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酒张开手,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立在田里的稻草人。

塞丽丝的父亲正拿着皮尺,在他身上来回丈量,喊一声抬手他就抬手,喊一声转身他就转身。如果际池研发出了靠炼金术驱动的机器人,大概也就他这风范了。

这里是酒馆对面的塞丽丝家,他是来帮忙的。

今天一大早,老桶就把尼酒叫醒,使唤他到塞丽丝家帮忙,好像前一天的不欢而散是假的一样。而尼酒,可能是被使唤惯了吧,走出门才想起前一天还有不欢而散这茬子事儿。不过这样也好,留在酒馆里和老桶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要重现昨天的不愉快,出来帮忙还可以避免尴尬。

塞丽丝家是做裁缝生意的,这一条街的人几乎都靠他们家的产品蔽体。前几天有一位客户在这里下了订单,准备开始加工的时候,塞丽丝的父亲却找不到记录尺寸的布片了。精确定制那是王公贵族才做的事,平民老百姓的衣服还是以御寒为主,尺寸什么的能穿就行。于是裁缝就让小女儿把尼酒叫了过来,因为他记得尼酒和那位客户的体型比较接近。

自从看完了祢莱的信,尼酒就处于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之中,无时无刻不为精灵的突然到来提心吊胆。现在帮的忙正适合他,拨一下动一下,他可以尽情地放弃思考。

那可是精灵耶,书上说当年盖安凌和清蕾的军队在康斯提欧山脉西端交战,火攻烧毁了一整片森林,当天晚上双方将领就各自被捅穿了脑门,而目击士兵均表示凶器是一根从精灵秘林方向飞过来的树枝。从此再也没有人类敢从那片森林穿越而过了。

看看这威慑力,他尼酒一个弱男子要是落到精灵的手里,还不是任精灵揉捏?拨一下动一下,柔弱得就像个稻草人。

“尼酒啊,你今年几岁啦?”等到尼酒帮完忙,无所事事地坐在凳子上发呆时,塞丽丝的母亲突然发问。

这个裁缝铺里的主要劳动力是塞丽丝的父亲,塞丽丝的母亲只负责缝缝补补和绣花。过去她还要忙于照顾孩子,如今子女成家的成家、嫁人的嫁人,最小的塞丽丝也长大懂事了,她能做的就只有整天穿针引线了。如今她就是嘴上在问尼酒问题,手上还在流畅地绣着花。

“今年生日就20了……”尼酒回答得有些心虚,隐隐猜到这位母亲问话的意图。

“有没有相中的女孩子啊?”真是标准的连环攻势。

“算是有吧……”尼酒被戳到痛处,又不好不回答,只能扯谎。扯谎的时候他还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塞丽丝,倒不是他自我意识过剩,实在是怕挨打。

弗朗提这地方民风剽悍,女人这种生物更是恐怖异常。曾经有一个很久没光临的客人鬼鬼祟祟地来买酒,刚坐到吧台前就觉得颈后阴风阵阵。回头一看,只见自家老婆已经站在酒馆门口,手持锅铲立于风雪中如同一尊战神。那件事以客人被追了三条街结尾,整个冬季都没人再见过他,给尼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别看小塞丽丝平日里乖巧懂事,鉴于她近期的表现,说不定尼酒一说错话就会被小女孩跳起来打爆狗头。

然而塞丽丝并没有特别的反应,甚至没有对他们的话题表现出丝毫兴趣。她帮父亲记录完了丈量的尺寸,就坐在门口,看街道上方的天空,好像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会从那里经过。

“是哪里的姑娘啊?”塞丽丝的母亲绣花的动作顿了顿,似乎差点刺伤手指。

她也有点紧张了,因为摸不透尼酒的底。作为一个中年妇女,她熟悉邻里的各种家长里短,因此在世俗事务上极具话语权。但也因此,她的这种剽悍只限于本地,在得知尼酒接受委托出远门之后,她眼中的这个小伙子就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在一个挺远的地方。就算我说出来,你应该也不认识吧……”尼酒想蒙混过关,意外地命中弱点。

一次试探落空,但塞丽丝的母亲不会就此让出阵地:“那有喜欢的姑娘怎么没带回来?”

