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瓦纳到了山顶。

他踩着鞍从马上下来,揉了揉眼睛后看向了东方。

远方的地平线有了些许波澜。

在东方的崇山峻岭身后,有一片广袤的沙漠,而在沙漠的更远处,那个天地相接的地方,虽然还很微弱,但他能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抑止的光芒要从大地里迸射出来。

他知道在这个位置,不久之后就能看到一幕震撼人心的画面。

但他的双眼睁开得太久了。完整度过了整个黑夜的他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就连此刻熹微的光芒都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这时,他意识到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看。

将视线从远方的沙漠、山脉拉回,冈瓦纳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脚下的这几座山丘。

一块显眼的褐色映入了他的眼中。

山丘上的植被仍然很茂密,并不比山脚下的森林差。

而在这连绵的墨绿色中,山的东侧那块褐色就像一堆木炭中唯一被烧红的那块一样刺眼。

那是这附近的土壤的颜色。

有人砍光了那儿的树,甚至还为了盖楼而掀开了那里的地皮。

像山的伤疤一般,没有皮肤的那块土地,露出了褐色的血肉。

冈瓦纳知道自己找到了目标。

 

“辛苦你了,兄弟。”

冈瓦纳揉了揉马的颈背,并用手帮他梳了梳那在奔跑中弄乱的长长的鬃毛。

“这样帅多了。”做完这些,冈瓦纳把缰绳栓在了一旁的一棵树上,“我马上就回来,你在这好好休息,多吃些草。”

说完,冈瓦纳便自己一人向东侧的山坡走去。

 

冈瓦纳往下走时,回头看了几眼那匹正静静地吃着草的马。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经历,他会和一匹马共度一个晚上,而且他还跟他说了那么多话。

他真的是一匹好马。

冈瓦纳这样想着,不住地赞叹了一句。

别的马绝对做不到,以那样快的速度登上山顶。

而且还能听懂自己说的话。

虽然这一点是冈瓦纳想象出来的,是不真实的。

不过那一刻他真的很感动。

他想着回去后或许该拿下个月的工资买点好吃的给这匹马,什么上等马料送他一车两车之类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作为马场主的女儿的专用马,这匹马吃的已经是最好的饲料了。此时在山顶的马也许正在想着这里的野草根怎么这么难啃吧。

 

凌晨的山野里,风也止息。

空寂的环境里冈瓦纳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穿过树丛的声响。

但这样的宁静没有持续多久。

当走到了将近半山腰的位置时,他开始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但能听出是从那块不详的褐色里传来。

那声音绵软而无力,大小更是连鸟叫和虫鸣都比不上,但任何人听到了都会在意。

冈瓦纳试着无视它,却根本做不到,那声音让人恐惧,而且让他有些作呕。他觉得要是抑郁症患者听到了这种声音,一定会立刻想拿起周围一切可能的自杀工具了结自己。

难以形容。可以用上一切恐怖或是让人恶心的比喻。

冈瓦纳感觉得到,这种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了。

它是有规律的……

就像呼吸。

 

丰宁城的东侧,山丘的背面……

冈瓦纳的步子缓慢了下来。

他感觉他所在的这个地点有些熟悉,应当是听到过。

到底在哪里听到过……

他想仔细地回想一番,但耳边的怪声却不依不挠地鸣叫着,用那叫人抓狂的节奏打断他的思考。

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透过繁杂的枝叶重新观察了一番那个地方。

白色。

冈瓦纳的视野里出现了另一种颜色,那应当是之前在山顶时因为距离过远而无法看清的细节。

他判断这是那里的建筑的颜色。

他越走越近,那种折磨人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而某种熟悉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白色……

