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茜努力把祢莱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这个陷入昏迷的人。

艾因看着这一切,没有干预。他是来打尼酒的,这两个女人和他没有利益关系,是死是活他都不在乎。

当艾因为倒在地上的两人分神的时候,尼酒突然撕开沙尘,像豹子一样扑中了他。惯性让他们飞向墙洞,还在空中时尼酒就用小臂顶住了艾因的下颌,只要一落地就能顺势压碎艾因的咽喉。

艾因虽然被扑了个措手不及,但毫不慌乱,甚至还在心中讥讽尼酒。注射了燃烧药剂的猎龙人反应速度极快,不够干脆利落的攻击是不可能有所斩获的。双方的上半身距离太尽,他的双手确实难以展开有效的反击,但下半身还有活动空间。他猛地抬起膝盖,顶向尼酒的腹部。

在落地的瞬间,尼酒感到腹部一阵痉挛,不由自主地弓起身来,没能及时将压力施加到艾因的咽喉上。更糟的是,这个动作为艾因提供了更大的活动空间,他被一脚踢中胸口,整个人又像石弹一样飞向天花板。但这一次他有所准备,在空中就恢复平衡,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在天花板上一“蹲”,立刻又从上方向艾因降下一击强力的下压。

艾因向一侧翻身躲开,没有远离,反过来一手刀劈向尼酒落地的位置。他的预判是对的,尼酒见下压不中,便试图以双臂撑地作为缓冲,他这一手刀准确地劈在尼酒左臂的肘关节上。

尼酒只感到左臂突然失去力量,随后姿态变形,身体难以控制地往艾因的方向倒去。这样的发展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视线往左一扫,便看到艾因的另一只手正朝他的眼睛急速插过来。情急之下,他摆头,右手向左猛地发力。地板碎片飞散间,人已经向右退出数米。

艾因拂掉脸上的沙尘,站起来看向尼酒。尼酒破坏地板时扬起的沙尘确实阻挡了他的视线,由此干扰了他的追击,但如果他是尼酒的话,他会趁沙尘障目的机会进行反击,而不是如此窝囊地选择退避。

尼酒在地上翻滚一圈后单膝跪地,呼吸微微发颤,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艾因。他的左臂在艾因的第一击手刀下向肘窝的方向折断了,尽管肌肉正在把前臂拉回原位,但大敌当前,他还是用右手托住前臂,好使其恢复得快一些。为了保全重要的视觉感官,他勉强躲开艾因的第二击,结果就是左耳被撕成了两半,流下的血正沿着他的脸颊爬回伤口。这些伤很快都会被燃烧药剂的效果治愈,但同样被燃烧药剂强化的神经让他的痛觉也变得格外清晰,这才是他呼吸发颤的原因。

“呵。”艾因轻笑一声,走到祢莱和萝茜旁边,抽出匕首,用两根手指捏着刀柄,将匕首悬在萝茜的头顶。

尼酒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匕首上飘。他之前就觉得这把匕首十分诡异,但从表面上又看不出什么名堂。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这把匕首的材质和弗尔维亚手里的那把折刀有点像,都是全黑的,而且粗糙又黯淡。回想弗尔维亚用折刀像切面包一样帮他切铜盒的场景,他完全不认为艾因松手后,匕首会只戳破萝茜的皮肤然后被头骨弹开。

艾因看着尼酒紧张的样子,眉毛一挑:“来啊!不来把我杀了吗?你知道保护同伴的最好方法,就是把敌人干掉的吧?”

