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腹感。

满足感。

新鲜的感触。

无论摄入多少热量与营养也不会心安的勒伊,现在终于吃饱了。

他所渴求着的,从来都不是食物本身。

走在街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放下用于自我保护的兜帽,与无数异世界的人们擦肩而过。被不小心相撞的半兽人致歉了,就还以微笑。打扮粗狂的矮人在面前经过,也不需要避免表露敌意而移开视线了。

像是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一样。

不再与世界对抗,而是心安理得地接受。连自己是只怪物的事实,也可以暂时忘却了。

不过,他的心情仍是矛盾着的。

他并不笨。通过和博爱教堂中的人的交谈,现实情况已经足以理清了。

显然一穷二白还救助着无数战争孤儿、因没有礼拜之类的资金来源而入不敷出的法忒阿米缇教堂,一直以来都是依靠着作为冒险者的西萝拉的帮助来勉强维持着的。

而由此推测。夏莉尔之前口中的莫洛,便是因条件低下而死去了的孩子。

如今,西萝拉不幸命丧巨龙爪下,对教堂的运营无疑是雪上加霜。

想到这里,他总算明白第一次被抓进卫戍处时,自己为什么能那么轻松地得到糸拉依的抚养权了。

既然原则性的事务都为民间宗教所代行,这个王国的福利设施必然是不健全的————甚至于;完全不存在帮助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们的机构,也并非没有可能。

至于理由,不难理解。

儿童,并不是合格的劳动力。

王都看似创造了奇迹、在短时间内重新繁盛了起来,但这只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能投入工作进行生产的结果。这个国家在内乱与魔族入侵中受到的重创,如今还在隐隐作痛。

不仅如此。要建起长城将能把半个王国化为焦土的异类们阻拦在北方,也需要不断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毕竟所谓攻防战,便是铁与血的绞肉机。

能够理解,但难以接受。

熙熙攘攘,行色匆匆;人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奔波着的。除博爱信徒以外,恐怕谁也没有余裕再去兴起什么同情心了吧。

弱势者,是被舍弃者。

勒伊有所同感。

世界上的幸福是有限的。一些人的平稳生活,往往需要用另一些人的苦难来作支撑。即便他们用命运论将负罪感掩盖,对从隔壁传来的啜泣声充耳不闻,也无法减少必将在阳光下留存的阴影。

既是人间,又何来什么太平盛世。

想到露卡和夏莉尔尚还稚嫩却已显瘦弱的脸,又想到桌上那已经她们已经习以为常、却寒酸得不堪直视的炖菜。他走在繁华的中央大道上,连自己刚刚获得的那微小的幸福与实在感都觉得累赘了。

他本是想回到旅店休息、解除一天的疲劳,等到明日再作打算的。

不过实际躺在了洁白松软的床铺上,即便分泌出大量的褪黑激素;他也仍是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反观今天已经睡了很长时间的幼龙,倒是早就又团成一团做着安稳的梦了。

勒伊把双手放在脑后,呆呆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转而又坐起来,低头沉吟;但结果还是发现没有可做的事,再次倒了下去。

如此往复着,不知多少回。

一个下午的时间,如此漫长。

终于、在夕阳即将跌入王都围墙的傍晚,他唤醒糸拉依出发了。

大钟塔的青铜时针指向粗刻度,在晚霞下留着斜斜的影子。悠长钟鸣在古城上空响起,几弯白鸟于红海之中游弋。千年以来,一直如此。

城门外,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异乡人暂背对王都而去。

入夜。

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

勒伊背着一个大箱子,从城外大道走到护城河桥上。

对于这样可疑的人,卫兵自然要仔细搜查一番。但实际打开箱子,他们倒是被其中发出的光芒刺伤了眼。

带着这些东西出门的人脑子肯定有问题。不过既然是进城,也就基本排除了犯罪的可能性。

城门的小扉,为父女两人打开了。

月上正空。在这个时间,上街的行人已经很少了。整齐的房屋之间,只留下空旷宽广的、银白色的街道。

光明在照耀勒伊脚前的路的同时,也给他的隐匿造成了困难。

父亲一路上都低头沉思着、顾不上在意自己。糸拉依对此并未感到不满;只是乖乖地跟在勒伊身后而已。

只要能保持这样的距离,只要父亲的背影不会消失在视野之外,她就再没有更多额外的奢求了。

来到中央区,两人一路向西。没有挑小道近路,而是特意选择在银月大街上前进。偶尔遇到巡逻兵或打更人,这副奇怪的扮相免不了会被凑近火把询问由来;但这样的麻烦,只是小事。

