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汀娜小姐,你知道吗?西奈,是大陆上唯一的拥有大面积沙漠的区域……”

“……什么啊……这种事,只要上过学,没有人会不知道吧……”

“那你知道……由于大量的黄沙能够吸纳的热量很小,而且气候上……西奈出于干热的信风带上……白天最高温能有……50度以上吗?”

“57……在我的老家,最热的时候,也有40度以上,哈哈,哈哈哈……”

“但是啊,但是啊……到了夜晚,因为黄沙能保存的热量也很少,所以会夜晚的温度甚至能在0度以下,但这至少比高温……要适合魔物生存,所以,夜晚的沙漠比白昼要更有活力,一些蚊虫……还有一些魔物就会出没,但它们往往都躲在沙子下面……”

爱丽丝默默地关上了浴室的木门。

在关上前一刻,浸泡在正不断升温的水中的汀娜和艾,正异口同声的用一种恍惚的声音诅咒着。

——“该死的虫子啊!!!”

合拢了门,沿着船舱的过道,爱丽丝回到了甲板上的驾驶舱。

“莉莉,爱丽丝觉得,退烧的药没有起效,汀娜和艾都已经重复同样的胡话四五遍了……”

“……这也没有办法,是我忘记叮嘱她们在被虫咬后要立刻告诉我们,并且想办法把蛰自己的虫子抓住。”

「寻光者」号的驾驶舱,是在甲板上建起的一个房间。墙壁上延伸出一块固定好的木板,充当固定地图的桌子,在驾驶舱中央的操控台上有着船舵与罗盘,一圈明晃晃的玻璃嵌在墙壁上,提供着全方位的通透视野。

但也因此,从四面八方弥漫进来的阳光,让驾驶舱中的每一块木板都带有了灼人的温度。

靠墙放着几把精致的椅子,可无论是爱丽丝还是莉莉娅娜,都并不想去尝试。

沙舟。

太阳船。

西奈魔法师的骄傲,大陆唯一能够在没有铁轨和魔导动车的浩瀚黄沙中,以其高超的性价比结束飞空艇运输霸权的发明。

比飞空艇更廉价,比驼队更快速与安全,但考虑到只有西奈存在大面积的沙漠,这种用太阳帆和魔导炉驱动的交通工具,在使用上有那么一些不够人性化——准确的说,对生活在西奈这片土地之外的人,不那么人性化。

例如聊胜于无的降温机制。

例如如厕。

由于干燥缺水,西奈的沙漠地区,传统的如厕方式是旱厕。

沙漠的干风会飞快的带走排泄物中的水分,让其成为干燥的粉末落入沙漠之中,方便完后甚至都不用水洗手,只捧一鞠被阳光高温消毒过的沙粒搓一搓……

所以,沙舟上虽然有浴室,但却没有厕所,想要方便就只能下船或者去船沿边。

第一次从莉莉娅娜和爱丽丝嘴里听到这种事的时候,艾和汀娜的脸都白了,男性还好,让女孩子用这种方式上厕所,简直就是犯罪。

女孩们怎么都无法忍受肮脏的便桶,更不愿意就在船沿方便,弄脏「寻光者」号的船身,需要上厕所时,她们只能下船在沙丘中解决。旅途中这样走走停停,一天甚至能停十余次。

尽管这不怎么耽误行程,但存在着其他的安全隐患。

就像现在。

从亚姆启程的第四天,艾和汀娜一起病倒了。

虽然几乎没有绿意,但栖息在沙漠之中的生命着实不少,各式各样的仙人掌,海贝在陆地上的远亲沙贝,花纹繁多的蛇蝎,当然还有数十种蚊虫。

白昼的高温中,它们栖居于黄沙的阴影之下,到了夜晚,温度降低,这些善于忍饥挨渴的魔物就会来到沙尘之上,夜天之下,为了生存,去袭击一切可以袭击的生命。

汀娜还没有发烧的时候,说她是被一种小蚊子在手背上叮了一个包,被她下意识的拍死,并且用纸擦拭干净扔掉。那只蚊子除了小之外还有什么特征,少女完全没注意。

所以莉莉娅娜和爱丽丝也不知道到底是哪种蚊子叮了她,也许是小沙蚊,也许是黄翅花斑蚊,还有可能是仙人掌蚊。

光是体型小的蚊子,沙漠中就有七八种,每一种都是复数瘟疫原和毒素的天然携带者,虽然表现出来的症状仅仅是发烧而已,但治疗起来就让人头痛了。

莉莉娅娜只好调配基本的暂时强化人体免疫能力的药剂和退烧的药剂喂给她,靠少女自己熬过去。

艾的情况也令人担忧,直到发病昏阙前,女孩都对自己被叮咬的事闭口不谈,有些不太舒服的样子也只是说因为太热了,很难适应。

直到在给汀娜服下药,莉莉娅娜准备去厨房准备午餐时,女孩才忽然扑通一下昏迷,而后,被莉莉娅娜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艾才支支吾吾的回答,在方便时,一只苍蝇飞到了自己的屁股上。