他在应对尼酒的第一次攻击时就将尼酒看穿了——这家伙八成会因为担心波及两个半死不活的同伴而不敢放开手脚。结果尼酒的行动完全符合他的预计,那些拖泥带水、瞻前顾后的动作都是为了避免对塔造成进一步的破坏,或是企图转移战场。这让他觉得十分好笑,又让他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怒火,忍不住想把尼酒也激怒。

可惜他不知道萝茜的真实身份,否则就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威胁尼酒了。对一个会说出“把自己的胳膊卸下来充饥”这种话的精灵来说,头上插把小匕首根本不算事儿,哪怕是同时插上十把都死不了,匕首一拔等两秒,又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小精灵。尼酒之所以按兵不动,现状没有威胁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他怕自己动起来刺激到艾因,艾因手一抖把匕首甩到祢莱头上去。祢莱可是实打实的人类,一刀子下去是真的会出人命的。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一道极其细微的尖啸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刺破了凝重的空气。艾因的鼓膜在注射燃烧药剂时便已被修复,此时他立刻认出这声尖啸就是刺破他鼓膜的罪魁祸首。声音由远及近,难道是那头龙去而复返了?

一枚石子突然飞出,击中艾因手里的匕首。尼酒抓住了艾因失神的机会,把他唯一能找到的工具当暗器弹了出去。匕首本就是被艾因松松垮垮地夹在指间的,被石子击中后直接脱手而出,插进了几步开外的地砖中。

艾因惊讶地看了一眼尼酒,却不作回应,转身拔起匕首然后向墙洞走去。捡个匕首的工夫,尖啸的源头便几乎到达了他们的头顶,这个与印象相符的速度更让他确信是龙回来了。虽然他和尼酒大打出手,但他此行的目的终究还是屠龙,刚才因为尼酒搅局而错过的处决良机,不可能再任其从手中溜走。

尖啸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响亮的撞击声,以及塔身的剧烈震动。

艾因压低身体的重心,在心里把龙骂了个狗血淋头。这龙在搞什么鬼?莫名其妙的老化,莫名其妙的飞行,莫名其妙的着陆,难道这龙有什么毛病?龙也会生病吗?

他边骂边走到墙洞前,准备从外墙直接爬到塔顶去,却没想到有人在这时推了他一把。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飞到四楼高的半空中,然后艰难地转头与尼酒对视。莫名地,他的心中竟生出喜悦和兴奋的情绪来,全身的关节都开始欢呼,仿佛刚上过润滑油的齿轮。

尼酒惊恐地看到艾因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腹部,揪出了里面的肠子。这是要切腹自杀?就算是被他偷袭了也不至于羞愤自尽吧?而且都是注射燃烧药剂的人了,不管是从这里摔下去还是切腹都死不了啊!

很快他就明白了艾因的意图。只见艾因将自己的肠子向上方抛出,竟像使用绳索一样将肠子缠在了上层的一个集水装置上!下坠之势缓解后,艾因用力一拉,身体便在肠子的牵引下飞一样地去往上层。

尼酒傻眼了。他当然也认出了龙去而复返的声音,猜到艾因肯定会去找龙作最后的决斗,于是将其从塔上推下,为自己抢先赶到塔顶争取时间,却没想到注射了燃烧药剂的人还能使出这种手段。

龙撞击的是顶层,四层虽然也受到震动,但没有倒塌的风险,祢莱和萝茜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尼酒想到这里,便从墙洞跳出,沿着外墙向塔顶爬去。

他能看到艾因在上方一次又一次地甩出肠子,每更换一次缠绕的集水装置身影就向高处腾跃一次,飞快地离他远去。理论上他也可以这么做,但他毕竟不像艾因是个老油条,真要捅破自己的肚皮把肠子掏出来,他还是很有抵触心理的。结果就是,艾因消失在六层的楼板上方时,他还在下面老老实实地找落脚点,像只猴子一样又爬又跳。

等他好不容易爬上塔顶,迎接他的是一股灼人的热浪,和一副地狱般的景象。准确来说这座塔已经不存在什么顶层了,龙的撞击将原本的顶层彻底变成了废墟,剩下的不过是堆积在六层地板上的“顶层碎片”。而这片废墟间弥漫着浓重的蒸汽,他吸入一口,便感觉全身的血管都在突突直跳。显然这些蒸汽来源于龙留下的血,龙血中的毒素随着蒸汽升腾,将这里变成了一屉致命的蒸笼。要不是注射了燃烧药剂,他肯定已经在疯狂的畸变中化作一团肉骨混合物了,还是熟的。

