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之祸。

千年以来,真正的龙族从未在这片土地上降临过。这也是它们第一次出现在艾布里德人的视野之中。

若非如此,艾布里德人也无法明白——

所谓【龙】,几乎就是为带来灾厄而生的存在。

漆黑的巨龙席卷了王都附近的村落。短短数月,已经有近千人仅此而丧命。人心惶惶,王国动摇;而无可匹敌的黑龙不曾犹豫,接连屠戮着手无寸铁的人民。它将尸体嚼碎,却不咽下;混合了毒液大片大片地泼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腥红的村落——像是单纯只为制造恐惧似得。

而归根结底,没人知道它为何而来。

王室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管。

一只只讨伐队全副武装地进发,即便至今为止也得不到任何回信——如果除去群聚在逐日城近郊、叼着旗帜与肠管的乌鸦以外的话。

那是无意义的牺牲。终于,卫戍兵的忠诚心先于性命耗尽,不会再有人愿意与龙抗争了。军队拒绝受令;人民对于王室的信任,危在旦夕。

万不得已,落日王决定带亲兵出征。这似乎正遂了漆黑之龙的意图。从那开始,他只会袭击国王的亲兵队;训练有素的卫殿骑士被逼得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一觉得远方的云色与风向不对便仓皇逃窜。

为了分担国王亲兵的压力,银月公主组建起了自己的骑士团。话虽如此,既不受贵族待见又缺乏政治积累的她,只能靠高额报酬吸引一些非正规的佣兵。这种临时拼凑的队伍,很快就让银月公主尝到了代价。

他们在掩护国王亲兵撤退时,深夜里被漆黑之龙所偷袭。互相牵足绊脚、更无法组织反击,像群各不相合的野兽似地一哄而散。

阵亡者寥寥。败逃者的去向也再没人清楚。唯一由信枭传回王都的消息,只有短短一句话。

【银月公主,被掳。】

这本是难以置信的。漆黑之龙爪下不曾有过幸存者,所到之处只留一地残骸碎屑。相比【下落不明】之类暧昧的言辞,【被掳】这种确切消息反而让人心生怀疑。

但,落日王不得不信。

纵使在国民看来,国王长子与王国的所有次位继承者都健在,一个出身精灵贫民窟的人类小公主只能作为王室的笑柄和耻辱而存在;那也只不过是为了安抚民心,通过幻术和权谋制作的伪装而已。

这位精灵少女,就是法尔苏斯一族最后的希望。

王国唯一的继承人、银月公主的重要性,逼迫落日王作出一场豪赌。

【决死讨伐军】。

一纸血红色的临时征佣令,贴遍了信使能抵达的每一处民居。

兵士,骑士,死士,狂徒。一切失去了故乡和家人的人们。对于漆黑之龙的憎恨比恐惧更强烈,看待金钱比性命都重要得多,亦或干脆已经沦为死囚、想对最后的机会放手一搏;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拿起武器,跟随在血红旗后。

对手是传说中的神与魔,远古血脉的传承者,货真价实的龙族。

出发时,除了乐观得神志不清的疯子,谁也不会作活着回来的打算。

然而,人毕竟是世间最热衷于赌博的动物。

最终决战,已经迫在眉睫。

阔剑城。

赤色的征兵令下,有一个黑影踟躇满志。

他不想赌上性命。对于艾布里德王国的存续,实而也没什么兴趣。

但一个在用炭笔在红纸上写下的名字,吸引住了那双黑眸。

【银月公主殿下】

那是在他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

该去?

不该去?

