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月亮升起,已经在往西边斜去了。
公正教堂的氛围已与白天时的庄严肃穆不同。在比之自身更加苍白的月光之下,大理石柱、以至于整栋建筑物都阴森得渗人。
圣洁的神殿,已成了圆顶的石棺。
在这样的建筑前方,自然会有一条通向无尽黑暗的道路。而在那道路尽头,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浮现了出来。
风尘仆仆,靛青的中长发也染上了土色。由布块缝就的衣衫不必多说,瘦弱的手腕也已经被冻得发僵了。
唯独表情,怎也让人看不真切。
女孩儿的脚步相当沉重。每每抬腿,都像是从泥潭里拔出来的一样。
一个高大的身姿立在神殿台阶之下,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遥遥地看到了金发孩子,女孩儿也没有因此而变得开心。反倒觉得攥在手里的东西,越发坚硬锋利了。
两人走到了对面。各自低着脑袋,迟迟没有一句话。
“怎么样。”
过了许久,女孩儿才问。
“对不起。”
他并不愿辩解,也就不需要说太多。所有三人一起走过的地方、见过的地方,可能甚至不可能的地方。以对方的角度去思考,会把东西藏在哪里————这个有些迟钝的大个子已经努力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极限。然而,他毕竟不是棕发小孩。
“...你呢。”
虽然他知道这并不现实、不过倘若有三十三枚金币,事情就还有转机————
女孩儿的手,缓缓敞开了。
掌心里的是钱币。
银币,十三枚。
除此以外,就只有一些杂七杂八、或新或旧的铜币而已了。
并不足以与生命等价。
博爱教徒很少拒绝真正需要帮助之人的借贷。毕竟他们认为比起让钱币在箱子里生锈,还是教它们为某人作出贡献会更加有意义。但正因如此,他们通常都是贫穷的。
“他们说,如果再缓一缓的话还能再凑一些...”
孩子们是明白的。时间对他们是如此昂贵,而自己的努力对现实而言又是如此廉价。
[如何救出他]
他们并没有向对方问出这样的话。
只是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迷茫着,纠结着,绝望着。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女孩儿的泪水打在银币上,也并不能将它们变作金子。
因为不会轻易发生,奇迹才被称之为奇迹。
金发孩子把无能的指甲刺入自己无能的手背。
“对不起。”
道歉的是这个大个子。
“我,想不到办法。”
“...我也是。”
非得想到不可。
死。
这对孩子而言本应是相当遥远的东西。
可这都改变不了它现在正挂在不远处的神殿里,悬于棕发小孩...同时也是两人的头顶上。
“一定要把他弄那个笼子里救出来才行。”
女孩儿仍垂着头。金发孩子无法知道她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了这句话,只看到那靛青色的发丝在北风中飘动着。
没来由地,他想到了锋利的剑刃。
已经是第三天了。棕发小孩能熬过这一夜的可能性,比起点石成金的神迹更加渺茫。
“我知道的。不过——”
“做吧。”
短促而坚决。这话语正如匕首一般,刺进金发孩子胸口里。
“我们去带他走。”
女孩儿把金发孩子拉进远离正门的暗处,轻轻掀起了衣衫的下摆。绑在大腿外侧的,是与她稚嫩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的粗野之物。
黑铁质的铁锤。
接着,她又把手伸进领口、从中摸索了一会儿。
木鞘划过她的锁骨。所掏出来的是那简单而实用,让人觉得其定然在战场上裂解过活生生肢体的杀人用具。
制式军用剑。
“——这些从是哪里来的!”
“锤子是铁匠的泰拉尔叔叔的。他说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小忙,就把唯一的备用工具给了我。”
女孩儿试图平静地讲述,但声音中的颤抖却无法抑制。
“剑是在教堂暂住的叔叔瞒着妈妈偷偷给我的。他从打仗的地方唯一带回来的东西,就是这把剑。以后他要回到西方的故乡去,再也不需要它了。”
“你不要冲动。那没有任何益处。”
金发孩子的目光洞穿了她的瞳孔。
“我没有冲动。我很冷静。”
“你这是在犯傻!”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已经非这么做不可了、不是吗!?”
“......不。怎么做?你根本没有想过要怎么做。”
“我,调查过了。后门的上面有一个小洞。如果能爬上去,就可以钻进教堂从里面把门打开————那个位置是很少会有人去巡逻的。”
“......”