蒸笼里的能见度比海雾最浓的时候还要低,他一时没找到艾因的人影,甚至连龙这样的大型目标都看不见,只能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忽然,他听到某种东西碎掉的声音,好像有人一柴刀砍在了燃尽发脆的木炭上。碎裂声一阵接一阵,并且越来越急促,好像在催促着他赶快有所作为。他循声而行,很快在蒸汽中看到了一个人类的轮廓。

那个人站得很高,双臂上举,两手一起握着什么东西,似乎正准备向下用力。会在这个地方活动的人型生物应该没有第三个了,而这个动作又让尼酒产生了极强的危机感。他想也没想就扑上去,和对方一起从高处滚落。

近距离接触之下,双方都能清楚得辨认彼此的身份。艾因似乎早料到尼酒会追上他,把嘴咧得狰狞,在翻滚中迅速夺取了控制权。当他们落到平地上,滚动停止的时候,艾因将尼酒压在了下面,抬掌就朝着尼酒的鼻梁按下。

地板碎裂,血肉和地板的碎片搅和在一起。尼酒偏头,堪堪逃脱了脑壳被拍碎的命运,但左脸和左耳都被拍成了肉泥,一侧的磨牙全数暴露在外。他的攻击只比艾因慢了一拍,同样是奔着面门去的。

艾因不愿为了躲避而中止进攻,所以和尼酒作出了相同的选择。他将头偏向一边,原本插向他双眼的手指将他的左脸颊撕了下来,鲜血四溅。然而他似乎对伤痛浑然不觉,趁机用左手抓住尼酒的右臂,试图将其向反方向折断。

尼酒将左手移动到艾因的脖子上,如此他可以顺势撕开艾因的咽喉,除非艾因放弃折断他的手臂。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个燃烧药剂老用户的狠劲。艾因的脖子不退反进,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插进了艾因的咽喉,切断了里面的气管。这样的触感让他一愣,下一瞬间他便发现自己被甩到了空中。

艾因确实放弃折断尼酒的手臂了。他在向右倾倒的同时,左手向高处一拉,将尼酒从身下抽出,由此拔出插在自己喉咙右侧的手指。他憋着一口气将尼酒甩到空中,一个翻身,便把尼酒面朝下再次压住,而他的左手还死死地抓着尼酒的右手腕。他用膝盖顶住尼酒的右肩胛骨,手上用力,竟试图将尼酒的右臂扯下来。

注射过燃烧药剂的机体十分强韧,根本不可能轻易被拉断。于是他拔出匕首,插进尼酒的腋下,在一阵惨叫声中将尼酒的右臂割了下来。

被砍断手的囚徒,失去的不止是手,还有镣铐。在剧痛的激发下,尼酒奋力挣开艾因的压制,丧家之犬般逃出数米才回头与艾因对峙。

艾因站在原地,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抓着一条胳膊。那条胳膊在他的手中猛烈抽搐,像是一条上了岸的大鱼。

两个人对视着,一言不发——他们都失去了左脸颊,这时候说话漏风。而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面部伤口处的肌肉不断蠕动,正编织着新的左脸颊。

“放弃吧,你还是来晚了。”艾因先说话了。她抬起手,用刀尖指向自己站过的高处。

尼酒呼吸急促,肩上的恐怖伤口让他的脸颊恢复得慢了。他顺着艾因的刀尖看去,只见随着温度降低,蒸汽消散,一坨黑色的物体逐渐现出轮廓。那是变得更加焦黑的龙,全身鳞片都像是木炭一样漆黑又疏松。艾因原本站立的高处是龙弓起的脊背,那一阵阵碎裂声则是艾因用龙骨矛破开龙鳞发出的。而此时那根龙骨矛正耸立在龙的脊梁上,只要挂上一块布,就是一面宣示领地的旗帜。

“龙骨器对龙的神经有很强的毒性,只要把龙骨器插进龙的脊椎或脑子,就能瞬间把龙杀死。”艾因怕尼酒不死心,又补充说明,“你杀上次那只莉莉安的时候就用过了,还记得吧?”

