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陆商会一年一度的服装展会开始了。今年的展台搭在蕾芙特城分中心的庭院里,尽管原蕾芙特宅邸的庭院相当宽阔,展前还移去了一部分植物,但分配给各地代表团的展台搭建起来后,这里仍显得太过狭窄了。从商会的办事楼上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看到展台间的人流如泥石流般艰难地涌动。

尼酒不用和那些人去挤,他是在商会的办事楼上看的人。他晚祢莱一步,独自来到商会分中心,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这座城市里贵族和富人密度的上升。结果到了这里之后,站在高处俯视的人竟然是他,这不免让他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产生了奇妙的落差感。

玲音和琦音在梳妆台左右忙活了半个多钟头了,仍在不停地往祢莱脸上涂脂抹粉,而祢莱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偶尔通过化妆镜和尼酒对视,又立刻移开视线。这个房间真是一刻也不得消停,一会儿有人提着两件差不多大的衣服来验证哪件更合身,一会儿有人拿着两对形状稍有不同的耳环来比较哪对更相称——总之门就没有连续关闭超过五分钟过,外面的楼道里也总有脚步声和吆喝声回荡。最闲的就要数他尼酒了,什么都不用干——还有萝茜,有人拿来什么都要截下来看看,纯属帮倒忙。

不过尼酒悠然自得。他搬了张椅子到窗边,一边在下面的人流中搜寻忒瑞达的身影,一边摩挲着兜里的一枚金币。要问这枚金币的来历,还得从今天凌晨说起。那时祢莱拒绝了他的同行,并对他说:“瑞迪姆在城门口参与愚蠢的游戏,你去看看吧。”他不明白祢莱在说什么,但还是一个人晃晃悠悠出了城。城外有许多人围着一圈木栅栏,他好奇地挤进去看,结果差点被一盾牌拍扁了鼻子。

被推到栅栏上的是一个全身板甲,板甲外还披着红色罩袍的家伙,右手拿着小手斧,却从侧后方被一个披着蓝色罩袍的人用同样一把小手斧的斧柄连同脖子一起顶住,左手拿着盾牌但无法反击,扶篱笆的时候正好把盾牌举到了尼酒面前。

尼酒一开始还以为清蕾跟盖安凌又打仗了,战火甚至都快烧到清蕾首都了,毕竟会穿这种全身板甲的只有战场上冲锋的重骑兵。他刚想跪下大喊自己是平民,余光一瞥周围发现气氛不对,这才及时阻止了膝盖弯曲。栅栏里的人在打生打死,栅栏外的人在欢呼叫好,这不是跟酒馆里打架的场面如出一辙嘛。他这才明白祢莱所说的“愚蠢的游戏”是什么意思,为了打架的时候能名正言顺抄家伙而穿上严实的盔甲,这确实够蠢的,而瑞迪姆正是这些蠢货的一员。

红袍喘着粗气,奋力抽拉手斧,但斧头被蓝袍的斧柄卡住,抽不回来,而头部又在此时遭到了重击。蓝袍分出一只手,对红袍的头盔连连挥拳,金属手甲和头盔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红袍被打得晕头转向,但蓝袍不再用双手压住斧柄给了他一丝机会。他伸脚勾住蓝袍的小腿,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向蓝袍拱去,将蓝袍推倒在地。沉重的板甲注定摔倒的人无法轻易起身。红袍压在蓝袍上方,用木盾的边缘猛砸蓝袍的头盔,直到裁判前来把他拉开。

蓝袍躺在地上,被裁判扶着头盔看了看眼睛,然后听到裁判问他是否要继续。他没剩下多少力气,但还是扶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盾牌在扭打中掉在了场地中间,所以他只能双手提起手斧继续战斗。

