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许诺会被打开的那扇门,始终没有动过。女孩儿站在寒风之中,等到了天明。
她并不知道教堂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仅凭猜测也能了解大半。
但当她终于放弃等待、走到正门准备独自一人闯入之时,却发现大门外倒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并非是金发孩子。
而是棕发小孩。
女孩儿将他带回博爱教堂进行治疗。稍微喂了一些流食,他便醒来了。但询问之下,他却对金发孩子所做之事一概不知。
...
“那么,我必须问你。之前你到底是偷了什么东西才会被抓进去教堂的?”
此刻。棕发小孩服从女孩儿的命令,老老实实躺在铺着白被单的长椅上。四周还是一如既往的简陋,但对他而言却无异于现世天堂。
“......是什么都没关系吧。”
棕发小孩不愿回答。
“你可是差点为那东西死了。”
“...我知道。”
“还有他也——”
“那愣子怎么了?”
“他因为要救你,钻进了公正教堂里。”
“什————!你讲真的!?”
“你真的没有见过他吗?”
“......你是我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
“他被抓起来了。肯定是的。”
女孩儿把嘴唇咬出了血。
“是为了......救我?”
棕发小孩的声音干瘪地像木板。
“对。明明是我拜托他的。但变成这个样子,我自己却——”
“混蛋。”
他的手指几乎要将床单撕裂。
“这个蠢货.....”
他骂着、强行支起身体,急着要爬起来。
“你要作什么?你的身体还没————”
“废话。能作什么就作什么,总不能就在这儿干等着。你知道公正神殿是什么吗?那可是杀人的地方!!”
“可是——!!”
“没可是。”
“不要去。”
棕发小孩爬下长椅想要跑出教堂,手腕却被女孩儿牢牢抓住了。
“你冷静一点!”
她说出了金发孩子曾对她说过的话。
“冷静个屁。你想让他死————”
棕发小孩讲到半截,一下子哑了火。
“......对不起。”
他低头对女孩儿道歉。
“如果没有你,我已经没命去救他了。我欠你的。欠你很多次。”
“不用说这种事情也可以...”
女孩儿手足无措。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比我还着急。也知道你怕我又让他们逮了去。可————”
他看了看周围,明白修女现在并不在教堂里。
“你应该觉得我是个混蛋,对吧。”
他的语气忽然沉了下来。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
“我知道我是。”
“不要说这种话。”
“我就是那忘恩负义的混蛋。现在除了这条烂命,就剩下一屁股债了。老子欠人东西是从没还过,这次肯定也一样还不利索。不过你叫我待在这,还不如当时直接让我躺那儿死了拉倒。救我干嘛?能有什么好处?”
“别这样讲——”
“老子就这一条贱命,你们救了干吗?值么!?妈的,他妈的!!”
棕发小孩越说越激动,狠狠跺着脚。
“老子什么时候让你们救我了!?这下把自己给搭进去了,要我他妈的怎么办!?我,我——!!”
急着将责任吐出,反倒让满腔的愧疚涌上了喉咙。他言之不出,词不达意;只好把脚跺着跺着,想用这响声来掩盖自己的软弱无力。
但无论是谁都听得清楚,他的嗓音分明是在颤抖的。
“砰砰砰”
这时,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棕发小孩动了动那半身人的尖耳朵,安静下来仔细听着。女孩儿也把想要制止他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砰砰砰”
不是误听,不是错觉。门在响着。这意味着有人正站在房屋之外的另一侧,窥探着这里。
女孩儿点着脚尖走到大门前,试探着问道。
“是姐姐吗?”
“砰砰砰。”
或许是她的声音太过轻细了不一定。那人并未理睬,只是一心想要把门敲开。
【不是雪莱妈妈。】
她可以肯定这一点。教堂并没有上锁。如果修女想要回到屋子里,只要推开门进便可以了。
【也不是兄弟姐妹们。】
即便博爱信徒害怕打扰到教堂中的人、敲门以示提醒,听到女孩儿的问询也理应答复才是。
【会是谁?】
两个孩子都屏住了呼吸。
不过,她并没有把对方关在来这来者不拒的博爱教堂以外的理由。
棕发小孩像野猫似的弓起了背,女孩儿缓缓将门打开了。
那里露出的,果然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衣冠楚楚,发丝整洁,一副平民所不会拥有的得体打扮。脸上的表情也的确符合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
极为礼貌。以及连这恭谦也遮挡不住的,傲意。
“请问,这里是法忒阿米蒂教堂吗?”