尼酒的脸修复完毕,但他还是没说话。他不想说。他依稀还能记起自己是怎么把龙骨矛插进莉莉安的头颅的,当时莉莉安身上的伤虽然不少,但都不致命,而他将龙骨矛插入莉莉安头顶的时候,那具庞大强劲的身体却在瞬间失去了力量。他知道,在看到那根龙骨矛所在的位置时,他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场斗争中落败了。可他是为了什么来的呢?不管是为了父亲残留下的印象,还是为了让萝茜看看龙,随着他的落败,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以后不要再做猎龙人,我把这条手臂还给你,怎么样?”艾因拽着尼酒的手臂在面前甩动,用其中的血在地上画圈,“一条手臂要长回来,消耗还是很大的。以后,我肯定还会继续完成逐龙会的使命,如果你还要做猎龙人,总有一天我们会不得不把对方杀死。你是阻止不了我的,这次你没有死,下次就说不定了。”

尼酒继续保持沉默。他当然知道自己打不过艾因——不管是从经验还是从训练程度来说,艾因都比他强大太多——也知道这个时候应该选择认怂,毕竟龙都死了,他再怎么坚持也没法把龙救回来。但他实在对艾因的一句话太过在意,以至于他无法接受这场交易。

“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他好不甘心啊。他想要探寻父亲的遗产,失败了;想要让萝茜看看龙,失败了;被冥冥中的意志带上塔,想从艾因手中挽救龙的生命,还是失败了。如果他做的一切都无法成功,那他的行动又有何意义呢?难道命中注定他就只是一个垃圾,只能在浑浑噩噩中等待终结?

咔啦,一道酥脆的碎裂声打破了寂静。听到这个声音的两人都是一愣,随后急切地开始寻找声音的源头。碎裂声断断续续,像极了艾因用龙骨矛破开龙鳞时的声音。他们的视线在龙的尸体上转了一圈,最后集中到龙的头部。龙在外面飞过一圈之后,全身的鳞片都比之前膨胀了,头部膨胀得尤其严重,显得与身体之间的比例十分怪异。

又是咔啦一声,尼酒和艾因都看到龙头上的鳞片裂开一道缝隙,似乎有什么正从里面往外拱。

艾因率先行动,扔下尼酒的手臂就往龙的脊背上冲去。他听说过一些传闻,关于龙的寿命和生存方式。一般认为龙的寿命是极长的,古代种更是几乎不会自然死亡。有的古代种会在机体显出老态时,用利齿撕下衰老的组织,再生出强健的新组织——逐龙会就曾有在龙撕扯自己时趁虚而入的击杀记录。而有的古代种会在临死前孕育一颗卵,通过再次从卵中孵化的方式进行转生。他一直以为自己见到的这头老态龙钟的龙属于前者,难道说实际上竟是后者吗?

尼酒行动得慢了一拍,但他的目标与艾因不同,是直奔龙头而来的,所以当艾因拔下龙骨矛,朝龙头扑过来的时候,他早已埋伏在旁,用尽全身力气朝艾因撞了过去。

艾因急于用龙骨矛将尚未完成转生的龙处死,竟忽视了尼酒的存在,被结结实实地一头撞飞,砸到龙尸上才停下来。落地时他还满脸的难以置信,他以为尼酒肯定会选择投降,可结果是他被撞飞老远,身上落满焦黑的龙鳞残渣。