他始终没有定论。

因为他知道,自己既非冒险者,又非勇者,更不是保卫公主的骑士。一介生活在阴影中盗贼即便加入讨伐巨龙的队伍,也没有力所能及之事。

但,他绝不想在翻墙越户时听到讨伐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更不想听到银月公主为巨龙所杀。

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

恐怕长度不及龙鳞厚的短匕首托在掌心,像它的主人一样渺小得可怜。

但他没有就这样把匕首挂回腰间,而是——将它抽出鞘。

光洁如镜的刀刃,倒影着罗戈恩的脸。

讨伐军向漆黑之龙的巢穴迈进。

龙窟建在王都以东三百里,库卢孜大荒漠的峡谷绝壁上。它的主人只要不到一钟的时间,便能乘风在这里和王都之间飞两个来回。

对于人而言,这却是至少半个弦月期的路程。

决死讨伐军是杂乱不堪的队伍。这更加拖慢了他们的速度。如果是精锐的骑兵,恐怕如今早在荒漠架设好阵地开始进攻了。可各自为战的冒险者们没有战犀可以依赖、只能步行,不同种族间还偶尔爆发冲突——罗戈恩听闻,其中还有不满二十岁的持剑少女、甚至作为法师学徒的孕妇的存在。

他想不通这样的人一定要上战场搏命的理由。幸好,在决战之前,她们都因为各自的理由而不得不退出了队伍。虽然这样讲有些不公,但看着全副武装的壮年大汉赴死,罗戈恩心里总还能轻松一些。

数十日后,讨伐军发现了龙窟的位置。

或者说,根本不需要特地去寻找。

尚未进入荒漠,天空中就呈现出了怪异的景象。一道如烟雾般扭曲的旋风从地平线的远方升起,它所触及的云层尽皆化作混沌,向四周无穷延伸。黑幕笼罩数十里,将因曝晒而龟裂成板的大地从太阳下夺走,遮得严严实实。而荒漠并未因此重现生机——反而连本来的耐旱植物也枯萎衰败,寸草不生。

这便是名为【龙】的存在吗?

只从先古的传说中听过这个词汇的人们,不会对亲眼所见的传奇生物作出任何质疑。

被这副灾厄之景所慑,讨伐军不经战斗便已四散奔逃、减员三分之一。

留下的,全都是向死而生的战士和无可救药的赌徒了。

对于他们唯一的幸运,就是不需要特地去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处。

黑龙巢前。

数百丈高的断崖高高耸立,连鸟也难飞上去;赤褐色的断层岩毫无怜悯,挡住了人们的去路。而断崖的下方,便是讨伐军驻扎着的干旱河谷。

沙子干燥得像炭,踩在上面清脆地响。荒漠的夜晚异常寒冷,而战士们只带了春季的服装。

焦渴。冻疮。逼得他们不得不速战速决。作为讨伐军统帅的落日王甚至不惜在夜晚燃起篝火,吸引漆黑之龙的视线。

罗戈恩躲在自己的帐篷里。另外几张床铺的人去了篝火旁,吃决战前的最后一餐。而他明明未曾进食,却怎也不饿。盘坐在地毯上、握着用来上油的棉布,从鞘中抽出匕首,却发现上面早已涂好了刀油。攀登绳、袖箭、爪钩、甚至开锁工具,整整齐齐码在他的面前,再无需清点——因为他先前的一个钟头全在做这件事。

一介盗贼能做什么呢?

藉着白蜡烛的火苗,罗戈恩无数次想象着战斗的场面。

刀光。血光。火光。

没见过巨龙的他,只能看到人们将接连死去。

“哈哈。”

或许是出于紧张,又或许觉得讽刺,他笑了。

“……”

然而下一秒,他就再也笑不出来。

心脏砰砰直跳,几乎如铁锤敲碎胸膛。

连灯芯开裂的噼啪声也听不到,耳朵里全是自己沉重而急促的血流声。

血涌上脸庞。

预感。

这是身体的警报。

应验只是一瞬间的事。

一阵大风起,帐篷布忽然鼓皮一样激烈振动起来。灯火明暗不定,奄奄一息。呼啸声。呼喊声。叫声。吼声。无止境的嘈杂从外界一齐挤入这个小小的空间,就像是它们始终存在在这里一样。