……对受过良好礼仪教育的淑女,这确实是个羞于启齿的话题。

但是苍蝇就更令人头疼了,西奈沙漠里生活着超过二十种不同的苍蝇,有些带病,有些带毒,有些只要停留短暂时间就能在受害者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将卵埋入她们的肌肤——艾的身上没有出现那种藏着幼虫的巨大虫包,所以应该可以排除这最让人毛骨悚然的一种,但是即使如此,范围也没有丝毫的缩小。

医学不是莉莉娅娜的强项,不知道病原,也就无法调配相应的治疗药剂。就算莉莉娅娜在炼金学上有着稀世的造诣也没办法,只能采取和汀娜完全相同的应对方式,让自己的学徒依靠自己的身体去扛着。

“……我果然不适合与其他的同伴一同旅行吧。”

用「巫师之眼」时刻注意着泡在凉水中的两人,莉莉娅娜叹了口气。

“……在沙漠要注意什么,在草原要注意什么,在圣堂教会的地盘又要注意什么……明明我都知道的,却总是想不起来要告诫她们,每一次都是等到事情发生后,才想到我其实可以更早的忠告她们的……还因此让汀娜小姐留下了不好的回忆。”

“如果让爱丽丝来回答,那么毫无疑问是的,莉莉你不适合照料别人,你已经太习惯只有爱丽丝陪在身边,而你脑海之中的知识和记忆也太多太多了。”

小人偶飘在魔女的面前,用小手轻轻敲着她的脑袋。

“但爱丽丝还是觉得,和汀娜小姐与艾——有了秘书和学徒之后,莉莉的表情比以前好了很多。而且无论是汀娜还是艾都已经被莉莉把心给夺走啦,这部分的责任,要好好负起来。”

“……像以前一样吗……”

“那就要看莉莉自己了。”

“……爱丽丝总把难题丢给我呢。”

“爱丽丝只是人偶。而思考、解决问题,那是人该去做的事。不过,慢慢来吧,旅途还有很久,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一处绿洲或者回到尼罗克莱河畔,不管怎么说,荒芜的沙漠可不适合养病——这里实在是太热了。”

“……要是有温泉就好了呢。”

“是啊,要是有温泉,就好了呢……”

沙舟在沙海上移动,向着东方,哺育了西奈的大河驶去。

每隔一段时间,沙舟就会停下,莉莉娅娜会来到浴室,更新一下降温的魔法阵,把这个小房间的气温维持在20度之下。

虽然沙舟的木板中都被铭刻了阻隔温度的魔法阵,但由于成本的问题,效果并不强力。此外,玻璃上并没有类似的魔法,只有一个在白昼开启,夜晚关闭,用以遮蔽过于耀眼日光的魔法,聊胜于无。

这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沙舟上很热,很热,那是令人大汗淋漓的闷热,虽然和外面将近60度的气温比起来,温度计上直抵37、8刻度的水银液柱让人无法否认这些魔法的效果,但依然让来自千塔之城和盐沙城的两个女孩叫苦不迭。

更糟糕是,为了节约成本,让这炼金术与魔法的造物能推广民用化,用来铭刻魔法的板材作为附魔材料廉价而低劣,就连莉莉娅娜这样的炼金大师都都没有办法对已经铭刻在上面的魔法阵进行更改。

为了让艾和汀娜至少能在还算舒适的气温中养病,她也只能采用这样低效率的办法了。

又是一天过去,距离尼罗克莱,还有一段路程。

汀娜和艾的烧一直没有退,虽然没有更加恶化,但她们正变得虚弱,高烧让她们毫无食欲,熬好的粥也吃的不多,要与病魔做抗争需要充足的体力,被黑龙的血催生出来的乳汁虽然营养丰富,但每天毕竟也只有那么一些。

除了不老不死与无垢,莉莉娅娜身体大部分的生理特征和普通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

“呼唔……”

