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给我取点淡水吗?”一个朦朦胧胧的声音响起。

这是在说什么呢?茜茵缓缓地摇着船桨。

今天应该是个大晴天,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却显得朦朦胧胧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好像被裹在雾中,白云的轮廓和船桨掀起水花的声音都不太真切。

“茜茵?”一个女孩躺在独木舟的船头,黄色长发披散在木板上仿佛出水的黄色海葵。她的一只手慵懒地从船边垂下,指尖在水面上留下一串波纹。声音似乎就是她发出来的。

对方的脸也朦朦胧胧的,但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于是茜茵给了对方淡水,看对方让水慢慢地淌过头发,一遍又一遍,直到黄色染料被洗去,显露出原本的黑色。

“这次染的已经太久了,半黑半黄的不好看,回去之后重新染吧。”对方似乎在解释什么。明明她就在眼前,说的话却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你这么喜欢人类,怎么不学学他们说的话?他们都说海上很危险。”这是她自己说的。

“那是人类太过弱小!”对方猛地把头发扬到空中,发丝间的水分被瞬间蒸干,长发在蒸汽和海风中恣意飞舞。

大团蒸汽笼罩了视野,茜茵感到十分惊慌。那些飞舞的头发仿佛章鱼扭动的触手,让她想起某种畸形可怖的东西,眩晕感随之而来……

“像人类又超越人类,这才是我们……”她在最后的恍惚中只听到了这样的话。

她醒了。

又是这样,那个人总是时不时地进入她的梦境。在梦中,她们乘在一艘独木舟上,她在摇船桨,而另一名女孩有时会洗掉头发上的染剂,有时会跳入海中和大鱼玩耍。

她觉得那一定是对她来说特别重要的人,否则不可能如此频繁地进入她的梦境。但那是谁呢?每次在梦中相见,对方的脸庞都被浓雾笼罩,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无法辨认。

这一定和她衰退的记忆力有关。她相信自己的脑子被挖去了一部分,所以想不起来一些人和一些事,而且很难集中注意力去思考。

她听到一些响动,便从柔软的兽皮上爬起来,赤脚踩在冰凉的石砖上。这里是一间阴暗的地牢,她记不清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脚掌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地牢的上方落下一道光束,有什么东西被扔了下来,光束随即消失。她走过去拿起那个在地上咕噜咕噜滚的东西……一段竹节,摇晃起来还发出咕咚咕咚的水声。她咬掉竹节的塞子,把开口对着嘴猛灌,然后打了个嗝,随手把空竹节扔到地牢的角落里。那里的空竹节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

起初,那些人还用绳子放下托盘,送食物给她,其中有水果和偶尔出现的肉。但每次他们把托盘收回去的时候,都发现只有水被喝掉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那些人发现她依然健康,都惊异于她的神奇。慢慢地,那些人接受了她不需要食物的事实,便将投食环节简化成了这样。

不过她不关心那些。喝饱了之后,她开始在几块最光滑的地砖上旋转、跳跃,幼小单薄的身体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她喜欢跳舞,这能让她获得难得的平静。

她一边跳舞一边想梦中的那个女孩是谁,为什么自己会和她泛舟于大海之上。人们都说莉蒂亚大陆周边的海洋极不平静,她们却靠一艘独木舟出海,想想都觉得可笑。

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打断了她的思索,也打断了她的舞步。她痛苦地弯下腰,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

它又来了,如同君主巡视自己的领地。

茜茵感觉毛骨悚然,因为有人正站在黑暗中,用泛着寒光的眼睛盯着她,可她又能确定地牢里只有自己一个。这里的君主有着超越常理的权力,不需要到场,便已无处不在。茜茵无法将这股令人憎恶的力量拒之门外,因为这里是它的领地,它有权力将无孔不入的触手穿过每一条砖缝,肆无忌惮地侵蚀她的思维。