黄铜镶边的大箱子太过显眼、太容易被人盯上了。虽然勒伊懂得如何将人击昏而不致死的技巧;不过被治安方无数次地巡查,也总比让斗篷和触手在城中留下令人生畏的传言要强得多。

如此走走停停。拐进街道,又钻入长巷;目的地建筑已经悄然出现在视野中了。

屋檐瓦片层次不齐。歪歪扭扭的烟囱,沉默伫立于群宅之间。

夜深人静。沿途中再没亮着任何一扇窗户;连晚风也不敢作声、悄悄轻拂着被染上一抹月光的斗篷衣摆。

时间仿佛是静止了一样。白昼过后,整个城镇、以至于整个世界都在陷入沉眠,停止了运转。

这正合勒伊的意。他所希望着的,就是在不打扰任何人、也不会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完成这件事。

“帮我望风……不。不用了。你先待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就好。”

“嗯。”

【首先得先找到钥匙、我才有机会溜进去。】

将糸拉依留在身后,勒伊悄悄走到建筑的后侧。

几只带着眼球的触手,从百叶窗中滑入了法忒阿米缇教堂。

卧室中有两张床铺。老修女雪莱裹着由杂乱碎布拼成、已经起了毛糙的棉被里,作着安稳的寝息。

而在一米之外并排睡着则是露卡和夏莉尔。而从她们的床铺是由长桌简易拼凑而成的来看,这两个孩子似乎并不经常住在教堂里。

【……真会给我找麻烦。】

“呜~不要,不要那个~~~唔嗯、嘶呼——”

触手越过不知梦到了什么而扭来扭去的露卡,为夏莉尔把被踢到身下的被子重新盖好。

【我可什么都没看到。】

凌乱的睡衣间露出稚嫩肌肤,勒伊赶快把眼球转到一边去。

他可不是为了偷窥,更不是为了给人盖被子而来的。数根触手如蛇头攒动,仔细检查着屋内的情况。

【……没有。】

他没能找到类似钥匙的东西。

确认了夏莉尔胸膛的起伏一如既往地平稳、睫毛也没有抖动的迹象;勒伊就悻悻然将腕足收了回去。虽然没能寻找到预定的目标;但能确认整个教堂的人都已熟睡,倒也不算是毫无收获。

走到了教堂正面。

本来做好从烟囱进入的他,忽然发现这栋建筑的正门根本就没有锁具。

【你们到底是要有多没防备……】

缓缓往门轴中注入酸性润滑剂,勒伊悄无声息地将老旧木门拉开了一条缝隙。带有夜视能力的眼腕足探入屋中环视。

安静。从窗缝间射进大厅里的几道光线里、静静飘荡着细微尘埃;如果要寻找活动的物体,也就只有这些而已了。

如此,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威胁————

“喵”

“唔嗷”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他反射性地将腕足狠狠挤在门缝里,疼得掩口闷叫。

眼腕足第一时间从兜帽下扭曲射出,却只看到一只黑色痩猫慌乱逃窜的背影。

虚惊一场。

“……阿咪吗。”

之前救下的痩猫被他吓跑了。似乎这只史莱姆没有给它留下什么好印象。被做了那种事情,这倒也是理所当然。

既知没有危险,勒伊一点点将两侧大门全部敞开。用触手固定着背起早已准备在身旁的箱子,蹑手蹑脚走进了教堂。

一袭在风中飘曳的斗篷,悄然隐没于阴影下。

与此同时。

被父亲命令等待的糸拉依,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街道旁的石椅上,把似是白玉雕就的小腿摇来荡去。

在夜幕之中,唯有她净透的肤色格外鲜明。

那是甚至于没有一丝血色的、近乎纯粹的白。即便以王国境内能找到最优质的白色颜料在她身上画下一笔,也只是给这皮肤抹上了浊暗的污渍而已。

能够拥有这样肤色的,绝非活人。若非她是仅仅外表与人类相像的异族,便再不存在死者之外的可能。不过由于大众对于亚龙人几乎一无所知,糸拉依身上一切的异常之处便都成了她身为“人”的证明。