“咕……哈啊……”

艾和汀娜之前还用对话来维持着意识的清醒,但这天开始,她们都病怏怏的泡在注满冷水的木桶中,一整天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再这样下去,魔女就要考虑用「永恒冰棺」这一类的维生魔法了。

“……按照这样的速度,还要两天才能回到尼罗克莱河畔。”

“爱丽丝觉得汀娜小姐和艾不仅仅需要养病,还需要一个西奈本地的医生,莉莉是优秀的魔法师和炼金术士,但并不是个优秀的医生,因为就算生病死一次身体就会复原,在光辉学院也没有读医学的课程……”

“……嗯。”

一个好的魔法师,一个好的炼金术士,并不意味着是个好的医生,驾驶着沙舟向东航行,莉莉娅娜都少有的懊恼了起来。

“虽然没有好转,但病情也没恶化,这种程度的发烧不会把艾那颗聪明的小脑袋烧坏的,至于汀娜……嘛,本来那孩子就笨笨的——等一下,莉莉,那边!”

沙舟一个急停。

透过驾驶舱的玻璃,一抹绿意在船只的右侧方出现了,那是一片在着黄沙中鲜嫩得炫目的绿,在灼热阳光蒸腾的大气中,隐隐约约的摇曳,树影,灌木的小从,绒毯似的草地,涌泉宛如被镀上碎银闪烁。

“……是绿洲,还是绿洲的海市蛰楼?”

不用爱丽丝提醒,莉莉娅娜也看到那个了,魔女随手拿起放在桌面上的六分仪,当她放下这个沙舟的卖家“慷慨”赠送的航海用具后,魔女想了想。

在沙漠中如果不确定是不是海市蛰楼,最明智的方法是不要理会,可那是指通常跋涉的情况下——徒步,或者驼队。但现在她们驾驶着沙舟,这是张开太阳帆,将赛贡之阳的光辉和魔导炉作为动力来源的新潮交通工具。

无论那只是幻景还是真实存在的绿洲,距离她们都不算太远,对于航行在黄沙上的船只,没有理由不去看看。

“……去看看吧。”

“嗯。”

魔女掉转沙舟,朝着那边驶去。

……………………………………………………………………………………………

确实是一片绿洲。

靠近到之后,那沙漠夏日的暑热中朦朦胧胧的绿意变得清晰了。阳光穿过树影婆娑,明朗到酷热的苍穹下,那一汪波光粼粼的月牙形泉水,也让人因酷热而躁动不安的心灵稍微有了一丝清凉的慰藉。

魔女放出无形的魔法之眼,掠过天空,在那弯明亮的泉水旁,两栋西奈传统的夯土房屋上用青色的颜料画着罗盘草的心形豆荚,房屋和泉水旁还有大片的药田,一些沙漠常见的草药在绿洲的滋养下,蓬勃的生长着。

把褐色发丝剪短的小女孩远远的从林木间看到了驶来的大船,大呼小叫的跑进了房屋。

没一会,一位中年女性从房屋里走出,她穿着淡灰色的亚麻布裙,黝黑的肌肤被时光刻上沟壑,粗糙而松弛。

她头上戴着牛的颅骨,手里拿着大理石配药罐,靠这些,莉莉娅娜认出了她是一个巫医。

这种古老的医学职业从未在大陆上消失,她们有的是骗子,神棍,有的是只懂粗浅草药知识的半吊子医生,但也有那样一部分人,她们在医学和魔法之间达成微妙的平衡,用两者的力量驱除恶疾与病痛。

而这个中年的女人,莉莉娅娜认为她是后者。

因为小女孩拉着她对驶来的沙舟大呼小叫时,那双棕黄的,并未随步入年迈而浑浊的眼睛一直凝视着天空,凝视着那理应隐藏的「巫师之眼」。

一个隐居在沙漠绿洲中的巫医?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挥手解除魔法,莉莉娅娜将沙舟驶入了绿洲边缘。

等她走下舷梯,来到站在最靠近沙舟的一片树荫下的女孩和妇人身边时,女孩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小姐姐,为什么你不穿呀?”

魔女还没有说话,这个鼻梁上有着一小片雀斑的女孩就已经朝她开口了,但女孩的话没能说完,妇女轻轻敲了她的脑袋,对着莉莉娅娜致意。

“失礼了。”

作为一个在沙漠中隐居的人,她的通用语好得有些不可思议。

“小麻雀这孩子打小没有离开过这片绿洲,她并不是有意冒犯您的誓言的。”

“……?”