“...是,是的。您、您有什么事吗?”
“鄙人,是来找人的。”
“雪莱修女的话,现在出去帮人治病了。如果您有事要找她的话可以先进来等————”
女孩儿被吓得连咬字也不清楚了。
“不必麻烦。想要找的,并不是这里的修女。”
“——啊。”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下一句话。
“而是一个十岁左右,蓝色头发的小姑娘......啊,就是你了吧。”
“!!!”
被陌生人找上门,通常不会是什么好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果然是昨天的事情被发现了吗?】
女孩儿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
对方把这事态看在眼里,并无意理睬————或许说,说成是不屑于理睬更加贴切。
“你...是公正教堂的人吗?”
她的心如受惊的笼鸟一般冲来撞去,几乎要从胸膛里逃脱出来了。
“的确。鄙人此行,与审判处有一些关系。”
女孩儿的大脑登时一片空白。
“...是来抓我的吗。”
棕发小孩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附近,握着随手抓来的汤匙挡在了女孩儿身前。一双因饥饿虚弱而凹陷的眼睛,野狗般恶狠狠盯住了门框外的陌生人。
“不。”
那人说。
“虽然不知道你和公正教的人有何矛盾,但那种事情与鄙人被派遣的任务无关。”
“——哈。”
女孩儿松了一口气,想要继续询问下去。
“那——”
“既然没有其他问题,那么这东西————”
对方本来就没有要等她讲话的意思。从背后掏出一个布裹,三两下便打开了。
那是一柄长剑。
“你应该认识吧?”
当然认识。
再了解不过了。
此时想要不认识也已经不可能了。
是昨天女孩儿交给金发孩子的那柄长剑。
同时、也是被他带进公正教堂,然后就连人一起失去了音讯的那柄长剑。
女孩儿愣住了。
赃物吗?
证物吗?
难道是说,遗物吗?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
看着这剑,眼泪就要不自觉地流下来了。
她有些不敢再听下去了。
但她不能哭,也不能逃避。现在,得把金发孩子的事情问清楚才行。
“这是、我的剑。”
女孩儿这样回答。
无论可能与不可能,至少先将劫狱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她是这么想的。
“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男人说。
女孩儿一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另一手则放在身前的棕发小孩肩头,随时准备将他拉开。
她的未来会是怎样的。
他们的未来会是怎样的。
甚至于说,他们究竟还有没有未来;
此时的她,完全无法知晓。
但是,对方没有、也无需理解她忐忑的心情。
“你可认识,莱因哈特之名?”
“莱、莱因哈特......”
“那愣子吗。”
听到棕发小孩的低语,女孩儿忽然回想起来了。在贫民窟的那片空地上,金发孩子的确是对那个流氓青年说出了这个词。
“我,知道。”
现在撇清关系或许可以明哲保身,但女孩儿不愿这样做。倘若现在任金发孩子一人被处决,她必将悔恨终生。
“好。我奉命男爵大人之名,”
男人继续讲着,
“以及少爷的吩咐,把这把剑交还与你。收下它。”
“————!?”
“你是说?”
两个孩子惊住了。
“收下它。你不愿收吗?”
“......”
女孩儿呆呆地摇了摇头。
她用从棕发小孩身上粘了些许污渍的双手,托接过那男人递过来的物品。连用钢铁一词都无法解释的重量感,从木鞘上渗进她的掌心。
剑刚脱手,男人就收回了臂膀。他脱下白手套扔在地上,从衣兜里掏出一只新的再次戴好。在此之余,也不忘用靴子踩着手套来回碾上几下。
棕发小孩见此,不由发出啧声。
“那么大人交代的事情就办完了。恕鄙人告辞。”
男人转身要走。
“请等一下。”
女孩儿叫住了他。
“干什么?”
男人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厌烦了。
“那个叫作莱因哈特的少爷,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大个子吗?”
“自然是。”
他想也不想便回答。
“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自己的府邸里。少爷已经和你们没有关系了,一辈子也搭不上边。”
“我...知道了。”
只要活着就好。
她心里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下了。
不过,空虚感却随之泛起。
金发孩子是贵族。
她一早就是知道的。可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想不到,这个身份竟然会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境地。
“他,不会再出来了吗?”
