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一层,书塔旁的长桌。从空中庭院返回的几人坐在这里。
“这一句是,[神携诸族临世界,困无动物,即起暴风尽山丘之壤,出死骨,渥以龙族之血,并投与沙,于是而生。]的意思哦。”
笺俯在比展开后自己还宽的竹简上,一字一词地念着。
“是这样……”
一旁的勒伊,把听到的每一句话都用龙语认真抄录在白纸上。
“翻译得很流畅。”
刊点头赞赏。
笺没出声,嘴角却笑得像一弯新月。
“明白了吗?这就是【试血】之所以能判定你是不是龙族的原因。”
刊看向勒伊。
“你大概也清楚,龙族的血极其接近生命的本源。这世界上所有动物无一例外,都是神明用龙血塑造出来的;它甚至能重塑生命,让尸骨复活。而你的血当然做不到这一点。”
勒伊眉头一挑。
他答应为可可洛寻找的线索,竟然自己找上门来。
“你是说,复活?”
“对。不过被龙血重生的动物,不会和生前相同。非但没有记忆,连形态都难以预测——但必然是世上本不存在的物种。”
刊的话语停顿,再张口却低沉了许多。
“我们想象中让死者重返人间的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原来如此。”
看来不能为可可洛派上用场。
但寻找这些创世之初的信息,正是勒伊前来图书馆的理由。
“还好有你们作翻译。否则我不可能读懂古人类语。”
他感谢道。
“我倒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只会说龙语的人类。”
刊的表情仍有些难以置信。
“按理来说,就像蚂蚁不可能讲话那样,人类也没有使用龙语的身体构造。你,究竟……”
“……一言难尽。”
勒伊自从吞噬红龙化为人形、生来就懂得龙语。至于理由,他自己也并不清楚——即便清楚、也未必是能告诉刊的。
“但这么说来,你现在为什么能和我沟通?”
他疑惑道。
刊将自己手中不停摩挲着的、老旧而残破的弯曲龙角举到他面前。
“这是类似于施法器具的东西。拿着它就会暂时获得龙族的资格;能与龙语沟通、在它们的栖居地出入——是札交给我的。我自己并不能说龙语,之前也听不懂你说的话。抱歉。”
“是这样吗。”
勒伊苦笑。
人类与“人类”的交流,竟只能通过龙语为媒介。说来或许讽刺,但这倒也算是语言的本来意义。
“你既然是人类。怎么会有龙族的朋友?”
他瞥了一眼刊手中的龙角。
“……比起朋友,不如说札是我的恩人。落魄到无处可去时,我被她救了回来。作为报偿,就在图书馆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仅此而已。”
刊忽地沉静下来。目光也向着手中龙角,眸中的哀伤几乎满溢出来。
“但她现在……失踪了?”
勒伊挑选了柔和的措辞。
“大约是三个月前。只是帮图书馆追寻一些失踪的书籍——常有这种事。但这次,她忽然断了联络。”
“你不去找她吗?”
“龙族三天时间就能在整片大陆作一个往返。札离开了几周,走前也没留下任何线索。我仅凭这双腿,一辈子也追赶不上她的步伐。……这时候我才明白。真正能帮上她的,只有她的同族而已。”
刊说着,手不觉间已然攥得发青了。
“但我至少还有和她一起作的研究要完成。这就是我之所以找你的理由。”
他正视勒伊的双眼。
“我是创世神的信徒。因为某些原因,想将灵魂游离在人间的死者送上天国,所以一直都在寻找存放【灵魂】的介质。不过。现在得到的材料都容纳不了整个灵魂,只能存放稀薄的气息。”
刊单手将怀里的玻璃天平放置在桌上,又掏出两颗指甲大的玻璃珠;把其中一枚通透的向勒伊展示。
“玻璃天平会衡量灵魂的重量。这颗是我的,也就是普通人的灵魂气息。”
珠子放在一侧的托盘上,天平缓缓倾斜下去。
另一颗珠子被举到油灯旁。明明都是玻璃制成,它的内部却莫名得朦胧,让人看不清晰。
“但你不同。你的灵魂的浓度……非常粘稠、厚重。”
珠子放到对面的托盘、刚一松手,天平就以刚才数倍的速度砸落;甚至把另一颗珠子甩非出去。
玻璃珠的大小是一样的。结果却是如此。
勒伊看得发了愣。
“简直像把很多人的灵魂揉在一起,再强行塞进你的肉体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他无法质疑事实。
“你的身体是我见过能承载最大灵魂密度的介质。如果是你的血肉,就连半根手指都能放进整整一个人的灵魂。我想弄明白其中的原理。”
刊用刀刃般锋利的目光盯着勒伊的手。
“你是想把我当作素材?”
勒伊收回手,盯住刊的双眼。
“不会的。我不会。”
刊低垂眼睑看了看地板,复而抬头又与他对视。
他缓慢而坚定地摇头道。
“没有任何人,应该被牺牲。”
第二天。
“我必须先让你的灵魂和肉体做短暂的分离,才能得到一部分你纯粹的身体。——头发或指甲就可以。为此,我需要准备特制的附魔圣水。可能要花一点时间。”
昨晚,刊说完这些便离开了。直到现在也不见踪影。
来到大厅的,只有勒伊父女和年幼的笺。
此刻,他们正坐在桌前翻阅陈旧的典籍。
“创世之初,世间虽无虫兽,唯草木繁茂非常。斩之不死,曝之则生,神谓[原生]者也。留则敛生机为异,不可长保。故出怪石,引龙血没之,皆绿,以为草木果实。”
笺小手一个个字指着,读得有些艰难。
勒伊则伏在草纸上,动笔用龙语作下抄录。糸拉依觉得无聊,便左一爪右一爪追逐着笔羽尾尖端带出的风。
“你不怀疑我和你母亲的事有关吗?”
