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神恩城教廷都没能找到失踪案的犯人是谁。
他们跟随举报者进入了一个隐蔽的大型地下空洞，却没在那里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没有什么“邪教团”，也没有什么翼神“天使”的雕像。
只看到满地羽毛，和许多件空空如也的黑法袍。连一具尸体，一滴血都没留下。
非要说毫无痕迹也牵强。只不过，某样东西没入搜索队的眼。
是一件摔碎的玻璃天平，和几颗用处不明的玻璃珠。
洞窟终究被掩埋时，它们也一并沉进地底，再不必重见天日了。
那之后，希娅莉塔和可可洛回到了Noa号，把两条幼龙安顿下来。所幸，笺受的伤只是流了些血，没有大碍。
又过了几天。
勒伊回来了。
他是一如既往的模样。除斗篷上多了几道裂口以外，再无异常。
不过，他对之前的事绝口不提。即便两人问起，也只是敷衍两句了事。
而亲历地下教团的献祭只是仅仅一日，并没给旅行者留下多么深刻的疑惑。
【勒伊不会多吐露半个字。】
理解了这个事实，大家便识趣地不再深究。几天工夫，也就再想不起去问了。
事情便如此这么轻巧地度过，回归日常。
甚至轻巧到没人察觉——勒伊不知出于什么理由、重获了人类的语言。
大致养好伤，旅行者们将笺送回了图书馆。
天空之岛。
“感谢……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委屈了你和那个人类。”
洞悉到前因后果的楔，终于坦率地表达了歉意。
“你现在开始讲道理了？”
勒伊却不肯轻易接受巨龙的致歉。
“我族本来就以道理而生。只是这次的事，实在超乎我理解范围之外。”
楔低下头。
“作为补偿，我可以破例给予你们所有人永久进出图书馆的权利。”
“哦哦——！”
可可洛瞪大了眼。
“不。——这不够。”
勒伊断然拒绝。
不仅是作出了前所未有妥协的楔，连同行的可可洛也被惊呆。
“既然如此，我要为刊要求一个补偿。他为了救笺而死。”
“……我可以听。”
“我已经知道，是你们书卷龙创造了神恩城的教派。”
勒伊说。
“我要求你们，把这个事实告诉所有人。”
“你在异想天开。”
“不仅如此。你们还要把图书馆中所有基础而广泛的知识全部装集成册，抄录印刷出来，分发给整个神恩城。”
“……你试图激怒我，凡人。”
楔眯起龙眸。长尾抽击天幕，乱云卷碎，如惊雷。
“这次的事只是一个开端。你们还想继续高高在上，维持神恩城教廷扭曲的统治以驾驭人类，迟早自食其果。”
“呵，区区人类。”
“……你还觉得人类威胁不了你们。是吗？”
勒伊攥紧了手中的龙角，缓缓质问。
“人类杀死了笺的母亲，你宝贵的族人。仅仅是因为他们愿意付出生命，和异界生物做了契约。你原本没想到，现在也不肯承认吗？”
“……”
楔沉默了。
“你小看了人类。他们的弱小，只因为是一盘散沙。如果他们懂得何谓牺牲，他们不仅能杀死龙族，甚至能做到世间一切不可能的事。”
“这一次，他们已经把龙族的性命当作了互相博弈的工具。如果你继续制造他们的对立，那么还会有下一次。”
“你想说什么？”
楔问。
“为你们多年来的愚弄做补偿，然后和人类平等共处。札和刊已经指明了道路。除非，你们【圣徒】想要为教廷陪葬。”
残破的龙角，笼罩着一层暗淡的光。
“你以为，我们会认可吗？
“——改变这个国家。”
勒伊从咬紧的牙缝中挤出利刃。
“神恩城和十几年前没有区别。扭曲，漠然，不合理。它呼唤着一切改变现状的方法。所以。——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等到下一个维汀。”
……
………
过了许久。
楔，缓缓垂下了尾尖。
旅行者一行在图书馆里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图书馆的门禁依然严格，未携带前所未有的典籍的人便不许入内。
获取全新的知识，这是书卷龙的生存所必须的。
不过，抄录刻印好的书籍却流向了神恩城。
这时的神恩城，自己也处在混乱之中。