“很好!看来你选择去死!”三番四次被尼酒阻挠,他终于暴躁起来了,把匕首往前一横,向尼酒直冲过去。

尼酒失去了一条手臂,撞飞艾因后难以恢复平衡,可眼看着艾因又要逼到近前,只能把自己变成人肉盾牌挡住龙头,并抬起另一条手臂护住自己的要害。

眨眼间,艾因就把尼酒纳入了自己的攻击范围内。他完全视尼酒拙劣的防守为无物,操纵匕首像蛇一样绕过尼酒的手臂,刺进了尼酒的腹部。然后当尼酒放下手臂试图阻截匕首的后续攻击时,他一拳打在尼酒的脸上,同时横拉匕首将尼酒的腹部切开。最后他利用尼酒试图后退而拉开的距离飞起一脚,正中尼酒胸口。

尼酒倒飞出去,正好砸在龙的头上。接下来,令两人傻眼的事情发生了——龙的头部竟像一个空壳,在尼酒落上去的时候发出一声脆响,直接碎成了一地残渣!

两个人都怔住了,脑子空转好几圈,才缓慢地将视线转到同一个方向。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七翼银星的本来面目,而尼酒也是第一次知道为什么要以“银星”之名来称呼这头龙。七翼银星匍匐在一块断裂的柱头上,将翅梢高高地指向天空,似乎是在舒展全身的肌肉和关节。由于刚刚转生,它的体型只有一头牛的大小,但身体细节已经一应俱全——就像冈姆人留下的雕刻那样,长着尖锐的三角头和带有闪电状转折的龙角。而七翼银星的鳞片真的是银色的,随着它的一举一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艾因毫不犹豫,朝着七翼银星一抬手,黑色匕首便化为一道黑线飞射而出。

尼酒还没来得及紧张,只听一声尖啸,七翼银星便在一片沙尘中原地消失,只剩一把匕首插在它趴过的柱头上了。他怔怔地扭头,在自己的侧后方找到了七翼银星,而这头小龙正蹲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聚精会神地望着转生前的自己留下的尸体,完全视他们这两个剑拔弩张的人类为无物。

没看多久,七翼银星似乎对自己的尸体失去了兴趣,将头扭向开阔的天空,气流声渐起,周围的沙尘都开始被吹散。

“等一下……”尼酒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七翼银星的后腿,“别走”二字尚未出口,便感到一股极强的加速度把他拉了出去,全身的骨头都几乎要在这个瞬间散架了。

显然他的这一行为对七翼银星的起飞造成了妨碍。这头小龙本该以高速从艾因头顶掠过,用飞行的余波给这个不讲礼貌的年轻人一点教训,结果这下拉升高度不足,变成直冲艾因而去了。

艾因见状连忙卧倒。这种高速冲撞足以把其中一方撞碎,只要他脑子正常,对自己和龙之间身体素质的差距有认知,就不可能选择硬接。

可尼酒显然不愿把艾因留在这里,毕竟祢莱和萝茜还躺在下面的第四层呢,让这个疯子离那两人越远越好。于是他从艾因上方经过的时候,伸出双脚把艾因的一只脚踝夹住,把艾因也从地上拖走了。

这下一龙两人连成一串冲出塔顶,跟一串飞了天的香肠似的,香肠的末尾还在离塔前被一块碎石磕了一下,里面的肉糜都快震匀了。

不知是为了从转生之后的新身体中感受愉悦,还是想甩掉“拖后腿”的两个小动物,七翼银星没有立刻离去,而是贴着塔身做起了螺旋飞行。尼酒还好,与塔的外墙有一些距离,只是被七翼银星飞行时发出的气流声刺得鼓膜爆裂而已。艾因就惨了,直接被七翼银星拖着用脸刷外墙,在塔身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螺旋状血迹。尼酒看着艾因的面部组织留在墙上,露出底下的白骨,但一想自己还缺着条胳臂呢,就狠心不管了。

