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记忆是一种很靠不住的东西。你可能只是忘记了自己以前做过的事而已,没必要疑神疑鬼的。”祢莱一边走一边忽悠尼酒。

这条通道完全由人工修建,内部宽阔,有微小的向下倾斜的坡度。通道的截面是圆形的,内壁上的石砖砌得严丝合缝,最低的地方积着一些沙子和不知由何干燥而成的碎屑。他们走在其中,如同在莉莉安蜕下的皮中穿行——如果莉莉安还会蜕皮的话。

起初他们对这座人造建筑的精细程度颇为惊讶,但很快一成不变的砖墙就磨平了新鲜感,让他们觉得枯燥乏味起来。而祢莱担心第二个灵魂的空前活跃会给尼酒带来恐慌,一路上都在给尼酒讲课,正好能让他们把注意力从疲倦的双腿上移开。

“但你不是记性很好吗?”尼酒没有上当,因为他觉得眼前的人就是个活生生的反例。

“前面有岔路。”萝茜走在最前面,向身后两个人报告路况。她身边悬浮着一个光球,照亮前后的路。

祢莱看了一眼光球照明范围外的前方,那里还是黑黢黢的:“到了再说。我记性好也只限于语言文字,你要我把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全都报出来,我是做不到的。有人说遗忘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不让那些痛苦的回忆累积起来伤害我们。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不过确实能感受到那样的作用。”

尼酒觉得祢莱说的挺有道理,但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如果我们把错误都忘掉了,要怎么来提醒自己不再犯错误呢?”

面目逐渐模糊的康斯提欧山脉东麓女孩,让他对自己的选择和行为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感。

祢莱没想到尼酒会这么说,心中吃惊。在她的印象中,尼酒是个遇到问题时趋于逃避的人,可刚刚的言论更趋于承担责任。

这时萝茜加入话题:“只要记住教训就够了嘛,把很久以前犯的错都记着是很累的。那些早早死去的精灵,说不定就是因为难受的事情记得太多,才放弃了生命。向前看!不执著于无法挽回的过去才能进步!”

“这套大道理讲得不错,”祢莱表示认同,“虽然有点不甘心,但事实就是如此。”

尼酒不知道如何反驳,只好闭上嘴,但依然有某种东西令他如鲠在喉。直到几年后他才反应过来,这鲠其实并不是要不要记住错误或者教训,而是对于验证“曾经犯错的自己”和“后来的自己”之间具备连贯性的渴望。

“到岔道口了。”萝茜停下脚步。

在一块磨损严重的、由方形石块垒成的大石墩左右,两条道路各自延伸,同样是铺满石砖,只不过稍微狭窄了一些。

祢莱正想问尼酒往哪走,突然看到石墩的右边刻着一个符号,一眼就认出这是去年在龙冢峡谷里见过的:“这是不是‘与正确的方向相反的方向’?”

“应该是……”尼酒犹豫着回答,皱起的眉头间充满疑惑,“你是怎么知道的?”

根据他的记忆,连他自己都是在看过笔记本上的常用猎龙人秘语对应表之后才认识这个符号的,在那之前根本不可能告诉祢莱这个符号的含义。

祢莱心惊,她确实记不清当初解释这个符号的是尼酒的哪个灵魂了,但从她对两个灵魂的印象推测,第二个灵魂的概率大些。

完了完了,刚刚才说服尼酒不去在意第二个灵魂带来的异常,她就把亲自竖立起来的信任支柱一脚踹倒了。她必须立刻找一套合理的说辞才行!立刻!马上!但要说什么才能再次消解尼酒的疑惑呢?该死的记忆力害得她把解释复述得分毫不差,连搪塞的余地都没有留!难道要跪下来抱住尼酒的大腿,求他把刚才听到的话忘了吗?

“这是秘密!现在不能告诉你!”她眨了眨一边的眼睛,摆出俏皮的表情。

啊,好想死。

尼酒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哎呀,真可爱!”萝茜搂住祢莱的肩膀,开心地捏起她的脸颊肉,“老师难得有这么可爱的时候,你怎么舍得为难她呢?”

啊,好想带着这个孽徒一起死。

尼酒大囧,已然忘记了刚才的疑惑:“哦……那我们走左边?”