“然后我们只要偷偷溜进去就可以了。如果在里面碰到了神父之类的人,我们就拿出武器来威胁他。实在没办法让他害怕的话,由我来把他打晕。”
女孩儿像是要将自己的心声全部吐露来一般,不断地讲着。
“把他降下来之后,笼子上的锁就有锤子砸碎掉。之后即便被人发现了...只要我把他治好靠你背着,我们总可以想办法逃掉的。”
“......”
“只要逃走了就好。如果他们在城里找我们,就逃到城外去。如果附近都不能住了就去南方或西边......哪怕回到北方去也好。只要活着,怎样都是好的。”
“......”
“如果没有你,我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做这种事情,我知道这很危险......但他需要你的帮助。不。是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女孩儿对他深深地低下头,作出恳求。
金发孩子愕然了。
与教堂为敌,私自营救犯人————换而言之,劫狱。
他从没想象过这种事。
这意味着他要背弃神明,背弃自己的信仰。
做出如此行径,恐怕永远都无法以公正信徒自居了吧。
恐怕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得到真正的公平了吧。
他犹豫着。反复地犹豫着。
他把脚在地上碾来碾去。
这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这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然而,他也是明白的。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能拯救棕发小孩的生命了。
【明明当初被他收留,现在却要仅仅为了自己而见死不救吗?】
这诚然,也是不公平的。
两难。
矛盾。
没有人会给出答案。连神明也不会为他留下任何启示。现在他所能询问的,只有自己。
他把脚在地上碾着。
【真正的公平,到底是怎样的?】
“老子不稀罕你那什么鸟儿神,他可管不着我。”
有人曾这样对他说。
【为金钱的代价付出生命,公平吗?】
“毕竟无论神允许还是不允许,大家都是想要活下去的。”
有人曾这样对他说。
【神明,到底有没有允许人们的不公?】
“哪里都没有写。所以才有。”
有人曾这样对他说。
他把脚在地上碾着。
【既然如此,这个世界上究竟存不存在真正的公平?】
“我觉得,爱其实就是自私的东西。”
有人曾这样对他说。
【那么如果违背了神意,我们还能得到公平吗?】
“拿着它去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有人曾这样对他说。
【我要去做这件事吗?我要彻底反抗神明和教堂,做这种自私而任性的事情吗?】
“无关乎公平与否,也并非是为了谁。”
他曾这样说。
【我们,会受到责罚吗?不公,会再次降临到我们身上吗?】
“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我还亏欠你很多,无论何时都会帮你的。”
他曾这样说。
他停下了碾转着的脚,鞋子已然将地面刨出了一个深坑。
【不是能,不是会,也不是该。】
“我要去救他。”
他说。
说出了口。
他作好了觉悟。
女孩儿的请求确是一把匕首。它刺破金发孩子的胸膛,把藏在其中的空洞露了出来。虚无之物被挤压而出。现在,他或许更加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吧。
至少换作以前;他绝不可能因仅凭感情而做到这个地步。
“不要跟过来。”
他想要独自承担一切。
“这个计划没有我是不行的。”
女孩儿不可能同意。
“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情,两个人也不可能。”
“我要去。这是我提出来的,也是我请你帮我的。我一定要去。”
本来即便金发孩子因为信仰问题拒绝同行,女孩儿也会独自动身潜入。无论如何,她都非去不可。
“你是博爱教徒。如果被抓住了,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
公正之神和博爱之神有理念上的冲突,而他们的信者也同样互相对立。如果法忒阿米缇教徒钻进公正神殿惹事,无疑会被看做整个博爱教派作出的宣战。
对公正之神教派,也无异于是对统治者的宣战。法忒阿米蒂的徽章,很快就会从这个国家里消失掉吧。而且,还非得染上一些血不可。
“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去。”
女孩儿说。
“如果他们抓到了我,我就不再是博爱之神的信徒。”
“你觉得说这种话会有用吗?”
“我......会是北方人派来捣乱的间谍。他们会相信的。因为我是半精灵。”
比起宗教更为敏感的,是战争。
而这样做的好处,也只是不会牵连到博爱之神教派而已。反之,女孩儿自己的命运就没有了转机。
“那无论他们信不信你都死定了。你懂吗!?”