红袍也没剩多少力气,但他不想给蓝袍太多喘息的时间,因此仍旧迈开沉重的双腿,向对手逼近。两人互相用斧盾进行了几次攻防,但动作肉眼可见的迟缓,没有造成有效的攻击,很快又扭打在了一起。他们抱住彼此的头盔,都试图将对方扳倒。最后还是蓝袍先体力不支,摔倒在地。这回他再没有起来的力量,躺在地上投降了。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所有人都开始高喊一个奇怪的称呼。尼酒推测那是胜者的名号,被吟游诗人之类的人创造出来,在关注这种比赛的人之间口口相传。名号的拥有者跪坐在地,摘下头盔往旁边一扔,尽管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依然高举双拳宣示胜利。等呼吸稍稍平稳,他向同样脱了头盔喘气的蓝袍伸出手。两人一同站起,在欢呼声中进行了友好的拥抱,然后退场。

尼酒没法被其他观众的情绪感染,尽管他几乎站在观看两人决胜的最佳位置,可在他的眼中,栅栏里的战斗仿佛发生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根本刺激不到他的神经。他一直在思考这种割裂感的缘由,最后思绪总是回到他和艾因在塔上干的那一架中,那些扭曲异常的动作上。

新的选手入场了,同样是披着一红一蓝两套罩袍的两人,其中一个尼酒认识,正是披着蓝色罩袍的瑞迪姆。瑞迪姆也看到了尼酒,抱着头盔径直走过来。

“早上好啊。”瑞迪姆靠在栅栏上,背向尼酒问好。

“你怎么会来参加这种活动?”尼酒一直觉得瑞迪姆是个很正经的人,不会干没收益又危险的事。

瑞迪姆把头微微后倾,眼睛依旧盯着他的对手:“看到那个人没有?闩之骑士。据说在许多年前的一场巷战中,他为了掩护团长突围,独自一人守住一处路口,抵挡多达数十人的轮番进攻,堪称为城池顶住城门的门闩。这个传闻,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屁孩。”

披红色罩袍的是个体型矮胖的中年人,头顶已经秃得光滑,胡子倒是密得像在下巴上挂了一坨水草。尼酒确实听到观众的高呼声中夹杂着“闩之骑士”的字眼,但他怎么也无法将对面那个矮胖中年人和传说中的骑士联系起来。

“所以呢?”他同样不明白瑞迪姆在此时说出这番话的意义。

“闩之骑士在留下那个传说之后就默默无闻了,你以为是为什么?在叉字天灾以前,清蕾和盖安凌的边境冲突一直在逐渐缓和,根本没有仗打!也许他就是适合在战场上发挥才能的人,和平年代不需要他的勇武,那不是只能在这种比赛中重温过去了吗?”

这场比赛双方使用的武器和上一场不同,是一把钝头无锋的双手长剑,没有盾牌。闩之骑士已经拿到了长剑,正对着空气挥舞、劈砍,表情认真,好像下一刻就真的要冲锋陷阵。

瑞迪姆也从工作人员手中拿到了长剑,同样对着空气试斩:“我也是个剑术爱好者,曾经花了很多力气去练习,结果呢?还不如人家,只有在这种场合才能派上用场。”

也不是只有在这种场合才能派上用场,你在莉莉安的龙域里还用练习剑术得来的技巧救过我的命呢,尼酒想。与那种生死关头相比,眼前的比赛再激烈也显得有些滑稽了。

“是不是觉得干这种事有点蠢?我告诉你,就是很蠢,”瑞迪姆把剑插在地上,将头盔高举过头顶,“但对一些蠢货来说,他们是不能一直趋利避害的,不管提醒自己多少次,也总会惦记着回到老路上。”

说完,他便把头盔在头上扣好,提起剑朝场地中心走过去。对面的闩之骑士也戴好头盔,提剑走过来。在观众的呼喊声中,两人握了握手,双剑相击一下,对战正式开始。

双方都没有贸然进攻,而是拉开三步距离,绕着场地中心转了起来。他们举着剑,眼睛紧盯着对手的动作,做好随时偏斜对手攻击的准备,同时伺机进攻。

首先发动攻击的是激进的年轻人。瑞迪姆稍稍挥动手中的剑,随即又将剑收回。传闻毕竟是传闻,他从未亲眼见证过闩之骑士的实力,因此先做出试探性的动作。当他刚刚挥出剑,就发现对方的剑早已在前方等待时,才确信对方的剑术在自己之上。