“莉莉,衣服、衣服。没有艾和汀娜小姐提醒你,你什么都没穿就跑出来了,这位巫医大概把你当作遵循什么特别的誓言而不穿衣服的修道士之类的人了。”

小人偶在魔女的耳边窃窃私语,莉莉娅娜低下头,看到自己熟悉的身体。

有些骑士,修道士确实会立下一些稀奇古怪的誓言来磨砺自己的信仰与心,比如不持金钱,比如不出言语。

不过不着一缕……嗯,不对,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把发散的思维收拢,魔女直接的对着妇人开口。

“……我的两位伙伴在旅途中被蚊虫叮咬后生病了,她们需要帮助。”

“噢,看起来是疏于防虫了,小麻雀,去家里收拾两张干净的床,我先与这位女士上去看看她的同伴。”

被叫做小麻雀的女孩点了点头,小脸红红地看了莉莉娅娜一脸,转身向着那两栋房屋跑了回去。妇人跟着莉莉娅娜登上了舷梯,来到了汀娜和艾临时的病房。

听完事情始末后,这位妇人麻利的用那双粗壮的手臂首先将艾翻了过来,就像莉莉娅娜一样,先排除了那些将幼虫寄生在人体之中的恶心虫子,然后她扒开女孩的眼睑,要了一搓盐放在艾的鼻翼上,又把她的嘴打开,看着女孩薄薄的舌苔,摸着女孩的腋下,嘴里叽里咕噜的念着一些咒文。

最后她还拿了一些药草,揉搓成一个沾满汁液的草团,塞进了女孩的屁股里——这个动作让艾发出了羞耻和痛苦参半的叫声,她又羞又怒的扭过脸,又因为妇女的手指把那个草团塞得更深的动作尖叫了起来。

莉莉娅娜坐到自己可怜的小学徒的身边安抚着她,过了两分钟后,艾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

在这些都结束后,巫医也没把草团拿出来,她让女孩重新躺好,对着莉莉娅娜笃定地点头。

“是热蛇蝇,这孩子是中毒了,那该死的毒虫最喜欢用这种从热蛇的身上啜取的毒让受害者陷入长久的高烧,逐渐失去抵抗力,最终成为她们的食物和苗床。”

“热蛇毒吗……”

爱丽丝听到这个,露出了十分厌恶的表情。

热蛇是少有的草食蛇,本身没有强烈的攻击性,在大陆的其他地区几乎没有受害的案例。

但在西奈,热蛇蝇会聚集在这种蛇的巢穴中,将它们带毒的分泌物提取成自己用以捕猎的武器,几乎大部分的热蛇毒受害者都不是被热蛇袭击,而是被这些恼人的苍蝇给叮咬了。

“……那么这个女孩呢?”

“至于这个女孩,呵,长得可真是高大啊,她比这个女孩状况要好一点,看,眼白的血丝减少了,虽然在发烧,但喉咙——”

她用清水洗了洗自己的手,将手指深入到汀娜的喉咙里。

“唔呕——”

“……”

无论在哪里,巫医的诊疗方法总是奇怪而且粗暴的,虽然说看起来有效。

但体验实在是说不上好。

昏昏沉沉的少女因此抽搐了一下,强烈的呕吐反应让她从半昏迷中醒了过来,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中年妇女和站在一边的魔女,几天的发烧而有些迷蒙的眼睛带着惊恐。

莉莉娅娜来到她的身边,像安抚艾一样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发烧冒出的汗珠拭去,这时妇女把手指抽了出来,用笃定的语气说着:

“但喉咙的温度却很低,同时手指脚趾的末端没有浮肿,这是染上了冷喉病,我不知道在你们家乡这病叫什么名字,但在西奈,这就和感冒一样常见。”

“很快就能痊愈吗?”

“说不上快,但也不会很慢,持续几天正确用药,就可以治好。”

检查完毕,妇人带着轻松的语气让莉莉娅娜和爱丽丝不要担心,随后,她让魔女抱起艾,而她扛起了汀娜,把她们带到了泉水边的土房里。

那个小女孩已经用干净的亚麻布在两张木板床上铺好了床铺,穿着白色透气的亚麻长袍的艾和汀娜被放在了床铺上后,妇女就去沐浴去了。

水象征着灵魂与身体的洁净,在西奈的传统里,无论要做什么事,都一定是从沐浴净身开始。

小麻雀也被吩咐帮艾和汀娜沐浴,看着这个连十岁都还没到的小女孩赤着脚跑里跑外的忙碌,魔女有些不忍心,不过,小麻雀倒是不嫌麻烦,看到魔女从月牙泉里操纵着水流在两个病人的身上流动,女孩的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星星了。

“小姐姐是魔女吗?”

