了。”说完祢莱真的闭上了嘴。

可还是不行,一没了祢莱的动静,尼酒的安全感就跃跃欲试又要一飞冲天。

“你还在吗……留我一个人,我怕……”尼酒委屈地要瘫在地上。

“怎么你事情这么多?”祢莱有点气急败坏地喊,“撒个尿而已!又要人不看着,又要人不说话,还不能离你太远?你这尿是落地成金吗!唉……让我想一想……有没有满足所有条件的办法……“

尼酒听到背后响起祢莱的踱步声,脚步奏出的全是急躁。

“对了!只有这样了!”祢莱下定决心的声音响起。

背后的脚步声近了,尼酒感觉到有什么贴上了自己的后背,随后一股温暖的感觉从背后传递过来。

“我就跟你背靠着背,要是我走开你一下子就知道啦,我也不能回头看你。来,放松点,我就在这陪着你,会很有耐心的,所以你也不要着急,没人会看到的,来,放轻松!”

祢莱的语气非常温柔,而且随着她说话,尼酒能感觉到轻微的震动穿透后背,给他带来一阵酥麻。原本,祢莱的呼吸和心跳都由于心情急躁而混乱,在她说完话后心情开始平复,呼吸和心跳也逐渐从混乱趋于缓和。那稳定的节奏令尼酒心安,他从没想过祢莱那娇小的身躯也能如此温暖,就像一段可靠的护栏,虽然这护栏只到他腰部高。

最后,水声伴随着金属与石砖粗糙的摩擦声,问题还是解决了。

植物长势很好,枝条紧贴着门和墙壁一直蔓延到天花板,树干多次崩裂但最后还是将金属门抬起近一米高,让他们可以从中钻过去。尼酒认不出这树的品种,这树的叶子形状和很多树都相似,枝干的颜色也是朴素寻常,唯独异常旺盛的生命力令他印象深刻。

“你说得对,它们确实长得很快……”尼酒偷瞄祢莱的脸,小心翼翼地对其言论表示赞同。他哈腰的样子就像是陪同主人检查庭院的园丁。

可祢莱一点也不高兴。她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口中喃喃自语。

尼酒想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便慢慢凑上去。没想到祢莱突然转头看向他,眼神恐怖,吓得他差点变成小白兔。

“真是不敢相信,”祢莱幽幽地说话了,“我居然说了那种肉麻的、哄小孩的话……还是背靠着一个撒尿的人说的……我感觉我的人生已经失去了后半段。”

尼酒小心地赔笑:“不……不至于吧……”

祢莱的眼神依旧恐怖:“你能把另外一边脸凑过来,让我再打一巴掌吗?”

“不……不能……”尼酒都快被吓哭了,他刚刚被打的那一边脸颊还肿着呢。

祢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会儿尼酒,终究没有动手。好歹尼酒还是个功臣,他撒的这一泡尿确实为他们打开了通向前方的道路。

门的对面依然是室内,触发器的光照亮了一块长方形的区域,除此之外一片漆黑。

祢莱俯下身子,左右晃动触发器,确认门附近没有危险之后,就尝试从两棵树之间穿过去。她刚把头探过去,就听到了木头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她眼前的树干上已经出现了裂纹,看来这扇门终究是太沉,不知什么时候树干就会支撑不住。

“快!快过来!”祢莱快速地到达对面,然后转过身催促尼酒,“这两棵树可能要撑不住了!”

这时候身材小巧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两棵树之间的空间对祢莱来说很容易通过,但对尼酒来说就显得有些狭窄。尼酒一开始想像只大螃蟹一样,侧着身从两棵树之间穿过来,但是他的脑袋正好卡在门后面,他又做不出接近劈叉的高难度动作,只好又把脚缩回去,像根人棍一样先头后脚地过来。

“真是……你这家伙,怎么这么没用啊?”祢莱发着牢骚,拉住尼酒的一只手,费劲地帮他把身子从门的那头往这头扯。

尼酒无暇说话,他的一只手在地砖上蹭得生疼,双脚则在门对面乱蹬,狼狈不堪。

就在尼酒快要能自己爬起来的时候,他一个不小心踢到其中一棵树的树干,提前诱发了树干的崩裂。金属门咣当地往下一沉,连带着祢莱和尼酒的心也往下一沉。好在另一棵树更加坚强,及时止住了金属门的下落,否则这扇沉重的门就会砸在尼酒的小腿上,将他永远留在这里。

尼酒像条挨了打的野狗一样拖着脚奋力爬行,迅速离开了那个危险的位置。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还在,只能坐在地上用手做支撑。

祢莱也有点后怕。她看尼酒脑门上都是汗珠,便不忍心再数落他,转而帮他捏捏腿,好使他尽快恢复对腿脚的知觉。

金属门下落过后,树干依然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而剩下的空隙已经十分有限,也就能让人把手或者脚伸过去。看来他们只能在这一侧寻找出路了。祢莱一边帮尼酒捏腿,一边观察起这里的环境来。

相比于狭长的通道,这里显然宽敞得多。房间应该是长方形的,触发器的光可以照亮他们所在的这一头和两边的墙壁。而天花板意外得高,光照不到顶,只有一些破布条从上面垂下来,布条上结满蛛网。他们所在的位置在这个房间里似乎也是隔断出来的一个小区域,两道铁栅栏分别抵在两边的墙上,只在中间留出一个缺口。在这个区域的正中间,有一张高高的桌子,应是让人站着使用的。此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个区域其中一侧的小木门,门板上的铁条扭成火焰的图案,门洞矮得祢莱也要当心磕脑袋。

“哎哎!你看……”尼酒拉拉祢莱的衣角,然后指着他们刚刚通过的门。

他们在通道里的时候就确认了,门的另一面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而这一面不一样,金属的门板上铸出一个奇异的面孔,有着长长的脸和依稀可见的鳞片纹路,犄角扭出漂亮的弯弧,眼神中充满威严。祢莱光顾着看这里的大体环境,直到尼酒提醒才发现这个铸像。

“这是龙的头吗?”祢莱问。这头像和那些古老故事中描述的龙太过相似,反而让她不敢确定龙是不是真的长这个样子了。

“姐,别问了,”尼酒皱起眉,“咱们见过的龙的数量是一样的,还死了百八十年了。”

祢莱没有再问。尼酒说的是对的,他一个从来没出过远门,整天窝在酒馆里的人,怎么可能见过活的龙呢?