但比赛不能一直僵持下去,他也不能把战斗的主动权拱手让给对手。稍一停顿,他便正式发动攻击,挥剑砍向闩之骑士的颈侧。这一剑毫无意外地被闩之骑士挡住,但他不会就此停止进攻,立刻交错双腕,从另一个方向攻击闩之骑士的颈侧。

闩之骑士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从瑞迪姆的手部动作中就看出了接下来的攻势,立剑挡住这第二剑,随后顺势下劈,击打在瑞迪姆的头盔上。

哪怕是开锋的剑也无法劈开制作精良的头盔,但长剑的重量是实打实的,这一下引起的震动,即使隔着内衬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瑞迪姆轻微目眩,连忙收剑防守。下一瞬间,剑上便传来压力——这个老兵果然不会满足于一击即退。

闩之骑士又挥出一剑,被瑞迪姆拨开后便选择了后退,可能是打算拉开距离另寻机会,也可能是自知岁数不饶人,需要更注重恢复体力。

瑞迪姆握着剑就跟上了闩之骑士的脚步,似乎是打算通过持续的压迫,让对手缺少喘息的机会来取胜。

也许是此前占的优势让闩之骑士有了更多的信心,他停止后退,用主动挥剑来迎接靠近的对手。

事实证明这一剑太草率了。瑞迪姆并不是冒进的人,他在逼近对手时一直准备着应对攻击,眼见对手一剑劈来,立刻抬起自己的剑,来了个标准的格挡。随后反击,漂亮地击中闩之骑士的颈侧。

比赛双方的脖子也是被包裹在头盔之内的,但颈部依然是最有效的打击部位。闩之骑士吃了这一击,身体不由自主地倾斜。但他不会就此乱了阵脚,及时横剑架住瑞迪姆的追击。双剑交错后,双方换了个位置,再次拉开距离。

瑞迪姆依然保持着旺盛的进攻欲望,稍一调整姿态,就立刻追上去进攻。

这回闩之骑士谨慎多了,保持后退,躲开一击低位的横斩后,在高位挥剑。这一剑的目的是逼迫瑞迪姆后退,结果也确实将瑞迪姆逼退了,但也仅仅是逼退了一步而已。一剑过后,这个难缠的对手又冲上来,将他拖入了近身战中。

战斗的节奏看似符合瑞迪姆的期望,但实际情况对他来说并不好受。开始近身缠斗之后,他才真正体会到对手剑术的精湛。在他们的数次拼剑中,闩之骑士始终保持着密不透风的防守反击姿态。他所有的攻击都被挡下,最接近命中的也不过是一次劈到手甲,一次剑划过对手的护肘击中胸甲,都没有发挥足够的效果。而他已经被击中两次头部,一次在头顶,一次在颈侧。晕眩让他无法再精准地踏步和挥剑,但他不能停下前进,只有保持压制他才有取胜的机会。

闩之骑士且退且战,终于,后背撞上了栅栏。意识到退无可退和对手突然接近几乎在同一瞬间,下一瞬间他就发现自己和对手已经贴身了,连挥剑的空间都没有。

瑞迪姆抱住了闩之骑士的头盔,将其向一侧下压。在这种比赛中,一方摔倒在地对于胜负几乎是决定性的。只要他能扳倒闩之骑士,就能拿下一场阶段性胜利。

然而闩之骑士的体型在视觉上属于身材走样,却具备重心较低的优势,这注定他不会轻易被扳倒。两人扭打了几下,最后竟交换位置,再次拉开了距离。

就在这时,裁判敲响了小钟,宣布中场休息。两人放下武器,分别走到场地的边缘,摘下了头盔。

瑞迪姆直接把头盔甩给了尼酒,靠在栅栏上剧烈喘气。盔甲在提供防御力的同时又沉又闷,他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头发全都被汗黏在了一起。

全金属的头盔沉甸甸的,在初升的太阳下微微发烫。尼酒捧着头盔,观察上面新增的好几个凹坑,从中看到了闩之骑士挥舞长剑时的力量。要不是有这头盔挡着,瑞迪姆的脑袋瓜恐怕早已被切成几块了。

“有必要吗?搞成这个样子……”尼酒第一次为瑞迪姆担忧起来,而刚刚他还觉得这种铁罐子互怼的游戏只是小打小闹。

瑞迪姆光顾着喘气,没法立刻接尼酒的话茬,只是盯着对面的闩之骑士。闩之骑士也脱掉了头盔,一边喘气一边让装备师傅检查手甲。

“对面的,打完这一场就要退出这个圈子了,”瑞迪姆喘得差不多了,仰头向尼酒解释道,“四年连胜,要打断他只有这次机会。你说呢?”