“...我当然明白。但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你,我都要去。只要帮上一丁点儿忙,我就一定要去。”
金发孩子之前还是没能理解她。他看到,女孩儿的目光一下子便转变了。变得不可动摇、不可偏移,不可轻视。
他见过这目光。
之前的那只大野牙猪盯着他时、便是这样的眼神;而废弃木屋中的瘦母猫,也同样拥有着它。
只有称之为强大才最为贴切;不如说除此以外,已经再没有一个词汇能够形容它了。
“答应我。如果被发现,你要先于我逃跑。”
他无法再拒绝女孩儿。
女孩儿无需回答,点了点头。
“在这里等我。确认里面没有情况之后,就会把门打开————放心,我不会杀人的。”
“好的。”
金发孩子从女孩儿手里接过她早已准备好了的粗麻绳,挥舞一段往上方掷去。他见绳头的扣结越过教堂外侧的横梁,便将手里的剩余部分送出。不一会,扣结就又垂了下来。
金发孩子将绳头的另一端穿进扣孔,用力往下拽。这一套子升到顶端,牢牢地绑死在了横梁上。
“那我去了。”
他不等答复,直接把女孩儿交给他的剑别在腰间,双手握着粗麻绳向上攀去了。
“我等你!”
女孩儿向他喊。
“恩。”
若有若无的轻声回应。金发孩子转眼就翻到横梁上,沿着它爬入小洞,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
果如女孩儿预料的那样顺利。
落到地面,便是神职人员居住区的走廊。这个时间里,他们已经就寝了。而从这走廊往教堂中央蹑手蹑脚地潜伏过去,不一会儿就到了之前所见的神殿。
穹顶中央的圆孔投下月光,将半空中的几个忏悔室照亮。白天看到的几个犯人已经被释放出去了。唯一还起到关押用途的,就是最高处装着棕发小孩的那只铁笼。
哪怕只是一刻也好。他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看清棕发小孩的脸。
不过,这里并不只有他们两人。
提着灯笼的巡夜人在一层层长椅间行走着。以他的位置走出暂时藏身的礼拜间,无论如何都会暴露。
“啪”
他向身后投出了石子。
准备待到巡夜人走过来,就从后方钻出绞住他的脖子、令他失去意识。
然而,就在此时。
正在神殿对面,又有一个光源升了起来。
是另一个巡夜人。
藉着那灯笼的光,他才终于看到了。
猎犬。
卫兵。
走廊旁边,便是哨点。
如果只是这一个,或许还能赌一下运气。
然而。
四通八达的走廊,如从太阳般的祭祀台中心射出的光一样。无可计数,没有死角。
他愕然了。
他的想法,竟是如此天真。
他们的计划,竟是如此幼稚。
这里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能让他们钻的空子。
他们要对抗的不是铁笼,不是巡夜人,不是教堂,不是公正之神,甚至不是他们自己。
而是,整个王国。
单凭两个小孩子,什么都不可能做到。涌上他头颅的热血,瞬间冷却了下来。
自己是做不了英雄的。
他想着。
连一个人的性命都无法拯救。
他笑了。
英雄什么的,无论谁去做都行。总之,他必须把此时此刻自己的任务完成。
这便是他所做好了的觉悟。
他站了起来。
短暂的任性。短暂的逃避。短暂的美好。短暂的情感。短暂的、而又充满了珍贵记忆的时光。
就这样结束吧。
他张开口,大喊出声。
“喂————!”
喊着。
嘶喊着。
投入了自己的一切。
这当然暴露了他的位置。
“对不起。”
他在心中默念着。
受惊的巡夜人跑到他身边,无数被吵醒的卫兵也配着刀剑、牵着猎犬赶了过来。
犹如潮水。
【和那片湖有点像啊。】
他没来由地想。
【好想,再回去看一眼。】
他喊着。
越是努力地去回想,记忆中的场景也就越是模糊。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巡夜人质问。
“我之前迷了路,游荡到了这里。一不小心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关在这里面了。能放我出去吗?”
金发孩子对面前的无数大人讲。
“那你腰上的武器是什么?教我们怎么信你?”
“我是贵族,不会说谎。————当然,也是因此才配着剑的。请您相信,我真的只是误入了这里而已。”
“贵、贵族?”
巡夜人气势弱了下来,下意识把手中直指着他的棍子放松了。
“是的。我的父亲是一位男爵。请您就这样转告他、希望他能来带我回府邸去。”
金发孩子说。
“啊、很抱歉。您问了我是谁。我是————
莱因哈特。”
他重复了一边。
“请原谅。我会是,莱因哈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