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汀娜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连晴朗的苍穹也会如此的耀眼。
高远而澄澈的蔚蓝。
洁白可爱的云朵。
照入眼中的炫目光晕,仿佛将世界的一切都镀上了灿烂的金边。
无论是脏兮兮的毛皮帐篷啊,缭绕鼻尖经久不散的兽臭和粪臭啊,随着冷风从土地上刮起的灰尘啊,在一旁的平地上指挥着人们围着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的木雕五体投地的磕头,叽里呱啦说着难听懂的游牧民风格通用语的萨满啊……
相比起仅能看到一团团模糊不清的轮廓的世界,连这些都能让人以笑容相对了。
“汀娜小姐,虽然雪盲痊愈了这点是很值得高兴……但大家在用奇怪的眼神看过来哦。”
“诶?有、有那么明显吗?咳、咳……”
“还是一副傻乎乎的笑脸呢。”
“好过分啊爱丽丝小姐!”
不然怎么总是说,人要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呢?
看着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住自己笑容的少女,被抱在怀里的小人偶轻轻的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值得庆幸的事有三件。
今天一早,汀娜的视力恢复后不久,她们就来到了这个游牧民的聚集地,【圣托雷】附近。
这是其一。
【圣托雷】的规模相当庞大。
这是其二。
这简直就是草原上用帐篷、羊圈和马栏搭建起的小型城镇。灰色和褐色的兽皮甚至覆盖了泥土的色彩,其中点缀的,还有些亚麻或者厚实布料的帐篷。兽骨建造的马栏中除了大量的马匹,还有诸多木制的有顶马车——在草原上,游牧民是生产不出这样的材质的,木料并不富足的他们也不会制作这种马车。
毫无疑问这是来自草原之外的商人们的商品。
在帐篷分割的泥土道路上,也确实有些衣着明显来自文明社会的人偶尔走过。
这意味着这个【圣托雷】的开化程度比较高,在这里找到用来制作护目镜的灰色水晶的可能性也大幅上升了——
或者,都不需要用“可能性”这种暧昧的说法。
距离现在的汀娜不远的【圣托雷】的广场中央,就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灰色水晶放在那里。
这是其三。
“要是交涉能顺利就好了呢。”
唯一的问题只有,这块灰色的水晶被放置的位置,是在那个用木头和兽骨雕刻而成的神像面前。晶莹剔透的色泽,正被几百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跪拜着。
即是说,那是贡品。
汀娜身边的帐篷中,莉莉娅娜正在为此而进行着交涉。
“爱丽丝觉得可能没那么容易呢,虽然这个草原女神早就死掉了,连神的形象都扭曲成这样,但是他们的信仰可是很坚定的,要他们拿出献给神灵的贡品来交易可不太容易,莉莉的【魔性的魅力】对有坚定信仰的人效果不大,还是不要太期待的好呢。”
被汀娜抱着的爱丽丝,往少女的乐观上浇了一桶凉水。
“是这样吗?”