点头、点头。

“哇、哇,居然真的是魔女吗?”

点头、点头。

“莉莉就是魔女哦,爱丽丝就是莉莉的使魔,活动的人偶哦。”

“哇、哇——”

又大呼小叫起来了。

爱丽丝都觉得这个有着西奈人不太常有名字的小女孩很有趣,小人偶飘到了她的面前,逗弄着这个小小的女孩。

这个时候,莉莉娅娜和艾好像才理解了她们来到了什么地方,听到那位巫医——那个戴着牛的头骨,满脸皱纹皮肤粗糙又动作粗暴的女人会为她们治疗后,艾和汀娜全都露出了呆滞的表情。

“莉莉娅娜小姐……我觉得,她根本不像……不像一个医生……”

“师匠,我,我也觉得她不太像……”

“……因为她是一个巫医。”

“……”

“……”

“汀娜小姐和艾的病症,这位巫医女士很了解,所以莉莉和爱丽丝决定暂时停一下旅途,在这里等你们痊愈。”

两个女孩的脸上,露出了几乎要哭的表情。

但不管汀娜和艾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这都已经是不会更改的既定事项。

就这样,寻光者号停泊在了这沙漠的无名绿洲中,治疗和修养就这样开始了——尽管对于被治疗的两人来说,搞不好用“折磨”来形容还比较恰当。

巫医女士给汀娜开的药,是一种浓紫色的药汤,每天一早,她就在一口大锅中加入许多汀娜叫不上名字的草药,一边念着奇奇怪怪的话一边搅拌。

当锅中的水被烧得翻滚时,泥土和草叶的气息就会化作一股股的绿烟从锅子里弥漫出来——汀娜可以发誓她没用看错,那烟雾是绿色的,就像泉水边夏阳中葱郁的草地,但冒出绿烟的药汤却是紫色的,浓郁得如同没有化开的颜料。

至于味道……每一次在闭着气一口一碗药汤喝下去之后,恢复呼吸的那一瞬间,少女都会因为残留在嘴中的味道和从胃里翻滚而上的气息而昏死过去。

就连莉莉娅娜都搞不明白这些她也认识的药草在简单的熬制为什么会变成她也没见过的奇怪色彩,而这钟药汤,巫医要少女一天要喝三次。

因此,汀娜也每天都昏迷三次,两天下来汀娜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抗拒和悲壮逐渐变成了呆滞与麻木,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都会双目无神的呆坐好一会儿,但是,从第一天开始,她身体的发热就确实被抑制住了。

更何况,和艾比起来,汀娜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

与汀娜的病因不同,艾的高烧是毒素影响,与其说是用药物治疗,不如说是使用解毒剂慢慢中和和清除已经根据血液流动散布到全身的热蛇毒。

最好的方法首先是换血,但在这里并没有换血用具也没有血库,因此只能用间接的方法,让艾吸收解毒剂,将身体的毒素里慢慢中和——用直肠。

“这种药剂是不能用喝的。”

按照巫医的说法,一旦喝进肚子里,就会不断地冒气不断地冒气,直到像是充过头的气球那样“砰——”的一声。

说这个的时候巫医还把双手拢在肚子的位置,做了一个散开的手势,艾的脸当时就变得一片惨白,她拼命的摇着头,用几乎是哀求的目光看着魔女和人偶。

可全身的发热让她才摇了两下就软绵绵的瘫软下去。

“……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莉莉娅娜很果断的点头表示同意了这个治疗方案,巫医于是拿出一个铁质带支架的小漏斗,用煮沸的水和烈酒两次消毒后把艾摆弄成撅起屁股的姿势,用橄榄油抹了抹就把漏斗给原本不是用来“进去”的位置插了进去。

漏斗的管子很细但是斗很大,她把熬好的解毒剂放凉后倒了进去,满满的两壶都没有把它注满,等倒完后,她又给漏斗盖上了盖子,用蜡封住了间隙,。

“……虽然我确实见过一些城市的医院用保留灌肠法来输送一些不适合饮用的药物,但是……”

“这种豪迈的给药方式,真的是第一次见……”

