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脉大堂里安静异常,龙骨如尼酒、祢莱这两个外来者侵入这里之前一样,依旧保持着静止。

“这是古代种吗?”祢莱问。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龙骨上,好像要把这难得一见的场景刻在脑海中。

“这么大,应该是的……”尼酒回答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

想不到他们第一次行动就闯进了一头古代种的地盘,好在这里的主人已经死去,只留下一堆白骨。

“我们的猎龙人先生好像说过,古代种都是长着成对的角,不会有第三只角的,是吧?”祢莱话中带笑。

尼酒知道祢莱这是在嘲笑他。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怕了,话中不光带着笑,笑里还藏着刀,还要提着刀逼他往地缝里钻,实在是羞辱人于无形之中。

“我不是也说过,不排除有一些特殊的种类吗?而且这头龙的身体都埋在石头下面,说不定只是脑袋比较像古代种而已……”尼酒无力地辩解着,声音越来越小。

确实,这头龙的身体被压在石块堆成的小山下,只有头没有被掩埋。那座小山有多少成分是龙,多少成分是石头,这都是未知数。而那些石块又普遍巨大,难以搬运,总之这个问题不是凭他们的力量能弄清楚的。

“好啦好啦,我记得的。话说你为什么要躲到我背后去呢?你才是男生吧?这种时候不应该是你挡在我面前吗?还是说古代种能死而复生?”祢莱转头看向几米外的尼酒,连串地发问,语气中不乏鄙夷之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尼酒已经站得好远,他伸手指着龙骨的某处阴影:“那个……你看那边……”

难道真有什么她看漏的?祢莱循着尼酒指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龙骨的下巴旁边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那东西隐藏在阴影当中,但轮廓还是比较清晰的。这个小轮廓与龙骨相比太过微不足道,以至于在她被巨大的龙骨所震慑时,都没有发现这个轮廓的存在。她对轮廓的本体稍作猜测,心中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祢莱小心地移动,让触发器照亮那处阴影。她比尼酒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抽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是一具人类的遗骨。尼酒不是怕龙活过来,而是对死人心存畏惧,所以才不想靠近。

祢莱冷静下来,轻叹一声。原来不论龙是多么庞大可畏的生物,终究不过是与人不相干的其他东西,而人的尸体,代表着同类的死亡,才最能勾起人内心中的恐惧。这种恐惧刻在人的本能中,难以甩脱,却也是推动人自保的重要动力。

不过看这具尸体,早已烂得只剩白骨,当年其遭遇的危险应该也不复存在了。

祢莱用理性压住不安,仔细地观察这副骨架。人和龙死在一起可不是寻常事,他们也许能从骨架上获得一些信息,而且他们刚刚走过的道路可能就是这个人生前开拓出来的。

人骨的保质能力显然没有龙骨那么强,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散架了。大小腿、上下臂骨之间都已经分离,满是裂纹的头骨滚落在一边,脊椎和肋骨像是倒塌的积木一样堆在龙骨的下巴边。

看体态这应该是一名成年男子的遗骨,身材高大,骨架上有多处断骨接续的痕迹。其中右手连带着半条小臂遭受粉碎性创伤,剩下的半条小臂旁还能看到一些小碎块,手掌则已经完全化为了齑粉,如果不是这里空气流通不畅,这些骨粉可能早就被风吹走了。

祢莱想不出来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按照一般的思路,这个人和龙死在一起,有很大的可能性是被龙杀死的。但从骨架的情况来看,受创的部位只有右手,应该不会是致命伤,而且龙这么庞大的生物发动进攻,也不可能只伤到一只手,怎么想都不会变成眼前的样子。

她低头沉思着,甚至没有注意到尼酒悄悄地走到她旁边。尼酒犹豫了一下,小心地伸出手指戳戳她的肩膀,以引起她的注意。

“呀!”祢莱发出失控的惊叫,认出是尼酒之后迅速镇定下来,“你……咳!不要突然出现来吓我啊!咳……我知道了,这一定是报复对不对?是报复吧?”