“不过应该是的吧……你看那些老故事形容的龙的样子都差不多,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还都是古代种……”尼酒做出了极其不负责任的解释。

祢莱盯着龙头像,龙头像也在盯着她。她不得不承认这个龙头像的铸造水平十分高,那活灵活现的样子令她毛骨悚然。但她又觉得这个龙头像好像不太对,和她认为的应该有的样子有什么不同,却又说不出不同之处在哪里。

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的震动传遍了这处房间。头顶的破布条晃动着洒下大量尘埃,金属门……甚至这里的每一块石砖都在密集地颤动着,支撑金属门的树干也发出嘎吱嘎吱的哀鸣。

尼酒原本就坐在地上,受到的影响小一些。而祢莱是蹲着的,被震倒在地时自然忍不住失声尖叫。

可没想到尼酒叫得比祢莱还惨。他抱头蜷缩,发出的哭喊犹如杀猪,大致的意思是先承认了私闯府邸之类的错误,然后祈求某不知名人物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最后又向着不知哪路神明祷告,望其发发善心救他一条狗命。

祢莱也不知道这场震动是由什么引起的,但显然尼酒祈求的那些对象不可能出现来原谅或者拯救他们,喊得再响也不过是浪费口水和吃更多的灰尘。她确实钦佩尼酒死了也要说废话的顽强精神,但她并不想以此为榜样。

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里。这场震动没有轻易停下的迹象,不久后可能会摧毁这处房间,进而将他们活埋。他们没有时间仔细探索了。

祢莱挣扎着爬向铁栅栏的缺口,途中就是那张高高的桌子。高桌是固定在地面上的,祢莱跌跌撞撞地靠到上面,正好能以其作为支撑站稳脚步。桌子上似乎也雕刻着某种奇异的东西,长条形的图案呈螺旋状将桌子围绕,但她无暇细看,一站稳就举起触发器照亮前方的路。

铁栅栏的缺口前有三阶台阶,台阶下是低于他们所站位置的一大片场地。随着触发器抬高,许多怪异的石像在两边的墙上显现出来。石像约有半个人大,前后之间隔开一米半,在房间两侧左右对称,安装的位置比较高,让人可以从下面通过。石像雕刻的似乎是龙的样子,不过可能是为了保持整体的牢固和完整,对龙的形象进行了一定的简化。而这些石像在这里静止了不知多少年,一直俯视着这里触目惊心的场景。

密密麻麻的破布团堆满了整个场地,相互之间严丝合缝,没有任何可供行走的空隙。他们和通向矿脉大堂的通道里的那些人一样,额头贴地跪倒着,区别只在于不是每个人都有斗篷,有的只是在头上披了一块布。他们似乎没有资格进入通道,只好在这里惶恐地挨在一起,以献上他们微不足道的敬意。现在这场震动让他们从僵硬的姿势中解脱出来,他们抖落一身的灰尘,如惊蛰的虫群般骚动起来。

祢莱看着这一幕几乎无法呼吸。喀嗒喀嗒的骨头碰撞声从四面八方袭来,好像所有人都醒过来朝她低语,要把积压已久的怨气发泄到她的身上。

咽了一口口水,祢莱回头走向尼酒。

阶梯下的路显然是走不成的。那些尸骸挨得如此紧,他们在震动中本就脚步不稳,贸然冲过去一定会和白骨滚成一团,连方向都辨不清。

那么他们可以走的路,就只剩下那扇小木门了。

祢莱扯起尼酒的胳臂,把他往小木门前拖。尼酒害怕得两腿发软,没两步就扭动着要往地上倒,本来没一会儿就能跨越的距离,愣是耗费了祢莱大半的力气。

不幸的是,小木门还上着锁。祢莱气喘吁吁但也知道没有休息的时间,只能调动起剩余的力气拼命踹门。

木门的门板是由几根木条组成的,这些木条又用铁条固定在一起。在祢莱的猛烈踢击下,铁条扭曲变形,但没有断裂,这道门和这把锁依然顽强地阻挡着他们的道路。

金属门哐当一声沉到了底,再也听不到树干的哀鸣。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大概是墙上的石像掉下来,骨头被砸碎的声音夹杂其中。这些噪音都让祢莱越加急躁。

但她几乎没有力气了。木门受到的损伤已经很大,可接下来的每一脚都比前一次效果更小。她对自己能否在大难临头之前踢开这扇门万分担忧,而尼酒却傻坐着什么都不干。

终于,她憋不住自己的怒气了。她揪住尼酒的衣领,对他高声大吼:

“你多少帮点忙啊!没用的家伙!”

尼酒眼中满满的都是恐惧,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祢莱。祢莱的吼声好像比所有的噪声加起来还要大,迅猛地从他的耳孔中灌了进去。

就在祢莱快要被那可怜的眼神打动而心软的时候,尼酒却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一咬牙,退后两步,闭上眼睛,不顾一切地朝木门撞了过去!

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后,尼酒的人已经到了门洞的另一边,趴在门板上扭得跟条虫子似的。原本木门的各处就已经脆弱不堪,被尼酒没头没脑地一撞,门锁和门轴都断裂开来,整个门板倒了下去。

在惊讶之余,按道理祢莱还该夸尼酒一句,但现在还是先离开此地为妙。正对应着门洞的小巧,门后的空间也非常狭窄,祢莱一脚踹在尼酒屁股上,催促他往里爬。

门后是螺旋上升的阶梯,狭窄的空间仅容一人弯腰攀爬。

尼酒觉得祢莱太不知道体谅他了。这个阶梯间这么窄,祢莱还一直催他。他已经不顾形象地撅起屁股,都四肢并用了,还能怎么快呢?