更加猛烈的眩晕袭来,茜茵踉踉跄跄地走向铺着兽皮的草堆,躺在上面瑟瑟发抖。等到此地君主的力量消退,她早已陷入新一轮的梦境。

梦境是由遥远的入水声开始的。依然是朦胧的天空与海洋,还有空洞的摇桨声,面前的船头上却空空荡荡。

那个女孩儿呢?茜茵茫然地举目四顾,不知该将独木舟划向何方。

海水突然开始汹涌,仿佛这片海也受到那位君主的渗透,即将随着一声号令而掀起狂风暴雨。原本平稳的独木舟一下子变得摇摇欲坠,这让茜茵万分惊恐,不得不集中精神对抗周围的水流。

一块“小岛”从独木舟下方的海中浮出,将独木舟托离水面。独木舟便以这样奇特的方式搁浅了。“小岛”是黑灰色的,表面光滑如皮革,还附着着一些奇形怪状的藤壶,显得格外诡异。

茜茵慌张地用船桨去抵“小岛”上的藤壶,试图把独木舟推回海中。没想到“小岛”还会翻滚,独木舟被黑灰色的表面重新带回到了海面上。随后“小岛”露出水面的部分越来越窄,还有一个小小的鳍在她眼前一晃而过。这下她终于明白了,这是一条巨大的鱼,因为某种原因浮出水面,正好将她们的独木舟顶了起来。果然,露出海面的部分从她一开始看见的拱背,到逐渐变细的尾巴,最后是平展开的尾鳍……还有挂在尾鳍上破水而出的女孩。

“姐姐!”茜茵完全没有惊异于自己会喊出这样的称呼。

巨大的鱼尾在海面上掀起高高的浪花,每一粒水珠都像水晶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个女孩抱着鱼尾,在发光的水珠间放声大笑。

茜茵看得呆了。有人教过她要敬畏生命,她以为那仅止于在和小白兔友好互动的同时,还允许大灰狼吃掉小白兔,却未曾想过和这种伟大的生命拥抱。

那个被她称作“姐姐”的女孩随着鱼尾再次沉入水中,等了好久才独自浮出水面。她缓缓地泅着,靠到独木舟的船舷上来:“是个很好的朋友。你别看它那么大,其实它很温柔的。”

茜茵依然看不清“姐姐”的面孔,但她能看出对方还在遥望着不远处的黑灰色拱背,浓重的朦胧感也掩不住那语气中的畅快和柔情。

她莫名地产生了嫉妒的情绪,好像那条大鱼抢走了本属于她的人生伴侣。

“那你再去和你的大鱼朋友玩啊!”于是她真的说出了相应的话。这让她心惊胆战。

所幸“姐姐”并没有猜透她的心思:“鱼?嗯……其实它不是鱼,它和鱼之间的差别比它和我们之间的差别更大。”

茜茵没有听懂。

“姐姐”又游得近了些,伸手过来牵住她:“你也到水里和它玩一玩就会明白啦!”

茜茵心动了,不知是因为有机会和大鱼玩耍,还是因为“姐姐”牵住了她的手。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黑灰色拱背突然喷出一阵数米高的水雾。水雾的下落轨迹随风偏斜,正好将她们笼罩在其中。一时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腥臭的气味刺入鼻腔,她们浑身都被潮湿、黏滑的感受支配。

“姐姐”在不断地说什么,但茜茵听不清。她又惊慌起来,混乱间看到阳光穿过水雾,扭曲的光影中似乎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

是它来了!瘦削阴鸷的面孔撕开水雾,藐视一切的冰冷眼神正死死地盯着她!

茜茵猛地惊醒,在阴暗的地牢里蜷缩成一团。她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右手掌上的疤痕,从掌根一直到中指指尖,好像有刨刀在上面刨过一样,触目惊心。

那个女孩究竟是谁?自己为什么会叫她姐姐?梦中牵手的时候还没有这道疤痕,这道疤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留下的?