“最好的方法,其实是抢了就跑,不过因为那些家伙,也没有那么容易就是了。”
小人偶仰起头,看着一下子就慌张起来的汀娜的双眼,伸手指向盘腿坐在神像旁,全身上下都绑着兽骨的干瘪男人。
和周围跪拜的游牧民不太一样,这些男人都没有明显到可以远远看见的体毛,包括头发,胡须和眉毛,在头顶和面部,遍布着大量原始却复杂的图腾。
那完全用兽骨绑成的衣服显然毫无御寒能力,即便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个火盆,他们的皮肤也因寒冷呈现出铁青的色彩。
铁青的肌肤,光溜溜的体表,还有那些图纹,这些东西让他们看上去既滑稽,又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是萨满。”
爱丽丝在汀娜提问之前,先做出了回答。
“最古老的神职者,也是最古老的魔法师,虽然他们已经死掉的神肯定不会赐予他们什么力量,但魔法并不会因为原始而弱小。有这么多萨满在的话,大概没法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走贡品,而会引发战斗吧,要摆脱他们,可能会要弄死不少人。”
“……那可不行。”
听到小人偶把弄死不少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金发的少女抿了抿嘴唇,然后摇了摇头。
“要是有谁因为这种事,因为我死了的话,我大概会做噩梦的。”
少女的回答也完全没有出乎人偶小姐的意料。
不久之前,汀娜向她们坦白了,她对于“生命”如此重视的原因。
基本上,将少女的回忆和自叙串联起来得到的解释是:因为每次出海都有遇上海生魔物,暴风雨,甚至是海盗而回不来的可能,少女的父亲自小就对女儿灌输着安全第一,生命最重要的观念——也就是所谓的家庭教育。
因而,【重视安全,重视生命】的观念,在汀娜很小的时候,就深深的植入了她的内心。
然后,在学生时代亲眼目睹了负心的同班同学被其所抛弃的恋人杀死,民意或说舆论一面倒支持的那个女生依然被判处死刑并执行。从这件事中得出【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夺走生命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这个观点并反推出了【生命是最宝贵的事物】,这个结论又成为了父亲所教育的【生命第一】的论据,令这个想法更加根深蒂固……
几乎没什么逻辑性。
以至于爱丽丝和莉莉娅娜思考了整个晚上,也没有弄清楚这个在遇到自己和莉莉之前过着平凡生活的少女到底是怎么形成这种奇妙的观念的,
“那就只能寄希望于莉莉的交涉了呢,不过就像爱丽丝所说的,不要抱太大希望哦。”
“我知道啦……说起来,爱丽丝小姐,你说草原女神已经死掉了,是怎么回事呢?神也是会死的吗……”
“啊,那个啊……”
这时,羊皮帐篷的门被掀开了。
从羊绒织成的门中,魔女将兜帽带起,走到了爱丽丝和汀娜的身边。
“啊,莉莉娅娜小姐……”
“莉莉,欢迎回来,交涉怎么样了?”
正打算抖出更多被游牧民听懂的话一定会不死不休的事件的爱丽丝抖了抖尖尖的耳朵,欢迎自家的主人回来之后,又替少女说出了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汀娜可再也不想失去这样清晰又美丽的世界了。
“……换个地方说吧。”
莉莉娅娜看了看爱丽丝,又看了看汀娜,转身向道路上走去。
不知道基于什么理由铺成路面的草木灰上,留下了魔女小巧的足迹,但那双炭黑色斗篷下赤裸的小脚,却连一点尘埃也没有沾染。
很快,女孩们就离开了那个被无休止的祈祷包围的广场,来到【圣托雷】边缘的一片空地上,从汀娜的手中莉莉娅娜抱过爱丽丝,向她们讲述交涉的结果。
并没有出乎意料的,用其他水晶进行交换与购买的要求被拒绝了。
毕竟是‘淳朴’的原始部族,比起金钱,信仰在这里的地位更加崇高,用金钱去换取献给神灵的贡品,这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没法买过来吗,那要怎么办才好……”
就像爱丽丝所说的一样坏消息,让汀娜苦恼的皱起了眉毛。
接下来的行程还有很长,对自己而言,预防雪盲的护目镜是非常有必要的。
“如果得不到的话,接下来的旅行会很麻烦,所以也不能放弃呢,莉莉,有别的办法吗?”
“……嗯,交易之外的方法,有两个。”
“是什么呢?”
汀娜的眼睛亮了起来。
“……如果我在两天后的祭祀上充当祭品的话,就能以得到神灵赐福的名义,拿走水晶。”
把趴到头顶的小人偶抱下来,莉莉娅娜沉默的指了指自己。
“诶?等一下,祭品是……”
“人祭,吧?就是以人为祭品献给神灵,原始信仰常见的祭祀手段呢。”
点头、点头。
“——不行,绝对不行!!”猛的抓着魔女小姐的肩膀,汀娜拼命的摇头。
通过这个词语少女所能联想到的,只有可怕的场景:
魔女小姐赤身裸体的被捆在那个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神像前方,那几个干瘪的萨满手舞足蹈喊着令人听不懂的祈祷词用小刀把柔软可爱身体切开——
“莉莉娅娜小姐去当祭品什么的,绝对不可以!”