但对祢莱来说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她一边爬还得一边留意墙上的裂缝,急得恨不得推着尼酒走。这些裂缝在剧烈的震动下不断扩大,一旦超过某个临界点,就会在阶梯间里引发崩塌,要是前后都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可能会被困在中间,永远出不去了。

不过好在祢莱设想中最糟糕的状况没有出现,尽管发生过两次崩塌,但都在他们后方,没有挡到他们前进的道路。这之后,不知是震动减弱了还是他们远离了震动的中心,螺旋状的阶梯间内逐渐平稳下来。

祢莱正要叫住尼酒。她打算暂时停止攀爬阶梯,先一起理清现状。没想到还没叫出口,尼酒自己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祢莱刚问出口,就见一个大屁股朝她坐过来,“哎!你不要后退啊!”

尼酒的脸从他的胳肢窝下面露出来,脸上写满了不安:“好像……出去了……”

“出去了?到外边了?还是……”祢莱那叫一个急。尼酒这家伙说个话都不表达清楚,鬼知道他说的“出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外面一片黑,还是闷闷的……”

闷闷的?那就是说还在室内咯?祢莱只能这么理解。她叫尼酒出去看看,毕竟不能一直堵在这里。

可尼酒又犯怂了,他畏畏缩缩的不愿动:“呃……确定吗?外面黑黑的……会不会有危险啊……”

祢莱很想一脚踹在尼酒屁股上把他踹出去,可以她现在的姿势确实不方便这么做,只好尽量给他勇气:“来,触发器给你……不要弄丢哦!你去照亮那外边,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啦!千万不能弄丢!很重要所以我要说两遍!”

尼酒接过触发器,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往前爬出去了。

祢莱松了一口气。要是尼酒一直不肯前进,她可能要在这里堵到天荒地老,长时间弯着腰的话,她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可是吃不消的。她走出阶梯间的第一件事就是舒展腰肢,以缓解腰部的酸痛。

触发器被尼酒拿在手中,惨白的光照亮了这个新的房间,空气中的尘埃围绕着这两位不速之客缓缓飘动。

祢莱倒抽一口冷气,打了个寒颤。

倒不是因为这里冷,她打寒颤的缘由在于这个房间的墙壁。

这个房间比较小,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在光照下一览无余。但一来到这里,不管是谁都会立刻将视线投向墙壁。

满满的浮雕,用大块岩石雕刻出来的浮雕占满了墙壁,或者说巨幅浮雕本身被作为墙壁立在了这里。这些浮雕线条凌厉,下刀凶狠,空间感强烈,极具视觉冲击力。但奇怪的是,雕刻者在美感上着力甚少,反而让浮雕透出一股军工产品的气质,连触发器的光打出的阴影,都像刀尖般寒气逼人。

“那边还有扇门。”尼酒指指房间的尽头。那里有一扇似曾相识的木门,只不过这次没有上锁,可以隐隐看见漆黑的门缝。

但祢莱的注意力不在门上。她指指浮雕,问尼酒:“你知道这些浮雕是什么意思吗?”

和进入这里以来看到的很多东西一样,浮雕上也出现了那个特殊的元素,龙。祢莱自觉对这一元素缺乏了解,可能不如尼酒能解读出更多的东西。

尼酒煞有介事地看了一圈,然后作出了简短的回答:“不懂。”

祢莱已经不想说什么了。看来猎龙人似乎不解决艺术问题,还是她自己来比较靠谱。她凑近浮雕,让尼酒帮她照明,好看清浮雕上的细节。

浮雕一共有六幅,左右各三,其中有两幅可能是在刚刚的震动中摔落下来,变得四分五裂,无法辨认。祢莱把剩下的都看了,而且看得非常仔细。尼酒在旁边干举着触发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聊地抖脚、用鞋尖画圈,都快把鞋底磨穿了。

终于,祢莱长出一口气,看完了。

“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晦涩的东西呢,这表达还挺直接的。”祢莱咧开嘴,眼中都是求知欲被满足时的兴奋和激动。

“这是找到藏宝图了吗?要是有财宝挖我还有点力气……”尼酒放下手臂,一脸痛苦地活动肩膀。

祢莱白了他一眼:“年轻人怎么总想着钱呢?有大好的时光就去找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做嘛!”

“哦……哦。”尼酒结结巴巴地答应,也不知道在答应什么。

“唉……把触发器给我,”祢莱急于分享自己得到的新知识,便从尼酒手中夺过触发器,自己动手照明,“这些浮雕呢,可能是记录了这处建筑的来历。你看,这应该是最早的。”

她走到其中一处浮雕前,指着墙壁的高处。那里有一团凌乱的图案,占据大片面积,非常引人注目。

“这一团应该是在刻画‘龙’,”祢莱开始解读,“占的面积很大,头顶就是云。而且云都被它吸引,向着它聚集。这可能是在说明龙有影响天气的能力。这个时候,雕刻的人应该不是很了解龙的具体形态,虽然可以大致看出翅膀、尾巴之类的部位,但拆开来看就是一些锋利的线条,就跟很多刀片混在一起似的。”

尼酒抬头看着这一团“龙”。在被卷动的云间,就如祢莱所说的那样翻滚着一团扭曲的刀片。遗憾的是,以他的鉴赏水平并不能认出哪一部分表示翅膀,哪一部分表示尾巴,也许那个雕刻的人只在很远的地方见过龙,只能用这种抽象的方式来传达出他的想象。那些刀片全都绷成十分有力的样子,好像一弹动就会伤人。

“其实龙不是什么邪恶的动物。至少不全是。”尼酒说。

“嗯?”祢莱惊讶地看着他,“怎么突然这么说?”

尼酒意识到他的话题有点跳跃,连忙补充说明:“那个人一定觉得龙很凶恶吧,随便动动就有人要倒霉。其实龙和其他动物也没那么大差别,就是大了点……你觉得呢?”

“我可不觉得。”祢莱否认,她从尼酒发表观点开始就一直盯着他,“不过你的想法挺好的。先看这下面。”

祢莱指的位置从高处移到低处,那里有一些小人摆出各种各样的动作。

“你看龙下面这一层,高高低低的应该是代表山,山前面凹凸不平的这一层,或者说这层最上面的这条线代表地面,而人在地面之下,位于这块浮雕的最底端。这里应该是有两层意思。第一,这里的人缩在地底。我们现在就是在地底嘛,可能我们走过的那条裂谷就是这凹凸不平的一层了。第二就是,在这里龙的地位比人高,人对龙产生了崇拜心,下面这些人的动作应该是一种祭祀行为。”祢莱的手指顺着代表地面的线条划过。

尼酒看着那些小人,发现他们都戴着尖尖的帽子,立刻想起通道里那排得长长的队,和他们破破烂烂的斗篷:“你是说那条路上的那些人……那些破布包都是那条龙的信徒?”