真是高手过招,刀刀都往命门上招呼。作为弗朗提的纯爷们,和一个姑娘两情相悦,哪有不带回家的道理?除非……除非人家姑娘根本看不上你,你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尼酒开始冒汗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中年妇女果然犀利。

就在尼酒紧急调动脑细胞,给他“相中的姑娘”设计无法脱身的要事之时,有人敲响了裁缝铺的门板。

一名高挑的女子,瀑布般的黑色长发,浅绿色的风衣,松松垮垮的腰带,两截被黑色紧身裤包裹的纤细小腿,全都被一双带高跟的皮靴所承载。女子目光冰冷,一只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悬停在门板前,白皙的手指弯曲着,指节刚刚从门板上弹起。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这名客人,连坐在门口的塞丽丝都将目光从天空转移到了客人的脸上。这实在要归因于客人的穿衣风格,在这个人均羊毛外套的地方,这种着装肯定是格格不入的。

女子的视线十分凌厉,利剑般扫过屋内悬挂的布匹,最后和尼酒的视线对砍在一起。

尼酒的视线毫无悬念地被砍断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感觉一阵寒气沿着脊椎直往上窜,倒不是因为对方的视线太过凌厉,而是因为……这面相太眼熟了!他在老桶的酒馆和盖安凌首都的高档旅店里都见过长这样的人,这不就是那张给他留下“雪原上的大鸟”印象的脸嘛!

“请问你需要什么?”乖巧的塞丽丝接待了雪原上的大鸟。

“没事,我就随便看看。”雪原上的大鸟回答。

她的声音和形象有相当大的差距,听起来沙沙的,很柔软。这让尼酒有些疑惑,这只雪原上的大鸟和他曾经见过的都不完全相同,但声音听起来却很耳熟。

高跟鞋与地砖碰撞,清脆的响声绕着裁缝铺转动。雪原上的大鸟似乎在默默评鉴裁缝铺里的布匹,却没有一匹布能入她的法眼。最后黑色的靴尖从侧面钻进尼酒的视野,不再动了。

尼酒闻到一股香味,来自于雪原上的大鸟用的香水,应该是某种花香,但他认不出来是什么花。真见鬼!早知道会和她靠这么近,就该提前洗个头的!尼酒胡思乱想着,心里的小鹿疯了一样地乱撞。

“喂喂!”雪原上的大鸟伸手到尼酒面前,摇摆了两下白皙的手掌。

小鹿当场撞死。尼酒吓得心脏骤停,傻乎乎地抬头:“啊、啊?”

雪原上的大鸟眉头微蹙,然后叹了口气:“我就是来带个话。有人要见你,就在镇中心的水井那边,你去找他吧。”

“谁啊?什么事?”尼酒想不到有什么人会专门找他。

“嗯——他算是我爸……”雪原上的大鸟似乎没预料到自己需要回答这种问题,愣愣地说了一句,很快又失去耐心,“问这么多干什么?去了就知道了。”

“哦哦哦……”尼酒唯唯诺诺。虽然对方的说法有点奇怪,但既然雪原上的大鸟让他去见一个人,别说是对方的老爹在等着,就是他自己的老爹在等着,他也会去见一见。他就是这么地对雪原上的大鸟有好感。

然而他没意识到,雪原上的大鸟在无形中帮他化解了难题。在塞丽丝母亲的眼中,这简直就是尼酒相中的女孩来找他去见家长。都和这么英姿飒爽的女孩子走到这地步了,刚刚这混小子跟她装什么蒜呢?

