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全都找出来之后有头绪吗?”祢莱盛上汤,把碗递给尼酒。

尼酒接过碗,没敢喝。

一上午过去,他们在河岸边找到多达十五块刻着猎龙人密语的岩石。经过尼酒的辨认,刻于其上的符号从“零、二”开始,“一、三”、“二、四”一直排列到“十四、十六”。其中代表零到六的图形依次是空心圆、一竖、两竖、三角形、正方形、五角星和六芒星,尚且可以从图形中读出数字,而从七开始就全是奇形怪状的符号了。即便如此,依然可以通过整体轻易地看出规律——中间数组成了一串一至十五的编号。之所以如此拐弯抹角地表示编号,大概是为了扰乱追踪者,毕竟不是每个猎龙人都会带着精灵把所有刻着密语的岩石找出来的。顶着烈日确认没有第十六块岩石之后,他们已经饥肠辘辘,仓促地建造了一个营地,开始休息、进食,并计划接下来的行动。

祢莱看尼酒闭口不言,就知道他心虚了:“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有问题就把问题提出来,我不会打你的。”

尼酒犹犹豫豫地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萝茜把下巴搁在了祢莱的肩膀上,仿佛一条带着貂头的貂皮围脖。

“差别对待呀!我有问题的时候你都是让我滚一边慢慢想,怎么对他就这么有耐心?”萝茜的语气跟吃了个柠檬似的。

祢莱一把推开萝茜的大脸:“你的时间又不值钱,那些刁钻的问题还是留到以后慢慢想吧。人类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哼!老师不要我了,我去和眼镜玩!”萝茜一副赌气的样子,跑去逗弄蹲在马鞍上的眼镜。

祢莱没理她,继续注视尼酒:“说吧。”

原来在萝茜看来,祢莱对待他的态度是这样的,尼酒想。他感觉受到了鼓舞,决定坦白,只是语气里还带着点懊恼:“我也没想到会是数字编号,笔记本上写的……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你爸的笔记上到底写了什么?你一直没给我们看,我都提不了建议,”祢莱循循诱导,“要不再拿出来看看?说不定有什么看漏的呢。”

尼酒不太情愿,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许他藏着掖着了。他走到萝茜旁边,磨磨蹭蹭地从马鞍袋里翻出铜皮盒子,又挑出记载七翼银星的笔记,拿回来给祢莱时还附带上一句:“别笑。”

祢莱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满口答应着接过笔记,然后随手翻开,“哪一页?嗯?这里……噗!”

“你是不是笑了?”尼酒一瞪眼,就要动手把笔记抢回来。

“没有没有!你听错了!”祢莱一边矢口否认一边躲闪。

萝茜跟着尼酒回到了篝火边,祢莱躲闪的时候刚好把笔记举在她面前。她被两人的反应勾起兴趣,便随手从祢莱手中抽走了笔记。这下局面是彻底控制不住了,她的字典里大概没有“掩饰”二字,看了一眼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狂笑。

尼酒捂脸。他对查漏补缺并不抱期望——在出发之前的晚上他就把这本笔记翻烂了,哪还会有什么看漏的。但他不愿分享笔记的原因不止于此:谁会想到他爹居然是个闷骚的老情种,动不动就在笔记的边角里写肉麻情诗呢?

“不要乱翻!尊重一下别人的隐私。”祢莱义正言辞地夺回笔记,可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完全出卖了她。

“要不你们随便翻翻?我出去透个气……”尼酒试图起身,逃离尴尬现场。

“抱歉抱歉,实在是没忍住!”祢莱抓住尼酒的袖子不让他走,“给我指个页数。”

尼酒帮祢莱翻到指示入口的关键一页,然后把脸埋进汤碗里,喝得哗哗作响。

“嗯……这是一首小诗:

在透明的天空下,

在黄色的风中,

我花半个月的时间追逐你,

那儿是无尽的时间之海,

让我迷失其中,

直到你的诞生,

为我照明方向,

啊!我的明月!