由圣徒亲自现身，否定了教廷三千年以来的教义；这件事在神恩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弃民]之称的正义性渐渐开始动摇了。大神殿的祈祷仪式固然仍在进行；门前相比之前的拥挤，却已稍稍宽裕、冷清了一些。
希娅莉塔从门中走出来，垂头丧气。
“怎么样了？”
可可洛问她。
“我对他们说了。[以圣徒的身份，命令教皇立刻退位并解散圣职者阶级，建立国民行政议事会。]”
“然后呢？”
“被赶出来了。”
也理所当然。
“别介意。在这件事情上，就算神明亲自开口下令，他们也不会听。”
勒伊拍拍她的肩膀。
“——怎么样？大小姐。”
可可洛又偷偷摸摸、将垂头丧气的希娅莉塔拉到一边。
“到头来，你要找的【重要的东西】。找到了吗？”
“……没有。不过，但或许……也说不准。”
希娅莉塔轻抚着自己肩头。曾经受过箭伤，却已经痊愈了的位置；虽然毫无伤疤，但仍有【某样东西】留在了那里似的。
“但我还是想不清，神明为什么会选我做圣徒。到头来，我都用不出任何神术……”
“你说当初祈祷的时候，羽翼神像作出了回应。对吧？”
“……是这样的。”
希娅莉塔点头。
“我刚才偷偷进去测试过啦。神像下的那块砖一直都只承受小孩子的重量，你又带着那么重的装备。”
可可洛摊手撅着嘴。
“跪太久地板就会翘起，神像侧倾，粘合不紧密的羽毛也就掉下来啦。现在倒是都加固过了。”
“是这样吗……”
希娅莉塔难以接受这个自己从未察觉的结论。
“可是，我当时手中也的确发出了光……”
“那太奇妙啦。根本没有只是让掌心发光的神术。你是吃了什么怪东西吗？”
没等可可洛把话说完，希娅莉塔就不觉将视线瞥向自己肩头。
“……如果这样，我能成为圣徒，果然只是误会而已。”
她咬紧嘴唇。
“巧合中的巧合，我们就是把这种东西称作奇迹的。一切都在促成你成为圣徒的结果。当时的你没跪在当时的神像前，巧合或许就永远不会发生。”
可可洛却把双手背在脑后，大步离开了。
“所以。这不也是神明的选择吗？——如果那个从来不赐予神术的吝啬鬼创世神，真的为我们做过什么的话。”
等希娅莉塔回过头，便只看到阳光下的背影。
即便有神明栖息在身前的某一阵风中，她也不会察觉到。
“……请容许我从现在开始，辞去圣徒的职位。”
对或许存在的事物低声呢喃着，希娅莉塔终于浮起笑容，举足踏出了神殿的高台。
Noa号在神恩城中行驶。
到了携带物资的时候，车辆的存在终于无法隐瞒下去。在无数人讶异的目光中，从城镇中心，走到弃民区。
时不时地，也能看到衣衫褴褛的人与卫兵吵架的模样。
颐指气使的卫兵，只要不敢拔出腰间的武器，也会在众口之下被骂得步步后退。
原本以乌达老人家为中心的一片焦土，在风雪中褪去了黑色；重新有人居住进去。
他们的小屋同样是简陋，而临时的。
几张城堡的详细图纸，被铺在地上做地毯。
混凝土的调制配方则搅进墙壁的泥浆——用来遮风。
这是图书馆中发来的书页。
草药学、炼金术与建筑知识的书本，都被撕成碎纸，作为各家各户土坑中的引火物。
人们并不在乎这些纸张上的文字。尽管它们可以让自己脱离窘迫的生活，甚至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人们更不在乎，是多少人付出了多大的牺牲，才将它们从高傲的巨龙手中争取而来。
“他们竟然不知道这些知识多么有价值……”
可可洛不禁为之痛心。
勒伊把玩着手中的两颗玻璃珠。
老人乌达曾住的地方，现在新立起一座小茅屋。
茅屋门前，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他们亲密地挤在一起，不知玩耍着什么。
听到车轮的声音，孩子们抬起头来。
小的那个孩子，发现了Noa号上的希娅莉塔，奋力挥起手来。
希娅莉塔认出，是当初的小窃贼。
身旁的孩子，则像是他的哥哥。两人长得一模一样。
哥哥捧着一摞薄薄的绘本，手指在字母上移动，艰难地发着生涩的音。
得到了回应的笑容，弟弟又转过头，好奇地凑到读绘本的哥哥身边。
咿咿呀呀的语言，在呼啸的北风中渐不可闻。
“这就足够了。”
勒伊收起了玻璃珠。
雪依然在下，如纯白的羽毛，漫天飞舞。
这一时间，恐怕不会停。
不过，终究会有天晴的时候。
至此。
旅行者们，离开了已近春日的神恩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