许许多多的问题在她的大脑里搅拌,让她更加混乱。她忍受着头晕,吃力地支起身体,靠在地牢的墙壁上,舞也不跳了,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让时间流淌而过。

地牢的上方传来说话声——经常有人在上面聊天,那些人可能以为她听不到,却没想到她能比一般人听到更多的声音,比如老鼠在墙壁缝隙中穿梭发出的脚步声——起初她还听不懂,因为他们说的不是莉蒂亚大陆通用语。但时间一长,她竟也能从中分辨出一些意思来了。

她从那些人的口中得知,自己将要嫁给某个人,而对方年纪还小,需要自己等待。所以为什么要给小孩子定下终身伴侣?为什么要把未来的终生伴侣锁在地牢里呢?

这个地方净是些让她迷惑的事情,尝试获取更多信息反而让她更加混乱。她索性放弃了思考,让时间来帮她选择道路。她放空大脑,只用耳朵去接收墙中发出的细碎声响。

地牢周围的老鼠不少,有时候还会有一些冒失的家伙从地牢墙壁的缺口跑进来,但大多数还是隐藏在墙中的。她给这些邻居每一只都取了一个名字,尽管总是遗忘,很快又要重新取名,她却乐此不疲。她太久没见到其他生物了,这让她难免有点孤独。哪怕有一只老鼠来和她玩一玩也好啊!可是这里的老鼠都很奇怪,不知为何都不愿理睬她。她只能怀揣着希望,等待其中一只会突然改变心意,对她产生兴趣。

最近,隔壁来了一只新邻居,闹出的动静不小,一定是个大家伙。和其他昼伏夜出的邻居不同——她通过头顶的说话声判断昼夜——这个大家伙总是白天出门,晚上回家。而且一回家就开始挖洞,可能是要为自己挖一个生产和哺育后代的地方吧。这样一想,就没法指望这个新邻居和自己玩了,毕竟照顾孩子肯定是很忙的。

她突然觉得这些老鼠很值得羡慕,毕竟它们可以自由地来去,而自己必须待在这里……为什么自己必须待在这里呢?肯定是有理由的,但她连那理由都忘记了。

她又一次梦到“姐姐”的时候,“姐姐”正看着云发呆,天灰蒙蒙的,没什么风,“姐姐”的心情似乎也变得和天气一样阴郁了。

“茜茵,”“姐姐”突然挑起话题,“你离开修养院后,打算做什么?”

“你呢?”茜茵把问题抛了回去。

“姐姐”笑了起来:“我当然想去人类的国家看看,尝尝他们的食物,穿穿他们的衣服,去他们的酒馆里试试喝酒,最好可以跟商队什么的旅行一段时间,有山贼来抢劫的话我就帮他们把山贼打走!”

“那我也去尝尝那些食物,穿穿那些衣服,去同一个酒馆里试试喝酒,跟同一个商队什么的旅行一段时间。”能够流畅地说完这段话让茜茵心花怒放,仿佛她已经得到了“姐姐”的表扬。

但和预想的不同,回应她的是“姐姐”的沉默。

这个年纪比她稍大的女孩坐起来,看向船头的前方——也是太阳前进的方向,酝酿了一会儿词句:“据说有的人类认为,当孩子为了自己的追求而抛下父母的时候,就说明孩子长大了。我想你应该考虑的,是去做一些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

茜茵停下了摇桨的手。她并没有完全听懂“姐姐”的话,但心中却像是缺失了一块,有什么她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正在逐渐崩塌。

“好了不说了!”“姐姐”适时地转换了话题,“我们让船跑得快一些吧,好久没看见有意思的东西了!”