指引我找到转瞬即逝的星光。

完了。旁边还有……呃,有伤风化我就不念出来了。”祢莱抬头看向尼酒。

“这恐怕也是情诗?”萝茜看向尼酒的目光里带着狡黠。

尼酒舔了舔嘴唇上的汤汁:“我只知道这是分辨通道的线索,但具体是什么意思……要是知道就不会在这喝汤了。”

“你还好意思说……”祢莱露出鄙视的目光,“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想的。”

说着她把手指放在诗的前两行上:“在透明的天空下,在黄色的风中……这是提示通道周围的景物吗?不对,这是说通道在沙漠里。沙漠里总是很干燥,天上没什么云,所以说是‘透明的天空’。黄色的风是因为沙漠里都是黄沙,而风本身没有颜色,所以‘看’到的风就是黄色的。”

“但我们已经在沙漠里了。”尼酒提醒。

祢莱没理他,继续解读下一句:“然后是我花半个月的时间追逐你……半个月的时间?意思是要花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找到?”她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要是眼球能发射,尼酒的脑门已经被她的眼珠子打穿了。

“应该不会……”尼酒额头冒汗,他们是去清蕾玩的,出发到现在已经快半个月了,要是再让祢莱无所事事地度个“沙漠半月假”,祢莱非撕了他不可,“毕竟谁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来,以前的人怎么确定得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半个月呢?”

“也是……不懂,先看下一句。那儿是无尽的时间之海,让我迷失其中……也搞不懂,跳过。直到你的诞生,为我照明方向,这是说下一句的明月吧?和月亮有关系吗?”祢莱观察尼酒的反应。

尼酒抬头看天。

就知道这小子靠不住,祢莱想。既然尼酒是指望不上了,她只能尝试自己分析:“月亮呈现出的形状会在一个月的时间中变化,从无到有,月中的时候变成满月,然后再逐渐萎缩,到月底的时候消失。可以说上半个月的月亮和下半个月的月亮是相对于月中这个时间点对称的。前面说的‘花半个月的时间’有没有可能是指月亮呈现出某种形状的时候,就能获得某种提示呢?毕竟同样的形状在上半个月和下半个月都有一次,‘诞生’大概就是指这种月亮升起的时候?”

这个女人还真是喜欢寻根究底。尼酒不敢看祢莱闪闪发光的眼睛,敷衍道:“也许是吧。”

“总之先等到晚上,”祢莱兴致勃勃地宣布,“观察一下今晚的月亮,要是能有所发现,说不定可以直接推测出分辨通道的方法!”

无人提出异议。于是他们等到太阳落下,披着夜幕爬上最高的岩山,看上弦月从遥远的沙丘后升起。

天上只有寥寥几片薄云,远远无法遮蔽星月的光辉。上弦月将银白色的光洒在沙漠上,白天金黄色的沙丘全都变成了深沉的银灰色,阴影处则暗如深海。弦月的夜晚并不是十分明亮,群星还能勉强争辉,如棋子般排列在黑色的棋盘上。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尼酒忍不住问:“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坐在最左边的祢莱眉头紧锁,望着星空一言不发。好像真的能看出什么来似的。

见祢莱不愿回答,尼酒也不敢追问,只能识相地闭上嘴。

“你说,会不会和星星有关系?”思考良久,祢莱说出自己的推测,“诗的最后一句是‘指引我找到转瞬即逝的星光’。从新月到满月,夜空的亮度不一样,能看到的星星也不一样。难道真的要等到特定的一天,从那天的星空里寻找线索?”

“这么厉害的吗?”坐在中间的萝茜很惊讶,“我以为只有那些老精灵才会无所事事地研究星星,整晚整晚地看了那么多年也没看出多少东西来。人类的时间不是很宝贵吗?”

“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干这种事,否则人类早就灭亡了,”祢莱手指天空,“但总会有人对星空满怀憧憬。他们花一生的时间去观察研究,然后将对星空的了解留给我们。”

“一生?”萝茜更惊讶了,“人是会死的吧?为什么要……”

“就是因为会死,才要努力活得有价值!我的老师说有这样一句话,‘如果能在早上得知真理,那么即使一到晚上就要死去也是值得的。’那些人用自己的一生换来一点点新知识,这些一点点积累起来,才让人类更加靠近真理。你明白吗?”祢莱脸上透出身为人类的自豪。

“哇,真是充满热情!”萝茜似乎非常羡慕,“你知道吗,修养院里有个在人类社会生活过很久的……”

“棱棠?”

