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撞上人群的浪头。
不多久。一股强大的力，将刊甩了出去。
他落在【天使】的脚底。匕首，半片剪刀，折断的木棍，碎玻璃，甚至砸裂的石头；以至一切能被当做武器的东西。他身上插满了尖锐物，像只刺猬。
尽管已经看不出人形；这些伤口相比审判官林波尔处决过的犯人，不及十分之一。
“多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呢。”
没有致命伤，却也无药可医。身下渐渐洇出一滩赤红的血。刊暂时没死，呼吸着仅剩无几的空气。
“原来。我一直在找的……并不是什么，灵魂的容器。只是……这个结局而已。”
恍然大悟。刊从破烂的胸膛深处，吐出破烂的语言。
“……对不起，札。”
他倚着天使的脚踝。用被扎穿的掌心，轻抚着神像上本不知属于谁的皮肤。
“我到最后，都没能拯救……任何人。”
梦幻似纯净的玻璃天平，从他怀中缓缓滑落在地。
摔得粉碎。
维汀仍没能反应出发生了什么。
“林、波尔，你……”
浑身上下的颤抖无法停止，一遍遍质疑眼前的事实。
希娅莉塔从黑法袍中挣脱出来，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林波尔先生。”
她向只有一面之缘的学者，最后望了一眼。
那身影总觉得熟悉。
相比他自己口中所述的杀人魔林波尔，希娅莉塔只看到了两度为他人赴死的圣职者。
这个人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
于是。她持起盾，挡在民众涌入房间所必经的门檐下。
“——连你也要保护我吗！？圣徒！？”
维汀声嘶力竭地吼着。
“我不知道您为了自己的【理想】，杀害了多少无辜者。维汀神父！”
希娅莉塔坚定地说。
“——但错的人不只是你们而已！所有人都有错。……即便要赎罪，我也希望你们能死在阳光下。”
“……哈哈。”
维汀的喉咙吼得出了血，从唇边溢出来。
“你这样的人……竟然是那个神明选择的圣徒。我到现在，都觉得讽刺。”
他蹒跚着，后退到天使的神像旁。
“你走吧！从地狱中出去，回到人间。那才是你该呆的地方。……圣徒阁下。”
这是他第一次，也最后一次说出“圣徒阁下”这个词。
刊的血泊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只剩下一滩隐约的赤痕。血并不是干涸了，而是被天使的脚底吮吸得一干二净。
维汀从刊的遗体上拔出一片碎玻璃，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鲜红之雨淋在缝合的血肉上。
“天使”的心跳渐渐沉重，强劲，而有节奏。
他全身的无数只眼睛都颤抖着，几欲睁开。
“天使！请您醒来！我向您献上了最后的祭品。生命之力和肉体，都已经备齐！”
嘶哑得不似语言的声音。
“现在，降临吧！把教廷，把神恩城，把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族的图书馆，把神明留下的痕迹，全都毁得一干二净！”
天使，动了。
它抬起了一只脚。
随后，轰然落下。
……
将毫无预料的维汀踢倒，下半身踩在脚底。
血肉挤压成泥，脊椎断裂的声音。
“……你应该先杀的，不是我，是教廷……”
维汀吐出一口浓稠的血。
他的内脏已经完全毁了。
“我的存在，即是公平的交易。”
天使张开巨口。
声音在人的灵魂深处响彻。
“你们付出生命，我就给予力量。你们提供肉身，我就降临此世。你们祈祷毁灭，我就将一切付诸火焰。于是，你们称我为恶魔。”
它的话没有语调，却能被当作语言理解。
“而你，欺骗了他们的祈祷。对么？”
维汀仍呕吐着粉碎的脏器。
“那么唯独你，我将还以欺骗。”
天使又迈出一步。扭曲痉挛的肠管如蠕虫似从腹腔里泼洒出来。