它们想要表达的意志,与罗戈恩的心绪无异。

惊慌。

帐篷外侧的支撑架开始变形,木纤维迸裂,一会就开了顶。它要倒塌了。罗戈恩赶在那之前草草收拾起工具,抢出了这个房间。

“——哐”

背对着一地废墟,呈现在罗戈恩面前的是人间的地狱。

大地深红。空气中充斥着墨绿色的厚霾,触碰到它的皮肤尽皆溃烂。地上新死的遗骸有些已然蚀作累累白骨。天空中狂风乱舞,除了一道模糊黑影之外,就只有两颗化作流光的红点最为醒目。那是漆黑之龙嗜血的双眼。战士们无从抵抗,只能在利爪与吐息中瑟瑟发抖;然后像垃圾一样死去。

罗戈恩连武器也忘了拔出,直愣愣地望着。而一枚白色的球从战场中咕噜噜滚到他的脚下——是一枚头骨。他吓得立马拔起腿。这枚骷髅下颚大张,痛苦地喊着,用黑洞洞的眼窟望着罗戈恩,像是在说——

快逃。

不值得犹豫。罗戈恩转身就跑。背对自己惨遭屠戮的战友绝命奔逃着,对生的渴望驱使着他的双腿。

沙子嗤嗤尖叫,脚像踏在云里。无论怎么加快速度,悲鸣声也紧紧跟在罗戈恩背后,如同他始终在原地踏步一样。

他焦急起来。

这让他连眼前的事物也看不清了。

“——砰!!!”

他狠狠撞上了一堵墙。泪水和意识一时间挣脱了头颅的束缚奔涌出来,他倒在地上,没有再次起身的力量。疼痛在脑浆里翻搅着,血流经鼻孔淌进了呼吸道,呛得他侧身咳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

往回按了按向外凸起、卡在眼眶里的眼球,罗戈恩的视线这才对焦起来。

一层层的红褐色,沾着一团血迹。

是断崖的岩石。

面前没有路了。

“——还要逃吗?”

他想。

“已经无处可逃了。”

无尽开阔的悬崖就在面前,把他的求生欲和思考一齐阻拦住。

“我为什么要遭遇这种事?”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我——”

遇到突袭的惊慌渐渐淡去,一腔热血却没有平息。无可救药的绝境,反而让一股勇气涌进他心中;这让罗戈恩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和使命。

“我是来救那个人的。我必须救到银月公主。”

他站了起来。用沾满干砂的双手擦去脸上掺着泪与汗的血迹,又将这赤泥抹在衣服上。

“我……要见到她。”

一个明明身为公主,却有心拯救作为最底层的盗贼的人。

即便不是为了报恩,那也是让罗戈恩绝望的铁板一块的现实中,见到的最柔软、也最值得期望的变数。

他现在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了。带着糙皮手套的手自行搭在了崖壁凸起的断层上。

“去吧。罗戈恩。爬啊。”

无需用力。无需斟酌。脑海里的声音直接令他的手脚行动着。

这个人疯了么?

那可是几百丈高的悬崖。

换做平时,连他自己肯定也这么认为。

但理性像是跟汗水一起流走了似地。无论自己这条被公主所救的性命,也无论讨伐军已经陷入了怎样的绝境,他自顾自爬着。舍弃了一切,身体异常轻盈。不多时,即便向下望也看不到地面了。

越是高处就越是危险。如果不是穿着贴身的紧衣服,狂风足以将他吹成一个气球,从崖壁上扯出去。只要罗戈恩松手失误、从现在的高度摔落,恐怕连疼痛也来不及感受就能得到解脱。

渺小的黑影在凹凸不平的断层岩上移动,像只蚂蚁。多亏他半身人的身份和盗贼的技术,即便偷偷潜入也未曾被漆黑之龙所发现。而这仍然无比艰难,他也恨不得连手指也钉进石缝里。皮手套磨破了,指尖沥着血。背靠深渊的他无心后退,也无路可退,留下一道赤色的路继续前行。