和喝完药就能自由活动的汀娜不同,开始送药后,艾就只能维持着那个翘起屁股的羞耻姿势趴在床上了,就算是想要活动,也是一种奢望。

就算上厕所,也只能直接通过床上的开口,用一个陶罐接着,然后等小麻雀或者莉莉娅娜去帮她倒……

汀娜几乎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羞耻的体验,少女只去看过艾一次,那一次,就被她用要杀人似的恐怖目光给瞪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到这个绿洲的第二天,女孩还因为自己这样丢脸和羞耻的样子,在莉莉娅娜的面前失声痛哭——骄傲的女孩并不希望将自己这副模样展现在尊敬的老师,也是憧憬的对象面前,那几乎要把她的羞耻心和自尊都一起压碎。

那之后,莉莉娅娜也再没走进过艾用布帘隔起来的房间。每一天用魔法帮助巫医和小麻雀做一些家务后,就是抱着爱丽丝,和汀娜与小麻雀待在一起。

巫医并不要魔女递来的金币,取而代之的,她希望她们能对小麻雀多说一些外面的事。

“那孩子学会我的医术后,总归是要离开的,这就是我们巫医的规矩,多知道一些外面的事,没坏处。”

所以在闲暇时间,莉莉娅娜和汀娜就尽可能的向这个小女孩说起在绿洲之外,这片沙漠之外的世界。

她们很快就变得熟悉了,从莉莉娅娜和爱丽丝口中所说的一切都让这个从没离开过绿洲的小女孩分外感兴趣,那广袤的草原、蓝天上的城市、通向异位面的深蓝之眼、海妖与血族……

沙漠中最瑰丽的幻景也无法演绎的景色总是让她发出惊叹后,像一只小小的麻雀缠着她们问这问那。

“总有一天我想要去看看这些!就像魔女小姐一样,驾驶着漂亮的大船,”

“……只是开沙舟的话,现在我也可以教你。”

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比较无聊的魔女,在听到小麻雀这么说后,干脆把她带上了沙舟,张开了太阳帆。

“我、我真的可以开吗?”

小麻雀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愿望真的可以早早的实现一部分,莉莉娅娜面无表情地点头了好几次后,她才紧张地握住了轮舵。

当沙舟在她的驾驶下开动起来的时候,那张有着雀斑的小脸欢呼了起来。一开始她还开得很慢,小心翼翼地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绕着这个不大的绿洲转了一圈,渐渐地她的胆子慢慢地大了起来,开始驾驶着沙舟在绿洲旁的沙地上画出一些变形而有些滑稽的图案,开始稍微远离绿洲,去凑近看早晨的太阳,追赶火红的晚霞。

就像每一个拿到新玩具的小孩一样。

只有到某个时间,巫医大声的叫她去学习或者做家务的时候,她才会依依不舍的从两人的身边离开,到房屋里去背那些写在莎草纸上的药方,或者点燃灶火,开始准备风味独特的食物。

她们的生活就像卡着一个精确的钟表,有一次,汀娜起迟了,问小麻雀现在是什么时候,女孩想都没想便答出了一个数,精确到秒。

“真的假的……我看一看……啊,不走了……”

有些吃惊的汀娜拿出怀表想确认一下时间,但或许是过热的天气弄坏了这个廉价的小玩意,怀表已经停了。

“莉莉娅娜小姐身上有表吗?”

魔女想了想,呼唤出自己的宝具,看着那个银白的怀表,魔女的瞳孔,微不可差的收缩了一下。

“……是的。”

她平静的点了点头。

不过,渐渐地,魔女发现了一件事,驾驶着沙舟的小麻雀在开出绿洲一段距离后,看着蔓延到天际的沙海,那遥远的地平线,即使眼中有着再多的期待,她也总是依依不舍地调转沙舟的方向,回到绿洲的周围。

“……其实再开远一些也没有关系的,虽然至少要开一两天,才能看到不同的景色。”

“不,师傅说我必须要学会巫医的技艺之后才能离开绿洲,这是规矩,而且,我要是跑得太远了,师傅会担心的。”

小麻雀吐了吐舌头,远远地眺望着苍穹与大地交界处那起伏的线条。

“……总有一天,我一定可以……”

那眼中,有憧憬在熊熊燃烧,但魔女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就这样,三天过去了。

持续几天的用药后,汀娜和艾都慢慢恢复了健康,发热被抑制了下去,胃口也恢复了,在多停留观察了一天后,她们也要启程了。

临走时,巫医拿出了一包草药。

“从这里往西,不用一天就能到尼罗克莱一条支流旁的小村庄,那里有户人家就快要生下新的孩子了,如果你们顺路走那边的话,可以帮我把草药带给她们吗?”