她连连咳嗽,不知道是在掩饰什么。

真是恶人先告状啊。尼酒被祢莱强势的反问压倒,连自己原来要说什么都忘了。

“算了原谅你了。你看到了吧?你觉得这个人是怎么死的?”祢莱为尼酒让开一点位置,让他能看清楚这副骨架。

因为有祢莱在,尼酒才敢走到这么近的位置,现在脚就跟生根了似的不肯再往前一步了。他作沉思状片刻,然后说“只有右手碎掉了,我怀疑是撸多……”

“闭嘴!”

尼酒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祢莱觉得自己又高估了尼酒。这个灵魂可能只适用于开玩笑和耍流氓,话匣子一打开冒出来的全是不着边际的废话。

“唉,真是够了……我们找找有没有出去的路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量不走来时的路回去。”祢莱放弃了钻研这些骨头,反正以目前的条件也探究不出更多东西。不管是人还是龙,成了骨头之后都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来了。

尼酒连连点头。他对探究过时的秘密毫无兴趣,他更加担心自己会饿死在这里。

在祢莱的安排下,两人分头行动,各绕大堂半周,检查有没有出路或者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

不一会儿,两人汇合了。祢莱问尼酒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只有我们来的路和那个大水池。”尼酒回答。

祢莱环视这个大堂,觉得这里实在太空旷,忍不住又问:“龙不是应该……喜欢把财宝堆在自己的窝里吗?难道这是一只喜欢过清贫日子的龙?怎么啦怎么啦,干嘛笑得这么贱?”

尼酒听了祢莱的问题,先是愣住了,然后发出极其欠揍的笑声,反问道:“你童话看多了吧?照你的说法这里是不是还应该囚禁着美女,我们就是前来解救美女的骑士?”

尼酒觉得这种明显是编出来的故事,只有满脑子甜品的小姑娘才会信。而这个以姐姐自居的矮子居然也信了,此时不笑更待何时?

于是他笑了个爽,然后就发现祢莱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情急之下,尼酒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那只是些不靠谱的故事罢了。实际上,龙大多数时间都安分地待在龙域里,他们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

“睡觉?”祢莱脸上的阴沉一扫而光,转而露出好奇的神色。

尼酒在心里抹了一把汗,好歹是利用这妞的好奇心转移了话题,不然可能会被大卸八块、毁尸灭迹吧?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真是害死人。

“是啊,睡觉。你看龙是龙域的中心吧?龙要是走了龙域谁来管?那无聊的时候就只能睡觉了呀,要说其他的嗜好可能没有,喜欢睡觉倒是真的。”尼酒自己都觉得他是在胡扯。

“原来如此,”祢莱居然点点头,“我明白了。我在那边看到一些东西,你跟我去看看吧。”

看来不同于尼酒,祢莱检查的地方还是有收获的。

见祢莱不再深究,尼酒松了口气。他跟着祢莱,斜穿过大堂,来到几块大石头前面。

远远地看到这些石头时,尼酒还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毕竟这里到处都是从坍塌处飞散出来的碎石。他本以为这些石头也是如此,但一走近就发现了这些石头的不同之处。

几块石头拼接起来,在这里围成半圈,每一块上面都被打磨出光滑的平面,似乎是用来置物的,应该叫做石桌了。

“你怎么看?”祢莱征求尼酒的意见。

“用眼睛看……好吧,这显然不是龙搞出来的。嗯……这应该是人做的……”

尼酒说的每一句都是废话。凭这些石桌的大小就不会是龙用的东西,况且只有人才会想到用桌子来放东西。

祢莱不再理睬尼酒。她早就绕这些石桌看过了,半圈的两端紧靠着岩壁,没有留出供人通行的缝隙。看来摆放之初就没有考虑过要让内外相通,这些石桌不仅仅是桌子,还起着隔断的作用。