成功是惊险的。

攀爬着,罗戈恩忽然手上一空。死亡的预感瞬间充斥了脑海,前尘往事记忆流转。但死死扣住手腕,拖着一身的冷汗钻进无可抓握的空间,他才发现自己已然身处龙巢之中。

转身回望,燃烧着战士们生命的篝火化作一个小点,远远地在他脚下闪烁,像映在湖中的启明星。

罗戈恩点亮一根火把。

龙窟之中,金碧辉煌。

璀璨宝石,金银盘坠,珠宝华箱,卷轴古物;他只有仰视才能全部看清。纵使作为出入无数贵族府邸的盗贼,他一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财宝。

但看着这些耀眼的东西,他反而产生了面前尽是堆积如山的白骨的幻视。

究竟死了多少人,才能聚齐这么多宝物?

无论怎样,他在乎的不是这些。

踏足宝山的制高点。身穿华服,一头美丽银色长发不亚于珠宝的少女就躺在那里。

她是银月公主吗?

罗戈恩一时不知所措。

他当然见过这个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女孩儿。

但那时,她还是个衣着朴素,在人群中不小心便会看漏的,过于普通的精灵少女。

行事果决,却又哭哭啼啼的模样,现在还映在他心里。

可,银月公主殿下?而且,还是人类?

他只当自己撞昏头,看花了眼。

可凑近去看,的的确确是那张脸。与公主一词恰得其当的精致五官,雪一样的皮肤;修长的睫毛旁,还残留着风干的泪痕。

银发少女被晃了晃肩膀,幽幽醒来了。

“……诶?”

站在早已准备好被巨龙虐杀的她面前的,是一个深小麦色皮肤的矮小男人。算起来,或许只有她的一半高。中长发凌乱,发间消瘦的面庞却带着坚毅的神色。她本应放下心的。不过这人浑身满脸都是血红一片,两只破烂的手还滴滴哒哒淌着什么,像是从地狱回来的人;反而吓得她抱成一团了。

“你怎么样?”

“那那那那那个……”

“……难怪。被龙吓得不轻吗。”

罗戈恩伸出怜悯之手,想要安抚她——

可他自己不清楚,这手血淋淋的。

“别靠近我!”

安缇诺雅吓得连瞳孔也放大了。

她连忙又蹬又踹,想要向后躲闪,却一不小心将手按在银质的盘子上呲溜一滑——酿成惨剧。

“唔啊啊啊啊————!!”

银月公主为了逃离前来拯救她的盗贼勇者,团着身子从巨龙的宝山上咕噜噜滚了下去。

这便是两个人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情景了。

尽管恩怨纠葛、却互不相识。尽管彼此看做生命中重要的存在,却互不了解。从一开始就是误会连连。这样的关系,究竟会踏上怎样的道路呢?

不仅现在,即便是十几年后的某几位勇者也无从知晓。

“向你致敬,公主殿下。”

没有学过骑士的礼数。罗戈恩不会单膝下跪,也不懂如何亲吻对方的手背,更毋论什么敬语;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或许太过傲慢,但对于同样不通礼数的银月公主本人而言却刚好得以传达。

“……你、您好。但你是谁?”

安缇诺雅……此刻已是称为克莱布瑞娜德更为恰当的少女仍然惊魂未定,随手拿了个镶金的瓷罐子护在胸前。

“只是一个被你救了的人而已。从断头台上。”

“断头台……啊!”

“你应该记不得了。我是罗戈恩。你知道这个名字就够了。”

“安——克、克莱布瑞娜德三世·银月·法尔除、苏斯,法尔苏斯。”

名字的主人绕口得咬舌头。

“……我也知道你是公主殿下就够了。不过,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急于求证,罗戈恩的耐心刚刚够他把这个名字听完。

“——诶?您特地跑到龙的巢穴里来……找我搭讪吗?”