螺旋飞行从六层一直持续到底层,随后七翼银星猛一振翅,身体急速拉升,便要向西方的天空飞去。

尼酒本想带着艾因走,可进一步增大的加速度让他实在夹不住艾因的脚踝了,只好将其放开。他看着艾因落入七翼银星贴地飞行时掀开的沙之谷中,面部在塔的外墙上磨得面目全非,不知还有没有意识残留。不会死吧?他有点心虚地问自己,但随后又把这种顾虑打消了。他身上的燃烧药剂都还没失效呢,艾因注射得比他晚,怎么可能死。他现在需要关心的是七翼银星将要飞往何方,他又该在什么时候下车。

在犹豫期间,他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观察七翼银星上。七翼银星的鳞片太亮了,在烈日下刺眼得几乎无法直视,但他还是有所发现。这头龙飞得很快,但很少振翅,推动它前进的似乎并不是翅膀,而是它背上喷出的气流,那种刺耳的尖啸便是大量喷气时发出的。他从老爹的笔记上看到过,如果要跟着七翼银星移动,最好躲在龙背上的两块大鳞片之间,这么做最大的好处是不会被气流掀飞,而风险在于可能被噪音致聋或被高温烤熟。他现在挂在七翼银星的后腿上,从这个角度实在看不到龙背处有没有什么大鳞片,只能无奈地放弃验证的想法。

不一会儿,尼酒看到海了。蔚蓝的海面在他们的前方铺开,层层叠叠的白色浪花正不断冲击着漫长的海岸线,远处有一些海鸟聚集在沙滩上,不时分出黑压压的一片冲入大海,片刻后又是黑压压的一片飞回群体中。

这场景很美,尼酒却很失望。七翼银星在空中收起翅膀,似乎准备为扎入水中而俯冲了。他是绝不想碰水的,只能在越过海岸线前跳车,这意味着他跟丢七翼银星后,无法兑现让萝茜看龙的承诺了。今后七翼银星会去往何处呢?冈姆人的塔……应该是不会回去了。难道要飞去海外吗?那以后岂不是再也没有见到的机会了?

尼酒松了手,向着海岸线坠落。在下坠的时候,他看到七翼银星用宽大的翅膀包裹住身体,将翼爪勾在闪电状的龙角上,撑开翼膜的骨架末端都喷出了高温的气流。他这才明白,原来七翼银星的“七翼”是指这头龙的七个喷气口——每扇翅膀各三个,再加脊背上的一个。

被气流声摧残已久的鼓膜终于恢复,他看着七翼银星在瞬间获得巨大的加速度,流星般射向海面。而当海面上溅起水花的时候,他才听到七翼银星飞离时发出的爆响,耳朵又聋了。

七翼银星在水下稍作停留便冲出海面,像打水漂一样在水面上下来回穿梭,将水花连成一个圆环。做完这些,它似乎终于满足了,又化为一道流星坠向东方。当然,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尼酒正躺在沙滩上等摔成肉酱的内脏恢复。他下次听到七翼银星的消息,已经是白峰脚下的村民将流星坠落白峰的说法传入他耳朵的时候了。

当天晚上,艾因觉得自己快死了。他在塔脚边苏醒,被沙漠夜间的低温冻得手脚僵硬。在墙上摩擦造成的伤和身上的几处脱臼都在燃烧药剂的作用下痊愈了,但物质不会凭空产生,他体内的水分随着以血刷墙的壮举大量流失,药效耗尽后,他便陷入了脱水的危机中。

他伏在地上,用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扒拉沙子。短时间内想找到水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可以给自己挖个坑避避风,最好能通过睡眠保存体力。如果明早他能醒来,那就享受一下阳光带来的温暖,或许再想想办法从海雾中获得一点水分。如果醒不来……

那就一睡不醒。从结果上来说,他在和尼酒的争斗中成了败者——尽管他把尼酒教训得不轻,但最重要的龙和尼酒一起跑了。自然界中的动物总是在争斗中达成自己的目的,而没能达成目的的一方面临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其他的动物都可以就此死去,凭什么他不可以?