“对!棱棠婆婆总是跟我感慨精灵太没有热情。她说人类在有限的时间中爆发出灼人的热情,无限的时间却使我们的热情冻结了。我一直觉得自己不缺乏热情,却没想到人类的热情能强烈到这种地步。所以……”萝茜说着将敬仰的目光投向尼酒,“你爸也是这种观察星空的人?”

“呃……我想应该不是……”尼酒避开和萝茜的目光接触,“你不知道我们要找的龙叫‘七翼银星’,那句什么星光,大概是指龙……”

祢莱听后眯起眼睛,又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夜空。星星沉默地闪耀着,丝毫不想为她发声。

“好吧,看来揣摩你爸的思维时,应该更直接一些……”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语气中也带着点抓狂,“所以他到底在写些什么鬼东西?”

尼酒心慌,嘴上却不肯落下风:“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在图书馆里看过很多书吗,这样还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祢莱抬手就要给尼酒一手刀,可惜中间隔着个萝茜,尼酒还连声提醒她“说好不打的”,她只好作罢。

萝茜忍不住笑出声:“老师属于记性很好,但没什么悟性的那种人。你问她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她知道不少,但你要她总结出点什么来,那可就太刁难她了。”

“感谢你的优缺点分析,但我没点过这项服务。”祢莱无力地想要向后躺倒,却被身下的石头硌到,又立刻坐直。

萝茜见状拍大腿:“来,往这儿躺!这儿软。”

祢莱也不推辞,呻吟一声便整个人靠到萝茜身上:“好累……我说尼酒啊,吃过这一路的苦,你也该对莽撞的后果树立起危机意识了……”

尼酒完全没有听进祢莱的话,因为他正在紧张地调整自己的姿势。祢莱靠到萝茜身上就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如果他不调整姿势,萝茜就会变成第二块多米诺骨牌靠到他身上。

“也许你还年轻所以感觉不到,我现在全身的骨头都跟要散架了一样。难道真的是上年纪了……”祢莱说着说着伤心起来,“啧!总之你要知道,身体为了承担这种后果可是……”

“我不同意!”尼酒还没说话呢,萝茜先发表了反对意见。

祢莱望向萝茜白皙的下巴,心中荡漾起感动的涟漪。在一众调皮捣蛋的精灵学生中,萝茜是比较善解人意的一个,在一往无前的人生……精灵生中还会回过头来照顾一下她这个大龄单身老师的心情。

“我觉得你就应该趁年轻多释放释放热情。”萝茜看向尼酒,“我总是有许多想做的事,但这种热情能持续多久呢?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和那些年长的精灵一样。而你,你如果也有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完成的事,就应该对其付诸热情,免得老去时徒留悔恨。我们都还年轻,都应该趁有热情的时候及时行动。”

祢莱心中的涟漪顿时平息了。她想数落萝茜作为精灵不必考虑衰老问题才敢说出这种话,但如果这么说了,她很可能要与自己先前提出的人类热情理论作战,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

尼酒很惭愧,因为萝茜把他当成一个像天文学家或者别的什么家那样有远大抱负的人,可事实上他就像一坨屎,没有丝毫的未来规划可言。

祢莱长叹一声:“能不能不要讨论这个话题了,听得我头疼。还是想想怎么找路吧。”

他们看群星绕着某个无限远的点旋转,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并没有一直停留在找路上,对星空的观察也都是徒劳。

“好无聊啊。”许久没人说话,萝茜按捺不住了。

“那就唱首歌吧。你不是挺会唱歌吗?”祢莱轻轻地说。她已经昏昏欲睡了,需要一点声音来提提神。

“那就再唱一次之前在酒馆里唱的歌?”

尼酒的心一下子揪起来。

祢莱微微蹙眉:“你不会别的歌吗?”