“嗯……”
被少女抓着的女孩却眨了眨那双星空般的眼睛,歪了歪头。
她觉得,眼前的少女大概是搞错了什么。
游牧民的女神祭祀是每年冬天,夏天各有一次的祭祀。
夏天是几乎整个草原的部族都聚集在一起,而冬天则是临近的部族聚集成【圣托雷】后各自举行。
具体的内容包括决斗,狩猎,整夜的宴会与祈祷。
莉莉娅娜从长老那里得知了祭品的职责——当然在知道的同时也通过精神链接告诉爱丽丝。
这个祭典中祭品的职责,委实说并不如字面上那样血腥。
“……既然汀娜小姐反对的话,还有另一个选择。”
不过,也没有解释清楚的必要。
这个祭祀是游牧民生殖崇拜和马匹崇拜混杂在一起的产物,作为一块撑死四、五十银币的灰色水晶的价格未免过于荒谬,从一开始就不在魔女的选择范围之内。
“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那个。”
莉莉娅娜从斗篷下面伸出手,指向地平线的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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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雪原中只有这个方向,存在着不协调的凸起。
远远的就可以看见,但是,只有等靠近之后,才会真正的意识到。
无论是那漆黑的色泽。
还是那尖利而流畅的轮廓。
全部都有着这那一整片【圣托雷】都难以比拟的存在感。
“这个是……塔吗……”
“准确的说,是法师塔。”
坐在星界独角兽头顶的爱丽丝点了点头。
在聚落外重新召唤了一头星界独角兽之后,大约疾驰了数分钟,她们就来到了这里。
距离游牧民的聚落两千米以上,细雪与热气之中,与雪后草原格外格格不入的黑色高塔,就屹立于此。
大约有五六层楼高,不算很高,也不特别巨大。,由漆黑石砖所堆砌的方形塔身看不到任何的杂色与装潢,只在塔底的石砖上,有着雕花与镂空作为朴素的点缀。
所有的石材都被打磨的非常光滑,在蔚蓝的天光下沁透着细腻的纹理。
一座常见的方尖塔,就坐落在草原的谷地中。
而在黑铁围栏大门的前方,就是一眼不大不小的热泉。
埃尔隆大草原的西部广泛分布着这样的地貌,天然的热水从稍微低洼的岩地里涌出,是理想的过冬地点,游牧民们或是把这些当作女神的恩赐,又或是当成恶魔潜伏的巢穴,在他们的信仰和生活中,这是非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碳酸泉,浓度很高,温度适中。原本那些游牧民是要在这里扎营的,天然的热泉附近温度比较高,既可以节约柴禾,也方便祭祀。”
离开【圣托雷】的第一时间就把那件斗篷脱掉的莉莉娅娜并没有急着靠近高塔,魔女小姐坐到温泉的边缘,把双腿浸泡到了不断冒着雪白气泡的泉水之中。
“但是,在第一场雪落下的前两天,周围大小部族已经陆陆续续聚集在了温泉周围时,那座塔突然出现在了那里。”
伴随着一场雷雨。
长老们告诉莉莉娅娜,那是一场非常突然的雷雨。
那一天,天空中连一丝阴云都没有。
然而随着高塔的突然出现,晴空中落下的雷击烧焦了几顶靠的很近的帐篷,还打死了几个年轻人。
最初游牧民以为这是女神的愤怒,飞快的把聚集地迁移到了现在的位置,所有人日夜不停的祷告,宰杀牛羊,准备迎接惩罚。
可两天过去了之后,那座塔再没有任何反应。
之后来到这里的一个部族中最年老的萨满翻查了写在羊皮上的记录,说女神不会降下这种东西,这一定是恶魔的力量,于是,萨满带着最英勇的猎人和战士们闯了进去,意图消灭恶魔,夺回女神赐下的圣泉。
这些人一个也没能回来。
而高塔依旧耸立。
“之后,从商人们的嘴里,他们知道这是一座魔法塔,虽然也有拜托那些商人的护卫,雇佣的佣兵,冒险者去查看,不过谁也不愿意靠近那里,毕竟古诺德王朝的坟墓,深地妖精的遗迹,还有魔法师的法师塔,是冒险者们最不愿意靠近的东西呢。”
小人偶也把细带的凉鞋脱在一边,啪嗒啪嗒的踢着水。
羡慕的看着完全无视大陆北方刮来的寒风的两人,汀娜犹豫了很久也没有学她们一样把手或脚泡进泉水中。
“所以,只要解决掉这座塔的问题,就可以得到那个水晶了吗?可是,会不会有危险……”
“……大陆上比魔法师的法师塔更加危险的地方不会多到哪里去,不过,那个纹章,汀娜小姐,看得到吗?”