于是他们左转。

“话说这条通道是怎么来的呢,看起来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才能建造,你爸一个人应该没法做到吧?”为了进一步转移尼酒的注意力,也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祢莱迅速开启了新话题。她踢着地上的碎屑,试图借其进行分析,可惜它们被时间碾得太碎,根本分辨不出原貌。

尼酒想了想,逐龙会花多年时间才发现七翼银星的踪迹,说明这条路并不为太多人所知,甚至弗尔维亚也是打了一架才问到线索的。弗尔维亚说他曾去见过七翼银星,那应该是在七翼银星转移到霍尼亚布沙漠之前的事情,他不知道这里,当然不可能帮忙开拓路线。那么有可能参与开拓这条路的除了他尼酒的老爹,就只有他娘坎缇南和坎缇南的哥哥了,加起来最多三个人,怎么也不可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这里应该是很多年前建成的,”萝茜替尼酒说出了答案,“砖块上满是流水侵蚀的痕迹,并且这些痕迹也很旧了。”

“哦!那这里可能是冈姆古城时期用来输水的管道!”祢莱恍然大悟,“外面那条河谷是周边最大的一条了,很多年前的水流量应该相当大。”

“你说什么时期?”尼酒问。

“之前我不是说过这里曾经有一座小城嘛,那座城的名字就叫冈姆。虽说是小城,但毕竟位于重要的商道上,弗朗提那样的小地方还是没法比的。一旦聚居的人多了,用水就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他们边谈边走,不知不觉间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通道内壁的石砖不再整整齐齐,而是出现了后期修补的痕迹。到达一个明显的分界线后,前方的通道更加破败,两侧的石砖全都是新砌上去的,顶上甚至不是砖块而是木板,每块木板都由石砖垒成的两根柱子支撑。

在分界线前的墙边倒着一块石板,显然是碎裂后再修复得来的,缺少了部分边角,闪电般的裂纹遍布其上。石板上雕刻着许多线条,画法多变但整体上都形成了折线,并且为左右走向。折线群的左边刻着两条平行的大曲线,右边则是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多边形中间用莉蒂亚通用语刻着一个词“冈姆”。

“你们看,果然这里是冈姆古城的输水系统!”祢莱得意地指着石板让另外两人看,“这些折线都是水道,下面这十五条是我们找到的,是上水道,上面的这些离得很远,应该都是下水道。上水道中的其中十条是进入冈姆城的,其他五条可能是通往城外的一些生产设施?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们现在应该在……这里。”

尼酒的目光随着祢莱的指尖落在第八条线上,指尖左边的线条平直,右边的线条由许多上凸的短曲线连接而成。看来他们正位于这两种不同线条的连接处。

“这两边的线为什么不一样?”他问。

祢莱用手指在平直线条附近轻轻拂过:“这些直线是从山中穿过的隧道,原本旁边应该刻了一些山,但现在已经磨损得看不出来了。这边这种带拱形的线应该是水道桥,从山里出来之后,为了将水引过低洼的地段,就架起桥,让水从高处流过,到达更远的地方。”

说着她又指向旁边用木板和砖柱支撑起来的路:“这前面应该就是你爹开出来的路了吧?水道桥是露天的,在这两百年里肯定被沙子掩埋了。你爸选择这条水道可以少清理一些沙子——你看这条线上的带拱形部分是最短的。”

“木板上面确实是沙子。”萝茜为祢莱佐证。

尼酒想了想老爹笔记上的内容:“我爹记过一件事,好像发生过一次小地震,把某个地方震塌了,只好花很多时间来开一条新路。如果是这里的话,那些顶住木板的砖头可能就是从老路里拆过来的,可能就是刚才右边的路。”

“这里还会地震?希望我们在的时候不会发生……不过这至少能证明我们没有走错路,继续往前吧。不知道会通到哪里呢……”祢莱两眼放光,显然有机会探索一座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古城让她相当兴奋。

他们踏上水道桥,在石砖垒成的柱子间穿行。砖柱并不规整,有些石砖甚至只有半截,但砖柱经过这么多年仍未倒下足以证明其可靠性。头顶的木板是双层的,缝隙里灌满了灰浆,所以没有沙子落到他们身上。

