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的高塔中总是阴暗的。

因为片刻前火焰的烧灼,无论是台阶上荧光的石材,还是墙上魔导灯的玻璃灯罩,漆黑的焦痕遮掩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光。

这令这段螺旋楼道的氛围更加的阴沉。

哪怕一直到走下最后一级楼梯,踏上绘有火焰图案的大理石地板,这个印象也没有改变。

在这个除了天花板的高度之外与第一个大厅如出一辙的方形空间内,硫磺味的空气焦灼的翻滚,其余三面墙上各自有两道开的很高的门扉,那些有着复杂花纹的金属门上闪烁着淡紫的光芒。

除去高高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那就是将这里照亮得如此魔幻的源头了。

但是,让少女因为眼前这一幕张大嘴巴,连惊叹都发不出来的原因却并非是这些。

“真神在上……真的是,恶魔……”

闪烁的符文从【拉普拉斯】上飞出,将魔女与身后的汀娜环绕了起来,不这么做的话,再向前方已经寸步难行。

即使是不老不死的魔女也一样。

莉莉娅娜赤裸脚掌所踩着的地板上,用大理石的纹理拼凑而成的熊熊燃烧的烈火——此刻,再这个大厅中央,匍匐于地的庞大生物,就是如同那样的火焰聚集起来的生物。

恶魔。

在它的身边,散落着烧焦的,人的尸骸,散发着不久前也闻到过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那就是曾经进入塔里的游牧民们了吧。

【圣托雷】的长老们称这座塔是恶魔的邪恶力量所造就,理应只是原始宗教的方便形容,却令人愕然的成为了现实。

“……准确的说,是下界的炎魔,和魔族那边的炎魔是近亲。”

从黑山羊头颅的两侧向前弯曲伸出的螺旋尖角。

背后宽大翅膀的轮廓。

还有筋肉隆起的胸口,肩膀、反关节的双腿上半部分与腰。

除了这些位置可以用黑曜石——又或者用尚未完全冷却的熔岩来形容之外,这个生物的其他部位都宛火红如粘稠的岩浆。

如果不是身体被光之锁链捆缚,还被穿着一套钉满铆钉的紧身皮衣,把手臂和大腿完全裸露出来的爱丽丝用长筒的高跟皮靴踩踏着,挥动光芒的长鞭不断抽打的话,这个生物简直完美的诠释了这个词的真义。

不,就算是这样狼狈不堪的身姿,也依然有着足够令凡人无法勇气去挑战的威严。

为什么小说里的主角在直面恶魔时作者总会花费大量篇幅来描写这样沉重与不详预感的理由,现在,汀娜正切身的体会着。

被莉莉娅娜牵着手的汀娜越是靠近那狰狞的头颅,就越是感到自己喘不上气。

所走的每一步都像在靠近燃烧着烈焰的地狱冥河,每一次呼吸都让几近燃烧的空气灼炙肺叶。

察觉到这一点,在距离恶魔还有好几米的时候,魔女停下了脚步。

“柴利斯佩格,清醒一点了吗?”

“啊啊,每次从【血怒术】里清醒过来的感觉真是糟透了,不过在听我抱怨之前,以最初之火的名义,先让你的人偶不要再拿鞭子抽我了,然后,歼灭的圣钉也拔掉几根,你是真的想杀了我吗?”

面对魔女的提问,那颗好像熔岩铸成的羊头稍微扬了扬,从它嘴里说出来的是标准的大陆通用语,太过标准以至于汀娜都愣住了。

“一头低劣的恶魔,还真好意思提出这么多要求,没有用神的威严把你挫骨扬灰就已经是爱丽丝看在旧友的面子上了。”

而听到它要求的人偶,很是不屑的撇了撇嘴,把如同尖锥的高跟踏入了它燃烧着火炎的眼眶。

因为这残虐的行为而想到不久前那冰冷目光的汀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不过,

虽然说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这头已经奄奄一息的炎魔彻底杀死的话,爱丽丝还是收起了那光所凝聚的长鞭,从炎魔的身上拔出了好几根有着狰狞倒刺的粗大十字钉。对于眼球都是火焰组成的恶魔来说,那深入眼窝的尖锐高跟似乎也没有造成任何的伤害。。