祢莱单手往石桌上一撑,就轻巧地翻到了对面。在她的猜测中,既然要把两边隔开,那这里面一定围着什么东西。

但是在里面看了一圈,岩壁还是那面岩壁,石桌的背面也没有刻着特别的东西。

不应该是这样的,到底是哪里不对呢?祢莱愁眉苦脸地想着。

在祢莱翻过去之后,尼酒就有点慌神。尽管只是和祢莱隔了一排桌子,他的安全感就跟插了翅膀似的,统统飞跑了。他笨拙地爬上桌子,再小心地爬下来,好像只要跟祢莱站在一条战线上,他的安全感就全落地了。

一番探索无果,又看见尼酒笨手笨脚的样子,祢莱就觉得有点头疼。她说:“别费这劲了,我看得都累。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进来了也还是要翻出去的……”

说着祢莱就有点丧气,肩膀重重地往岩壁上一靠。

没想到这一靠直接把人靠没了。

只听一声惊叫,尼酒眼中的祢莱就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怪物吞掉了一样,突然消失了。

尼酒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每一个关节都跟锈住了一样僵硬无比。

喂喂喂……是假的吧?我是刚醒还是在做梦啊?我确实是跟另一个人跑到这个地方来的吧?她人呢?总不会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又翻桌子出去了吧?

这回他的安全感可不是插了翅膀那么简单了,简直就是坐上了炮弹,一炮打出去就不见了踪影。他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人生,甚至存在本身。

背后好像有视线,是那头龙?还是那位撸断右手的仁兄?他不敢回头,不敢环顾四周。要是一回头,不但没见到祢莱,还见到一些别的东西怎么办?无数种可怕的念头使他度日如年。

这时,一只手从岩壁里伸出来,就好像是水里的人把手伸出了水面,区别在于后者的分界面是透明的水,前者的分界面却是不透明的石头。

“啊!原来是这样!”女性惊喜的声音让时间的流速变得正常了。

是祢莱!尼酒一下子认出了这声音,而且那只手的手腕上戴着的残破手镯也验证了他的判断。

他狼狈地滚下石桌,踉踉跄跄地朝那只手跑过去。此刻,他觉得那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手,他几乎要挥洒着泪水,去抱住那只手并献上最深沉的热吻。

尼酒穿过了岩壁,就好像一头扎入水中,还是无水花的完美满分入水。

矿脉大堂里陷入死寂。

“变态!”然后是一声响亮的耳光。

矿脉大堂里再次陷入死寂。

就好像成心不想让这个大堂获得宁静,又有一个活物在大堂里活动起来。

那个人躲在龙头骨的眼眶里,估摸着尼酒和祢莱不会再回来了,就从里面钻出来。

男性,中年,穿着撕裁而成的短袖和齐膝的大裤衩。他一钻出来就做了个深呼吸,虽说这地下的空气算不上清新,但他实在需要缓解紧张的情绪。

刚才尼酒跪在石桌上一动不动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好在尼酒的表现符合预期,后续的发展也证明是他想多了。

男人叉着腰,眯起眼看龙头骨上的第三只角。这里很暗,但丝毫不妨碍他欣赏这一奇观。

“啧啧啧……”男人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干事都是这么丢三落四的吗?”

他以矫健的身手跃上龙的头顶,在龙的额头上半蹲下来。想来这头龙在多年前也是威风凛凛的霸主,现在却被人踩在脚下,毫无尊严可言。男人出神地抚摸着线条优美的龙角,他对龙似乎有着些许特殊的情感,这样的抚摸让他回忆起一些往事。

他长吁一口气,站起来,低声说:“我帮你把这根刺拔了吧?”