“冈姆城在过去是一个很繁荣的城市,莉蒂亚南北的商队都要经过这里,”祢莱一边走一边讲述冈姆城的历史,“但据说在更早的时候这里是白发人的地盘。那些白发人在这里过着游牧生活,偶尔和经过的商队交换物品。后来莉蒂亚南北的商业活动越来越频繁,通过商人们自发组织的形式,这里建起了一个用来补给和休整的据点,那就是冈姆城的前身。冈姆城逐渐发展起来后,原住民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一些白发人作为奴隶被迫接受冈姆城的管理,另一些则迁徙到了其他地方——如今在一些城市里能看到的白发人里可能就有这些人的后代。”

尼酒想了想自己,猎龙人的祖先有没有可能来自于这些白发人呢?按弗尔维亚的说法,猎龙人是要为了龙而去流浪的,但在猎龙人长大成人之前,总该有一个供他们成长的家乡。而看弗尔维亚的态度,即使猎龙人不发源于此地,家乡肯定也跟此地白发人依赖的草原一样,早已不复存在了。

“冈姆城在魔法帝国后期盛极一时,尽管帝国不支持商业活动,但它依然发展迅速,”祢莱喝了口水继续说,“然而到了反魔法帝国战争时期,冈姆城却一下子衰弱了,主要原因不在于战争对商业活动的影响,而在于自然条件的变化。不知为何,这里的河水突然断流,草原变沙地,短短的几年间这里就变得无法居住了。那个时期的历史又太过混乱,没留下什么详细的记录,要想知道真相,除非有人能从那个时代活到现在……”

萝茜和祢莱目光一对,立刻笑了:“棱棠婆婆!”

祢莱也笑了:“对,棱棠说不定在两百年前还来过这里,回头找她问问。”

走着走着,水道桥的坡度忽然增加,他们都闭上了嘴,谨慎地向低处前进。不一会儿,前方的路又发生了变化。水道突兀地向两边分开,完全与来路垂直,水道顶则陡然抬升到了黑暗弥漫的高度。一架绳梯悬在正对来路的位置,向上延伸到高处的黑暗中。

萝茜让光球上浮,照亮顶端一排形如锁孔的开口,大小约能容一个小孩通过,开口外似乎有比较宽阔的空间。在一排锁孔中间有一处大的方形开口,可能是原来的锁孔状开口被破坏后留下的,绳梯就从这里垂落。

“是不是该上去了?”祢莱指着绳梯连通的开口问尼酒。

尼酒左看右看,没有找到猎龙人密语:“要不先往两边走走看?呃……随便选一边?”

于是他们先进了右边的岔道,不一会儿便需要左转,接着又是左转,然后在右边发现了一条通往低处的水道。这条水道和前面的一样,截面几乎是圆的。但他们的前方还有路,所以他们无视下行水道,继续往前走。前方依然是左转,再是左转,最后他们回到了绳梯所在的位置。从横向的角度来说,他们来到了一处方形的回廊,水道经过这里的回廊后,继续往低处延伸。而从纵向的角度来说,这里又是一处竖井,竖井上方应可能是冈姆古城的建筑遗址。

“要不要我先上去探探路?”萝茜提议。

尼酒还在呆呆地看顶端的开口,被祢莱杵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哦哦,行。”

“什么叫‘哦哦行’啊?我可是相信你的带领才帮你探路的!”萝茜对尼酒的答复不太满意,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脸,“你是不是困了?不然至少说个‘拜托你了’或者‘注意安全’吧?”

尼酒憋红了脸,半天才吐出一个词:“……加油。”

“加油……也不赖,”萝茜忍俊不禁,“不如说我更喜欢这个说法!”

她笑嘻嘻地用手指在尼酒脸上一弹,然后一踮脚尖,化为轻薄的羽毛飘向竖井顶端。

尼酒呆呆地看着萝茜,也想让视线跟着飘上去,却又被祢莱杵了一肘子。

“你想看什么?”祢莱目光如刀,“眼珠子给你抠下来……赶紧准备爬梯子!”