“不用拔太多,要是我恢复过来,又要和你们打起来了。”

“闭上你的臭嘴吧,爱丽丝拷打过的恶魔比你见过的还多,不用你提醒爱丽丝。”

在爱丽丝把那几根缩小的十字钉插回到腰间交叉的皮带上,飘回到莉莉娅娜的右肩上之后,炎魔身上的火光变得明亮了一些。

这个庞然大物摇晃了一下脑袋,勉强的支起了脑袋,仅仅这样,它就比汀娜还要高了。

更夸张的是在它坐起来后汀娜才看到的,已经折断的武器,那粗犷的石锤仅仅是锤柄就比汀娜还要粗上好几轮。

——光是掉在地上就会引起一场小小的地震了吧。

汀娜这么想着,又因为那连莉莉娅娜施加的魔法都无法抵御的热浪不得不松开了魔女的手,向后一直退到了楼梯的边缘。

多少恢复了精神的恶魔,光是张开那张大嘴,就喷出无数的火星。

“先不提这毫无感动的重逢礼,二十年不见了吧,【不老不死的魔女】,【幻造的人偶】。”

它用怀念的语气说。

“……十年前我还回过一趟千塔之城,不过没有来拜访果依。现在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不过首先把你的力量收起来,汀娜小姐只是普通人,无法承受你们炎魔的高温。”

莉莉娅娜回头看了一眼额头上淌下汗水的少女,平静的回应。

“哦?”

柴利斯佩格眼里的火光闪烁了一下,看向靠在墙边,汗水从脸颊滑落的金发少女。

“从来都孤身两人而闻名的【不老不死的魔女】和【幻造的人偶】,在时隔60年后又找到一同旅行的伴侣了吗?”

“……与你无关。果依出什么事了。作为高塔会来到埃尔隆大草原,作为防御系统一部分的你又为什么会处在最高戒备状态?”

皱着眉,微微侧身躲开掉在地面的灼红铁屑,莉莉娅娜重复了一遍问题。

“哼,对我来说那个老头子怎样都好。至于你的问题,有个人比我更加适合回答。喂,小家伙,出来吧,她们是你也认识的人,【不老不死的魔女】……啧,在人类里的称呼是什么?”

说到一半,恶魔咂了咂嘴,又转动着火焰的眼球看向魔女。

“……莉莉娅娜·爱因斯坦斯。”

顺着它的目光看向左侧墙壁紧闭的一扇门扉,莉莉娅娜平静的说。

“——爱因斯坦斯第七席!是爱因斯坦斯第七席吗?!”

话音刚落,那扇金属的门扉从里面被拉开了。

在墙边的汀娜就看到一个穿着非常传统的法师袍的小女孩从门后的书房里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冲了出来。

——啪。

旋即一头撞在了淡紫色的光幕上。

门已经打开了,但是,深紫色的光芒依然在门框中凝集,形成了透明的紫色晶壁,本来就没有扎好的那头金色卷发因为主人的鼻尖和这层淡紫光壁的亲密接触而散作一团,那双翡翠般的双眼里一下子就溢满了泪水。

“啊啊……家族的先祖们啊,感谢你们的保佑,真的是,爱因斯坦斯第七席……”

但那究竟是因为疼痛呢?

还是因为难以抑制的喜悦和希望呢?

渐渐的,女孩连想要说的话语都被呜咽所淹没。

捂着鼻子的小女孩脸红扑扑的,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不断的拍打着那道比看起来的虚幻感更加坚硬与牢固的光幕。

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汀娜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称呼。

隔着那层淡紫的光幕,莉莉娅娜和爱丽丝并没有打断女孩的啜泣,一直等到女孩渐渐冷静下来,她们才再一次的提出了问题。

“……是认识我的人吗?”