说完男人伸手往背后一撩,抓住了龙的“第三只角”。仔细看的话,这只“角”实在是与这个头骨格格不入。龙的双角都扭出了一定的曲线,而且从根部到末端逐渐变细,唯独它是笔直的,而且整体粗细均匀,到了末端才变得尖锐。

“这‘角’可真奇怪啊。”男人发出轻蔑的笑,握角的手臂上隆起一块块雄伟的肌肉。不管是谁看见男人,都会觉得这只不过是个邋遢的中年大叔。但在握住“角”的瞬间,这个中年大叔仿佛经历了蜕变,蛰伏已久的力量在他体内复苏,就为了拔下这只奇怪的“角”。

初时,男人只是用一只手尝试,“角”纹丝不动。当他用上双手,一上一下握住‘角’用力时,‘角’终于动了。‘角’根部的头骨出现一些裂纹,‘角’随着男人用力开始缓缓升起,带起一些碎裂的骨头。

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龙的“第三只角”,而是一根与龙骨同色的长杆。不知当初是怎样的力量驱使着这根长杆,使其一击洞穿了龙的头骨,至今还牢固地长在龙的额头上。

男人把长杆整根拔了出来,拿在手上端详。长杆长约两米,布满不规则的切面,好像海面上连绵的波涛,显然是人工造成,方便持握。两端则被加工尖锐,正适合当作一杆双头矛使用。

男人将长杆挽在背后,最后看了一眼龙额头上留下的小洞,从龙头骨上跳了下去。他跳下的位置正好躺着那个失去右手的人的遗骨,一脚下去,遗骨连积木都搭不成,直接散了一地。

男人看着散落一地的骨头,愣了一会儿。那个满是裂纹的人头骨就在他的脚边,险些被他一脚踩碎。

“这位仁兄,来,脑袋还你。”他轻轻地用脚把人头骨踢过去。头骨咕噜咕噜地滚到了那堆散架的骨头旁边,骨头没有回应他。

该走了。男人看看尼酒和祢莱消失的地方,迈开步子却又停了下来。

他转身,在龙的头骨面前站定,叹了口气,终于伸手拍了拍龙的牙齿:“你呀,还是把自己埋起来吧,这样就没人会来打扰你了。”

他突然出手,手中的双头矛迅猛出击,精准地命中龙的牙根!

刺耳的摩擦声和牙齿断裂声在大堂里响起,惊醒了龙的梦。

龙真的动起来了!那白惨惨的颈椎上的骨刺一根根立起,骨刺上还保留着当初露出脖颈时那种不详的黑色,随后,如多年前龙的脖颈带动龙头那样,龙的头骨被脊椎拉起,伴随着骨头碰撞的声音,一起在空中狂舞。

不仅是颈椎和头骨,埋葬龙的石头一块块地滚落,可见龙那被埋在小山下的身体也很不安分。但它终究是已死之物,不可能挣开这座压住它的石山了。

相比于复苏,龙骨的动作更像是无意识的抽搐。它用头骨猛烈地撞击着岩壁,沉重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整个大堂为之震动,碎石从龙头骨的撞击处和大堂的穹顶落下,四处乱飞。

大堂里仅剩的两根魔晶支柱上出现了裂纹,男人必须走了,目标就是那半圈石桌所在的方向。他行走在碎石的暴雨里,却没有被任何一块碎石擦到。

裂纹从魔晶支柱的两端向着中间蔓延, 最终这两个幸存者也步上了其他支柱的后尘,裂纹密布,同时崩碎。

令人站立不稳的震动传遍整个大堂,甚至传到了附近的山头。大堂的穹顶碎裂、坍塌下来,此刻岩石、魔晶、泥土、枯萎的植物根筋和在地下活动的小动物都有着同等的待遇,在震动中混杂着挤成一团,而龙骨还在持续地撼动着这片地下世界。

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岩壁后,只留下背后的大堂和它的主人去迎接真正的末路。

在岩壁后又是一条长长的通道,约三人宽,通道的墙壁已经不是来时那种粗糙的岩石,而是用石砖砌成的墙。墙壁的高处装有油灯,但其中的灯油早已燃尽,直到祢莱用触发器将这里重新照亮,两人才得以看清彼此。

此时尼酒一边的脸肿得老高,但这家伙非但没有露出一点悔恨的表情,还傻呵呵地笑着。

祢莱在旁边揉着手掌,手掌上传来的刺痛感让她皱起了眉头。

当然会痛了,那是打尼酒打的。

在她伸手试探那面幻影岩壁的时候,手却突然被什么人抓住了。她自然是惊慌失措地把手往回缩,却没想到这一缩还拉进来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抱着她的手要往脸上贴……