“这种事情不应该是你比我懂吗?我之前就有这种猜测了,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祢莱露出得意的神色。

可尼酒还是难以接受:“龙是有很强的力量啦,但就算供起来,它也不会给你什么的……最多让你变个杂种。”

祢莱耸肩:“那就不是我能解释的了。宗教嘛,完全靠理智去理解总会觉得很奇怪的。这后面还有呢,跟我来。”

说着祢莱把尼酒领往下一处浮雕。

在第二块浮雕中,龙的形象清晰了许多,而且不止一处,左右两边都出现了龙的形象。

“这里的龙就清晰很多了。雕刻的人应该是近距离看到过龙了。虽然雕刻了两头龙,但我觉得这并不是说龙有两头,而是在表示一个过程。第一头龙张开翅膀,像一个十字一样飞行。注意这里是地底,就跟前面一样,用凹凸不平的一层来表示。我说这里可能是我们走过的那条裂谷,就是因为目前我们经过的地方,只有那条裂谷可以让龙飞行。接着到了这一边,龙收起翅膀——你可以看到这里单独刻出来的一层翅膀,它像箭头一样扎进山下的洞里。就是我们钻过的那个洞,里面是有水的,但不是原先就有。你看这个角落里,有很多小人在挖通道,通道连通到这种波浪状的线条。这应该都是水,水通过这个通道涌进那个山洞,龙就一头扎进水里。”

尼酒努力想象着那头龙还活着的时候,是如何从空中降下的。它穿过云层,俯冲向一片开阔的乱石岗——大型的龙总喜欢将自己的着陆点清理干净。那里有一条裂谷——它曾经在那里磨过爪子,好让裂谷足够宽阔,这样它就能快速地回到自己的矿脉大堂。但是裂谷对它的翼展来说还是太窄了,所以它在即将撞击地面的时候突然转体,以平行于岩壁的姿势冲入裂谷。裂谷的尽头就是通向矿脉大堂的洞穴,有人将地下水引入其中。龙只需要在洞口收起双翼,就能顺利地滑入水底。当然对它来说这水也太浅,但它以矫健的身姿一扭就冲出水面,轻松地落在矿脉大堂中。

“不过我不太理解,为什么这些人要给龙引水呢?就算没有水,龙也不可能一头撞死吧?”祢莱咬着嘴唇,提出令她不解的问题。

“大概是因为龙喜欢水……我瞎猜的啊!“见祢莱当真了,尼酒连忙澄清,”不过龙总得喝水吧?附近有水就不用经常出去了……再说每次回来都要在石头上一阵磨,总不会舒服的吧?”

“倒也不是不可能,”祢莱却没有轻易否决他的猜测,“实际上在这里人的地位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低。你想想看,要把地下河和山洞连通,肯定是一挖通水就涌进来了。那最后一铲子由谁来挖呢?”

尼酒想到了,瞪着眼睛不说话。

“恐怕最后挖到地下河的那几个人,就当了那片水域的活祭……吧。”祢莱幽幽地说。

尼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还喝了那里的水……可能水底下还沉着当初挖洞人的骨头呢,他这岂不是真的分了一杯羹……

“唉,不跟你开玩笑。这边还只是推测,去看那边……“祢莱领着尼酒走到第三块浮雕前,接着说:“这边可就是动真格的了。”

第三块浮雕非常简单,在中间的是一头巨大的龙,比第一块浮雕上那头龙占的面积还要大。龙将自己盘起来,让额头和尾尖靠在一起,最后又用宽大的翅膀覆盖身体,似乎是陷入了睡眠。龙的上方雕刻着许多菱形的凸起,呈环状分布,应该是表示矿脉大堂的穹顶。而在浮雕的一角,一些突出的方块围成半圈,方块上雕刻着的,是人体。

没错,人体。一些人被赤身裸体地固定在这些方块上,固定的方式是在肩膀、手脚处打上钉子。雕刻的人似乎对这一点颇为在意,甚至不惜冒着石料碎裂的风险,直接将铁钉打在了人体的相应位置。这些人体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痛苦,只是麻木地睁着眼睛。在半圈方块中间,有戴着斗篷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排成队,做出他们已经很熟悉的那种跪地姿势。在队伍末尾有一个高大的人抬起一扇门,上面刻着一个龙头。

“哦!原来龙是这么睡觉的啊!”尼酒作恍然大悟状。

“看这边!这边才是重点!”祢莱一脸不爽地指指那半圈铁钉,“这些应该就是我们离开矿脉的时候翻过的那些石桌了。当时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现在看来应该是用来放祭品的。宗教信仰的对象往往是神明,信徒总要向神明上供吧?这里的人可能是将那头龙当作神明了。那什么祭品才最配得上我们伟大的神明呢?跟我们一样的人,总够有诚意了吧?”

“龙又不专门逮人吃,”尼酒勉强地笑,“人家一倒头就不知道睡多久,醒来吃早饭总得多吃点吧?龙域里那么多大块头能吃,为啥非要吃这种只能塞牙缝的小动物……”

“也许人家懒得出门呢?”祢莱也忍不住换了腔调,“我只是说在这里人命如草芥,毕竟挖个地下水都能随手送活祭品。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前一会儿还跪着一起祷告呢,后一会儿自己就躺在祭祀台上了。”

“有这么夸张吗……可是这些人没有戴斗篷啊?“尼酒挠挠脖子。

确实那些被钉在石桌上的人都没有戴斗篷,但他们本来就是赤裸的,连衣服都没有更别说斗篷了。

“也许有去壳服务?”祢莱不耐烦地说。

“可是……”尼酒依然不依不饶,“他们看起来都很正常啊,不是向着杂种变异了才戴斗篷的吗?”