“是、是的!我、我是瑟芬妮·弗兰迪亚,弗兰迪亚家族的先祖曾和您一起在翡翠海中狩猎过发狂的海德拉,您慷慨赠与的海德拉头颅现在也还陈列在家族的收藏间中,而且,十年前,千塔之城,您应家父的邀请参加宴会的时候,应该见过还只是婴儿的我!”

“……我希望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果依·科威尔,这座高塔的主人怎么了。

为什么瑟芬妮会在这里,这座高塔为什么会出现在遥远的埃尔隆大草原。

为什么防卫系统暴走了。

“莉莉娅娜小姐,虽然我理解莉莉娅娜小姐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因为炎魔收敛起了那灼热的火炎而站在她们身边的汀娜还想说,一下子这么一大串问题要一个刚刚止住哭泣面孔稚嫩的女孩立刻回答,有点太强人所难了。

“嗯,嗯……在那之前,我想问一问,爱因斯坦斯第七席是,这座高塔前任主人的好友吗?半个月之前,您是在哪里呢?”

但是,擦去眼泪之后的女孩,却立刻做出了回答。

“……直接称呼我名字无妨,那个时候,我与这位汀娜小姐和爱丽丝,正在这片人烟罕见的草原上旅行……是吗,那个时候……”

“是。非常的遗憾……那一天,果依先生似乎是预感到了大限将至,那天一大早就进入了高塔的实验室,然后,因为实验事故……”

“死在床上是魔法师的耻辱,吗?还真是有他风格的终局,那个蠢货……他已经下葬了吗?”

“是,是的,就在当天,根据本人的遗嘱,骨灰被投入了不定向的传送门中,仅有衣冠下葬。”

在莉莉娅娜的肩上交错着双腿,紧紧的拧着眉毛的爱丽丝咯吱咯吱的咬着涂黑的指甲。

虽然眼圈还红红的,但是瑟芬妮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哭腔。

面对莉莉娅娜的追问,她的声音平和而清脆,回答条理分明。

根据这位召唤大师的遗嘱,他的法师塔被作为遗产留给了他的儿女。

可是,他的后代愤恨于痴迷追寻那不知所谓的【真理】而疏远了家庭的父亲,尽管这是一座充斥着神秘与一位魔法师毕生研究成果的高塔,并非魔法师的他的儿子依然执意将之售卖。

“那个蠢货,早告诉他多少顾虑一下家庭……”

“爱丽丝。”

莉莉娅娜伸手,用手指轻轻的按住了人偶的吐露着刻薄的双唇,爱丽丝抿着嘴唇,把魔女的手指含进了嘴中,用这样的方式,陷入了沉默。

而自始至终莉莉娅娜的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即使是故友离去的讯息,她也仅仅是平静的听着。

仿佛那是这样的沉重无比。

又仿佛那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那一如既往的淡然与平和,让汀娜不由得觉得。

有些可怕。

“……然后,为了向家族证明我已经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魔法师,我说服了父亲,买下了这座高塔,搬了进来,可是没有想到,在几天前,一伙窃贼盯上了这里。”

完全无视了一点也插不上嘴的汀娜,在莉莉娅娜和爱丽丝因为故友的离去而陷入的短暂沉默随着魔女将人偶抱到怀中而结束后,女孩开始讲述她之所以在这里的缘由。

简直就像是之前的哭泣只是幻觉一样,是使用了名为【机械化心灵】的魔法吗?汀娜一边听着她的回答,一边用浅薄的魔法知识判断着。

“大概,莉莉娅娜女士也听说过吧,自称【北风之旅团】,专门以魔法师为目标的窃贼团,他们盯上了仅有我一人居住的这座魔法塔,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在我熟睡的时候侵入了进来,并且触发了高塔的防卫术式。”

如今居住在这座塔中的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魔法学徒这一点,想必是早就获得的情报吧。