冈瓦纳这时已经可以大概看出那里的建筑的轮廓了。

像是……医院。

他瞪大了眼睛,记起了之前载着霍莉前辈离开教会的那辆马车。

那些得了日安症的病人,很多都去了多柏瑞医生那里。

一个月前,多柏瑞医生说他找到了治疗日安症的方法。他是外乡来的医生,在丰宁城行医大概三年了,虽然医术并不顶尖,但也算有点名气。

那时正是城内传染病闹得最凶的时候,多柏瑞这样一说,大家立刻就都去请他帮忙。

日安症是所有医生都束手无措的绝症,而且传染性很强。

多柏瑞说他用这些年行医的钱在城东修了一个小型的隔离疗养院,而治疗日安症,必须要到那里去进行隔离治疗才行。

市民当时正是极度害怕自己被传染的时候,几乎没人怀疑他,都十分赞同把病人送过去。

由于有传染的风险,多柏瑞一直没有同意病人家属的探望请求,基本上没有人知道他开的隔离疗养院的具体地点。

就是这里吗?

冈瓦纳此刻已经走得十分近了,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眉头紧锁着,而且脸颊上的肌肉更是扭紧了起来。

他勉强看清了那栋白色建筑的全貌。

一栋两层楼高的长方形建筑,除了通气孔外几乎没有窗户,像一座稳固的堡垒,或者说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监狱。

为什么,我最后判断的地方会是这里……

是我出错了吗?

冈瓦纳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他不知道此时该如何是好。而同时,那诡异的声音就像一只魔爪在抓挠着他的脑髓,让他头皮发麻,且无法安心地走路。

“……”

冈瓦纳捂住耳朵,决定还是进去看看。

 

疗养院外有一圈简陋的围墙,但围墙入口的大门却敞开着。

作为一个隔离设施,防备未免也太薄弱了些。

冈瓦纳远远望见到大门前的地上有数不胜数的车辙。

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病人送到这里来。

他愈加小心地向那栋建筑走去,同时发现之前看不到的一个围墙角落里,停着好几辆马车。

“有几辆专门负责从城外把货运进来的马车。现在城里所有胶水店的货都是那几辆马车负责运输的。嗯......而且那几辆马车是生疏面孔,我以前从没在丰宁城里看到过。”

到这里来之前,师傅曾经这样说过……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冈瓦纳心中升起。

隔离疗养院,日安症,胶水……

解剖研究了患者的医生说过,日安症病人会在内脏间分泌一种浓稠黏腻的汁液。

当日安症到了晚期时,病人的胃液会变得和那种分泌物一样,且产生得极快。

这种液体最后会塞满病人的肠道乃至食道。

而当其淹没至人的呼吸道处甚至从口中溢出时,患者会窒息而死。

 

粘稠黏腻的汁液……

 

爆炸般回溯的记忆在冈瓦纳脑中激涨起来。

    

“粘合度倒是不错,但天气热时会有很重的腥臭味......”

“那种味道更像是......屠宰场里堆积的内脏。”

耳边的声音,是某种“蠕动”。

而那“新式的胶水”,是日安症患者的分泌物。

隔离疗养院是日安症患者的“采集场”。

有人正用残忍的方法从病人身体里抽出液体。

“就像恶魔去舔舐圣人的头颅……”

冈瓦纳已被折磨得通红的双耳此时又回响起了之前众人说过的话语。

“你不需要再对这起案件的调查过问了!”

“抱歉,冈瓦纳先生,你不能出城。”

 

“雷德爷爷的日安症已经到了晚期!”

“Ri an……”

 

“存活下来的胶水店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出城进货一次。”

 

“是刘術资助她出城去那里的。”

“一定会治好病回来的对吧,霍莉前辈。”

“等你回来再拉钩吧。”

 

这些纷乱的回忆,最后定格在了一个人的身影上。

 

冈瓦纳与霍莉前辈的关系,其实就像曾经的他与姐姐那样。

霍莉就像从前还和他住在一起时的姐姐,明明是教会的修女,却总是带着他一起做各种事,像是去图书馆看书、到风景独特的地方散步,教他教会里的事,如何祈祷,如何向赐予了圣餐的旧主表示敬意,当然,还有晦涩难懂的昆里语。虽然霍莉是信徒,受到教会的管制,但她还是给了冈瓦纳胜过老师、朋友的关照,让冈瓦纳感到了近乎亲情的情感。