无论如何,这倒是她在酒馆里耳朵也听出茧子的常用语。

“不,没什么。肯定是我弄错了。总之你是公主,我就是来救你的。”

“是吗?但您不像是骑士……”

“你的骑士们都死了。所以我来了。”

“诶——诶!?!?”

请原谅这手比起嘴巴敏捷得多的盗贼口不择言。

“那、那么……”

现在的公主殿下可能比被巨龙袭击的时候还要震惊。所幸,他们没有多少时间用来闲谈。

“得想点办法才行。”

罗戈恩从腰包里抽出棉纱,缠住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指。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能用的?……这个吗?”

克莱布瑞娜德举起了手中的瓷罐子。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沟通没能成立。

“我说能让咱们逃走用的。”

“这里!这里有一把剑,骑士大人。”

她放下瓷罐,又指着插在宝物山上顶部的一柄显眼的剑说。

这柄剑出奇地朴素。就像是一块铁片直接砸进在剑格里似得。不必说,也没有开刃。如果有人会拿着它上街,恐怕会被当成当冒险者中的唐吉坷德。

“但我拔不出来。不然……”

银月公主对此似乎有些遗憾。

“你别指望我能把那只怪物杀死————逃跑。我不是来跟你一起送命的。”

“那样的话,那边……”

恍然大悟的她向屋内深处指去。一驾马车……除去马的部分,就那么整个躺在那里。看上去是权势者的座驾,装饰得挺有品位。可再怎么说它也不可能带着两个人从几百丈高空飞下去。

“比起首饰还要有用的,只有那些了吧。”

幸而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们的银月公主殿下对自身处境还有现实的理解。

“那里面有一点吃的……现在已经不多了。还有几捆绳子,可以用得上吗?”

“或许。但肯定不够长。”

罗戈恩早就过去飞快地把车内翻了个遍。这是本职工作。

“不够长吗?”

“这儿有几千米高。靠几百米的绳子当降落绳,不如直接跳下去省事儿一点。”

他把绳子随手一扔。漆黑之龙并不会把食物带回巢里吃,所以地上没什么骷髅碎肉,干净得很。

正此时,忽然一阵吼声冲破云霄,震得整个龙窟颤动不已。

“……他来了。”

罗戈恩明白。

视线的余光之中,能看到下方河谷的明星已然熄灭。

讨伐军,败了。

理所当然,只是时间问题。能撑到现在,让他得以与公主见面,这些悍不畏死的战士已经极其骁勇了。短短数日的相处,让他眼眶一红,暖流涌上面庞。但如今,他必须肩负起整只决死讨伐军的任务来。

“现在我们没得逃了。公主殿下。”

低沉的嗓音,让克莱布瑞娜德身上一冷。

“要,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你找到机会,能走就走吧。”

“那你呢?”

“如果我们之间至少有一个人要死,那就是我。”

“……罗戈恩!”

是他。

果然是他。

银月公主现在才敢确认。

当时从彷徨中拯救了自己的,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虽然矮小,背影却无比高大。

因为他有着推动一切前进的力量。

和一直都在接受现实的自己不同,他那双血淋淋的手可以改变现实……因为他不惜牺牲自我也要如此。

“不要留下我自己在这里。”

被感染了勇气的她,说出自己平日绝不会说的话。

舍弃和抉择,是她最擅长的。此与彼,多与少,是与否——她总在两条路间徘徊。但改变……是的。她忽然觉得,还有第三个选项可以选。

“觉得寂寞吗?”

“你要战斗吗?”