证据就是,这些同样是魔法师的窃贼,即使意识到自己触动了警报也完全不畏惧,反而尝试反过来破解高塔的防卫术式,进而操纵这座高塔。

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同样专精于召唤术的学习,想要复制果依·科威尔一步步成功的道路的女孩在住进这座塔的时候,并没有像其他魔法师那样对高塔的防御术式进行重置和替换。

当他们气势汹汹的将魔法的术式注入高塔的魔法结构中时,等待着他们的,是大召唤师果依所留下的,极尽复杂而坚固的术式之墙。

从第一个窃贼被突然打开的传送门扔进下界的熔岩湖到最后一个窃贼被血怒状态的大恶魔撕成碎片,一共也不到10分钟。

可是。

“就在书房里,因为熬夜学习的我放下心来时,却犯了一个错误。”

说到这里的时候,瑟芬妮脸上的从容和冷静皲裂了,那张幼小的脸上,露出了悔恨的神情。

“我忘记了,我并没有仔细的钻研过防御术式的体系和逻辑,而且,实验事故引发的大爆炸也让塔出现了一些故障,而这些我打算在钻研果依大师的手稿后再自行修复——总之。”

女孩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双肩也耷拉了下来。

“在塔的防御机制向我确认是否已经可以解除警备状态的时候,居然像个傻瓜一样的回答了否,接着塔的防御机制暴走了,甚至启动了最终防御体系也就是整体转移。”

“……然后,你就被困在了这里吗?”

“嗯……防御术式完全失去了控制,连魔光壁障也关不掉,我就被关在了书房里。”

女孩长长的叹了口气,眼圈红红的看着莉莉娅娜和爱丽丝。

“这几天我都是靠着【机械化心灵】撑过来的,要不是,要不是莉莉娅娜女士出现的话……”

眼看着女孩又要哭起来,汀娜连忙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魔女。

但莉莉娅娜和爱丽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平静的看着女孩哭的嗓音都沙哑。

没办法,汀娜只好弯下腰,努力的隔着一层光幕安抚着哭泣的女孩。

“不、不要哭了啦,现在莉莉娅娜小姐和爱丽丝小姐都在这里,一定会帮你的哦。”

可连这句安抚的话少女也没能说完,爱丽丝直接飞到了汀娜面前,用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唇,对困惑不解的少女摇了摇头。

女孩这一次的哭号,比之前一次更长,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眼泪完全打湿了长袍的袖口。

等到这个幼小的女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之后,莉莉娅娜才再次开口。

“……你已经找到防御术式故障的原因了吗?”

“嗯,找到了,毫无疑问和果依先生去世时的实验事故有关,检测术式和判断术式出现了问题产生了误判,只要前往塔的核心控制室,把整个术式关闭,然后重新开启就可以了。”

“柴利斯佩格就帮不上一点忙吗?”

“【幻造的人偶】,不要找茬,我只是这座塔防御体系末端的一个齿轮,你见过哪个魔导工学的机械是由末端齿轮指挥核心组件的吗?我连靠近那里也做不到,要不是仓库的防护光壁也故障,这小姑娘就要渴死了。”

依然匍匐在地面上,被圣十字钉与有倒刺的锁链捆缚的炎魔闷声回应着爱丽丝的挑衅。

“而且,无论你们要做什么,我建议都先把我送回到下界去,我是正在暴走的防御体系的一环,职责是杀死高塔中所有的入侵者,虽然现在我很虚弱可以骗过那些不知变通的术式,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下一个【血怒术】对我释放。”

“……啧,不但一点忙都帮不上,反而还会拖后腿吗?果然还是送你去陪果依算了,反正你也是被他从下界捡到才能活到现在的,陪着他一同死去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吧。”

“凭什么我在守卫了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快一百年后还要给他陪葬啊,不要开玩笑了!”

“请不要伤害柴利斯佩格先生!”