一阵恶心后,祢莱把手抽回来就是一耳光。这一耳光可和之前有分寸的那一下不一样,在祢莱又羞又恼的心情驱动下,这一耳光凝聚了她全身的力气,可谓是毫不留情,响亮的声音更是吓死活人、惊醒死龙,差点把尼酒抽翻在地,再接个720°转体运动。

不过对尼酒来说,这都无所谓了。安全感落了地,他再也不想体会刚刚跪在石桌上时那种心情了。

“话说,这是哪儿?”尼酒傻笑着问。

你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还笑得出来?祢莱一脸难以置信,然后拉起尼酒的手按到那面幻影岩壁上。尼酒的手毫无悬念地穿过了岩壁。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这里的岩壁确实只是幻影。”祢莱解释。

尼酒愣了一下,好在他不是真的傻,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里可以过去啊……这是假的!”尼酒把两只手都插到幻影岩壁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掏着,好像能从里面掏出什么宝贝来似的。

“别玩了,小心对面跑出来什么禽兽一口咬掉你的手!”祢莱想起自己受到的惊吓,咬牙切齿地吓唬他。

尼酒连忙把手抽回来,一言不发。

祢莱哼了一声,手持触发器往前走。尼酒在后面紧紧跟上。

这条通道的两边全是石砖,头顶和脚底也都是石板。虽然前面的路上也有人活动的痕迹,但没有一处像这里这样,散发着浓重的“人”的气息。相同之处在于,似乎两者都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粗糙的人工痕迹变得模糊不清,这里则到处都是墙上掉下来的碎石砖。

祢莱警惕起来。她的经验告诉她,人造物往往比自然环境中的东西带有更多的恶意。不过好在他们遇到了一些向上的阶梯,说明他们是在往上走,这使她对这条路有了些信心。

小心地走了没多久,通道就出现了拐角。祢莱捡了几块碎砖,朝拐角和拐角后扔了过去,没有发现异常。

但当两人拐过弯,看到拐角后的景象时,都大吃一惊。

沿着墙壁,通道里排满了灰暗的物体,一侧一排,上面落满了灰尘。初看时难以辨认这黑压压的一片究竟是什么,但凑近其中一个就看出了上面的布料纹路,同时脚也踩到了一些东西,发出碎裂的脆响。

那布料是残破的简陋斗篷,有着宽大的帽子和长长的后摆。而被脚踩碎的是人的指骨,有着异于常人的宽大指关节和弯曲的锋利指甲。

又是死人,又是遗骨。祢莱看着另一副完好的手骨,心里发毛。刚才看到的死人骨头虽然没了一只手,但好歹剩下的手还是正常的。可现在看到的已经不像是人的手了啊,她能作出“这是个人”的判断,完全是依靠“只有人才会穿衣服”这一推测基准。她用胳臂肘捅了捅尼酒的腰,希望这个半吊子能给点靠谱的解释。

尼酒也认出这是死人了,此刻惊魂未定,被祢莱捅了一下浑身都是一颤:“啊!啊?嗯……我看,这已经是杂种了吧……”

尼酒说得很小声,祢莱只能隐约听到。不过这就够了,原本祢莱心里就有所猜测,她希望尼酒能验证,或者推翻她的这种猜测,而结果是很不幸的。

“这么说,这些人可能在这里待了很久了?”祢莱用鞋尖勾了勾“杂种”宽大的帽子,还是放弃了把斗篷掀开的行为。

这条通道里空气流通不畅,而且非常干燥,所以布料还保存得比较完好,斗篷可以遮住尸体的大部分外观。既然把帽子设计得如此之大,一定考虑过遮挡面容的需要。按照之前尼酒的说法,人在龙域里也会逐渐向着杂种发生改变。祢莱对人在龙域里的变化有点兴趣,但一想到那诡异的手骨,她就丧失了拉起帽子看看下面长啥样的勇气。