尼酒揉着腰侧的骨头,朝绳梯走过去。他不明白祢莱为什么生气,但乖乖听话总没错。他按了按绳梯上的木杆,又抓住麻绳往下拽了拽。绳梯的状态还不错,似乎和通道里的石砖不是一个年代的东西。

“这应该是你爸留下的吧?”祢莱也靠近检查了一下绳梯,“也就是在沙漠这种干燥的地方能保存这么久,换个地方早烂光了。”

“上面没问题,”萝茜的话语伴着回音落下来,“挺宽敞的,上来吧!”

在祢莱的示意下,尼酒抓住了绳梯。为了减少绳梯的负担,他们决定一个个上,先是尼酒,再是祢莱。

萝茜做了两个光球,一个被她带在身旁,另一个则留在了竖井中间。光球的照明范围相当大,让祢莱可以看清竖井底部的一切。但光线终究不能穿透土石,来路已经完全变成了运输黑暗的管道,就洞开在祢莱的背后,让她毛骨悚然。

“上面有什么东西?”她忍不住和萝茜对话,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是干什么的?”

萝茜回答得很慢:“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你上来就懂了!”

就在祢莱疑惑的时候,一声突如其来的脆响把她吓了一跳,绳梯剧烈地晃动了几下,随即数块木头碎片冰雹般砸在她面前。

尼酒踩断了一根木杆,整个人跟结成茧似的挂在绳梯的绳子上,一只脚悬在空中晃晃荡荡。他刚才爬的时候太自信了,光想着只要抓紧绳梯就万事大吉,却没考虑到器材的使用寿命。所幸没有更多的木杆断裂,否则他可能都抱不住绳梯,直接掉到底部摔成肉酱了。

看来只是虚惊一场。祢莱松了口气,随即带着点埋怨提醒尼酒:“木头可能有点发脆了,你小心点!”

接下来尼酒爬得怂多了,每一脚都要试探木杆的可靠性,连绳梯的晃动幅度都小了很多。终于,他爬到了竖井的顶端,并在爬出开口后骂出一句脏话。

祢莱站在底下把脏话听得清清楚楚,对竖井上的世界更加好奇:“上面到底有什么?”

“没什么……”尼酒陪着萝茜闪烁其词,“你上来就知道了。”

祢莱难抑心中好奇,加上独自留在井底属实心慌,便立刻顺着绳梯爬了上去。刚从开口探出头,她就环顾了一圈,然后也想说脏话。

竖井上方确实是一座建筑物,长方形占地,非常空旷,墙上插着一些火把,还有一些火盆从屋梁上吊下来。一圈约有膝盖高的矮台沿墙排列,架在矮台上的一块块石板都开有圆孔,圆孔再往外扩展出较窄的开口,连接起来就是一个锁孔的形状。室内的地面没有沙子,但依旧非常凌乱,散落着许多木棍、火盆和带有锁孔状开口的石板、木板,有的还完好,但更多的是年代久远的碎片。

这里是一间公共厕所。

“妈……呀,”祢莱生硬地将脏话扭转成了惊叹语,表情凝固,“为什么非要走这种路?”

尼酒和萝茜并肩站在挂梯子的坑位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祢莱用手撑在几百年前古代冈姆人屁股坐过的地方,默默地爬出竖井。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自己是从什么地方爬上来的了,只能不断安慰自己时间早已磨灭一切污秽。今后他们三个也是从茅坑里爬出来过的人了,也许还能为未来的什么比惨话题增加谈资呢。

“走吧?”尼酒一指厕所门,拔腿就要走。接下来的路没有任何悬念,因为这间公厕只有唯一的出口。

祢莱不甘心地拉住尼酒的胳膊:“你给我解释一下,你爸怎么会挑这么一条路呢?”

“我哪知道啊……”尼酒的视线逃向公厕出口,“也许哪里能走就往哪里走了。”

除了经验主义真就什么都没有呗?祢莱无奈地跟尼酒走向出口。

“哟!这么亲热?都手牵手了。”萝茜在两人后面挤眉弄眼。

“你闭嘴!”祢莱瞪了萝茜一眼,恶狠狠地甩开尼酒的胳膊。

公厕外是一个更大的房间,有一扇大门和一排窗户,还有通向二楼的楼梯。但不论是门窗还是楼梯,都被砖墙封死,砖缝里填满了灰浆,室内还斜打着几根木桩作为支撑。从门窗下方的小堆沙子推测,这些木板多半是为了在沙漠中保全这个房间而被钉上的,施工者肯定是尼酒的父亲。作为大门的替代品,房间的一角被开了个大洞,要想离开只能走这个破洞了。