在冈瓦纳的亲生姐姐德白兰因为各种缘故无法与他时常相处的日子里,霍莉充当了这个角色。

后来,当霍莉不小心患上了日安症时,冈瓦纳是第一个去到各种地方请求帮助的人。他问过尼罗普主教,求助过塔古队长,弗歌忒尔,还越级去见过刑侦处的领导人物。最后刘術答应帮他忙时,冈瓦纳去到刘術家感谢了他很多次。在他去找刘術借钱租马之前,他已经谢过刘夫基以及刘術本人不下四次了。以前刘術帮他忙时,他都不会这样郑重地表示感谢的,毕竟朋友总是有那么多的忙要互相帮助。但这次不同,霍莉是亲人一般的存在,而刘術救了她的命。

但现在,霍莉却又陷入了危险。

 

“霍莉前辈!”

 

不。

 

冈瓦纳松开一直捂着耳朵的双手,粗暴地扫开挡在身前的树枝。

 

你还在那里面吗。

 

这些都是假的对吧。

 

多柏瑞医生应该是好人才对。

 

他帮大家治了那么多年的病,这次应该也是一样的。

 

这次我的推理全都是错误的。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日安症?胶水?

 

那些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

 

这里只是个隔离疗养院。

 

大家还在等你回来。

 

冈瓦纳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却又暴走起来。

 

不可能是这样……

 

他无法说服自己。

 

他无法想象在他现在的生活中扮演着姐姐这个角色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

 

“霍莉前辈!!!”

    

冈瓦纳在大吼,但他自己却没有听见。

    

“霍莉前辈!”

 

没有时间绕到大门那去了,他从最近的围墙边一跃而过。

 

“霍莉……”

 

他撑在围墙顶部的手被事先布置好的玻璃渣扎伤。

 

他感觉面前的建筑变得像教会一样。

 

白茫茫的墙壁。

 

里面会是黑暗的。

 

她还站在那里,咏叹一首诗,或祈祷黎明。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教会里。

 

他不能让这成为最后一次。

 

“别睡了傻子,有人来了!”

“谁……谁来了?!”

疗养院的二楼唯一的一扇窗户面前,几个负责放哨的人惊慌地爬了起来。

“快抓住那个跑进来的小子!”

他们抓起身边粗糙的武器,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宣战。

 

疗养院的大门被推开。

 

巨大的空间里挤满了白色的床铺。

没有窗户,光线昏暗,空气阴冷而潮湿。

将近一百张单人床被随意地摆放在这个简陋的大房间中。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与腥臭的味道,同时充斥着垂死之人的悲鸣。

一缕微弱的光线透过房间的通气口照了进来。

被照亮的地方有一具臃肿肥胖的肉体,腹部插着好几根不明材质的管子。

那具肉体应该已经死了,但仍有液体从管子中涌出来。

由于管子的连接很不严密,那具肉体的腹部腐烂的伤口中总会漏出一些液体。这里的老板对这种浪费十分在意。

像这样的,用人体做成的“胶水收集装置”,在这个房间里有超过两百个。

后来的患者由于床位不够,就直接被堆叠在了其他病人的上面。

如果要在人间选出地狱的话,那么这里一定会是候选之一。

地板上流淌着脓黄与血的混合物。

“啊。”

冈瓦纳就这样踩着它们开始寻找。

“啊……呃啊……”

他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他想说话,但做不到,想哭泣也做不到。

“啊……”

哽咽着的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示心情。

他从近到远,翻开一具具死了的或死了一半的尸体。

“不……。”

此刻他的意识只能支配手中的动作,而喉咙中的发声则完全源自本能。

本能没有言语,只有目的。

他的鞋子渐渐被地板上的血水浸染,衣服也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或许是注定会有这样一幕。

 

他翻看着某具尸体时,突然便抬起了头。

他踩着翻过了一张床,向那个方向前进。

那里有一张床,上面的人有幸没有被其他的肉体压迫。

那熟悉的身影以他无数次见过的姿势躺着,就像只是睡着了。

“霍莉前辈……”