传完了话,雪原上的大鸟便转身欲走。

“等一等!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衣服吗?”塞丽丝的父亲停下手中的工作,突然出声。

尼酒把视线从雪原上的大鸟的小腿移向塞丽丝的父亲,中途看到塞丽丝的母亲停止绣花,手中锐利的针尖银光闪闪。再看塞丽丝的父亲,尼酒立刻乐了,原来这裁缝也跟他一样在看那两截漂亮的小腿。要是弗朗提还残留着用扎小人来诅咒一个人的巫术,那肯定少不了有一个小人上写着塞丽丝父亲的名字。

雪原上的大鸟止住脚步,语气平淡:“哪件?”

“最好是裤子……”

完了,小人要被扎烂了。

“如果我说不可以呢?”雪原上的大鸟依旧语气平淡。

塞丽丝的父亲平时沉默寡言,此时却表现出了异常的执著:“你想看看这里有什么面料,大概是失望了吧?这里是小地方,不会有很好的货的。你的衣服,特别是裤子用的面料和这里的都不一样……是在哪里做的?”

原来如此。尼酒觉得有点无地自容,人家裁缝盯着小腿看是为了研究面料,而他盯着小腿看是因为色心。

“在塞亚萨克买的。”雪原上的大鸟说。

塞丽丝的父亲若有所思:“清蕾啊……那里有很大的服装展会……”

“你不是知道嘛。那你自己想办法咯。”雪原上的大鸟似乎耗尽了耐心,不再给塞丽丝的父亲请求的余地,转身就走。

尼酒听见塞丽丝的父亲发出轻微的叹气声。他好像突然开了窍,从这声叹气中听出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东西。原来这个裁缝还是有远大梦想的,他不甘心一辈子都留在这个闭塞的地方,不甘心习惯于千篇一律的制作,不甘心当一个垃圾。但他被这个地方束缚住了——束缚他的可能是家庭,也可能是店铺——并且已经妥协至今。

尼酒觉得自己得帮帮他,否则这个裁缝可能这辈子也摸不到新奇的面料了。于是他说:“其实……我有个朋友邀请我去那附近玩来着……”

高跟和地砖的碰撞声戛然而止,雪原上的大鸟突然停住了脚步。

尼酒有点心慌,仔细把刚刚说的话回味了一遍,没尝出有什么不对味儿的。

停顿只有一瞬间,雪原上的大鸟终究还是走了,两截漂亮的小腿在门口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你要去那什么塞亚萨克啊?”塞丽丝的母亲热情地看着尼酒。

“确切来说是去蕾芙特城……”尼酒回答。

“蕾芙特就在塞亚萨克旁边,”塞丽丝的父亲又开始动手裁裁剪剪,“你不用听她的去买这买那,别人让你去玩你就好好玩,最好能涨些见识。”

塞丽丝的母亲瞪了一眼丈夫:“我是年纪大了没必要穿好衣服了,你女儿呢?快到嫁人的年纪了,总得有件漂亮衣裳吧?你来做?”

塞丽丝的父亲不吭声了。

“塞丽丝,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我会帮你买来的。”尼酒知道懂事的塞丽丝肯定会拒绝,但这次不仅是为了这个女孩,他主要是想帮这个女孩的父亲一把。

出乎意料的,塞丽丝没有拒绝,而是咬了一下嘴唇,问道:“你要去多久呀?”

尼酒想了想,祢莱在信中提醒过他蕾芙特和弗朗提几乎是在大陆的对角线上,光是来去应该就要花不少时间。而且祢莱也没写去清蕾之后的安排,如果停留时间长的话肯定要花费更多时间。于是他说:“我也不知道,应该要挺久吧。”

“那你把衣服寄回来?”塞丽丝小心翼翼地又问。

这份小心翼翼一下子揭开了尼酒心中的迷雾。为什么昨天还缠着他的塞丽丝今天就对他不闻不问;为什么塞丽丝一直坐在门口看天;为什么一向懂事的塞丽丝没有推辞他的好意……小塞丽丝这是迷上了昨天来送信的信差啊!表面上是在谈衣服,却连样式都不提,这不是醉温之意不在酒嘛!昨天那个信差是带着鹰来的,她还以为那只长着红羽的鹰飞来时,就能再见到那个信差,所以才一直望着天。

嗨!今天他的脑袋好像格外好使,竟然能看出这种过去绝对看不出来的事情。

“好说好说,我给你寄回来就是了。免得你突然长个子或是换了季就穿不上了!但你得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小女孩嘛,犯个花痴太正常了,哥连理由都给你补好,省得你爹娘起疑心!