抱着双腿蹲坐在莉莉娅娜身边的少女看向高塔的门扉上方。
“嗯,老鹰和藤蔓的纹章……”
“那是一位莉莉和爱丽丝都认识的魔法师的纹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在千塔之城而是来到这片草原,但这座法师塔是他的不会错。”
“诶?是莉莉娅娜小姐认识的魔法师吗?这样啊,那就不用担心了……”
“……不过,萨满和猎人们不见踪影,被弄坏的铁门没有去修理,现在也没有注意到我们的靠近的样子,如果不是在忙,大概就是出了一些意外了吧……”
“……”
刚刚才因为不用冒险而松了一口气的汀娜,用幽怨的目光看着面无表情站起来的莉莉娅娜。
这种事不用告诉我也可以呀。
“要在这里等吗?汀娜小姐。”
“……不。”
少女摇了摇头。
“如果莉莉娅娜小姐和爱丽丝出了什么意外,我最好的下场也只是被那些游牧民抓起来当奴隶吧,那样的话我宁愿和你们一起……”
“……”
“那个,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
魔女极小幅度的摇了摇头,朝着法师塔走去。
——在真正的走进一座法师塔之前,你永远也无法想象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冒险者和窃贼的圈子里,这句话相当的有名。
以汀娜现在的感觉来说,把这句话前半段里的【之前】换成【之后】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莉莉娅娜小姐,这个是什么?”
没有玄关,没有楼梯。
高度很低的天花板。
仅从四周墙壁上小而多的水滴型窗口中射入的光,让整个空间压抑却不昏暗。
穿过被撬开的铁门,从高塔底端那扇半开的黑色大门中走进去之后,汀娜的视线就被中央最明亮的光芒所吸引了。
在那些细细的光柱聚焦的位置,大厅的正中央,一道水波般的裂隙就漂浮在那里,粼粼发光。
“……传送门。”
环顾着四周,在这里也没发现【圣托雷】的长老所说的萨满和猎人们痕迹的魔女简明扼要的回答了少女的疑问,朝着那到摇曳的波光走去。
“这个传送门和小说里完全不一样呢……”
“骑士小说中常见那种【发光的门扉】,只是传送门的一种而已哦,很多魔法师都喜欢在私人的魔法塔里用这个魔法来代替楼梯,通过那里,才算是真正的进入魔法塔中。”
详细的解释则交给在少女肩膀上的爱丽丝。
“所以才和盐沙城魔法师协会的构造不一样,看不到楼梯呢。”
在人偶与少女的谈话间,稍微计算了一下这个传送门的坐标和上一次造访时相同,不会把自己传送到奇奇怪怪位置之后,莉莉娅娜将手伸入了那一片水波般的光芒中。
因为魔女的动作,地板上浮现出了将她们包括进去的淡蓝魔法阵。
——这也是小说里没有提到过的事呢。
就在汀娜把眼前的景象和记忆中小说的片段加以对比的时候,少女的左肩上,爱丽丝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
“说起来,汀娜小姐是第一次看到传送门吗?”