“……没问题。”

莉莉娅娜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那是用来让肌肉松弛的草药,和草药一同交给魔女还有补充体力的药材与一些常见疾病的药方,她把这些写在好几张莎草纸上,交给了莉莉娅娜。

“……有必要连药方也交给他们吗?”

“我这里毕竟离村子太远了啊,要不是只有这里能种上一些魔植,我是想住到那边去的,不过那个村子偶尔会有药草商人定时经过,都是些有手有脑子的家伙都不会做错的简单药物,应付一些常见病应该足够了。”

“……我明白了。”

这当然是举手之劳,而且为了防止之后再出现这样的事,莉莉娅娜也打算找个西奈的城市或者村庄,采购一些驱虫的熏香——这片绿洲没有这些道具,巫医之前做好的药丸和熏香都已经售卖一空了。

小麻雀很不舍的看着她们登上了沙舟,看着沙舟的甲板扬起绚烂的太阳帆,在阳光下闪烁美丽的光。

“……说起来,不让小麻雀出去看看吗?比起陌生人的我们,那个村庄也知道的人去送药更合适吧,送完药后,我们可以把她再送回来。”

在上船前,莉莉娅娜忽然对着巫医和小麻雀这么说。

小女孩的眼里一下子就冒起了光,她用殷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老师,但巫医却沉默了,她从牛颅骨下凝视着魔女的眼睛,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在可以独当一面之前不能一个人离开绿洲,这是我们巫医的规矩。”

她说。那双棕黄的眼里好像隐藏着些什么,小麻雀有些失望,但她还是抱紧了老师的手,对着魔女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

莉莉娅娜没有再说些什么,走上了沙舟。

沙舟启动了。

“再见——以后可要小心一些哟——”

她和巫医站在绿洲的边缘,朝着她们用力的挥手,在驶出几个沙丘后,魔女扭过头。

那片绿洲,已经看不到了。

魔女呼唤出自己的宝具,看着银白的怀表陷入了沉思,这个时候,汀娜也看到了魔女手上的怀表,她来到了魔女的身边,想要对一对怀表的时间。

“……诶?怎么又好了呢……?”

只不过,当把怀表拿出来之后,少女愣了一下。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记得之前可能是因为太热,我这块便宜的怀表不走了,但是现在却在走。”

“应该是记错了吧?西奈虽然热,但也没有热到会让精巧的机械表坏掉的程度。”

“可我明明记得……”

听着莉莉娅娜和艾的对话,莉莉娅娜看了爱丽丝一眼,沙海的小小女王也皱起了眉毛,朝魔女轻轻的摇了摇头。

两天后,一路向西的她们在一处河畔的村庄停泊了下来。

“……这就是巫医所说的那个村庄了吧。”

魔女停下沙舟,换好衣服,来到村庄里打听,是不是有一户将要生产的人家,村里人对外来者很友善,但脸上却蒙着一层阴霾,有人便带着她们来到了一间房屋外,在屋子里,女人为了诞下一个生命而撕心裂肺的痛呼,在周围不断的回荡着。

而那声音,也渐渐的虚弱了。

屋外有老人不断的叹息,他们这个村庄的女性腰细屁股小,虽然苗条婀娜,但到生育时总会吃尽苦头,现在巫医不在,这场诞生恐怕会变为悲伤的葬礼。

“……”

“虽然那个巫医确实是说两天后,但这也,太准了吧……”

汀娜呆呆的看着这一幕,看着她身边的魔女径直走到门前,将那一包药草递给了在外面攥着拳头,狰狞却无力的男人。

“这些草药——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先不管这么多,救人要紧。”

莉莉娅娜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走进了房屋,拿着草药的男人呆呆的看着她和手里那一大包草药,狠狠的先给自己来了一巴掌,然后飞奔着跑进了别的房间,嘶吼着向每一个神灵祈祷。

入夜,哭声止息了,整个村庄的人都在这间房屋旁,无论老人还是小孩,都紧闭着双唇。旋即,伴随着啪的一声声响,一个稚嫩的哭声,开裂了寂静。

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

欢呼雷动,汀娜和艾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当晚,村里举行了盛大的宴会,莉莉娅娜从房屋里一走出来,她们就被村里的妇女们拥簇着。