“当然。”

“那,我也要战斗。”

银月公主的坚定,让罗戈恩感到担忧。

“……你能做什么。”

“一点援护的话……我多少还能做到。”

“算了吧。”

他苦笑着。

“没意义的。”

情急之下走到这步田地,罗戈恩已经无计可施。他努力了。站在公主面前了。至于之后的事、他没有想过……想也无用。对方是刚刚全灭了一只万人军队的巨龙。罗戈恩的所谓战斗,也只是和坐以待毙差不了多少的选项而已。

“噌!”

银月公主却不管他,自顾自走到宝山上,一把拔出了深深插在金首饰间的破剑。

它有近一米长。又沉又重,脏污不堪,连喜欢刀剑的小孩儿都要皱眉,天知道巨龙干嘛要把这废铁和自己的宝物堆在一起。

“我,做到了!”

那副被层层华服包裹的纤细腰身,再次重现了力量。这是作为公主不该拥有,只属于安缇诺雅的力量。

“罗戈恩!”

克莱布瑞娜德直接喊着罗戈恩的名字,双手托剑送到他手上。

“来!你没有武器……应该能帮上忙才对!”

“……啊。”

阴暗的龙窟。

怒吼着、紧贴着绝壁挥翅攀升,即将降临于此的恶龙。

身上华服破破烂烂,不知何为王室礼数、明明身为精灵却佯装作人类的贫民窟公主。

满脸都是血污、只及她腹部高的半身人窃贼骑士。

还有横在两人之间,名之为剑、却锈得恐怕连铁匠都不屑回炉的破铜烂铁。

如此乱七八糟的授剑仪式,恐怕还是第一次在人间上演。

“你自己小心。”

用似是而非的话宣誓了忠诚,罗戈恩站在龙窟出口,俯瞰绝壁之下的景象。

虽然只是类似于长剑的兵器,在矮小的他手里就只能作双手剑用。出乎预料地,这柄剑在悄然为他的掌心注入着力量————不知为何,罗戈恩一时间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所谓骑士的力量,就是拥有值得保护之人的力量。

立起剑刃,铁锈划破了侧脸。

回望了一眼银月公主认真的脸庞,他不自觉微笑起来。

或许是错觉。

他做过许多错事。坏事。令自己为之不齿的事。

但和这个少女相处的时光,却一刻也不值得后悔。

努力得到了报偿。现在的他,或许是幸福的。

耳边已经能听到呼啸的风声。痛饮了鲜血、射着赤光的龙瞳像躲不开的箭,自悬崖下方疾驰而来。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

但。

“公主殿下。”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他,忽然发声了。

克莱布瑞娜德看着他几乎要融进夜色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吗?”

“如果我能活下来,就跟我一起改变这个世界吧。”

这时的他已经明白。背后的公主正是他所见到的那位银发少女。再没有哪个女孩能像她这样善于抉择。或许真的有命运在冥冥之中指引他,为这位少女付出自己的一切。

“……!!!”

没有等她的回答。罗戈恩向前倾倒,纵身一跃——

他竟跳了下去。

从千米之上的高空直坠而下。

这是在寻死。

“——啊、”

银月公主没来得及拦住他,伸出的手只抓到空气。那个男人像一道流星,忽然出现,又转瞬间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

“罗戈恩———!!!”

罗戈恩已经听不到她的悲鸣声了。

怒风如无数匹野狼,撕扯着他瘦小的身躯。他把剑抱在怀里,随自己一起下坠。要以半身人渺小的力量贯穿巨龙之鳞,罗戈恩只能想到一个可行的办法。

此刻,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忍住剧痛强睁双眼,他发现漆黑之龙正朝自己……不,背后的龙窟而来。相距大约三百米。这身黑衣能暂时遮蔽行踪,但到了近处铁定是藏不住的。

一旦被躲开,他就会死得毫无意义。

巨龙能否闪避迎面而来的坠落物?