在她的耳边问道。
“实际看到的话当然是第一次,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就是过一会可能——”
所有的符文都亮起来了。
两侧灯火照耀下的是和塔身材质相同的石墙。
脚下是在昏暗中亮起荧光的台阶。
空荡而又压抑的大厅,就这样变成了一条螺旋往下的阶梯。
“咕……啊……”
比起身体,大脑更先清楚的意识到了所在之地的改变,这绝对算不上舒适,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看不见的,把脑浆搅得一塌糊涂的震颤,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正在倾倒。
因为初次体验的难受感觉,少女苦闷的喘息着。
如果要把这种感觉准确的语言化的话,少女觉得自己脚底踩着的一定是一团不断蠕动着的棉花,根本无法支撑起这具身躯,只有任凭自己遵从混乱的引力,向后倒去。
“——会有点晕,哟!”
不过背脊并没有感受到坚硬的碰撞触感,取而代之的是衣领附近传来的拉扯感,在飞舞着无数杂色粒子的视野前,抖动着尖尖耳朵的爱丽丝,总算是没有连施救的双手也迟到。
“爱丽丝小姐,我好晕啊……”
一开口,汀娜就不断的干呕起来。
“传送门的运行会引发空间法则的震动,一般来说第一次通过传送门的大家都会晕一会的啦,这一点太过有名所以几乎所有的小说中都有这样的桥段……莉莉,清醒药剂还有吗?”
“……嗯。”
莉莉娅娜点了点头,把手里出现的淡紫色药剂,递到了少女的嘴边。
就在这个时候。
从螺旋阶梯的尽头传来了一声嘶吼。
这声音如同暴怒的野兽。这怒吼如同夜雨中炸开的雷声。
但要是与这仿佛融入了无尽的仇恨与暴虐的怒吼相比,那些可怖的声响,又显得这样的微不足道。
药剂的小瓶从少女的手中坠下。
——!
一声清冽的破碎。
“咿呀————!!!!!”
伴随着惊恐万分的尖叫。
正要喝下药剂的少女不顾一切的捂住耳朵,惨叫了起来。
海色的瞳孔映入壁灯下的阴影,周围的一切猛然褪去了鲜亮的表面。
在风化崩解的苍白楼道里,用老鼠尾巴当脚的可怖怪物从那里扭动着靠近,巨大的蜘蛛从天花板上垂下伸出长长的蛇信绕过自己的肩膀垂延欲滴。
湿热的感觉在双腿间蔓延,低下头才发现岩石的阶梯不知何时变成了长满眼睛的蠕动肉团,就算闭上眼睛,黑暗里,也有无数只充血的眼球对着自己龇牙咧嘴,从那些死人一样的瞳孔中伸出了细小骸骨,一根一根,好像要一块块挖掉自己的眼球。
连昏迷过去都做不到,要是昏迷过去就好了。
比起直面这样的恐怖,死亡和昏迷是何等的仁慈!
可是汀娜昏迷不过去,颤抖的手捂住脸指甲都掐进肉里,即使如此这噩梦也仿佛永无止境。
直至光的降临。
“【汝之恐惧亵渎神典,汝之绝望背弃神恩,汝之惨叫毫无意义,仅送汝至耻辱与嗤笑之地狱!】”
“【无需恐惧,因神与汝同在,无需绝望,因光与汝同在,若如怯弱惨叫,吾则代行神圣歼灭之权柄,予汝以痛苦与明晰之印!】”
仿若有天使在光中高声呐喊。
“【神圣歼灭的威慑权柄】!”
【解读】唱破
——啪!