小塞丽丝激动地眼睛都发亮了,脸也变得红扑扑的,终于开始思索起衣服的样式来——又或者是在想象再次见到那个人时的场景。

这就对了,那个大兄弟看上去就是一表人才,能在金鹰物流工作更是不简单,肯定比你这个没用的尼酒哥哥好得多。

“那你慢慢想,我出去一趟。”尼酒潇洒地挥手道别。他得去见雪原上的大鸟让他见的那个人了。

只是,在跨出裁缝铺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

弗朗提真的是个很小的小镇,尼酒沿着路走到尽头,就来到了镇中心的小广场。这里有一口水井,是镇上大部分人取水的地方,每天早上都会排起长队。但现在打水的人都已经散去,只有一个人还坐在井边。那是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戴着一顶宽边帽,穿着满是破损的衣服,背靠石块垒就的护栏,叼着烟斗吞云吐雾。

尼酒左看看右看看,犹豫着不敢上前。离水井特别近的人只有那一个,但那人的穿着和雪原上的大鸟相差太远,让人很难接受两者之间是父女。

对方也发现了他,并且显然是认出来了。那个人拿下烟斗,摘下帽子露出白色的头发,一边挥舞帽子一边咧着嘴朝他笑。

没办法,尼酒只好过去。没想到第一眼还让他觉得陌生的人,走得近了之后,居然开始变得眼熟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直到面对面了他也没想起来。

男人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座位是一块宽扁的石头,就和他自己坐的差不多。水井旁边的泥总是又烂又泞,直接坐在地上确实不会舒服,以石作凳总好过没有。

尼酒在男人旁边坐下,立刻就有一股烟味钻进鼻孔。

“好了没有?”男人看着天,没头没脑地问。

“呃……你指的是?”尼酒完全没有听懂,小心地反问。

男人转过头来,露出诧异的表情:“忒瑞达没跟你说?”

“呃……你说的那个人是?”尼酒更加心虚。不会认错人了吧?

“就是叫你来的那个……穿着绿衣服的。她是我女儿。”男人伸手戳了戳自己的左胸口,“她没跟你说我是来检查你恢复得怎么样的么?”

“没……”原来雪原上的大鸟叫忒瑞达。尼酒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

这个男人知道他身上的遗留症状!尼酒突然反应过来。他身上那些鳞片状的皮肤病变已经只剩下左胸口的一小块了,而这个男人对他的症状了如指掌,甚至能直接指出最后残留的位置……首先,这个男人肯定是猎龙人,其次,难道就是这个人把喝了龙血半死不活的他送回来的吗?

“哦——”男人脸上的诧异立刻消失了,似乎对自家女儿的任性早已见怪不怪,“那丫头一向不听话,愿意去叫你就谢天谢地了。我叫弗尔维亚,以前和你爹有过长期的合作关系。”

尼酒没有说话,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和他爹有过合作关系……两个猎龙人凑到一起能有什么合作关系?无非就是一起在龙域里出生入死。这么想来,这个弗尔维亚和他的父亲应该算是铁哥们,毕竟猎龙人原则有一条“在你的同伴为你争取时间时抛弃他并尽快逃命”,如果不是铁哥们根本不可能在龙域里成为同伴。

弗尔维亚看出尼酒被吓到了:“你没见过其他的猎龙人吧,本来我们的人就东一个西一个的,近年更是没剩多少,想见到也难。给我看看身上恢复得怎么样了。”

“哦哦,”尼酒连忙拉下左边的领口,让弗尔维亚看残留的病变部位,“还剩这一点……当初是你们送我回来的?”