尼酒的问题像一击重锤打在祢莱的脑门上。祢莱愣了一下,立刻重新观察起那些被钉住的人,末了又疯了一样地跑回去看第一和第二块浮雕。

“怎……怎么了?”尼酒一直紧跟着祢莱,祢莱那突如其来的疯癫表现让他心虚得不行。

祢莱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被尼酒问起,才开口:“我可能犯了个错误。这里应该不止一种人,除了那些龙的信徒以外,还有一种被奴役的人。你看抬起龙头门的这个人,他是戴斗篷的,他的体格和那些被钉住的人完全不同。而且你觉得正常人有可能单独抬起那扇门吗,这可能就说明了,那些信徒的体格远远超过正常人。所以信徒们能凭此欺压奴隶,挖通地下河和被拿去当祭品的都是奴隶,甚至,我估计……”

她在这个浮雕陈列室中环视一周,打了个颤:“雕刻这些浮雕的也是奴隶。你倒是说对了,虽然不是由龙直接导致的,但雕刻的人确实是因为这些事而倒霉。”

“哈,也许我还挺有天赋的……”尼酒干巴巴地说。他不知道雕刻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但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人的冤魂一定还停留在这里无法散去吧。这么想着再来看这些线条凌厉的浮雕,那股肃杀之气仿佛比先前更甚了。

“你对魔法帝国时期,或者盖安凌分裂之前的奴隶的状况有了解吗?大概和那个时候差不多吧。“祢莱环抱着双臂,“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那个时期的,要是的话时间可有点长了……也有可能是这里环境比较封闭,所以原始状态保持得更久。要是在现在,随便杀死奴隶可是要判刑的。”

尼酒一脸茫然。他从来没有深入考虑过奴隶的问题,对他来说,奴隶这个词,只要不是套在自己身上就无所谓。他对历史也没有什么了解,不知道原来不同时期的奴隶待遇还有不同。但他现在没心情学习,这个阴森森的地方让他浑身不舒服,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祢莱按着额头,眉心紧锁,“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但一直以为是自己想太多。现在想想还是太怪了。我们看到的那个龙头骨是有三只角吧?但是这里……不管是门上还是浮雕上,都看不出来有三只角啊……第一块浮雕太模糊就算了,但是后面两块都雕刻得很仔细,没道理会漏掉这么明显的特征啊……”

就在祢莱产生出两龙相争之类的猜测时,尼酒突然反应过来:“啊!我忘记说了!之前我在看那第三只角的时候,发现那好像不是角,是一根插在上面的什么东西……”

祢莱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结果尼酒竟然这么告诉她,她看向尼酒的眼神中甚至泛出了恐惧,两边的咬合肌狠狠地鼓了起来。

她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尼酒继续说下去,另一只手不断地揉着额头:“等等等等……嘶——你看我们现在还回得去吗?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当时不说呢?这也能忘……”

“我想跟你说的啊!但是你突然叫我看那个……那个撸断手的仁兄,问我他是怎么死的,我就忘了嘛!”尼酒看不清局势,第一时间辩解。

祢莱看都不看他,死死地盯着地板,口中碎碎念不断,什么珍贵的研究材料啦,这次冒险功亏一篑要归罪于谁啦,最后在表达了极度疲惫的心情后,又对自己强调了一遍坚持不懈的研究精神,决定打起精神看完最后一块浮雕。

“还看啊?不走吗……”尼酒别的没听懂,就听懂最后一句。

“不走,只剩最后一块了。怕?给我忍着。”现在祢莱完全不心疼尼酒了,头也不回地走向对面的墙壁。

这下就是尼酒也隐隐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只得灰溜溜地跟上。

对面原本也有三块浮雕,现在两侧的都在震动中摔碎,只剩中间的一块可以辨认。根据推测,浮雕之间应该存在着时间上的联系,但如今中间出现了断层,最后的结尾也不可得知。这孤零零的一块浮雕没有承上没有启下,确实看不出多少信息,也就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这块能看出的就少了,我尽量解说一下。场景很陌生,应该不是我们经过的任何地方。这些戴斗篷的人在守着背后的什么东西,我猜测就是在防止人进入这座地下建筑,因为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在山谷里,山谷这样的地方总是易守难攻,很可能这处地下建筑的正门就在山谷里。对,我们八成是走了后门,你也看到了,那些开凿痕迹也不像有让人走第二次的打算,那条路应该只有龙会走……然后,就是这个人……”

祢莱指着浮雕上的一个人,这个人的脸被利器划得面目全非,身体部分也被敲得满是裂纹,几乎看不出什么外貌特征。这样的人足有三个,全都遭到了人为的强力破坏。其中祢莱指的那一个是幸运的,只是被那些戴斗篷的人手持长矛等拦住了去路。另外两个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其中一个扑倒在地,身上插满箭羽,奄奄一息。另一个人被几杆长矛插到空中,恐怕已经断气了。

“这应该是……入侵者,至少对那些戴斗篷的人来说是这样的。而且可以看出,他们对入侵者非常痛恨,所以这个浮雕上都是划痕。”祢莱尽量分析,但也仅此而已了。从这块浮雕上看不出这些入侵者的目的,也看不出他们的身份,剩下能探索的就只有房间尽头那扇门了。

刚刚犯了错,尼酒硬着头皮听完祢莱的分析,大气不敢出。现在总算是把注意力从浮雕转移到了出路上,他自然是精神一振,几步小跑就到了小门前。但他不主动去开门,只是在旁边候着,等祢莱过来。

“怎么?跑得挺快,没胆子开门了?”祢莱不慌不忙走到尼酒面前,嘲讽他。

“你不也说可能有危险嘛,我当然是要牢记大姐的提醒的。”尼酒一脸乖巧。

“嘁。”祢莱不屑地把尼酒往旁边推开,然后拉住门把一用力,自己迅速退到侧面。

门开了,没有发出机关之类的声音。

祢莱缓缓地移动到门前,依然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但已经能看到门里面的东西了。

尼酒还站在墙边,看不到门里面有什么,只看见祢莱眼也不眨地盯着里面,忍不住问她。

祢莱不作声,只是朝尼酒招招手。

尼酒跑到祢莱后边,越过祢莱的肩膀往门里面瞧。

只见在一个狭窄的小房间里,中间放着一张椅子,一个人端坐其上,面向门外,只是垂着头颅,戴着帽子。背后原本应是一扇窗户,现在玻璃已经碎裂,石头和泥土全都从窗口挤进来,在窗下堆成小山。