“付出代价吧，凡人们。我——将回报一切。”
原本群情激奋；想要突破希娅莉塔，杀死主教和刊的信徒们，一下子惊慌溃散了。不知该如何求生的他们践踏着尸体，乱成一团。
维汀拖着烂泥似的下半身，在地上爬行。
“……难道，”
他呢喃。
“难道……错误的……方式。就只能……迎来错误的……结局吗？”
一步步爬着。
“那么，告诉我……什么是正确啊。告诉我该怎么做………爸爸。神明。……谁都行。”
“……维汀。”
是那个声音。
“林波尔……哥哥。”
“我又想起，小时候，背着父亲给我偷来面包的你了。那时……可真狼狈啊。”
和蔼的笑声。
“……哥哥。我，肯定造了很大的罪吧。”
“我只知道。就连神明，都没有资格审判你。”
“是……吗。”
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吗。”
维汀躺在刊的尸体旁，死了。
失去了主教，黑斗篷的狂信徒【号角】们终于开始犹豫，不再义无反顾地将生命递交给天使了。
“祈祷吧。然后，付出代价。”
天使继续向溃逃的信徒们前进。有不幸没能逃走的人，就被踩在脚下，连悲鸣也发不出。
“不行！这样下去……”
希娅莉塔心急如焚。
忽然。
天使在某样事物面前，停下了脚步。
“你也要祈祷吗？”
是终于从停止的黑魔法中解放出来的，勒伊。
天使躬身，将脸凑到勒伊面前。
“你是个空壳，吝啬灵魂的肉体。你没有筹码能给我。”
勒伊却看着希娅莉塔和可可洛，又环视着所有信徒，无声地将手指向出口。
本来不知该往何处逃跑的信徒们，如潮水般向出口涌去。抱着糸拉依的希娅莉塔，和正试图为笺止血的可可洛，被人潮冲刷得不断后退。
“苏尔盖特先生！！”
希娅莉塔大喊。
“你……想要做什么呢。”
可可洛低声不知向谁发问。她咬着嘴唇，表情异常复杂。
“我们走吧！”
她拉住希娅莉塔。
“怎么能？”
“他已经作出决定了。无论原因，我们留在这里只会妨碍他。”
“但是，苏尔盖特先生他……”
希娅莉塔决不愿离开。
她知道生命究竟多么脆弱。刚刚，又有两个熟悉起来的人在她面前死去了。
“你相信他吗？”
这是最沉重的一句话。
希娅莉塔看了看怀中沉睡着的糸拉依。仍没有醒，睫毛痛苦地颤抖着。
她终于放弃了抵抗，任凭可可洛将自己拉走了。
……
天使和勒伊对视的功夫，原本拥堵的人群转眼已经全都逃光。只剩下一地尸体，和迟迟不愿离开的黑法袍狂信徒。
“你想让我离开这个世界。是吗？”
天使问。
勒伊不语。
他将手放在天使的脚趾上。皮肤刺破，勒伊的血管流淌。
“我赢不了你。但终有一天，我会回来完成交易。”
天使说完，便融化了。
只像是个装水的皮袋，软烂地坍塌下来。
背后双翅的纯白羽毛，四散飘零。
像狂风中的蒲公英，又像此刻正降在地上世界的漫天大雪。
天使的残骸，洒下血雨。
【号角】们跪在地上，祈祷着。
雨中，勒伊拾起一根不知是什么的骨头。在维汀和刊的身边，慢慢动手挖掘坟墓，将两人埋在一起。
没有墓碑。
他又走向从刚才起就一动不动的【号角】们。
[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Aaaaa，Aa”
他问。
无人理睬他。
[是不是觉得，只要将生命献给某个神明，就能毫无愧疚地去[牺牲]？]
“Aaaaa，Aaa，Aaaaaa”
没有人听懂他说了什么。
[你们错了。]
“Aaa”
[生命的确是你们最强大的力量，可你们却在逃避它，毁掉它。谁都不能替你们改变这个世界，即便神明也是一样。]
勒伊的低鸣，被祈祷声盖过去。
黑法袍的【号角】们一动不动。他们低下头，把自己当做金黄成熟的果实。
[我将给予你们惩罚。既然你们对死亡毫无恐惧，我就剥夺你们死去的权利。]
勒伊张开双臂。
[赎罪的方式，只有一个。]
嘶鸣。
[和我一起活下去，见证这片土地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