“会,但其他的歌都是用精灵语唱的,你们应该不会觉得好听。”

“试试看。”祢莱不信邪。

于是萝茜开始唱。她发出的前两个音还行,但紧接着的就是长时间的静默——只见嘴动不闻其声,好像声音全被深渊吞噬了。接下来又是一串除了鼻音什么都听不出来的哼哼,期间穿插几个能听清的音,但整体上依然让人觉得断断续续很不连贯。

“停停停!我输了……”祢莱受不了了,“这歌在唱些什么?”

萝茜花了一点时间整理思绪:“这首歌描述了许多自己和朋友的共同经历,然而突然梦醒让自己想起朋友已经离世数百年,一时之间分不清哪头是现实、哪头是梦境……”

“呃……立意挺深刻的,”祢莱评价道,“但你还是唱那首莉蒂亚通用语歌吧。年轻人少考虑这种压抑的事情。”

“没问题!”萝茜爽快地答应,然后清了清嗓子,把大脑从精灵语模式切换到莉蒂亚通用语模式。

哦,我的车夫,我看见你跨越高山,

耀眼如太阳。

我看见你在人群里,

耀眼如太阳。

勇敢的车夫啊,

到底还要多远,

你才能回头看看你的,

花与湖泊还有明月?

这回没有老大爷弹着琴给她伴奏,她只能清唱,但歌声依然婉转动听。祢莱本想听歌提神,但这偏偏是一首悠扬的歌曲,听得她更想睡觉了。

“这首歌里也有‘明月’这个词耶,”一曲唱毕,萝茜看着天上的月亮开启了新的话题,“人类也喜欢在诗歌里用月亮这个意象?在这一点上和精灵还挺……”

“对呀!之前怎么没想到呢!”祢莱猛地从萝茜身上起来,刚刚还浓烈的睡意一扫而光,“明月啊明月!这首歌里也有这个词!”

尼酒隐隐察觉到祢莱的想法,心情略微复杂。

“什么意思?”萝茜发现尼酒表情古怪,却不知道缘由,“这首歌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吗?”

“你问他。”祢莱觉得自己不便回答,干脆伸手一指。

萝茜顺着祢莱的手指看向尼酒。

“呃……”尼酒不自在地活动膝盖,“那首歌是我娘写的。”

“就是这么回事了。话说你是从哪里学到这首歌的?”祢莱回忆了一下精灵秘林里的环境,想不到有谁会教萝茜人类的歌曲。

“我们去弗朗提的路上,不是遇到过一个吟游诗人吗?”萝茜提醒。

“行了行了,我懂……”祢莱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吟游诗人是如何被骚扰到焦头烂额的,“问题在于,写这两篇诗歌的人正好是尼酒的父母,而他们都使用了‘明月’这个词!”

“所以呢?”尼酒问。

祢莱翻白眼:“那可是你父母耶,你不应该……好吧,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可能会用这个意象来指代同一个东西。你想想看,你爸在诗里写‘明月’为他‘照明方向’,这是不是说明‘明月’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用这个词指代的应该也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比如……爱人?”

“刚才忘记说了,老师唯独在思考男女之情的时候特别有悟性!”萝茜跟尼酒咬耳朵,却丝毫没有在嗓门上作掩饰。

“你的优缺点分析服务还没结束呢?”祢莱朝萝茜瞪眼。

“这是附赠的深入剖析环节!”萝茜回答得一本正经。

两人拌嘴的话从尼酒的左耳朵钻入,引得他稍稍发笑,随后便从右耳朵溜走。他的耳朵被萝茜吹得痒痒的,搞得他的心也痒痒的。等到咬耳朵带来的奇艺感受过去,他的脑海又被别的事情占据。他想,作为经常在夜晚行动的猎龙人,月亮是为数不多的稳定光源之一,猎龙人确实容易将月亮与不离不弃的伙伴联系在一起。而凭他老爹写笔记时的那股风骚劲儿……恐怕真有祢莱说的那种可能性。

“算了,我们还是来研究你妈妈的歌词吧,”祢莱放弃了和萝茜的胡闹,“你妈写这首歌的时候,大概是怀着‘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尽快从龙域里安全归来’这样的心情写的。”