炎魔的怒吼,和女孩的声音一起响了起来。

正在和莉莉娅娜谈论着如何修好这座塔的女孩,用比之前还要大声的声音,对着魔女与人偶哀求着。

“请不要伤害恶魔先生!如果不是恶魔先生,我早就因为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而崩溃自杀了,是它一直说着一些……一些下流又奇怪的话鼓励我,我才能维持住理智……”

就连汀娜都听得出混杂在这话语里的某些奇怪的感情。

爱丽丝看了眼一开始就满脸通红,现在连卷发边露出的耳廓都红透了的女孩,用更加冰冷的目光,俯视着那颗硕大的羊头。

啪!

光芒的长鞭狠狠的在炎魔的脸边落下。

“果然,还是以神的慈爱,永远的让你消失好了……”

“……爱丽丝,不要闹了。”

轻轻的摇了摇头,凝视着因为说出了糟糕的形容词而满脸通红的女孩,魔女扭过头,走到炎魔的面前。

“……你对这孩子说了一些什么,等到以后再说,现在要解决的是,这座高塔的问题。”

说着,莉莉娅娜翻开书页,让虹色的魔力光在地板上描画出了巨大的圆。

“……因为【空间锚】的缘故我无法将你送回异界,就委屈你暂且被封冻一下吧,这样也就不用担心你会再次攻击我们了,而且。”

瞳孔泛起白炽光芒的魔女转过头,看向了站在瑟芬妮旁边的汀娜。

“这样可以骗过塔的防御对策部署术式,防止有其他的防卫力量在这里被启动。汀娜小姐就在这里等待,可以吗?这座塔的防御措施对我和爱丽丝构不成威胁,但对汀娜小姐却不一定,在完成后,我们马上回来。”

“诶?嗯、嗯!”

“为了汀娜小姐你的安全,别乱走,别乱碰,这是忠告。”

爱丽丝的声音中,可以拒绝与商讨的余地无论在哪里,一丝一毫也没有。

汀娜也惊讶的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跟上去的想法。

总觉得多多少少也可以理解。

就算已经易主,这里也是莉莉娅娜和爱丽丝的,朋友的居所。

巨大的羊头微微的点了点,纯白的冻气立刻将体型庞大的炎魔封冻。做完了这件事之后, 莉莉娅娜和爱丽丝就从少女的身边走过,消失在了楼梯的入口。

连接着书房和其他几个汀娜不知道用途为何的房间的这个大厅,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只有地板上的小山似的冰晶,让炎魔被冰封后恢复正常的室温越发寒冷。

因为寒冷而寂静,又或者因为寂静而寒冷。

在光幕的另一侧,眼圈红红的女孩站了起来,朝书桌走去。

“啊……那个……”

又因为少女的招呼而止步。

“那个,瑟芬妮小姐……现在打算要做什么呢?”

虽然叫住了似乎准备回到书桌前的女孩,但是,汀娜也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直截了断的提出自己的询问也不是不可以,但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少女还没有自来熟到那样的地步。

“请恕我失礼,汀娜小姐。”

不过,不想交谈的方面的话,幼小的女孩也是一样的。

“作为高塔魔法师被培养的我,还没学习与魔法师之外的人交谈、待人接物的礼仪,如果有所冒犯,还请多多包涵。”

——我并不觉得与不是魔法师的你有交谈的必要,哪怕是有着救命恩人的立场也一样。

就算不仔细思索也能听懂的弦外之音,就如女孩自己所说的,相当失礼。

但考虑到自己的确没有在救助她这件事上起到任何的作用反而还拖了莉莉娅娜与爱丽丝的后腿,汀娜也不觉得自己有可以感到生气的立场。

“一、一眼就能看出来呢,真是了不起。”

即使如此,如果对话中断就无所事事了。

所以,简直像是没话找话一样,汀娜硬是强迫自己无视掉裤子上湿漉漉的糟糕触感,露出微笑,继续着对话。

这样的想法,似乎也传达到了。

“……对于即使在最悲痛的情况下也要保持冷静的魔法师来说,哭泣是少有而珍稀的发泄情绪的机会,在并不急迫也不危险的场合,没有魔法师会阻止另一位魔法师嚎啕大哭的。”

裹着斗篷的女孩重新转了过来,叹了一口气。

“汀娜小姐,你的空间储物戒指中有瓶装的洁净饮水吗?”