然而他连一个沙坑的雏形都还没扒拉出来,身下的地面就突然塌陷了。他随着流沙和七零八落的砖块直坠而下,扑通一声,竟落入一个水池中。他本能地咽了一口水,但出于谨慎考虑,还是从水中浮起,打算先了解状况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喝这些液体。

借着星光,他能看出自己在一间石室……或者说是在一个乱葬坑尽头的水池里。他之所以觉得这间石室像个乱葬坑,是因为这里的墙边堆着无数骸骨——尽管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骸骨不是人类的,而是长着巨喙的大型鸟类骸骨。但诡异的是,在石室的中间还有几只同种鸟类的尸体,看起来竟十分新鲜,地上血迹都是刚刚干涸的模样。而在这样的环境中的这池水又是干净的,他能从中闻出清冽的水的味道,喉头还因为喝下一口而微微甘甜,嘴唇和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饥渴地吸收着这些透明的液体。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笑起来,在笑的间隔一捧接一捧地将水送到面前痛饮。

如果此时有人进入这里,肯定会被吓得落荒而逃。因为他们将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泡在骸骨环绕的水池中,用悲伤又绝望的表情发出狂笑。

第二天中午,尼酒觉得自己快死了。在右臂修复之后,燃烧药剂的药效就耗尽了,随即他也尝到了使用燃烧药剂战斗的恶果。就像艾因说的,长出一条新手臂的消耗实在太大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虚弱,能从自己的肋骨上摸出比之前更强的凹凸感,甚至能预见到自己的骨头将因为发脆在某些情况下轻易折断。而真正给他带来危机感的,是在这一切之上的痛苦,饿。

前一天晚上,在一个岩洞里睡觉的时候他就快饿疯了,甚至想把刚长好的胳膊再砍下来,架到火上烤一烤——就像祢莱和萝茜在他梦里做的那样,只不过现在吃和被吃的都只有他自己。但到了今天中午,在烈日下行走半天之后,他才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他的身体也开始缺水了。

他沿着海岸线走了很久,见过数不清的沉船残骸,也从不知名巨兽的肋骨下穿过,将这些推上沙滩的海水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日夜奔涌,他却快渴死了。这是何等讽刺啊,数亿立方千米的水里,竟没有一滴是能帮他解渴的。

他背靠一根向着北方弯腰的肋骨,因乏力而缓慢地倒在地上。他看到肋骨的顶端停着秃鹫,每一只都直勾勾地盯着他。恍惚间,他想起早上看到的野狗群来。当时他躲在灌木丛后,看着几只野狗从岩洞前经过。那时他的视线肯定也是直勾勾的,可最后他选择按兵不动,转身从洞口的一株多肉植物上揪了几片叶子果腹。

要是当初冲出岩洞,拼死捉住一只野狗,喝它的血吃它的肉就好了。可惜,现在是他要被吃了。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远处的破船似乎摇晃着要向他驶来,而秃鹫的影子已经从肋骨的影子上消失了。

当他和秃鹫眼中的自己对视时,一个纱衣飘飘的女子从天边飞来,将秃鹫驱散得一只不剩。

是哪位女神下凡来救他了吗?他想。

女神在他的身边跪下,拖起他的头,让他枕在光洁的大腿上,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撬开了他的嘴唇。

一股冰凉的液体渗入尼酒的齿缝,几乎立刻激发起了他近乎沉寂的求生意志。他像狗一样疯狂地舔舐那根纤细的手指,由此获取更多的对生物存活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当手指上不再有液体流下时,他的渴望已经被满足了一部分。但这还不够,生物仅靠喝下这点东西是不可能活下去的,他还有另一个方面的渴望。

女神似乎看出了他的需求,抽出手指,用指甲在指腹上用力一掐,然后再次将手指塞进他的嘴里。

顺着手指流入口中的依然是液体,这回却是温热的。尼酒尝到一股铁锈味,略微恢复的知觉让他隐约察觉到了这股味道的真相。但生死关头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毫不厌恶地吮吸着手指,专心得像一个新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