“这个人……是死了吗?”尼酒小声问。

“你在这里见过其他的活人吗?”祢莱抛出反问,然后朝门口走去。

在进门之前,她进一步检查了房间两侧,确认除了水桶、棍棒之类别无他物后,才招呼尼酒一起进去。

首先关注的自然是坐在椅子上的人,但靠近看了才知道,准确来说这个人并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被“钉”在椅子上。

椅子非常厚实,有扶手和搁脚板,但显然不是为了让人坐着舒服而设计的。在两侧扶手上各有一根螺钉,搁脚板上也有两根。这些螺钉贯穿椅上人的手脚,然后一直拧到木头深处,将其固定住。在这个人的肩上还有两个又宽又扁的钉头露出来,但肩膀没有被固定住,只是将两根短钉从肩胛骨上方打入以制造痛苦。看来这个人不单是死了,还死得很凄惨。

“真是奇怪。”祢莱绕着这个人看了几圈,喃喃自语。

“怎么了?”尼酒站在一个让他觉得比较安全的位置,看祢莱转圈。这里到处都是死人,他有点精神恍惚。

“这个人很奇怪啊。虽然这里的死人确实多,但这个人是目前唯一一个有遭受虐待的痕迹的。”祢莱把椅上人的帽子摘下来,下面是很正常的圆滚滚的头骨,“而且他穿的衣服也很独特。这件衣服的材料是动物的皮毛,用特殊的药水加工过,很适合野外行动,帽子也可以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这个人一定经常在野外长途跋涉。”

“而且是个普通人?”尼酒问。

“谁知道呢,从骨头来看确实是普通人,但普通的人会被抓到这里拷打?”祢莱转身看了看墙边的各种东西,“那个水桶是在人晕过去的时候倒水用的,棍棒可能是用来殴打?还有些铁钩绳索什么的……这里应该是行刑室吧。”

“行刑?”尼酒露出疑惑的表情。

“是啊,那些戴斗篷的人……也只有那些人了吧,他们把人带到这个地方,用某种残忍的方式处死,也许还从中产生一种神圣的仪式感……”祢莱露出厌恶的表情,“不过为什么要把行刑室造得这么靠近地面呢?连窗户都有了嘛,也许以前就是在地面上……“

“不对啊!”尼酒突然打断她的话,“这个窗外应该是那头龙的老巢啊!”

“啊?”祢莱傻眼。她快速地在脑中搜索了一遍,找不到有什么依据能推导出尼酒的话。

“还有这里也不太像是行刑的地方啊,刑上完了,人没死要放人走,人死了也不会把尸体留在这里吧?”没等祢莱想通,尼酒又说。

这回祢莱听懂了。刚刚经历过的一切,从龙头门口的景象,到他们一块块看过的浮雕,全都在瞬间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对对对,这里确实不是行刑的地方!”祢莱拍着脑门,“在人群的注视下,通过那扇低矮的小门,沿着狭窄的阶梯一直往上,然后看到那些吓人的浮雕,最后还被钉在椅子上,背后就是那群人伟大的神……这些都是在给人心理压力啊!这里应该叫做……审判室!那些杂种为了从这个人口中逼问出什么,就不断地给他制造痛苦。而且审判的人离开之后,这个人可能还没死,但是没人来管他,他就只能活活痛死在这里……”

“嗯嗯……”尼酒本想多说点,但见祢莱咬牙切齿,还第一次直接用“杂种”这个词来称呼那些斗篷人了……他只敢如此表示一下认同。

“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就能确定这扇窗户外边是那个矿脉大堂呢?”祢莱稍稍消气,又不解地问。

尼酒一听祢莱还没懂,急忙站到破破烂烂的窗户前,伸开双臂不断比划:“这外面就是矿脉大堂啊!站在这个地方,应该能看到那头龙的!”

祢莱突然明白了什么,蹲下来仔细观察从窗户掉进来的泥土。泥土很新鲜、湿润,就像刚从花园里翻起来的一样。

“可能是刚才那场震动导致矿脉大堂塌了……那些疯子,居然就站在这里看那头龙……”祢莱看尼酒的眼神也变得像看怪物一样:“你是说……我们绕了这么多圈,你还能认出我们在什么位置?”

“可以啊,”尼酒很自然地点头,“这个方向就是那扇龙头门,这个方向有很多猎手在睡觉……”

看着尼酒四处乱指,祢莱有点头晕。她几乎忘记尼酒才是领路的人了,想不到这个家伙不显山不露水,还有这种本事,总算猎龙人这个词没白挂在他头上。

“那你说不说得出,我们现在离地面还有多远?”祢莱急切地问他。现在看来他们要回到地面可能还困难重重,毕竟审判室这种东西总是趋向于封锁和隐蔽,不太可能会有别的出口……

尼酒面露难色:“这……怎么说得出来啊……你想啊,地面就不是平的,头顶上是个谷地还是座山,差别很大的啊!”

“也是……”祢莱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眼帘低垂。

现状不容乐观,她把手指插到头发里,手掌按着额头,脸色有点难看。在这沉默压倒一切的时刻,她真害怕尼酒突然问他“现在这么办”,因为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偏偏尼酒还就这么问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祢莱舔舔嘴唇,发觉自己也有点渴了,这到底是经过了多长时间呢……我要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吗?之前的阶梯已经因为坍塌被截断了,审判室的周围显然不会有别的路,窗户外的石头泥土也堆得结结实实,咱们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唉……都怪我,是我拖着他硬要往这么深的地方走,搞得现在两个人只能在这里等死。在这种密闭的环境中,可能很快他们就会死于窒息……

等等,窒息?

祢莱猛地吸了一口气。虽然闷,但这里的空气一直足够人呼吸。

这就奇怪了,他们经过的地方几乎都是密闭的空间,不说在爬上阶梯前,那扇小门上着锁关得严严实实,到了尽头又是一扇开不了的窗户,就算窗户早就破了,现在也被泥石堵上,理应他们的呼吸会越来越困难。但事实是并没有。

祢莱终于想到,一般来说地下建筑肯定是需要通风管道的,毕竟在这里生活的还是人,就算龙不需要呼吸,人还是需要的。这个地方的空气一直能得到补充,就说明一定有哪个地方是和外界相通的!