“呃……”尼酒依然无法领悟打断对手连胜的必要性。

“赢了这一场我能拿到五枚金币,到时候分你一枚。”

“有有有!太有必要了!”尼酒大彻大悟。

中场休息结束,瑞迪姆和闩之骑士又戴上头盔,走到了场中。这回是闩之骑士先发动攻击,他举起剑,向着瑞迪姆的肩膀飞快地斜劈而下。

瑞迪姆挡住这一剑,反击,被格挡,然后追击,竟将对手用来格挡的剑震开,这让他皱起了眉头。对手依然剑术精湛,但偶尔会有外强中干的时候,似乎在做某些动作时心存顾虑,难道已经体力不支?又或者遇到了其他问题?他一边攻防一边观察,很快发现了蛛丝马迹。当一次攻击被挡住的时候,他在对手的手甲上看到了一处凹陷。

相比于胸甲和头盔,手甲为了保持手部的灵活不能做得太厚,因此更容易在受重击时发生形变。手甲上的这处凹陷,正是阻碍闩之骑士行动的元凶。

原来自己在上半场的战斗中并非毫无建树,瑞迪姆想到这里战意更浓。双方都是极为重视尊严的人,既然对手选择带着不利条件上场,他就不会干出手下留情的事。话虽如此,穿着这么重的盔甲战斗到现在,他也很累了,不知还有没有力气在剩余的时间里压制住这个传奇骑士。

通过抓取对手的破绽,他尽管未能在攻防中大获全胜,但姑且能保持前进势头,逼得对手节节后退。终于,他看到了机会,在对手防守最薄弱的时候,用力拨开对手的剑,迅速扑了上去,目标就是对手的头盔。在这种比赛中,使对手摔倒是获得优势的有力手段,他希望用自己残余的力气争取这项优势。

然而闩之骑士的实战经验何等丰富,面对极限情况也有极限的应对方式。当瑞迪姆朝他扑过来的时候,他半蹲弯腰,利用瑞迪姆前扑的惯性,将其扛到背上,然后猛地站起……

瑞迪姆只觉天旋地转,直到后背拍在坚硬的东西上,眼睛看见蓝天,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十分不利的局面——想掀翻对手的人竟成了被掀翻在地的人!而在这种战斗中摔倒会有什么下场,他再清楚不过了。他想立刻站起来,但身上的盔甲重如千钧,简直让他以为有无数只手在将他向地面拉,他翻个身都要被夺去不少力气。

但他没有绝望,因为比赛还没有结束。使出这招的闩之骑士会短时间内背对着他,若想发动追击,必然要先转身。而这转身的瞬间,便是他反败为胜的机会!他从地上翻身而起,但不是完全站起,而是在半蹲的状态下就开始发力,抬起手臂向闩之骑士撞了过去!

闩之骑士刚刚转身,还没来得及举起剑,就见到一个披着蓝色罩袍的铁人朝他撞过来。只听一阵响亮的盔甲碰撞声,瑞迪姆猛地撞在了闩之骑士的胸口上。来自绝境的全力一击,加上全身板甲的重量,饶是这个矮胖男人重心再稳,也被撞得踉跄后退好几步。而瑞迪姆靠反作用力站稳脚跟,乘胜追击,一手抓剑柄,一手抓剑身,用长剑和双臂套住了闩之骑士的头盔,使出最后的力量将其拉向地面。