“也许吧。”尼酒含糊地说。

祢莱抬头朝通道的前方望去,这种披着斗篷伏在地上的尸体还有很多,一个接一个,不知延伸到多远。这些人披着统一的破旧斗篷,死前都保持着跪拜的姿势,额头贴地,两手前伸,就像是排着队进行某种参拜的宗教徒。他们在这里以这种姿势经过了不知多少年。

祢莱把自己的想象跟尼酒说了。

“也许你应该加入他们。”尼酒没有对祢莱的想法做出评价,而是把她的斗篷帽子给她带上。

“别动我的帽子!”祢莱一把把帽子摘下来,整整她乱掉的头发,“这可不是一般的斗篷啊,精灵送给我的特制品,刚才还救过我的命呢!”

尼酒用手指捻捻祢莱的斗篷,手感柔软舒适,而且颜色也是朴素的褐色,除了布料可能高档点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他依稀记得,在祢莱被猎手攻击时,他看到了斗篷上闪过金色的光,然后猎手熔化产生的铁水和火光都被阻挡在外。他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奥秘。精灵对他来说远如天边的飞鸟,而他只是普通的人。

祢莱的帽子从尼酒的指间抽走,让尼酒回过神来。

“跟上。”祢莱回头嘱咐尼酒一句,确认他听到了,就小心地在两排遗骨之间前进。

这条通道原本就能让三个人并排行走,现在两侧趴着死人,正好留出中间的小道让他们通过。他们小心翼翼地挑选下脚的位置,但依然不时踩碎个别倒霉家伙的手指。

“真是热情啊,这么多人欢迎我们,不过这排场也太大了吧?”尼酒干笑着说。

确实,在他们看来,这些遗骨都朝着他们跪拜,就好像是在夹道欢迎难得莅临的宾客。

“尼酒大爷,你能不能不要再踩这些迎宾队的手指了?劳动人民的生活很艰苦的。”祢莱头也不回。尼酒踩碎指骨的频率太高了,她靠听声音都能确认那家伙有没有跟上。

“我的生活也很艰苦啊,”尼酒咽口水的声音响彻通道,“出去后能吃点好的吗?”

祢莱本想训斥他一无是处饱食终日,但转念一想出门至今就光给他吃干粮了,又改口道:“好呀,你要是把我给你的书都看了,多学些东西,想吃啥都行……不准漫天要价啊!”

尼酒陷入了沉默。他还挺烦看字的,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满足吃大餐的条件。

遗骨夹道欢迎的路很长,但还是会走完的。两边跪拜的斗篷团子渐渐稀疏,终于是看不到了。这条通道宽敞起来,他们也加快了脚步。

又是一个拐角出现在他们面前,同样经过投石问路的检验后,他们拐过了这个弯。

拐角后又是几节阶梯,上了阶梯就一头撞见通道的尽头,而尽头除了一扇两米高的门,别无他物。祢莱抬手对着门敲了两下,铛铛作响。金属制品,实心的。

祢莱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虽然在现在的环境下不一定看得清楚,但她还是不敢直面尼酒。她不敢说这扇门一定能打开,最糟糕的结果是,事到如今他们还要按原路返回,而在不熟悉的地方进退不决是很愚蠢的,更不用说他们还丢失了干粮。

“怎么办?”尼酒的语气还是那么懒散。

“不要慌,让我先看看。”祢莱强作镇定,可除了尼酒这种傻瓜,谁都能看出来她慌得要死。

她先是仔细地检查了门的表面,什么都没有发现。用力地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她又沿着门缝摸了一圈,最后用鞋尖刨了几下门底的沙土。

“你看你看,这门下面有可以抓的地方!”祢莱激动地把尼酒拉过来,指着门底下喊。

尼酒看了看门底的缝。门整体上是与地板紧密贴合的,但在最下面有两处缺口,让门和地板之间有了间隙。

“这应该是一种向上开的门,这两个口子就是为了让人抓住,好把门抬起来而留的。你过来,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把门抬起来。”祢莱一脸期待地看着尼酒,自己则已经把手插到了其中一边的缺口里。