在房间里搜索一圈,祢莱最终将视线锁定在了天花板上。那里有一块镂花,就对着椅上人的头顶。她很想看看镂花上面是不是还有空间,如果有,那这里有极大可能就是一个通风口。

但尴尬的问题来了,她根本够不着天花板……

一气之下,祢莱做了一件吓坏尼酒的事。她一把抓住椅上人的肩膀,往下用力一扯。

原本这副骨架就是靠衣服支撑着,现在被祢莱一扯,脑袋是直接飞了,手腕处直接断开,脖子以下的部分从衣服里滑出来,噼里啪啦撒了一地。尼酒吓得往后一跳,差点踩进水桶里。

一瞬间祢莱产生了愧疚的心情,但她现在根本无暇顾及。活人要求生,死人哪有挡道的道理?所以她狠心用脚抹开留在椅子上的骨头,然后跳上椅子,凑到镂花下仔细瞧。

“你要干什么……”尼酒弱弱地问。

“我们可能需要打个洞。”祢莱如实回答。

打洞?我们又不是老鼠……尼酒想。

触发器的光照不到很高处,但已经能让祢莱确认到镂花上方的空间,这就足够了。她欣喜地呼唤尼酒:“哎!也许能从这里上去……你在看什么?”

只见尼酒蹲在倒地的骸骨旁,从地上捡起一个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祢莱问。

“一个小册子。”尼酒把他捡到的东西举起来给祢莱看。那是一本皮封的小册子,似乎是从那个死人的衣服里掉出来的。

“你先收好吧,”祢莱挺想看看册子上写了什么,但现在脱离这个地方更加重要,“我要想想看,能不能从这里出去。这上面很可能是通往外面的,虽然看不到光亮,但我估计只是被树叶啊、泥土啊什么的盖住了。”

她开始思考手头能用的东西。如果能供应上水的话,可以考虑再种一棵树,让树顶破镂花,然后他们顺着树干爬上去。但他们已经很久没喝水了,渴得要命,现在是真的连尿都尿不出来,这个方案只能作废。另外,倒确实是有让岩石变形的魔法,可以驱使岩石为他们打造一条通向地面的路,前提是她会使用这种复杂的魔法……

最后,祢莱打定了主意。她拔掉椅子上的螺钉,在椅子上横躺下来。宽阔的椅子正好可以让她把蜷缩着脚的自己塞到两侧扶手间,躺下来面朝天花板。

“等下我会暂时抹掉照明魔法,所以要黑一会儿。你过来,”说着祢莱已经掏出十字弩,将普通的握把拆了下来,“你把一只手伸到我的腿弯那里,另一只手托住我的后背……严禁乱摸啊!等会儿听到弩矢发射的声音就……抬起我赶紧后退!不然可能会有很多石头砸下来……把你后面那堆骨头踢开!”

“……你确定吗?”尼酒忸怩着不太情愿。

“你还想不想出去了?等出去了请你吃大餐!”

尼酒一通清理,可怜的骸骨就像垃圾一样堆到了墙角。随后他按照祢莱的吩咐,用两只手托住她的身体,并做好随时带着她后退的准备。

祢莱深吸一口气,临出阵心里又有点没底。她的计划是,用搭载了特殊魔法阵的弩矢一举击穿镂花,不管上面有什么都会被魔法制造的狂风顶开。问题在于风过后,总会有一些东西顺着管道掉下来,到时候她这个待在正下方的人就遭殃了。所以她将带她逃离险境的任务交给了尼酒,尽管这个执行任务的人不怎么靠谱。

祢莱看向尼酒。尼酒紧闭着嘴唇,目光闪躲,托在她身下的两只手臂也僵硬得跟木棍似的。

她突然明白了尼酒为什么不情愿做这件事。这个胆小懦弱又没有自信的大男孩,总不愿和人靠得太近,总害怕一与人有直接的身体接触,被掩饰的那些缺点就会像决堤一样涌出来,别人就会嘲笑他。

看看尼酒的脸,这小子也是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了。尼酒本不需要离开安逸的酒馆的,但她却把尼酒带了出来,而且直到现在尼酒都愿意和她共同赴险……她一定得把尼酒从这里带出去才行!

想到这里祢莱豁出去了,她把手臂缠到尼酒的脖子上,一把将他的脸拉近。

“想摸就摸吧!随便摸!我是说你这胳臂都是骨头,硌得我疼!不如活动两下……”说着祢莱又凑上去,用嘴唇在尼酒脸上蹭了一下,“再送你一个大人的吻!作为交换,姐姐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光明随着祢莱的话音一同落下,尼酒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到一阵金属机关发出的响声。祢莱正在将触发器更换到十字弩上,而在这之前她一直让十字弩紧贴着椅背,以椅背为参照,确保安装触发器后瞄准的方向不会出现明显偏差。

尼酒掂了掂手臂上的分量,估摸着到时候要用多大的力。祢莱的身体锻炼得挺好,但由于体形较小,体重终归有限,他努努力还是能抱起来的。

祢莱的话并没有让他的心里产生太大的波动。如果换个人对他说同样的话,他大概会很乐意当真的。但以祢莱的身材……就算祢莱说让他随便摸,那也得有能供他摸的呀。他很想开口表达一下对祢莱身材的鄙视,但又怕听漏了重要的声音,便什么都没说。

话说脸颊上残留的触感也太轻微了,这根本不能算吻吧?尼酒又在心里吐槽。

“准备好。”祢莱的提醒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她呼出的气几乎喷在尼酒的脸上。

尼酒调整了一下脚的位置,确认姿势良好,随时可以带着祢莱后撤。

安装弩矢、弓臂弯曲,这些声音在黑暗中都清晰可闻。随后,弓弦猛地复位,弩矢发出了急促的破空声。

“走!”祢莱只喊出一个字。

与此同时,尼酒抱起祢莱,脚下用力一蹬,利用反作用力退开了一大段距离。这是一次潇洒的后撤,但着地不潇洒。倒退的势头根本止不住,再加上祢莱的体重,尼酒的屁股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一连串重物落地的声响仿佛砸在尼酒的心头上,祢莱还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他脑袋里一片混乱,只顾得上发出“嘶”的声音来应对屁股上的疼痛。

突如其来的亮光晃得尼酒睁不开眼,他隐约看见那张钉死过人的椅子,石块和泥土在其周围堆成小山,几乎将其掩埋。祢莱手持触发器走上小山丘顶部,一脚踩在椅背上,抬头张望。

起风了,尼酒能感觉到。祢莱就站在风口,风吹起她淡黄色的长发,像是托起了一层黄色的轻纱。她回过头来,朝尼酒竖起大拇指,如果不是她的脸上沾满了灰,这一定会是很漂亮的一幕吧?