她急切地问。
“出府?怎么可能。就算是不用练武,男爵大人也不会放任少爷和你们这些平民厮混。他可是男爵长子,以后的莱因哈特家主。”
女孩儿是明白的。
棕发小孩,也是明白的。
虽然在问出这句话时都抱有奢望,但他们的情感并不能让现实改变。
是的。
结束了。
三人能够共同玩耍的时光,已经结束了。
那欢笑声,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相处过的为数不多的日子,也只能成为回忆而已。然后终究,会在时间的冲刷下彻底淡去。
没有机会去道别。
更没有机会去道歉或道谢。
好不容易才结下的信任和友谊,都彻底失去了意义。
世间最为珍贵的,便是再也得不到了的东西。
对于一个生活在平凡幸福中的孩子来说,这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等到明天,自然还会有新的玩伴。
但对于女孩儿,是不同的。
对于棕发小孩,也是不同的。
这份悲伤,已经不是十岁的小孩子所能承受的了。
那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教堂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女孩儿终于哭了起来。
棕发小孩腿一软,跪在地上。
幻梦终结。
这小小的幸福,也画上了句号。
...
实在是抑制不住手臂的颤抖了。女孩儿手中沉重的剑,锵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哭得狼狈不堪的女孩儿,往这她不愿再看到的伤心之物望了一眼。
忽然,她发现了。
“喂。”
“嗯。”
棕发小孩也看出来了。
这剑柄本应是光秃秃的才对。但现在,却缠着一根布匹。
他们认识这布条。
这是曾被金发孩子无数次撕破的那件白衫的布条。
...
只是用来护手的而已。
只是随随便便地绑了上去而已。
两个孩子都明白这一点。可是,还是没办法不去抱有期待。
他们找到布条的端,一层一层将它解开。动作小心得像看护孵化卵的鸟儿,生怕错过或毁坏了任何可能存在的细节。
但。
等到与剑身一体的铁质剑柄露了出来,也没能找到任何东西。
理所当然。
连一纸信文也没有。哪怕只是一句话,几个词,也并未曾写在这白布条上。
这不过是作白日梦而已。
“没有,就没有吧。”
棕发小孩劝着女孩儿。
同时,也是劝着自己。
“——可是,可是!”
“没用的。”
他两眼望天。
“不要。一句话道别的话没机会说、就再也见不到了什么的,我————”
“你不要,又能怎么样。”
“明明。不想再这样了的。为什么,为什么总是———”
女孩儿蹲在地上哭着。这身影,从未在棕发小孩眼中如此孤单而弱小过。
“妈的。”
棕发小孩攥紧了拳头。
“——啊!!”
掌心一阵刺痛。
他举起手,布条上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进了肉里。
是那根鱼钩。
本在他借给金发孩子的钓竿上挂着、一直被那个笨拙的大个子带在身上的鱼钩。
钻心的疼。
“——王八蛋。”
强行抑制下去的血液、强行制作出的冷静,瞬间爆裂开了。
他怒骂起来。
“你他妈以为,这样就算两清了?”
手,剧烈地颤抖着。
“王八蛋,王八蛋!!”
他用这手,拍了拍女孩儿的肩膀。
“喂。”
“...嗯?”
女孩儿抬起脸,用通红的眼睛看着他。
“帮我把这刺拔了。”
“——啊,这是!”
“不,算了。我自己拔。”
棕发小孩猛地把鱼钩的尖扯了出来。幸而没有倒刺,否则恐怕会带下一大块皮肉吧。
“今天晚上。”
没有任何征兆,又像是深思熟虑过了。他接着上一句话,自然地说了下去。
“咱们去找他。找他把话说清楚。”
“找,找他?可他现在已经——”
“他在哪儿,就去哪儿找他。”
“就算说要找也...”
“跟着我就是了。要是出了麻烦,全由我担着。”
“...不。是我想要去。”
女孩儿无法拒绝。
“莱因哈特?我管他妈的是谁。”
棕发小孩咬牙切齿。
“这愣子,别以为自己出了风头就算完了!老子可他妈不答应!”
吼声,回荡在教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