意识到光的长鞭朝着自己抽来,是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冒出来之后的事了,在那之后。
——砰。
后背撞在了阶梯的边缘。
少女呆呆的仰视着踩在自己的胸口和肩膀,用光的长鞭指着自己的小人偶,呆然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方法粗暴了一点,但看起来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呢,莉莉,这个拖油瓶就交给你了,爱丽丝去对付那条汪汪叫的蠢狗。”
俯视着少女的爱丽丝,身上的衣装和身体都改变了,还没有等汀娜看清楚,小小的人偶就带着嗜虐的表情扭过脸,一扬那漆黑皮衣的下摆,朝着楼梯的尽头冲去,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炽烈的火光照在那里的石砖上,投射出一个巨大的,有山羊似的尖角的狰狞影子。爱丽丝的影子也被火光投射到黑色石砖搭砌成的墙壁上,短窄的下摆与头巾飞扬,朝着那个影子所张开的血盆大口冲去。
“哎呀哎呀,看来那位老先生真的是出了一些意外呢,这个声音不是柴利斯佩格吗?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吗?”
爱丽丝尖锐的笑着,那声音就像在摩擦的金属
回应这几近癫狂的笑声的,是那个狰狞魔物口中喷出来的更大的怒吼与充满硫磺恶臭的火焰。
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被一道极光般的壁障,阻拦在了好几级台阶之外。
——这是,发生了什么?
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与莉莉娅娜和爱丽丝一起被卷入事态中而又只有自己什么也搞不清楚的状况,金发的少女撑着身体想要从站起来,但是仅仅是让躺在阶级上的上半身撑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眩晕和干呕的感觉就让眼前冒起了闪烁的星光。
“……不用勉强自己理清事态,初次传送的后遗症大概还没有消除,无论是思考还是提问,身体状况糟糕的话就都没有意义,那边就交给爱丽丝好了,无需担心。”
这么说着把目光从焰浪退却的楼梯尽头转过来的魔女小姐,把手里重新出现的淡紫色药剂递到了少女的嘴边。
连一张口就会有干呕的感觉从胃里涌上,说话也很困难的少女看着那丝毫没有变化的平静面容,只好乖乖的按照魔女小姐的要求,先不去想那么多的,把药剂小口小口的咽下。
与此同时,这段楼梯与楼梯下的地方——又或许是整座高塔,都在不断的颤动着。
有沉重的什么被挥动,卷起清晰可闻的烈风。有时那沉重的什么又被砸下,轰鸣与震动一起鸣响。
狰狞的魔物时而喷吐烈焰,焦黑的灼痕掩盖了台阶光芒。
灿金的光芒时而辉煌闪耀,把黑暗与阴影仿佛全部埋葬。
期间夹杂着不知什么魔物的怒吼,还有声音也完全改变的爱丽丝的高声咏唱。
“莉莉娅娜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嘶……”
药剂已经喝完了,空间转移带来的不协调感和眩晕正在逐渐的消退,在咽喉中终于不再有随时涌上的呕吐感后,汀娜连忙用手把自己撑了起来。
可因为这个动作牵扯到了双手,本来就还火辣辣的手背猛地一痛。
看着自己手背上可以连成一道的,还在微微渗血的伤痕,不仅如此,满身的冷汗和两腿间湿漉漉的触感,也让少女感觉道一种荒谬的不真实。
——难道,刚才那些都不是……都不全是幻觉吗?
汀娜茫然的看向坐到自己身前的魔女。
“……汀娜小姐听到的嘶吼,是恶魔的【恐惧尖啸】。”
反复看到了少女眼中的疑问,把汀娜手上的手拖过来,用手指从药盒中舀出半透明药膏的魔女向她解释着。
这是一种同时具有黑魔法和精神魔法特征的魔法,大部分来自下界的恶魔与生俱来的天赋,它们的吼叫会令恐怖侵染人心,使人在恐惧中疯狂。
不如说,只吓到失禁算是很幸运的了。
“……安抚人心,使人冷静的魔法我虽然会不少,但因为很少使用,身上没有必须的施法素材,所以在汀娜小姐突然狂乱起来的时候有些束手无策,幸好爱丽丝的【神圣歼灭礼装】有着类似的魔法,那原本就是为了歼灭恶魔的职介,不过……爱丽丝穿上那个后人格会显得有些急躁与嗜虐,所有,多少有点粗暴。”
“恶、恶魔吗……”
想起小人偶用厚底的皮靴踩在自己胸口,冷漠蔑视的眼神,汀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楼梯尽头的石墙上,那狰狞黑影的头颅还时常闪过。
那的确是可以被称之为恶魔的,可怖阴影。
“为什么,莉莉娅娜小姐认识的魔法师的魔法塔里,会有恶魔呢……呜!”