这扇门看起来就很重,尼酒不太想出力。但祢莱望着他的眼神太过热切,让他很难拒绝。他只好不情不愿地抓住另一侧缺口,和祢莱一起用力。

然而经过实践,这扇门就是很重。两个人憋足了劲儿嗯嗯啊啊半天,愣是没把门抬起来半点。

尼酒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地上:“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

祢莱也有点犹豫,她甚至怀疑这扇门会不会是铸死的。但她又不愿就此威名扫地,仍想试试别的办法。

她在随身的小包里一阵翻找,最后掏出一个小袋子。打开袋子,里面装着一些小颗粒,似乎是什么植物的种子。

“用这个试试看吧。妖精密林里的种子,只要注入一些生命力就会快速生长……其实我也只能用这个,其他的植物都要画魔法阵,我不会画那么复杂的……”祢莱说着,在门下两边的缺口各塞了一粒种子,然后对着埋种子的位置握下触发器的扳机。

由于暂时抹掉了照明魔法阵,他们经历了短暂的黑暗。过了一会儿照明再度亮起。

尼酒不太懂魔法之类的事情,但听祢莱说的好像可以种出树来帮他们。他盯着门下的缺口,那里毫无动静。

“好像没什么反应嘛?”尼酒笑起来。

“哪有那么快的!何况这里还都是石砖,水……倒是刚才掉进水里好歹粘上一些……就是不知道够不够用了……”祢莱正努力地从袖子里挤出一点水来。

幸好尼酒里外的衣服都被他捂干了,否则现在可能会被要求把内衣和底裤都脱下来。

“这点水能有什么用?你真指望能在这里种出树来?”没有后顾之忧,尼酒笑得更欢了。

但是祢莱对这些种子很有信心,她说:“你别看表面上没什么动静,其实根已经扎下去了,只要能在地下找到水就会长得很快。肯定的。”

尼酒不知道那什么精灵的什么密林里的树有什么厉害的,他只知道不快点离开这里就会饿死。每隔几秒他就忍不住说一声,“怎么还没长出来”。

几回下来祢莱就被他问烦了。于是祢莱决定和他聊聊天转移注意力,省得他老盯着门缝说废话。

“来来来,跟姐姐讲讲,你在酒馆里的时候,有见过漂亮女孩光顾吗?”祢莱走到尼酒旁边,本来是打算蹲着的,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

尼酒挪了挪屁股,免得和祢莱挨太近:“你问这个干嘛?”

“你的老板叫我看好你,不要被坏女人一勾引就走。你是没谈过恋爱吧?因为在酒馆里见不到漂亮女孩吗?”祢莱狡黠地笑。

“怎么就见不到了?对面一户人家的小女儿就经常来帮忙,她就挺可爱的啊……”尼酒嘴上这么说,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和雪原上的大鸟,“而且,就算有漂亮女孩,那也是要走的客人。你能跟他走吗?还是把她留下来?”

“你真是不懂啊,那种小丫头还太小,根本不能算是‘漂亮女孩’……话说你这不是跟我走了吗?”祢莱笑得开心。

“你……就省省吧……”一句“大龄处女”卡在嘴边,惜命的尼酒还是没胆说出口,“你这么懂,怎么没见你嫁出去?”

“那是……我那是为教育奉献了青春!你这样的小毛孩是不会懂的!”祢莱羞恼起来,气急败坏地辩解。

“你的意思是有男的说喜欢你,然后你喊着‘我要为教育奉献青春!’就拒绝了?给我讲讲你们充满遗憾的爱情史吧?”

祢莱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弱弱得问:“精灵算吗?”