三人站在洞口往外看,看到一条向下延伸的坡道,坡道上铺着铁轨。上坡方向的铁轨被一面砖墙截断,砖墙砌得很严密,还斜插着几根粗细不一的木桩作为支撑。这和室内的封锁工程完全是同一种风格,显然也是尼酒的父亲为了隔离黄沙建起来的。

“这是矿车轨道,下面可能是矿洞,”祢莱的视线沿着铁轨探入坡下的黑暗中,“难道说古时的冈姆城真的在地下挖掘什么东西?”

“那……”尼酒欲言又止。他想起了挖掘带来诅咒的传说,但他知道祢莱不喜欢听这个。

“那什么?”祢莱没联想到诅咒的层面,“这种事情不该问你吗?你爸没有写这类事情?”

“他觉得这是教会神职人员工作的地方……”尼酒毫无底气。

“教会的地方……”祢莱回头看了看房间内部,“倒也有点道理。为了提高水的利用率,一般会把公厕建在其他大量用水的设施下游,比如浴场之类的。只有少量重要场所会建造独立的厕所,比如教堂——虽然这里也不像教堂……你别看冈姆是几百年前的城市,它是真的很繁荣,也很前卫,现在的很多城市甚至都没有公共厕所呢!你去过吞斯塔,那里的街道算干净了吧?原先可是走在路上都能踩到牛粪的,几年前一场瘟疫引发了暴动,才逼迫盖安凌皇室动手整治……”

“你们说的教会是什么?”就在祢莱逐渐跑题的时候,萝茜加入谈话,将话题拉回了正轨。她捡了颗石子,在两只手之间抛着玩。

“就是生命教会,人类的一个宗教组织。在魔法帝国时期,生命教会主张尊重个体生命,宣扬自我生命力的纯洁性,致力于救死扶伤和避免人类受到危险魔法的伤害,对当时的医疗水平发展和人类与精灵的和谐相处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祢莱解释道,“但在后来的反抗运动中,反抗势力认为生命教会压抑了民间的魔法力量,导致帝国独揽使用这种强大暴力手段的权力,于是将其批判为帝国的走狗,一同推翻了。”

“和生命力有关啊,会辨认魔晶吗?”萝茜把手中的石头拿到两人面前。

话音刚落,她手中的石子便裂开一道缝,紧接着又裂开一道。很快,这颗石子的上半部分全都变成了碎片,碎片落下后,露出一块橙红色的结晶。

“嘶——”祢莱深吸一口气,“这是魔法水晶?”

“是。”萝茜点点头。

“难道古冈姆人是在挖这个……”祢莱捏着下巴思考,“魔法帝国对魔晶的需求量相当大,如果冈姆城将挖到的魔晶提供给帝国以交换政策倾斜的话,冈姆城就能在那个时期获得自由发展的机会。而且为了筛选合格的魔晶矿,让教会的人驻扎在这里也就说得通了。但这跟环境突然变化有什么关系呢……萝茜,据你所知,魔晶矿脉会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吗?”

萝茜耸肩:“不好说。在精灵中,有‘不要去追究魔晶矿脉源头’的说法流传下来,老精灵们也教我们要对魔晶矿脉保持敬畏。有的精灵猜测所谓的大地赐予我们生命力,其实是指地下的魔晶将生命力专递给我们,但经过验证,有矿脉和没矿脉的地方对我们来说没有差别,所以猜测被推翻了。总之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说也很神秘,发生什么都不奇怪……我捏!嘿嘿,你研究什么呢?”

尼酒正凑近了看萝茜手中的魔晶,冷不防被萝茜捏了一把脸,连忙捂着脸退回去:“为……为什么这是红的?”