“……从下界召唤恶魔,经过驯养后作为法师塔的守备力量在魔法师中并不少见。”
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将消毒和促进愈合的药膏涂抹在少女手背上的同时,莉莉娅娜解释着,因为汀娜的痛呼而微微皱眉。
她并不是第一次照顾受伤的人,可是,不管怎么说,【护理】和【照顾】都是她知识和经验的盲区。
即使远远回忆还属于人类时的记忆,那时的自己也是一位贵族的大小姐,从来都没有照顾别人的机会,成为不老不死的魔女后就更不用说了。
“难道说,莉莉娅娜小姐认识的那位魔法师,出什么事了吗?”
意识到魔女的表情,汀娜抿紧了嘴唇。
自己又给莉莉娅娜小姐和爱丽丝添麻烦了。
“……果依·科威尔是一个优秀的魔法师,在召唤魔法的系统化整理和研究取得过很大的成果,不过,他已经很老了。”
拿着那瓶药膏端详了一会儿,莉莉娅娜突然挽起垂落在脸旁的发丝,低下头,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舐起少女手背上的伤口。
“那样的话——”
用舌尖小心的舔舐过伤口,将药膏涂匀,听到汀娜的惊呼而皱着眉毛抬起头来的魔女小姐,淡然的打断少女的话语。
“……爱丽丝在大厅也找到了游牧民的那些尸体,作为这座法师塔的最高保护措施的柴利斯佩格在血怒术的影响下攻击着作为老朋友的爱丽丝……果依·科威尔的确有告诉过我希望有朝一日见识一下广阔的草原,但他已经很老,很老了,无论他出了什么意外,是不小心摔倒还是心脏病发,这座塔来到这个草原已经有一段时间,无论再怎样焦急,都已经太晚了。”
药膏被魔女小姐的舌头温柔抹匀后,在伤口上留下了一层透明的膜,温温的感觉覆盖着伤口,痛感很快就减轻了。
“……现在,处理汀娜小姐的伤口更加重要。”
说完,莉莉娅娜牵过少女的另一只手,这一次用上整个舌面。
很快,残余在自己手背上的是莉莉娅娜舌尖的温暖呢?还是尚未消退的隐约疼痛呢?汀娜已经分不清了。
可以确定的只有,骚动的声音已经逐渐变小,就在汀娜什么也看不到的地方,战斗似乎已经结束了。
“莉莉,已经解决了哦,这件事说不定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呢。”
不久后,爱丽丝的声音在楼梯左右的墙壁间回响,听到自己最重要的人偶的声音,魔女解除了极光的护壁。
“……走吧,汀娜小姐。”
魔女站起身,语气平淡的的不像是要去赴一场葬礼。
“嗯、嗯。”
点了点头,还有些摇摇晃晃的汀娜,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
“那个,莉莉娅娜小姐。”
“……嗯?”
“如果要去送别友人的话,是不是穿点正式的衣服比较好……”
正慢慢走下台阶的魔女,微微一愣,那双星空的双瞳转过来凝视着汀娜,然后,又转向高塔中,那漆黑的石砖,就像在怀念着什么一般,逐渐向上,直至那尖拱的天花板的尽头。
“……不,如果真的是送别的话,仅此一次,就让我穿着我自己的正装吧。”
轻轻的摇了摇头,以无垢而无暇的身姿,不老不死的魔女,走下了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