“诶?啊,难道是口渴了吗?”

“不,我想……洗个澡。”

“诶?”

因为女孩表示出愿意交谈的意愿而放松的少女,在听到这个请求后呆住了。

瓶装水她当然有储存,那是在开始旅行前被爱丽丝所叮嘱,在麦星城购置的。

和应急食物一起,数量几乎占据了那枚空间储物戒指剩余的所有空间,那样的数量的话,就算拿来洗一次澡,也是没有问题的吧……

“当然我也会给与回报。”

少女迟钝的反应,让女孩的眉角微微吊起,催促着。

“回报什么的,不用啦,反正也不值多少钱,不过都是凉水,没问题吗?在旅行途中,都是莉莉娅娜小姐用魔法直接从水元素位面引来热水或者找温泉的……”

汀娜连忙拿出一瓶500毫升装的瓶装水,递了过去。

明明是小孩子却用着像大人一样的口吻,老实说,有些可爱。

“不值多少钱……吗,这几天,这平常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东西,就是我的生命线啊。”

但是,从淡紫色光幕上出现的拳头大小的圆孔中接过少女递进去的,用廉价的软塑胶瓶装着的水瓶后,女孩的表情却没有因为少女的笑容而放松。

“因为空间锚的缘故,尽管空间储物戒指还能正常使用,但我所会的所有召唤术都失效了,就算吃的喝的再少,身体也还是会代谢,这种东西。”

她看着软塑胶的瓶身。

“在当作饮用水的容器之后,还要作为大小便的便器,为了不让粪便弄脏书房,必须要硬塞进去,然后拿出来,拜托柴利斯佩格用火焰烧成灰烬处理掉,我并不会治愈魔法,所以屁股的撕裂伤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即使如此,要不是仓库的光幕也出了故障,柴利斯佩格先生连这个也无法拿给我,要不是故障还没有那样的彻底,我连这样大小的孔洞也弄不出来。”

平静的目视着因为听到了出乎意料的话语而哑口无言的汀娜,瑟芬妮继续说着。

“既然是最终的防御手段,肯定不会让人找到传送的具体坐标,又是在文明之外的荒野,空间锚让我所有的召唤术都无法使用……因为是魔法师,所以我立刻就判断出来这是怎样的绝境。”

就像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一样,这个语气汀娜很熟悉。

但女孩的淡然显然达不到魔女小姐的水准,她的声音在颤抖着,因而泄露出了,那一丝丝的恐惧。

“虽然柴利斯佩格先生用‘没有享受过作为女人的幸福就死去太可怜了’,‘如果真的想死不如把光壁的洞再开大些让我爽爽’之类的话和荤段子转移了想要自杀的我的注意力,但无论是我还是它,都无法离开高塔,一旦仓库里储藏的食物或水耗尽,我们必死无疑。”

——就更不用说,沐浴了。

女孩解开斗篷,把里面的洋服一件件脱掉,放到了一边。

然后,她拧开了瓶盖,把冰冷的水浇在了那头金色的卷发上。

汀娜递过去了第二瓶,女孩也马上就用掉了,也许是被困的时间还不算漫长,那稚嫩的身体看不到什么脏的地方,大概是因为被注视着的缘故,那张脸红红的,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一丝不苟的,忍受着凉水带走肌肤的温度,用手掌搓洗着身躯。

“现在就算是冰水也没有关系,我想要沐浴,然后用干净,没有异味的身姿去见爱因斯坦斯第七席……然后,虽然同为女性但我还是会害羞的,请不要盯着看可以吗?”