现在谁也说不准。

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

罗戈恩在心中默念着。但摔落的速度不会因此增加分毫。连怀里的剑也不再沉重,仿佛跟他融为一体了似地。

二百米。

赤瞳极速放大着。几乎能听到从对面传来的呼啸声了。纯黑的双翅,已从夜色中显出轮廓。

来得及么?

正当罗戈恩为此而担心时,异样感涌上他心头——

他看不到自己的鼻梁了。

稍一低头,身体也如波纹般荡漾几下就消失了踪影。

隐身。

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温暖感。他知道,这就是银月公主所说“援护”的含义。她明白他要做什么。此刻,两个人心意相通。

烈风疾驰。

最后的一百米。

剧毒之息,森罗利齿,清清楚楚映在眼里。双方以超越了瞬息的速度彼此接近,如同两颗即将对撞的彗星。

漆黑之龙。他,要杀死它。

罗戈恩从怀里拔出剑拉到身后,用尽一切的力量将它像标枪一样向下投掷————正对着巨龙的两眼之间。

大剑脱手。

随即,便蕴藏着双倍的势与力,化作比王国任何一张床弩巨箭都要强劲的凶器。

或可屠龙。

即便是比圆盾更厚实的鳞片,也难以阻挡这无锋的剑刃。它击碎了龙鳞,打穿了头骨,直接钻进黑龙最脆弱的脑髓之中。

可下一秒,他惊愕了。

究竟是为什么?

那伤口中迸出的并不是血……

……而是火焰。

“嗤嗤嗤——————!!!!!”

悠长的哀鸣响彻整片峡谷。苍色的烈焰将罗戈恩吞没,却未曾灼伤他的皮肤;反坐力没有传到他身上,反是巨龙……额间被刺进了大剑的巨龙立刻挥翅,用风将他推回半空,让他以轻柔的力道缓缓落在自己颈上。

决死军的残兵败将,与侥幸逃得一名的落日王,亲眼看到了这惊世的一幕。

烈焰迅速蔓延到巨龙身体的每一处。由内而外地燃烧着,火苗从鳞片的缝隙中钻出来;即便如此,它也竭力承载着罗戈恩作最后的降落。黑鳞一层层自体表剥离。其下的,俨然是墨绿色的表皮。

“人之子。”

以身犯险却免于一死,被震慑得无法思考的罗戈恩,恍惚之间听到某个嘶哑的声音传进自己耳中。

这里,只有他与巨龙两者存在……

“不要重蹈覆辙。”

当时的罗戈恩,仍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这一日,必将被载入史册。

近万人丧命的战场上,诞生了屠龙的英雄。

血肉燃烧殆尽的巨龙骨架旁,这位半身人勇士从白骨间拔出锈迹斑斑的剑。立在众人难以置信的视线里,他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他,创造了奇迹。营救公主,手刃巨龙,而又安然生还。与他相比,整整万人的军队也只是陪衬。

屠龙者。

人们这么称呼他。

消灭为祸众生的灾厄,这功绩足以令他一举位列大公之席。

但他并没有接受国王的加封,又把巨龙的藏宝全部用以抚恤战死者、建立救济灾民的粮仓;反而最后只是银月公主宣誓,成为了她的一名近卫骑士而已。

他的愿望是,只让杀龙之剑接受世人的供奉。

如他所愿。逐日王在罗戈恩的故乡,阔剑城建起了一座宏伟的神殿,专门供奉这柄长剑。

而谁也不清楚。在罗戈恩眼中,它却是祭奠漆黑之龙的灵柩。

那一日,他发现了足以颠覆整个王国的秘密。只是连当时的他对此也并不知情而已。

巨龙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大陆上,杀戮成性?为何对艾布里德王室格外感兴趣?为何即便如此恶劣,却又会在临死之际拯救刺杀自己的罗戈恩一命?

一颗藏在颅骨中,漆黑如夜的珠子。

那就是一切的答复;罗戈恩深藏心中、对谁也无法吐露的秘密。

以及巨龙留在人世间,最重要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