弗尔维亚看了一眼,便满不在乎地继续看天:“没事儿,过段时间就没了。至于送你回来的,是逐龙会的人,你应该见过他的。”

“逐龙会?”尼酒懵了。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新名词?

“一批以消灭和驱逐龙类为己任的家伙,来之前还跟他们打了一架,”弗尔维亚拎了拎破破烂烂的衣服,又把烟斗塞进嘴里,“怎么?你不记得了?被你一巴掌拍进水里的那个,后来还上楼跟你要龙骨器来着,你们没认识一下?”

尼酒有点犯迷糊。当初确实有个上楼拿东西的人,但在他的印象中,那好像是个女人啊,为什么忒瑞达的父亲要用“他”来称呼呢?

“黑眼圈很重的那个?”

“对对对!”

“他就拿了根棍子,就走了……”看来是自己分辨错了,尼酒想。那位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大哥,上楼说了一堆怪话,离开还不走正门走窗户……这么一个怪人,还被他一巴掌拍进水里过?

弗尔维亚一愣,随即猜出了当时的情景:“唉,现在的年轻人真不讲礼貌,也不知道把事情说清楚。那根白色的棍子就是龙骨器,龙骨器……简单来说就是用龙骨制作出来的武器,不知道是龙骨本身有问题,还是经过什么奇怪的加工,似乎可以迅速地杀死龙的灵魂——你知道龙的生命力总是很顽强。那把龙骨器本来就是逐龙会的东西,在莉莉安巢穴里的时候,那小子就想抢,结果被你一巴掌拍进水里了……”

尼酒眼前一黑。原来是在他喝龙血期间发生的事……要是再见到那位大哥,他一定要抱住对方的腿大喊冤枉,说自己那是喝了龙血,变成杂种了,连人都认不出来,更不用说控制自己了,真不是故意要跟大哥动手的。

“那小子好像是叫……”弗尔维亚深吸一口烟,再缓缓地吐出来,“好像是叫艾因?现在逐龙会里成绩最好的年轻人,下一任会长八成就是他来当了吧。那小子对逐龙会还挺有集体荣誉感。本来你瞎喝龙血,我也没条件给你治。那小子为了要回龙骨器,答应带你去逐龙会的老巢抢救,否则你现在已经跟你爹埋在一起了。”

尼酒眼前更黑了。艾因,送他那面大镜子的人不就是这个名字吗?让他瞎琢磨了这么久的名字,居然属于一个屠龙组织的未来领导?以屠龙为己任的,那肯定是一帮暴徒啊!作为一帮暴徒的未来领导丢了面子,居然没有一龙骨矛把他这个肇事者串起来烤了……不对,是居然没有把他变成尸体再送回来,实在是太宅心仁厚了。至于为什么屠龙组织的新星要送他这只柔弱的小鸡崽一面镜子……大概是想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

弗尔维亚说到最后是想提醒尼酒喝龙血的严重性,可一看尼酒这副呆样,他就知道尼酒没有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忍不住皱起眉头:“你小子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吗?随意举行仪式,还把自己的龙杀了……发什么疯呢?”

“啊?”尼酒满脸傻气。

弗尔维亚见状也傻了,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我是说……你去和莉莉安交换血液,在仪式中断后还喝下莉莉安的血,最后还把要和自己订立契约的莉莉安杀了……这不是很清楚吗?”

清楚个头啊!最重要的三句话没有一句清楚的好吗?尼酒腹诽。

“等等!”弗尔维亚似乎找到了沟通障碍的症结所在,“你是不是不知道那是仪式?”