双方又扭打起来,过近的距离使闩之骑士精湛的剑术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只能挥动左拳连续击打瑞迪姆的腰部。盔甲摩擦和碰撞的声音一阵接一阵,很快瑞迪姆的封锁就显出颓势来,但上半场结尾的失败让他有了经验,在闩之骑士脱离的前一刻紧紧跟上,再次将其拖入扭打的状态中。而这次的不轻易能挣脱的了,只见瑞迪姆用膝盖顶了好几次闩之骑士的胸甲,最后猛地向斜下方发力,披着红色罩袍的铁人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惊呼,许多人高喊着闩之骑士的名号,希望他能站起来,然而……也许曾经声名显赫的闩之骑士真的是上了年纪,经过长久的扭打,他再没有力量站起来,躺在地上抬起一只手,投降了。

正准备追击的瑞迪姆停下了脚步,扑通一声单膝跪地。他也脱力了,一手拄着长剑,一手将头盔摘下甩在一旁。汗水从他的发梢滴落,他闭目仰面,在朝阳的光辉中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于是尼酒进账了一枚金币,尽管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花,但这枚圆圆的小东西仅是摸起来就让人身心愉悦。

“尼酒,我先下去了,”在玲音的陪同下,祢莱提着裙子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吩咐,“你看好萝茜。要是她想去台下看,你就带她下楼。”

尼酒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放弃了继续寻找忒瑞达。这处庭院里的人实在太多,哪怕是在雪原上那么醒目的大鸟,混入其中后也叫他找寻不到。他应了一声,目送祢莱出门,心里却生出一丝疑惑。

这妮子真奇怪,没有让他去看展台的想法,把他拉来这座城市干什么呢?

“求你了求你了,让我也穿穿这件衣服吧!”

尼酒被刚刚产生的问题困扰了一会儿,直到另一边的动静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只见萝茜怀抱一件衣服,正对着琦音发起央求攻势。

在前往城门口看瑞迪姆大战闩之骑士之前,尼酒就因为一件事大受震撼。

萝茜把头发洗了!

这本来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萝茜洗了头后尼酒才知道,原来那头长发的凌乱特色和如同刚刚出水的亮丽光泽都是因为萝茜太久没洗头了……因此,当尼酒意识到自己将和那种第一眼就让他感到惊艳的发型永别时,他真是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当然尼酒什么也没表现出来,毕竟萝茜是那么一个随心所欲的精灵,指望她永远保持别人喜欢的发型实在是一厢情愿。而现在一时兴起要尝试人类的服装,大概也是出于这女孩随心所欲的特点。

琦音面对自下而上的可怜目光,不知所措地交叠着双手,一转头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尼酒。

奥斯汀夫人有两个贴身侍女,一高一矮,都在今天被安排来帮祢莱准备登台。矮的叫玲音,手脚麻利,处事灵活,因此他们第一天来商会分中心的时候是她来接应,此时也跟随祢莱去了展台后台。高的叫琦音,虽然做事比玲音沉稳,但性格木讷内向,就留下来陪尼酒和萝茜两人。而这个不善言辞的高个子女孩显然经不住萝茜的软磨硬泡。

尼酒挥挥手让琦音顺了萝茜的意。他也没办法,萝茜想做的事,就算把国王从塞亚萨克拉过来也阻止不了。

于是为了避嫌,尼酒被琦音请出了房间。他在门外站了很久,期间不时听到门里传出的女孩嬉笑声,其中夹杂着玲音急切的提醒,还有……萝茜的惨叫。

就在他听得一头雾水的时候,琦音给他开了门,将他让进屋内。萝茜正背对着门口整理衣服,听到声音便转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

“怎么样?好看吗?”萝茜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纤细的手指,提起长长的裙子在尼酒面前转了一圈,长发和裙子都如挣脱束缚的帷幕般华丽地展开。

这天,一个叫萝茜的精灵穿上了奥斯汀夫人设计的连衣裙。这可能是她穿过的,以人类审美来说最漂亮的一件衣服。而看到这一幕的男性只有龙学者尼酒一个。对年轻的龙学者来说,这可能也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一幕,而紧接着的,可能就是他说过的最后悔的一句话了。

“一般吧……”尼酒回答。

其实他根本没有细看。这个房间里的衣服都是按照祢莱的比例设计的,即使是尺码最大的一件,对萝茜来说也太紧凑了。在宽敞的大方领中,两片因压迫而隆起的高地和线条优美的锁骨像正午的太阳一样闪瞎了尼酒的眼,让他不敢直视。如果许多年后的他能回到这一刻,他肯定使劲儿看,使劲儿夸,可惜现实没有如果。

“嘁,”萝茜双手叉腰,撇了撇嘴,“既然不好看,那我就……噫!什么东西?”