“干得好!”祢莱高声说。

视线渐渐清晰,但尼酒还是不知道祢莱在夸他什么。他干好什么了?

在祢莱头顶,原本的镂花已经完全被毁掉,只留下一个大洞,而在小山丘周围,仔细看就能找到很多镂花的碎块。尼酒揉着屁股,纳闷地爬上去,站在祢莱旁边朝头顶看。

管道比较狭窄,只堪堪够一人通过。虽然光无法直接投进里面,但在极高的地方,确实有一块光斑,离得是那么远,却又比这一晚的任何时候都要近。

尼酒明白了祢莱的意思,但他还有一个问题。

“我们怎么上去?”总不能爬上去吧?

“不会让你爬的,就算你爬得动,也来不及了,”祢莱看着天花板,“刚才那一发对天花板的伤害有点大,这里可能也要塌……”

尼酒又抬头看,这次他看到的是天花板上的裂痕,这些裂痕以通风管道口为中心,正在逐渐扩大,不知何时就会引起一场垮塌。

“姐带你飞上去!”祢莱说着开始绾头发。

飞?姐,我还没变次代种呢你先变?都能飞啦?尼酒的眼睛瞪得老大。

显然祢莱不可能跟尼酒想的那样长出翅膀带他飞,她展开一张新的魔法卷轴,上面奇特的图形在白光下发出漂亮的反光。

“这个魔法可以让我们在空中移动。我也不是很了解原理啦,也许是控制风什么的……总之就是可以。等会儿你就……”祢莱戴上斗篷,看看尼酒,又看看自己,“抱着大腿吧,上面太挤了。”

尼酒看着祢莱朝他伸出的一条腿,没有动。

天花板发出碎裂的声音,一些碎屑掉在了尼酒的肩膀上。

尼酒赶紧抱住祢莱的大腿,像一只倚着树干瑟瑟发抖的猴子。

光明得而复失,祢莱用触发器激活了魔法卷轴。纸张卷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发光的图形将他们围绕。尼酒把祢莱的大腿抱得更紧了一些。

加速度是突如其来的,尼酒的两脚一瞬间就悬空了,但他抱着大腿一点也没有要脱手的感觉。这个魔法似乎将他们视为了一个整体,不会带走一个人就把另一个丢在原地。

除了魔法阵的图形,尼酒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只能从脚在通道壁上的磕碰,来确认他们确实是在上升。除此之外他还偶尔听见一些树根折断的声音,那些挡路的树根统统被祢莱那件斗篷的力量清除。

其实没给尼酒太多思考的时间,光明就像汹涌的潮水将他淹没了。

正是日出,太阳撑开夜的狰狞巨口,在远处的林子上冉冉升起。通红的太阳还不刺眼,柔和的阳光已经抑制不住地冲向最远最高的天空。

卷轴以螺旋状围绕着他们,纸张在风中轻轻飘动。尼酒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眯眼从卷轴的缝隙中窥探日出。

他们刚从那诡异瘆人的地下建筑出来,就有如此美景享用,实在是运气上佳。尼酒抬头看祢莱,发现祢莱也在干一样的事情。

祢莱出神地看着日出,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颊照得通透。她的头发被风吹散,筛着风肆意地飞舞,在阳光下更显轻薄。

“讲道理,这个魔法是能控制的,”祢莱突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但是我不会。”

尼酒已经发现了,他们上升到一定高度,比这里大部分的树都要高之后,就渐渐地减缓了上升的速度。他没说话,看到祢莱裤子上的裂口还开着,就扒开来把脸贴上去。临死之前还能把脸贴到女人大腿的皮肤上,他也算不亏了。

卷轴突然失去力量,散开来软软地垂了下去。也许是因为被水打湿了吧,上面掺杂着魔晶粉末的颜料提前失效,魔法的持续时间脱离了祢莱的预计。

两人惨叫着坠入了下方的树冠中。

男人用手指探了探尼酒和祢莱的鼻息,然后对不远处作出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尼酒和祢莱两个人在树冠里摔得鼻青脸肿,但也托此福,下落的势头得以减缓,落地后只是陷入昏迷,没有生命危险。

紧身衣女从树后面绕出来,手里还牵着一匹马,正是尼酒骑的那一匹。阳光将她姣好的身体曲线凸显出来,有着说不出的诱人美感。

“你是跟他们进去了,就留我在外边当马倌?”紧身衣女扫了一眼趴在地上的两人,一脸不满,“你拿着什么?从那里面带出来的?”

男人拿出挽在背后的双头矛,随手插在尼酒旁边:“给我们的小家伙带的礼物。唉……要是我不拿,他们肯定落在里面了。”

“哼,你怎么没给我带过礼物?”紧身衣女刻薄地说。

“会带的会带的,这不是还没到你的生日嘛。”男人打着哈欠,和紧身衣女擦肩而过,“我先去歇了。你把马拴树上,找个地方藏一下,等他们醒了就走吧。哈——困死了……人老了熬不动夜啊……”

对于男人的背影,紧身衣女只看一眼就回过了头。她伸手摸摸马儿的脸颊,眼睛却好像看着很远的远方。

PS.简直摸穿了天际……由于前段时间项目加急,疯狂外出干活,所以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写。加上这一章还特别长……一拖11月都过半了……

PS2.至此,第一卷的前半完成。后半会有多少字,心里是完全没有B数。如果预计到更新太慢的情况,会在简介加上次回进度(对,在简介连载的就是这个人)。

PS3.可能比较少见,但这个人什么都不求,只想求一点评论,什么都好,所以……客官~留句话再走嘛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