“什么仪式?”尼酒老实问道。

确诊了,但这并没能完全解开弗尔维亚的疑惑。他看着天,叼着烟斗闷闷地抽起来:“不应该啊,这种事情你爹比我懂得多……虽然我知道他可能没来得及教你,但他肯定记了笔记的。还有逐龙会、龙骨器这些东西,你爹应该都记得很清楚的,你没看过吗?我说怎么讲起来的时候你好像完全不懂的样子,还纳闷呢……”

我爹还有笔记?尼酒比弗尔维亚更纳闷。他记忆中的老屋早已变成一片废墟,如果有笔记什么的,应该都被搬出来了。酒馆的阁楼里确实常年堆积着一些杂物,虽然他没看到过书本状的东西,但他本来就不太去翻动,也许真的有一些笔记被埋在里面,从十多年前一直尘封到今天。

“也不等你去看了,你就说你对猎龙人这个东西有多少了解吧,我先给你解释一下。”弗尔维亚在井沿上磕着烟斗里的灰。

“大概……就是帮人找龙的?”尼酒从井边拔起一根草叶,不安地将其弯曲又绷紧。

弗尔维亚手一抖差点把烟斗甩井里。在他听来这简直相当于什么都不了解,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了一眼尼酒,勉强接受现实:“本来我们是为了减少龙域对人类的影响,深入龙域寻找龙的本体,并带着龙不断旅行的一群人。”

为了减少龙域对人类的影响,这可真远大。尼酒不断地把草叶卷到手指上,又把手指抽掉重新卷。他从来没想过要带着这种远大的目的去寻找龙,事实上光是在龙域里活下来他就已经拼尽全力了。此外他还有一个问题:“可是我记得……有句话不是说‘绝对不要去尝试驯服一头龙’吗?”。

“那是当然的,龙绝对不会听从人的命令……你是不是对‘带着龙旅行’有误解?肯定有,”弗尔维亚已经懒得确认尼酒的表情,“带着龙旅行不是通过驯服龙,而是通过获得龙的认同来实现的。具体操作就是人和龙放出各自的血液,然后交换,再把对方的血喝掉。这就是仪式了。”

尼酒一下子揪断了手中的草叶。这操作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呢?他在莉莉安巢穴里做的……

“经过这场仪式的猎龙人和龙会建立起……某种特殊的联系。具体我也不懂,也许你爹的笔记上会有写吧。这种联系会让龙愿意考虑猎龙人的建议。但也不是随便一个猎龙人和随便一头龙都能完成仪式的,能不能成功要靠自己的判断,或者……看缘分。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我说你随意举行仪式了吧?如果不是那头莉莉安对你还挺有好感,说不定当场就把你一口吞了。”

可是我把它杀了。尼酒心里空落落的。他对那头莉莉安其实也挺有好感,那双星空般的眼睛至今还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文化水平低,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去形容那双眼睛,但他觉得在那一刻,他和莉莉安的眼神都是一样的,犹豫迟疑又充满好奇。然后龙骨器沐浴鲜血,他们誓以其中一方的死亡来为相遇画上句号。

“你有……完成过仪式的龙吗?”尼酒问。

弗尔维亚把后脑勺靠在水井护栏上,烟从他的口中缓缓地升上天空。等到这口烟散尽了,他说:“有过,不过已经死了。杀它的人现在在逐龙会,都退休了。”

尼酒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向弗尔维亚的衣服。

“哦,跟这无关。”弗尔维亚发现了尼酒的小眼神,连忙解释,“首先我希望这些事情不会让你对逐龙会产生仇恨。我只是去看望我的龙——它的遗骨还留在那里——导致我们打起来的是其他事情。逐龙会里年纪大的成员以前也都是猎龙人,他们的目的依然是减少龙域对人类的影响,只不过和我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嘿,说起来,杀死我的龙的人还算是个远房亲戚,我走的时候他还留我喝酒来着。”

尼酒无语。乍一听猎龙人好像不怎么在乎自己的龙,但又会特意去为死去的龙扫墓;传统的猎龙人和逐龙会好像是能坐下来喝一杯的关系,但看弗尔维亚这身跟在刀山上滚过一样的衣服,又不像那么回事……真见了鬼,这到底是什么神秘关系?