话说一半,萝茜突然后退半步,用混合着害怕和厌弃的眼神看向琦音手里的小罐子。

琦音举着沾有罐内不明膏状物的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这是……护肤膏……用来保护皮肤的……”

萝茜见琦音又要把膏状物往她脸上抹,连忙向后躲闪:“不要不要!尼酒,你快拦住她!”

“可是……不抹这个的话有些化妆品对皮肤不好……里面加了精灵皮肤上的油脂,很贵的……”琦音显得十分为难。

尼酒捂脸。也许在人类社会当中,来自精灵体表的油脂是一种高级护肤品,但萝茜自己就是精灵……刚刚把头发上的油洗掉的人,怎么可能会愿意再让人把油抹回去,更何况是不知道谁身上来的油……

“我不管!我不化妆了!反正这个家伙也不看!”萝茜躲在尼酒背后,用手指戳尼酒的脸。

尼酒不可能告诉琦音萝茜是个精灵,只好生硬地让琦音按萝茜说的做。

“哎,老师好像要登场了!”萝茜突然离开尼酒,铺到了窗户上。

尼酒看向窗外,只见楼下的人群起了变化,许多人正向某个展台聚集。那是总部的展台,祢莱就是要在那个展台上展示母亲设计的新衣服。

“你要去看吗?”尼酒问。他不是很想下去参加人挤人的活动。

“当然了,”萝茜毫不犹豫地回答,“老师说过很多次一定要去看的!”

尼酒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一时想不通。

“但我可不想把这衣服穿下去。你们真是奇怪,这么难受的衣服怎么穿得住啊……”萝茜伸手把背后的绑带解开了,立刻露出里面的紧身胸衣来。

怪不得刚才穿个衣服喊得跟要死了一样……尼酒连忙逃出房间。

就跟在楼上看到的一样,庭院里人山人海,尼酒光是挤到总部的台前就丢了半条命。为了避免出现萝茜从人群头顶飞过去的情况,他只能全程拉住萝茜的手腕,其间不止一次怀疑自己那因为燃烧药剂而弱化的骨头会像艾因说的那样被人群挤断。

祢莱已经上了展台,正坐在一张高高的椅子上,俯视台下的人群。她的身材和萝茜比起来扁平许多,但专门为她设计的衣服恰恰能突出幼态的气质,加上精致妆容的配合,使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完美动人。

祢莱的母亲——奥斯汀夫人正笑盈盈地坐在展台的一侧,而更旁边的角落里则立着一块和人差不多高的画板,画板上是画了一半的祢莱等身画像,一名满脸胡须的画师正在画像上不断落笔。

尼酒认识这幅画,因为这幅画就是在他们落脚的温泉旅店里画的。要在展会当天画完一幅油画显然太过仓促,但直接在展会上拿出成品又缺乏表演效果,因此在之前的几天里,他时不时就会看到祢莱在小院里坐着,对面画板上的颜料缓慢增加,慢得让他以为是蜗牛涂上去的。而今天,画师不过是根据现场情况完善表情、增加细节,连人像的背景都还是那个小院里的景象。

萝茜兴奋地向祢莱挥手。祢莱立刻发现了他们,红着脸低下头。

这一幕被现场的画师精确地捕捉了下来。在祢莱过世的许多年后,这幅画在拍卖会上拍出数万金币的高价,因为在历年展会的那么多张等身画中,唯独这一张捕捉到的是模特娇羞的表情。

之后祢莱回了几次后台,每次都换一件新的衣服,甚至在展示今年热门的女士猎装时将一匹马骑上了展台。最后,与祢莱穿过的所有服装相对应的画像在台前一字排开,宣示着上午展示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