她们感谢魔女为她们带来了救命的药物,把女孩们尊敬的请上了首座,在得知她们需要一些随身携带的驱虫香料后,她们把各自家里最好的都拿了出来。

虽然莉莉娅娜她们并不打算在这里过夜,但一场宴会,魔女还是欣然接受。

热烈的宴会结束后,这个村庄的村长,才在将送她们到沙舟旁后,迟疑地开口了。

“魔女阁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那些草药和药方……那是魔女阁下,从芦苇原中带回来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那张莎草纸上的字迹我认得,不如说,这个村子,我们这一代的人,没有不认识的,我们都被那个人抚摸过额头,被她抱在怀里喂下难喝的药……我们看过太多次了,所以绝对不会认错的,还有她后来收养的那个,叽叽喳喳非常有活力的孩子,可是。”

中年的男人长长的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幽暗的星空。

“可是,一年前……对,差不多就是今天分娩的那家人怀孕后不久,沙漠带走了她们,连同那个孩子,和那个小小的绿洲……。”

“……”

“我们是个偏远的村子,虽然就在尼罗克莱的支流边,但土地并不肥沃,种下粮食后,连种植草药的土地也挤不出来,一直以来,如果有人生病,我们都只能把病人关在房间里,听从诸神的判决,直到那位巫医改变了这一切。魔女阁下,请告诉我们,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触怒了诸神?如果是那样的话——”

男人越说越激动,直到莉莉娅娜肩上的人偶冷声的开口。

“这片土地上的神灵并不是那么残酷的家伙啊,那只是……一场随处可见的,令人惋惜的悲剧。”

就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那样,男人的声音转为了寂静。

他双手合拢在胸前,因自己冒渎的言语而无声的忏悔着。

魔女没有再多说什么,登上沙舟,走进了驾驶舱。汀娜和艾也跟着魔女来到了驾驶舱中。

魔导炉轰鸣,沙舟重新启动了。

“莉莉娅娜小姐,爱丽丝小姐……那个男人说的,难道是……”

汀娜还有些茫然,男人的话让两天前那段说不上愉快但也确实让她们恢复了健康的经历变得诡异了起来,她以前似乎听说过这样的童话:

迷路在野外的人走进了一间豪宅,得到了主人热情的款待,但当他向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别人却告诉他那是荒废的鬼宅,他一定是遭遇了恶魔、女巫或者幽灵的迷惑。于是他感到了恐惧,去神殿祈祷,祭司使用神术让他吐出吃下的东西,原来那些烧鹅烤肉都是干瘪的癞蛤蟆与蜥蜴,鱼子酱是蝙蝠的粪便,而美酒是恶臭的污水。

“……不用胡思乱想,汀娜小姐,那并不是梦或者幻觉,你们的痊愈就是证明。”

“可、可是,村长说一年前那个绿洲就已经——”

“……海市蛰楼……”

“……诶?”

“……汀娜小姐知道海市蛰楼吗?在沙漠与海边比较常见,通常来说,那是光与大气的恶作剧,靠近也无法触摸,走近便会消失的幻像……没错,通常来说。”

“那是……什么意思……”

莉莉娅娜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要怎样向少女解释这件事。

“——一般来说,海市蛰楼就仅仅是幻景而已,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一般的事情。”

比魔女要先开口的,反而是艾。

女孩用手掩住自己的一只眼睛,在短暂地思考之后,她开口说着:

“实际记录在东国比较多,渔民驶入海上若隐若现的集市,售卖渔获,换来的货币不是大陆上任何一国的。山中行走的旅人误入美丽的建筑,从那里带出来的东西,大陆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甚至连‘海市蛰楼’这个词也是东国流传过来的。看上去是真实的东西其实是虚假,以为是虚假的景色却能走入,并从中带出切实存在的事物……”

艾说着,看向了莉莉娅娜。

“莉莉娅娜师匠,会不会……我们就是误入了这样的海市蛰楼,虽然不知道这是逝者的遗志,或是不同世界交叠的空间,又或者是过往时光的回溯……”

“……无论是哪个,都没关系吧。”

“诶?”

魔女看着绞尽脑汁思索着的艾,轻轻的摇了摇头,又用那双眼睛,望向依然有些不敢置信的少女。

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这片土地上有很多秘密,虽然拨开迷雾探寻真相是魔法师的本能,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要被揭晓,也不是所有秘密,都揭晓比较好。”

艾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她好像有些无法理解,但是魔女也没有多说。

她只是远远遥望着那小小绿洲曾经的方向,然后调转沙舟的方向,驶向悠远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