“对了,你今年要20了吧?”弗尔维亚突然转换话题,“趁这个机会问你些事儿……”

尼酒快崩溃了。怎么是个人都要逮着他问年龄?对对对,他快过20岁生日了;对对对,他还不知道怎么过成人礼这关;对对对,他还没有女朋友……怎么想怎么像是自杀式回答,继续聊些龙和人类相关的远大话题不好吗?

“以后,你是打算干猎龙人这档子事儿,还是要去做些别的?”

尼酒愣住了。这次的问题跟其他人问的还不一样,他心里应该是早就有答案的。可真到了要他明确回答的时候,答案却卡在喉咙口出不来了。

“哦,你没必要产生压力,”弗尔维亚误解了尼酒的沉默,“我和你爹都是猎龙人,但这不是说,你就得和我们一样。你要是有别的想法,当然可以去尝试。比如说……你爹其实已经和传统的猎龙人有很大差别了。”

“什么差别?”尼酒好奇地问。他对老爹的印象几乎只剩下一个轮廓,除了知道那个人时常接受委托而外出以外,对实际的工作内容知之甚少。

弗尔维亚把烟斗的烟嘴塞进嘴里,或许是因为往事不堪回首,这几口抽得格外凶。他从鼻孔呼出一团烟,看着它们如云雾般消散在空中,感觉手中的烟斗变得微微发烫:“你爹……传统的猎龙人都靠身手在龙域里行动,如果不慎丢掉性命,就把带离龙的任务交给后来的猎龙人。你爹那个人的身板实在不行,如果没有我救他那么多次,可能你都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但他的脑子比我们大多数的人都好使,对于龙域他总是知道得比我们更多。我们进龙域的时候最重视的往往是武器和护具,就他把纸笔当宝,遇到什么都要停下来写写画画。我那时候就最讨厌他这种态度,因为整个队伍都会被他拖累。”

尼酒也看着天,一言不发。弗尔维亚说的这些事好像与他有关,但又与他无关。这是他父亲的过去,没有他父亲就不会有他,但随着他父亲的离世,这些过去还尚未和他产生联系就一同远去了。如今只有弗尔维亚——这个父亲的昔日好友——还和这些过去维持着日渐稀薄的联系。

“对了,这个东西,”弗尔维亚把烟斗搁在水井护栏上降温,伸手到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我觉得应该给你一份,毕竟是你爹研究出来的。我虽然很不喜欢他的态度,但不得不说这东西是真的很好用。”

尼酒从弗尔维亚手中接过一根银色的圆筒,大约一掌半长,比手指略粗,上面还带有中年男人的体温。“这是啥?”尼酒问着,见圆筒中间有一圈缝隙,便想试着拔开来。

弗尔维亚把他的手按住了:“别乱开,这是一针药剂,用来短时间内杂种化,或者治疗带有龙毒的伤口。用的时候打开,对准大腿来一针就行。不到关键时刻不要用,有一定的危险性。还有绝对不要给猎龙人以外的普通人用,会死人的。”

尼酒的两条腿都僵了,银色的针筒好像一下子烫手起来,差点被他扔出去。搞什么鬼?他以为自己的老爹在龙域里杀进杀出,是像塞丽丝的裁缝父亲一样有着崇高的追求,结果就整出个生物武器?亏他还听弗尔维亚扯了半天,最后来一句你爹做的药真好用?这些猎龙人就没一个是善茬!

“当然我希望你永远也用不上这东西,但留一管应急总没错。”弗尔维亚盯着尼酒把针筒收起来,才移开目光,“至于你以后打算做什么,也没必要跟我讲得很清楚。长大成人的话,总要对自己做的事心中有数的。”

水井护栏上的烟斗已经冷却完毕,弗尔维亚站起来,将其收入袋中:“就到这吧,我也不能一直扣着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也该去换件完整的衣服了。”

尼酒还坐在井边,看着弗尔维亚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是个中年男人的背影,尽管还有健壮肌肉撑起来的轮廓,但已经显出发福和驼背的迹象来。谁能想到那是个曾在极度危险的蛮荒野外来去自如,还带着一头龙穿越大陆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