如果说在夜里最醒目的是银白,那么在何处都会显得醒目的便是鲜红。

糸拉依鼻子轻轻动了动,把头扭向街道的一向。在那片黑暗之中、两粒光点划出血色的轨迹,渐渐向幼龙逼近过来。

凑近了才能发现,那是一双眼眸。

来者是糸拉依所认识为数不多的人类。走到了能够互相看清面庞的距离,两人却只有面面相觑了。不知道如何对话,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那人端正地向糸拉依低头行礼。幼龙只是眨了眨眼,没有更多的反应。不过既然没有行动,也就意味着她已经默许了对方的存在。

而红眼睛则呆站在那里思考了一会儿,东张西望起来;最后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论,迈开步子走掉了。

留在原地的糸拉依不再独自玩耍,昂着头往勒伊所在的方向遥遥眺望。

“爸爸。糸拉依,讨厌人类。但是——”

爪尖,不知何时已经深深刺进了作为椅子的大理石。

“哪里不一样,糸拉依不明白。”

“砰”

无数根腕足扭曲缠绕着沉重的箱子,只为将其更加轻缓无声地放在地上。这样大费周章是有意义的。地上的那层灰尘尚未来得及被风吹起,便直接被木材压在了箱下;而碰撞发出的噪音,比之史莱姆的心跳声更加细微。

用袖口轻轻擦去不慎留在金属表面的粘液,勒伊将箱子再次打开一条细缝、作最后的确认。若将视野局限在其中,目中便是黄金与宝石的海洋。但放眼现实,这倒也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数字。虽然礼物不限于内容,仅仅赠送这一行为就足以表示感情;可这些财宝,并不是勒伊能够以自己的名义来赠送的东西————

它们本来就是属于法忒阿米缇教堂的。

原则本质也是主观之物————或者应该这样说。原则固然是定死的,人却会不断地改变自己的选择。如果勒伊像以往那样奉行捡到便归我所有的机会主义,箱子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它之所以被放置在教堂之中,是这只变形生物尊重了逝者遗愿的结果。

只不过,已死之人其实是不会有愿望的。做出选择的,永远都是生者。

一百枚多金币与些许宝石,的确不能被代以巨款二字。它们对已经足以自力更生的勒伊而言,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谁都明白。博爱教堂,雪莱修女和孩子们正迫切地需要着这笔钱。

勒伊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心安理得收下它们的理由。

【我需要钱。我的确永远都需要钱。不过————】

几条触手伸入宝箱之中。

【我真正渴求着的、其实是能作为通过正常的劳动,作为人类获得属于自己的报酬。如果拿走了这些金币,我连在这个世界中最后的容身之处也难以保留了吧。】

灵巧地蠕动着,腕足们带回了什么东西。

是一枚徽章。银质的徽章。

【作为运费,我就把这没有归属的东西收下吧。虽然看着这上面的纹样,总会有些不可思议而又多余的正义感就是了。】

贝里尔的书信则放在了箱子里。如果看不到它,雪莱修女多半会带着金币到处寻找去失主。他相信对方能够理解信中的含义————至少,勒伊已经没有再留下任何文字说明的打算了。归根结底。凡是能暴露个人身份的线索,他连一根毛发、甚至一滴粘液也不会落在这里。

因为。

如果被人发现箱子是自己送来的,勒伊就会被看作金币的主人。也即是说,捐献者、或施舍者。

行善本身并不会让他觉得反感。但那两个词汇,他只要听了就会竖起寒毛,浑身不自在。

【虽然不知道是迟了多久还是早了多久的圣诞礼物……总而言之。别了,罪恶之源。】

合上箱盖,他仍觉得不稳妥。掏遍全身却没有锁具,只有不知为何还下意识带在身上的镣铐……但即便想为财宝加上保险,也不能使用已经被露卡看到过了的东西。

【也罢。反正晚上也不会有人来教堂,只要确认一下有没有尾行者就足够了。】

勒伊站起身。

如此寂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但当他走到大厅出口,教堂的门————

竟然不可思议地自行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