勒伊忽然问。
他看得出。之前在天空的庭院,笺对他并无敌意。
“嗯……怀疑。当时,其实是怀疑的。”
笺停下手指。
“……你们龙族的警惕心未免太重。看你那个爷爷的样子,恐怕已经误会过其他人吧。”
“没有。被怀疑过的只有旅人先生你啊。”
她转头看勒伊。
“只有我?为什么?”
“因为怀疑旅人先生是龙族。但后来明白不是,就不怀疑了。”
“……只因为是龙族,就值得怀疑?”
“只因为是龙族。”
笺重复道。
“——为什么?”
“只有人才会成为犯人。找嫌疑者的时候,谁也不会怀疑自己脚底的蚂蚁。不过对龙族而言,这世界上的[人]并不多。所以,每个都值得怀疑。”
笺无感情地说。
“……”
高等种族对人类不加掩饰的轻蔑。
勒伊脊柱一凉,哑口无言。
“这是刊告诉我的。”
笺忽地绽开笑脸。刚才只是在复述而已。
“那你怎么觉得?”
“我觉得人类很厉害呀。能写出这——么多难懂的书来,有各种各样的语言,我们也没办法全都学会。他们想到的东西,都是我们平时不会思考的。[哪怕是龙族,也会被自己的眼界束缚],妈妈是这么讲的。”
笺张开双臂比比划划。
“所以,人类和龙族,一样都得存在才行呢。”
说着,她忽然将刚读过的那片竹简扯了下来。
——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
“——你在干嘛?”
勒伊吓得笔也扔了。
“吃东西?”
感到莫名其妙的反而是笺。
所幸他们藏在大厅角落的长桌,没有其他人看到这一幕。
“快把刚才那句话记下来。这些典籍是没有篆本的。”
她腮帮子鼓得像仓鼠,捡起笔催促勒伊。
“为什么吃这个!?”
“人类好像不会吃它。但我们只吃文字。什么文字都行。”
笺咽下东西去说。
“——不是竹子,而是文字?”
“嗯。纸、羊皮、石板或泥雕,载体并没有关系的。”
“……不可思议。我倒只见过吃人的龙,和除了人什么都吃的龙。”
接过笔的勒伊揉起女儿的脑袋。
结果手指被糸拉依一口含住。
“肚纸恶了。”
她含糊地说。
他装作没听见这最让他头疼的声音。
“吃人类……没办法想象。感觉很不舒服。”
勒伊的话让笺撅着嘴唇,皱紧眉。
“为什么要吃掉人类?——我不喜欢那些龙。我喜欢刊,喜欢人类。妈妈也是这样。”
她小声发泄着一直以来的牢骚。
“明明是老爷爷为了和人类共享文字,才有了这里。爷爷却总是看不起刊。”
说着,越发不服气。
“老爷爷……你是说,这个图书馆是龙族建造的?”
勒伊瞪大了眼。
“嗯。因为我们爱吃新的书籍。以前吃过的,没有味道。”
笺指着勒伊臂下压着的纸张。
“那一篇,还要翻译回人类能看懂的语言。我只吃一点,之后要写成精灵语。我喜欢吃精灵语。古人类语的味道太苦了。”
她吐了吐舌头。
“……如果糸拉依也能这么节省就好了。”
勒伊苦笑。
“她,会吃很多?”
笺好奇地看着糸拉依。
“她能吃掉好几个我。”
单身父亲像个家廷主妇一样抱怨着。
……但他心里在想别的事。
图书馆由龙族建立,一切就说得通了。三千年前的诸多人类与亚人种们,并没有在高山之巅修建大型建筑的力量和文明程度。
同时。现存的古老典籍,多半提到神明创世时使用了龙族的血。
这两者相加,意味着一件事。
三千年前。龙族在恩赐日之前就已经存在,而且跟随神明来到了这个世界。当时的它们,早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文化和族群,也会留下记录。
所以。
——只要跟随龙族这条线索,就有找到神明的机会。他夙愿的达成,成为了可能。
两人聊了许久。
随后,笺也继续念着古代典籍了。但读到一半终于浮了性子,和糸拉依两条幼龙玩闹起来。
勒伊抄抄写写,直等到中午。他心里的事一句都没有提。
直到刊再次出现。
刊来时,小心翼翼装着一个窄口瓶。里面是无色透明的液体。
这便是灵肉分离的药剂了。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喝它。我保证你的安全,但没有多少人能承受失去肉体的空虚感——即便只是暂时的。”
刊迟迟不愿意将附魔圣水交给勒伊。
然而,勒伊却自己牢牢抓住瓶身,夺了过来。
“我不知道喝下之后会变成怎样,所以有些话只能现在说。”
他解开一直戴着的兜帽,将面庞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阳光从墙边高耸的窗中洒落,为勒伊在地上留下箭羽似的影。
“你并没有研究我身体本质的必要。我想你即便研究透了,也不可能复制出来。
——但我会全力协助你。既然需要这幅身体作材料,无论多少都切了拿去。不必顾忌什么。”
“不。那怎么可以……!?”
刊惊得瞪圆了眼。
“但希望你答应一个条件。未必需要达成,只要愿意帮我就足够。”
“……条件?”
勒伊决然地说——
“我要……从龙族的旧卷宗里找到【神明】在哪,去和它正面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