“……对不起。”

汀娜转过身去,小声的,对这个比自己小得多的女孩道歉。

瑟芬妮的口吻并不是强装大人。

那是在这个年纪就被迫认识到自己死期将近而且无能为力的女孩,从崩溃与绝望中走出来之后,被强迫着成长之后,自然而然拥有的口吻。

她无法想象在自己和莉莉娅娜,爱丽丝出现前,这个女孩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她平静说出的这些事,就是对明明什么也不知道还贸然探知的自己的斥责。

“……没关系。”

一瓶又一瓶,一瓶又一瓶。

第十四瓶水被女孩用掉之后,白皙而幼嫩的肌肤已经冻得发青,牙齿也在不断打颤,这个时候,就像是终于满意了,瑟芬妮朝着汀娜“可以了,非常感谢。”这样,哆哆嗦嗦的说着。

“赶快用【干燥术】弄干身体穿上衣服吧,这样下去是会感冒的……”

把手里的水瓶收回空间储物戒指中,汀娜催促着浑身湿透的女孩。

“我的空间储物戒指,放在卧室……现在,手、手边现在没有施法的素材……”

可磕嗒磕嗒着牙齿,冷的缩成一团的女孩,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欸欸欸?!”

汀娜呆住了。

没有施法素材魔法师就无法使用魔法,汀娜也已经能够知道这种程度的常识了,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在没法立刻用魔法弄干身体的情况下,这个女孩居然还用冷水洗澡!

明明看到书房里壁炉没有点火却忽略掉不假思索提供冷水的自己也有责任,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快、快擦干身体把衣服穿上呀!”

“这种事我知、我知道啊……”

摇摇晃晃的,瑟芬妮走到被扔到不远处的斗篷旁,似乎打算拿那个当毛巾。但在弯下腰的时候,女孩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这个时候汀娜才注意到,明明洗了个冷水澡,身体其他地方的肌肤因为寒冷都有些发青了,但女孩的脸还是红通通的。

那大概不是因为裸体被同性看到而产生的羞涩感。

不好的预感让汀娜大喊了起来。

“难、难道说,瑟芬妮小姐一直在发烧吗?”

“只、只是、只是低烧而、而已,没、没什么大不了的。”

把深色的斗篷当作毛巾擦拭着身体的女孩证实了这个糟糕透了的预感,在她接着走到脱下的洋服旁边想要弯腰把那些捡起的时候,好像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就在这时,淡紫色的光幕消失了。

“瑟芬妮小姐!”

汀娜立刻跑到了她的身边,把女孩抱起来,伸手朝女孩的额头摸去。

“好烫!”

然后不由得惊呼了起来。

几乎要把手掌灼伤的温度,与之相对的,女孩的手脚与身体却冰冷的像是封锁炎魔的冰晶。

这个女孩,到底是怎样在这样的高烧下与莉莉娅娜说了那么多的话,还条理如此清晰呐?

还是说,因为逞强洗了个冷水澡后急速的恶化了吗?

“瑟芬妮小姐,请振作一点!”

总之,回到最高戒备状态已经被解除的大厅中的莉莉娅娜和爱丽丝,就看到抱着浑身赤裸,头发还湿乎乎的女孩,焦急的对着自己大喊着的少女。

“莉莉娅娜小姐,爱丽丝小姐,怎么办,瑟芬妮小姐她发着高烧——”

“因为压力过大,精神过度紧绷造成的发烧呢,嗯,还有不太严重的肛门撕裂,莉莉,不是很严重的病情。”

又换上另一套看起来像是魔法师的礼装的爱丽丝从莉莉娅娜的肩膀上飘过来,迅速诊视完发烧的女孩之后,完全没有紧张感的这么说道。

“……是吗?那样的话,正好。”

而听完人偶小姐的诊察后,难得露出了疲惫神情的莉莉娅娜眨了眨还泛着白炽光芒的双瞳,平静的点了点头。

“……就趁现在去放松一下吧。”

说出了和眼前事态毫无关联,也毫无紧张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