她停下来看了看无动于衷的尼酒,然后继续唱独角戏:“这是从歌词的最后两句推测出来的,作者希望‘车夫’能‘回头看看他的花与湖泊还有明月’。这里的‘车夫’应该是指丈夫,从前文可以看出作者对丈夫抱有某种崇拜心理,丈夫在她眼中是富有冒险精神的,像太阳一样耀眼,有时可能还有点遥不可及……”

尼酒听得出神。他偶尔会翻弄记忆中带有老爹的片段,大多数时候那个男人都是蔫蔫的,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但有时又的确耀眼如太阳。他总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或者是自己的大脑对记忆进行了美化,却没想到早有一位比他更权威的人发表了相同评价。

“哦——车夫!”萝茜好像从祢莱的话中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狡黠地笑,“你联想得这么熟练,看来很有经验啊。正好我去学院之后可以找他验证一下。”

祢莱像变脸一样隐去兴奋的表情,环抱双臂:“你要是再多嘴,我就要重新考虑给你开介绍信的事情了。”

一听这话萝茜就笑不出来了。她一把抱住祢莱,撒娇着央求:“不要嘛!不满足一下好奇心我会疯掉的!”

尼酒一头雾水。当初在莉莉安巢穴里九死一生的时候,祢莱曾让他去找克尔忒尔特学院后山的某个人,结果这件事随着祢莱的脱险而没了下文。那个人似乎与祢莱交情不浅,他曾试图将祢莱偶然透露的信息与那个人联系起来,但终究无法证实。显然比起他,祢莱将更多的事实告诉了萝茜,甚至允许萝茜在到达学院后亲自去见那个人一面。他的舌根隐隐尝到了嫉妒的味道,吓得他慌忙中断自己的臆想。

“行了行了!让我把话说完!”祢莱推开萝茜,继续分析歌词:“然后是那句‘花与湖泊还有明月’,可能是指代整个家庭。如果作者知道丈夫在用‘明月’这个词指代她,那她在这里使用这个词就可以传达出‘让对方能回家看看自己’的意愿。至于花与湖泊,可能代表家庭中其他重要的东西,没有更多参考资料不好妄加论断。”

“所以呢?”尼酒又问。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懂啊?”祢莱恨铁不成钢,“正确的编号恐怕就是你妈妈的生日。也许在你爸的人生中有过迷茫的时期,那时是爱人引导他走出了困境。所以他会写在‘无尽的时间之海’中——也就是在漫长的人生中——自己的爱人是照明方向的‘明月’!‘明月’的‘诞生’为我‘照明方向’,不就是说‘爱人’的‘生日’对应着‘正确的通道’嘛!‘半个月的时间’正好有通道那么多的天数!啧啧……还真是情诗啊!”

“哦。”尼酒听完祢莱的长篇大论,只觉得这个小矮子确实如萝茜所说,唯独在思考男女之情的时候特别有悟性。

祢莱见尼酒的反应还是这么平淡,便气不打一处来:“你真是不懂浪漫啊,你爸倒是……等一下,你知道你妈妈的生日吗?”

呵。尼酒不知该嘲讽还是自嘲。谁他妈能想到那个闷骚的老爹会用老婆的生日当暗号啊?他心爱的老婆在儿子长大到能记住老妈生日之前就活不下去了好么?连墓碑上都没写出生年月!

祢莱从尼酒的表情中读出答案,顿时如饥饿的幼虎般朝尼酒扑了过去。这回有萝茜挡在中间也不好使了,她恨不得当场把尼酒打死。

“说好不打人的!”尼酒抱头防守。如果祢莱是一只猛虎,他的脑壳肯定已经被扇飞了。

经过一场短暂的混战,抓狂的祢莱终于被萝茜按回了原位。她环抱双臂,深呼吸几次让心情快速平复:“把你爸的笔记再拿来看看。要是看不出新东西来,就去看看那些刻字的石头,说不定有被接触太多留下痕迹的。再不行,就放弃吧。”

尼酒二话不说把铜盒子掏了出来。他的交涉地位已然不足以支持他讨价还价。

祢莱让萝茜给她放了个照明魔法,在一边翻看笔记。萝茜拿到装笔记的铜盒,好奇地摆弄着。

“这个盒子有什么特别的吗?”尼酒看着萝茜摆弄铜盒,突然想起弗尔维亚在切开盒子后露出的又惊又愁的表情。

“这个东西是用魔法做出来的,”萝茜抚摸着铜盒坑坑洼洼的内壁,“准确来说是用人类的炼金术——这里面满是那种方法带来的粗糙痕迹。要是哪个精灵做出这种东西,那可太丢脸了。”