“不算。”

气氛很僵硬。

祢莱觉得这真是一次极度失败的找话题经历。她不明白为什么尼酒说话总是这么呛人,明明是个很普遍很通俗的话题呀,怎么说到最后就闹僵了呢?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不过似乎确实没有男的明确向她表达过爱意,倒是……

祢莱看了看手腕上的镯子,她想起某些人某些事,还有那个尼酒对她提出的要求。

她突然把镯子举到尼酒面前,问他:“你想不想听听这个手镯的故事?我看你对它挺感兴趣的。”

尼酒对祢莱突然转移话题的行为有点错愕,他看着手镯上的裂缝和坑坑洼洼的伤口,没有说话。

就当是默认了吧。祢莱把手收回来,用另一只手转动着手镯,抚摸上面的伤口。

“这是,一个我曾经以为绝对无法离开的人送给我的。”又发了一会儿呆,祢莱开始讲。

“曾经。”尼酒很准确地抓住了语句中的薄弱之处。

祢莱失笑,她深吸一口气,承认道:”是啊,曾经。那个时候我还太年轻了……“

“现在已经老了吗?”

“才不算老呢!”祢莱努着嘴,小小地辩解了一下,“不过可能确实是不年轻了……”

祢莱没有生气,这出乎了尼酒的预料。他本以为每次嘴贱都会遭到祢莱的反扑,现在祢莱不生气了,他反而体会不到紧张刺激的感觉了。

“不要再打岔了哦!那个时候,说是送,不如说是强塞给我的。说实话,那确实是让人很不情愿的一件事情,他说着挺合适的就强行给我戴上了……唉,就是赶鸭子上架那一类事!恐怕他给我戴上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好事,不过是幸灾乐祸火上浇油罢了!

但是我一直把这个手镯留了下来……虽然这个手镯并不是很值钱,但我就是觉得它很重要。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一个东西本身没有意义,意义都是人附加上去的。我觉得我无法离开那个人,所以就把他给我的手镯当作一种凭证。

后来这个手镯碎了,还是被人恶意踩碎的。我哭得稀里哗啦,他却说,不过是个便宜货,再买一个不就行了吗?他甚至忘记了这是他给我的!唉,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年轻了。后来,我拜托精灵帮我修复了这个手镯。你别看上面都是裂缝,其实比原来还要牢固呢。”

尼酒默默地听完,没有说话。祢莱也不催他,安静地等他开口。

“是教你用弩的那个朋友?”过了半天,尼酒问。

祢莱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她每次和尼酒说这类事的时候,都是叫着朋友、朋友,却从来没有对不同的人区分过。

“不不不,是送我魔法宝石的那个!”祢莱澄清道,“怪我没有说清楚,这是两个人,我们互相都认识。不过教我用弩的那个人——对我来说是个姐姐一样的人吧——已经不在了……话说那个人在姐姐死前都很抗拒她的,因为姐姐总想帮他,他却对此很厌烦。后来他愿意增进关系的时候却晚了一步,他真是消沉了好久啊……哎,你听出来了吗?这和我的经历其实都说明了一个道理。”

“什么?”尼酒不假思索地反问。

“不要什么都等着答案嘛,你要学会自己思考!我的老师总说,思考、思考,思考使你能被称作一个人!不过这次就算了……”祢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要知道,同样的东西在不同人心中的分量是不同的,你觉得很重要的东西别人不一定重视,你觉得微不足道的东西也许就有人一直记挂着。所以不要觉得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好吗?”

尼酒并没有答应。在祢莱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他起身凑到了金属门前,仔细看门下面的缺口,然后说:“长出来了耶。”

祢莱当然知道是什么长出来了。她精神一振,顾不上尼酒有没有听进她的话,也凑到门前仔细观察。

只见门下的缺口处各长出了一株绿色的小嫩芽,就在这干燥的通道中,贫瘠的沙子上,探头探脑,弱小却又充满希望。

“看来没有找到足够的水啊……”祢莱又对着嫩芽各握下了一次触发器,但收效甚微,语气中充满了遗憾。

“怎么办?”尼酒问。他抬头看向祢莱,却发现祢莱也正看着他,心中顿时生出不妙的感觉。

祢莱对着他眨巴眨巴大眼睛,眼睛里充满了纯真的色彩:“你刚才……喝了水吧?要不要解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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