他第一次见到魔晶是在龙冢里,那里的魔晶是绿色的。第二次是在莉莉安栖居的水潭里,他不确定是魔晶本身发绿,还是受潭水影响显得发绿。而现在这块经过萝茜认证的魔晶和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竟然是红色的。

萝茜笑嘻嘻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毕竟用不到这东西。你得问老师。”

祢莱的思考没有进展,只好接下尼酒的问题:“天然的魔晶不会很纯净的,往往带有许多杂质。魔晶本身无色,显示出的颜色都是杂质的颜色。这里的魔晶矿脉可能有赤铁矿伴生,所以沾上了一些红色。”

“我可没说这里一定有矿脉,也许只是恰好捡到了有魔晶的石头而已。”萝茜随手把含有魔晶的石子扔了。

“也是,继续往下走吧。走下去总会知道的。”祢莱发号施令。

他们沿着铁轨继续前进,走了很久也没有走到头。途中萝茜会不时地捡起石头,从里面剥出魔晶来,基本可以证明这下面就是魔晶矿了。停下来休息一次后,他们继续走,又走了很久,某种呼啸声在耳边逐渐清晰起来。

尼酒有点紧张。他想起去年在莉莉安巢穴外听到的呼啸声,听着像风声,实际上却是莉莉安的呼吸声。他们离开教会人员驻地已经很远了,甚至可能走出了冈姆城的范围,如果在冈姆城附近有一座“幽灵塔”,那也该到了。说不定和去年一样,他们一走出矿道,就会看到一头龙在呼吸着风暴。

矿道结束,豁然开朗,却没有什么龙,有的只是一条横亘在面前的大裂谷、夹杂着沙粒的风和在风沙中嘎吱作响的吊桥。

萝茜把照明魔法取消了,因为在这个地方没必要——地上已经天亮,阳光从裂谷顶端的零散缝隙中穿过,万把利剑似的插在裂谷两边的岩壁上。他们戴上了兜帽,因为随着阳光降下的还有无数沙粒。那些沙粒从缝隙处跌落,如毛毛细雨立刻被风裹挟,砸在人脸上带来阵阵刺痛。三人默默地在矿道口站了一会儿,看吊桥在裂谷中缓慢地摇摆。这处裂谷比尼酒和祢莱在龙冢前经过的裂谷大许多,两边的岩壁远得仿佛隔开了人间和冥界,全靠一座嘎吱嘎吱摇了数百年的吊桥沟通。

“要过去吗?”祢莱揪揪尼酒的衣摆,“这吊桥还能不能走啊?”

尼酒走到吊桥边,朝下看了看。一枚石子被他踢下悬崖,转眼间消失在深不见底的裂谷中。远处,在他们面对的吊桥侧下方,竟然还有两座样式相同的吊桥,看来裂谷两边有不止一条路需要靠吊桥连接。

他咽了口唾沫,退回来拍了拍吊桥上比他大腿还粗的麻绳:“走走看吧?看起来挺牢固的不是么。”

“你觉得呢?”祢莱征求萝茜的意见。如果萝茜觉得没问题,那即使是走到一半桥塌了也不怕,而这世上能让精灵觉得有问题的事情属实不多。

然而萝茜站在桥头,第一次皱起了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吊桥另一头的矿道入口,话语中充满迟疑:“我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祢莱仿佛听到警钟被用力敲响。

萝茜低下头,用手掌使劲抚了一把前额,然后再次看向对面的岩壁。她的视线从桥对面的洞口处下沉,沉到下方两座吊桥通往的洞口时,又突然抬向极高处,最后摇了摇头:“说不清……就是感觉很奇怪,有点……不太舒服,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祢莱看向尼酒,表情严肃:“尼酒,我觉得有必要考虑一下撤退了,你明白的吧?在这种情况下,前面很可能出现我们处理不了的难题。”

尼酒听着祢莱说话,眼睛却看着吊桥。这座建在极端危险处的桥正发出悠长的嘎吱声,竟显得十分沉稳。

他从老爹的笔记本上了解到,那个闷骚的男人时常坐在这座吊桥前,在持续两百多年的嘎吱声中思考。在这片沙漠里,老爹常待的地方肯定不会离他的龙太远,也许七翼银星就在桥对面的不远处。而萝茜最后往上面看的那一眼,简直就是在告诉他这上面有“塔”之类的东西。他都走到这里了,还能轻易回头吗?

“是你说要看龙,我才跑到这里来的。”尼酒对萝茜说完这一句,立刻就后悔了。这简直是在埋怨萝茜嘛,他有这个资格吗?