炼金术?尼酒听得一愣。在他的印象中,跟炼金术沾边的都属于奢侈行为,祢莱留在酒馆里的魔法灯就是因为他无法负担魔晶的开销才落得积灰的下场。在他爹死后的那几年里,他们家一直很穷,他娘连自己的棺材都买不起了,哪来的钱请炼金术师?

萝茜拿盖子在铜盒的开口处比较着,忽然笑了:“要不我给你变个魔术?”

尼酒还在揣摩对儿时的贫穷印象是否是自己受到某种蒙蔽而产生的错觉,忽听萝茜说要变魔术,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看好了……”萝茜把铜盒的盖子按回原位,静静地保持着这个动作,“嘿!”

她猛地放开按盖子的手,盖子却没有掉落。尼酒惊讶地凑上去看,发现被弗尔维亚切下的一面又完好地长了回去,整个铜盒跟刚从他妈坟里掏出来的一样,连条接缝都看不到。

“我把它修好了!”萝茜得意洋洋地把盒子递给尼酒,“不过,其实我没有见过人类的魔术表演,不知道真正的魔术是怎么样的。我只是控制这里面的金属,让它重新连接起来了而已。”

只是?姐啊你这手段已经超出“魔术”的范畴了!魔术只不过是把戏,是技巧,但你这是来真的啊!你往那一站,就能让所有的魔术师失业,你却把真正的力量叫做“只是……而已”?尼酒把铜盒子翻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一丝接缝的痕迹,心中震惊难以言表。

随即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盒子被重新封上了,他怎么把外面的笔记放回去,怎么把其他的笔记拿出来?

显然萝茜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连忙抢回铜盒:“咳……有点考虑不周,我再帮你加工一下!”

她用手指从铜盒的侧面拂过,在那里打开一圈缝隙,并在其中一个侧面上增加两个合页。铜盒再次被打开,里面的笔记依然完好。

尼酒把盒子接过来反复开合了几次:“呃……你不觉得里面的东西太容易撒了吗?”

“有道理,再给我加工一下……”萝茜再次把铜盒拿走,同时为自己辩解,“你要知道,我并不擅长金属魔法。”

她在合页的对面中间增加了一个摆臂插销,以防止铜盒因重力打开。她来回地转动着摆臂,向尼酒展示这个小装置的可靠性:“嘿嘿,你看我厉害不?你知道我去克尔忒尔特学院学什么的吗?”

就在这时,祢莱拿着笔记凑上来,想向两人展示些什么,却一眼看到经过高度加工的铜盒。她愣了一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在那边辛辛苦苦地干正事,你们在这边玩盒子?”

“存放重要物品的容器,用心对待不是很合理吗?”萝茜辩解得飞快。

“好吧……”祢莱折服于萝茜的机灵,放弃追究。她把铜盒推开,趴在萝茜的大腿上,把笔记递到尼酒面前,“你看这里有一个符号,太小了之前都没注意到。会不会和这首诗有关联?毕竟写在同一页上。”

尼酒把目光投向祢莱的指尖,只见在纸张的角落里,画着一个很小的标记,正是猎龙人密语中的符号。他一把抓过笔记,凑在眼睛下猛看,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到书页上。

“哼哼,我说是你看漏了吧?”看来这个符号很有分量,祢莱不由得有点飘飘然。

尼酒没接话茬,放下笔记后依然表情呆滞,似乎意识已经飘出莉蒂亚大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解释符号的含义,而是向祢莱提问:“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可能存在一种……手段,能控制人的行为?”

这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祢莱一愣,下意识地想开玩笑回避掉。但她一抬头,发现尼酒的目光中透着一丝恐惧,这促使她静下心来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刮了一圈:“就我所知,目前人类所使用的工具或者药物并无法控制一个人的行为。凭魔法或者炼金术更不可能——你已经知道不同个体的生命力直接接触会有什么后果了。当然我刚刚指的是完全控制,不包括‘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这种。你问这个干嘛?”