茜茵没有动。刚刚的话题对她产生了冲击,她在理解“姐姐”的新话题上难免有点迟钝。至于如何让船跑得快一些,对只拿着一根木头船桨操控独木舟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你不是说要体会划船的乐趣吗?”她调侃道。

在调侃的同时,她便满足了“姐姐”的要求。她放下船桨,船毫无征兆地向前一蹿,像海豚一样飞快地前进起来!这可比她们划船或者随风漂流要快多了,姐姐在船头坐起来,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阴郁的心情似乎也被吹散了一些。

一切都好像理所当然,在这个梦境中她们想做什么都做得到,就连无边的海洋都要让她们找到尽头。

然而在找到尽头之前,她们先找到了一艘船。那艘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与天相接的海面上,起初只是一个黑点,渐渐地明显起来,显露出折断的桅杆和破碎的船帆。看起来是一艘劫后余生的船,可能刚刚经历过暴风雨之类的灾难。

“那一定是艘大船!我们快过去看看!”“姐姐”兴奋地发出指令。

梦境戛然而止,这次不是因为梦中那鬼魅般的气氛也不是因为突然爆发的骇人意象,而是因为现实的干扰。

地牢一角的墙壁晃动起来,发出隐忍又陌生的摩擦声。茜茵默默地盯着这处墙壁,想着后面是新来的大个头邻居,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等待时间为她揭开答案。

几块砌在一起的墙砖像门一样被推开,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钻出了地道。

茜茵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男孩,良久说出一句:“大老鼠?”

这可能是她在地牢里说的第一句话。

男孩露出惊愕的表情,随后低声反驳,说的竟然是莉蒂亚大陆通用语:“我才不是老鼠呢……快,跟我走!”

茜茵依然呆呆地看着这只“大老鼠”,好像眼前发生了什么新奇事。为什么要走?她在这里还有事,虽然现在记不起来了,但只要给她时间就总有记起来的一天。

这时头顶嘈杂起来,似乎有其他人来到这里,正在和看守者攀谈。

“快!没时间了!”男孩低声咆哮,见茜茵依然无动于衷,急得跑过来拉起她的胳膊,强行往地道里拉扯。

茜茵不太情愿,更加急切地想记起自己留在这里的理由。可是她的大脑就跟真的被挖空了一块似的,越是急切地想记起某事,就越是会被眩晕淹没。她就这样半推半就地被男孩拉进了地道。

这是一条只有小孩子才能通行的地道,非常狭窄。茜茵在男孩的连番催促下,手脚并用往前爬。与此同时,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偶尔提醒她还有未完成的事,偶尔对她发出挽留的劝告。可她已经回不去了。

当她穿过长长的地道,呼吸到地面上的空气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半岩半沙的海滩上,夕阳烧红了西边的天空,海面如同随风飘荡的金箔。她望向夕阳,看得出神——映入她眼中的不只是夕阳,还有某种很远、很远的东西。

男孩拉着她走到一处隐秘的小海湾,一艘独木舟正静静地停泊在那里。

茜茵一眼就认出了这艘独木舟,这是她无数次梦到的东西,没想到真的存在!

男孩把她按到独木舟里,指向和夕阳相反的方向:“前面你要自己走了。可能会很危险,但老师说你可以做到,所以……”

男孩面露惭愧之色,可能他觉得这是一种抛弃茜茵的行为。

但茜茵完全不这么认为。她决定要离开了,就用这艘独木舟。就像梦中“姐姐”对她说的那样,她不应该留在这里,而是应该去做一些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首先她要获得自由,而自由可能就在像夕阳那么远的地方。

她拿起船桨,将自己和独木舟推入水中。

男孩站在岸边目送她远去,等到她的身影融入黑夜,才动身消失在山坡上的巨岩之后。

而茜茵将这个地方弃如敝履,太阳沉入西边的海面时,她没有回头;夜幕降临的瞬间,她没有回头;月亮洒下银光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回头。可当隆隆巨响滚过海面,天空和波浪被染红的时候,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向着出发的地方眺望。

那里有山峰喷出冲天的黑色浓烟,燃烧的鲜血顺着山体流淌,淌向卫士般矗立在海边的柱状节理。

沉寂的记忆在此时苏醒,化为残像在她的眼前重演。她看到那名长发女孩被地狱吞噬,两只死死抓住的手脆弱得像一根蛛丝,随着掌心溢出的鲜血,轻易地断裂。

她抬起手,看着从掌根延伸到指尖的疤痕,忽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