萝茜一愣,随即面带歉意地笑了:“确实,是我任性地要求你来找龙,事到如今却怕了。是我不对。”

尼酒大为惊奇。这个精灵女孩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竟然也会有认真的时候。

“不过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以为你是为了自己来找龙的,顺便带上我而已。”萝茜说着说着,笑容又灿烂起来,一把抓起尼酒的手,“我们走吧!等会儿我从桥上掉下去的话,可就要拜托你拉住我了!”

这一下对尼酒来说猝不及防,吓得他想把手抽出来又不敢粗暴地把萝茜的手甩开,只能一个劲儿地耸肩。

“请停止你们的过度亲密行为!”祢莱如临大敌,奋力拉开两人的手,成功阻止了尼酒的肩膀脱离身体起飞。

“那我们赶紧走吧!”尼酒惊慌失措,直接逃上了吊桥。

祢莱知道自己错失了劝人回头的良机,只好无奈地瞥了萝茜一眼,和她一起跟上尼酒的脚步。

吊桥的桥面是由一根根并排的细原木组成的,风在上面留下了许多沙子,踩上去极易滑倒。为了避免滑下吊桥或踩坏桥面漏下去,每个人都紧抱住吊桥上的麻绳,走一步试探一下,缓慢地向前推进。

走到吊桥中间时,摇摆的幅度到达了顶点。这里偶尔有很大的风,大风来时,大腿粗的麻绳就撞在人的胸口上,把人推开,几秒后又抓住人的手臂把人往回拉扯,恨不得把人甩飞出去,或者让人脱臼。

尼酒站在吊桥上往下看,视线穿过风沙,落到下方的另一座吊桥上。两座吊桥相距不远,如果从这里起跳,说不定还能落到下面的吊桥上——如果没有被风吹走的话。

“尼酒!萝茜的情况不太好!”祢莱从后面叫住尼酒。

尼酒回头看,发现萝茜靠在麻绳上,一只手按着额角,眼睑半阖,呼吸略微急促,还不时晃一下脑袋。祢莱担心她,正搂着她的腰,防止她没站稳摔下去。

这下尼酒心里真的打起退堂鼓了。看起来萝茜确实不太舒服,但这地下裂谷里能有什么危险呢?他爹在这里进出多次,一个人类都能安然无恙,对精灵又能造成什么伤害?他实在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萝茜注意到尼酒在看她,勉强微笑:“没事,还轮不到你们来担心我。”

祢莱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拦住并加上一句:“赶紧去对面吧,在桥上待久了才危险呢。”

尼酒觉得萝茜说得有道理,无论如何,他肯定是要去找七翼银星的,如果萝茜真的不舒服,大不了到对面后让她留在原地休息。于是他朝萝茜点点头,就要转身继续前进。没想到他这一转身不小心踩在了沙子上,脚下一滑,吓得他立刻用腿夹住连接主绳和桥面的细绳,才没有从桥上滑下去。但挂在他身上的水袋没有这么好运,带子在剧烈的震动中断裂,整个水袋顷刻间消失在深渊中。

尼酒屏息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任何水袋传来的回音,正准备站起来忏悔弄丢水袋的错误,就又僵住了。

风中夹杂着某种异常的声音,由于风声的干扰听不清晰,但确实存在。萝茜和祢莱也察觉到了那个声音,都一动不动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突然一声尖利的长吟盖过风声,针一般扎进三人的耳朵。那声音来自下方,和之前夹在风中的是同一种声音,只是这次的声源离他们更近,似乎有什么深渊中的东西被尼酒的水袋惊动,上来寻找肇事者了。

尖利的声音逐渐密集,听得人毛骨悚然。终于,声源出现在了三人的视野内。那是一只有着巨大鸟喙和微型翅膀的动物,它把喙卡在岩石的缝隙里,用力收缩颈部拉起身体,等爪子找到借力点后,迅速拔出喙再插入另一处更高的缝隙。它用这种方法爬到一处岩架附近,然后奋力一跃,扑着翅膀落到了岩架上,开始昂头对着桥上的人鸣叫。周围有越来越多的鸟在靠近吊桥,鸣叫声此起彼伏。

尼酒此刻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老爹要给这些鸟安一个“攀岩者”的名字——索莱尔·七翼银星肯定也在这里见过这副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