“没事……”尼酒目光躲闪。

怎么可能没事?这一页作为本次行动的重要参考对象,他早在出门前就看过不知道多少次,对上面的内容了如指掌。他能确定这一页的角落里绝对没有这么一个符号,所以才凑近笔记仔细观察。这本笔记在十年前就被封入铜盒再埋进墓地,里面的内容也都跨越了十年以上的岁月,而这个符号的笔迹很新,应该是前不久才写下的……祢莱和萝茜并不会书写猎龙人密语,那还有谁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留下这个符号呢?

巧的是他确实有过类似的经历。在出发前一天的早上,他曾在记事板上写下“不要去找龙”,却发现“不”被莫名其妙地改成了“一定”,那时他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他的记忆……真的是连续的吗?也许在失神或者陷入沉睡的时候,他早就被控制过无数次,只是因为他活得浑浑噩噩,所以得过且过。

“没问题了?”祢莱的耐心即将耗尽,“那就快说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尼酒深吸一口气:“背后。”

“什么?又是某种模糊的表达?”祢莱皱眉,“解释一下。”

“一般用来提示背后有危险,”尼酒看了看祢莱和萝茜空空荡荡的背后,“有的时候……也用来提示掩体后面躲着敌人……?”

他突然想到,那些刻着猎龙人密语的岩石都很大,萝茜把它们挖出来的时候只露出一个面,大部分的岩体还埋在沙子里。他问萝茜:“那些刻着符号的石头,你有没有看过整体是怎么样的?比如……检查一下背面?”

萝茜正在玩弄祢莱的头发,把它们一缕一缕地拢起来,再用手箍成辫子:“怎么可能嘛,我说了那是个危险行为。要不我帮你把那些石头都挖出来看看?”

尼酒本来还担心再检查一遍的要求会太过分,却没想到萝茜直接提了个一步到位的建议,听得他心花怒放。此时已是深夜,开展新行动可能会有点危险,但他们之中有强力的精灵成员,又有一看到求知机会就充满干劲的知识分子,在尼酒同意后,便全体下了岩山,去再次检查刻着猎龙人密语的岩石。

他们从第一块开始,萝茜将岩石周围的沙子全部扫除,然后尼酒绕着岩石看完一圈,没有收获就转移到下一块。期间他们不时在沙中看到小虫小鼠的尸体,萝茜无奈地表示,即使再怎么小心也终究会有误伤。看到第八块的时候,他们终于有了新发现。

在岩石刻猎龙人密语的另外一面,有一行刻得浅浅的、非常隐蔽的小字。这回所有人都能一眼看懂了,因为这是用莉蒂亚通用语刻的。

尼酒到此一游。

尼酒和祢莱看着这行字,都默默无言。

尼酒是迷茫的。显然这是他小时候就在他爹的布局里留下的后门,连他自己都遗忘了,却有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在提醒他想起来。

而祢莱明白了尼酒先前提出那个问题的原因。她曾听“尼酒”说过,平时的尼酒是不知道自己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灵魂的。那第二个灵魂似乎更擅长处理与龙相关的事务,所以在与龙无关的过去不容易引起尼酒的注意。然而随着寻龙行动的增加,第二个灵魂逐渐活跃,尼酒是终究会察觉到异样的。她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向尼酒挑明此事。

“就是这里了吧?我帮你们把路也挖出来?”萝茜不知道两人的忧虑,对下一阶段的冒险充满期待。

尼酒木然地点头。

沙海静谧地流淌,刻着猎龙人密语“七、九”的岩石后露出一条用砖块砌成的通道,幽暗深邃,不知通往何处。

萝茜站到通道口深吸了一口气:“没问题,这里面是有空气的。要立刻进去吗?”

“等一下,先回去拿装备,”祢莱叫住已经迈出一条腿的萝茜,“还要把马匹照顾好。”

“还要把眼镜带上!”萝茜兴奋地补充。多日所见尽是沙漠,她不可避免地感到乏味了。如今总算要去往不一样的地方,她是真的很高兴,笑眼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