冈瓦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到达她的面前的。

他想着要到她那去时,他便马上到达了。

霍莉永远穿在身上的教服不见了,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内衣。

“霍莉前辈你醒醒……这些东西……”他看到了她腹部的那根贪婪的管道,“我帮你取下来……”

他以自己最轻的动作抓住了那根管道,然后试着将它拔出来。

霍莉痛苦地轻哼了一声。

这时,二楼响起了刺耳的摇铃声。

紧接着,天花板上出现了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你还活着对吗,霍莉前辈。”

他不在意那些充满敌意的喧嚣,唯独只清晰地听见了面前的她的声音。

“霍莉前辈!”

“霍莉前辈!”

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霍莉前辈!

“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霍莉前辈。”

“我会带着你的……”

 

头顶传来的警铃声越来越大。

冈瓦纳知道时间不多了。

“请你忍一忍,霍莉前辈。”

他抓住那根插得过深的管道,猛力将其拔了出来。

本还在晕厥中的霍莉感觉到了瞬间传来的巨大痛苦。

求生的本能将她唤醒,她开始剧烈地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异常的深,掠夺着周围空气中的氧气。

冈瓦纳撕下一截床单将霍莉腹部的伤口扎紧来止血。

然后他将风衣脱下,盖在了霍莉身上。

“我们走吧,霍莉前辈。”

她还活着。

这样的讯息无疑给已几近绝望的冈瓦纳注射了一剂效用非凡的强心剂。

他将霍莉缓缓抱起,然后放在了自己的背上。

“我会带你逃出去的。”

 

当楼上的脚步声从正头顶下移到一楼的楼梯口时,冈瓦纳已经背着霍莉跑到疗养院的大门口了。

“都给我去追!要是这地方暴露了,我们都要陪着老板一起完蛋!不想死就都给我追上去!”

 

冈瓦纳穿行在山林中间,他感觉背上的霍莉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

“霍莉前辈,虽然你是修女,不应该和男性有肢体,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抓紧一些。”

冈瓦纳感受着她呼出在自己脸颊上的越来越没有温度的气息,希望能用话语将她唤醒。

“逃……得掉吗……”

霍莉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霍莉前辈!”

“冈……瓦纳……”

“一定能逃走的!你不要说话了,仔细地听我说就行了。”

冈瓦纳一面注意着背着霍莉的姿势,避开她的伤口,希望她能好受一些,一边又在狂奔中滔滔不绝地说着。

“你还记得教我昆里语的时候吗?‘晚安’这个词,你教了好几十遍我也学不会,现在我已经学会了。你可一定不能睡着,要等我把你送到教会里去,等我用昆里语跟你道过晚安之后你才能睡!”

“你想吃什么吗?如果是水果的话,回去后我可以挑最好吃的水果给你。师傅让我下次带些水果到塔里去,不过要是霍莉前辈想吃的话,我会优先买给你的。”

“冈瓦纳……”

“好久没有在教会看过晨间祈祷了,你回去之后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带我一起参加吧?”

“冈瓦纳……”

“我是骑着灰格的马过来的哦。她的马可厉害了,我们用不了多久就能到丰宁城!”

“冈瓦纳……你听我说……”

“霍莉前辈,你别说话,你身上这么多伤口,乱动的话会裂开的……”

冈瓦纳弯腰背着她奔跑的身影,看起来就像在祈求些什么。

“你好好听我说完。”

身后那些追兵的声音在逼近。

“好吧,我听你说。”

冈瓦纳却同意了霍莉的请求。

“背着我,你也逃不掉的。你放下我吧,回去后把这里的秘密告诉城里的人们——”

“你果然暂时还不能说话啊,霍莉前辈。声音也这么小,根本听不清楚。你好好等着吧。我一定会带着你逃走的。”

冈瓦纳立即打断了她。

“……”

“开口就是放弃什么的。这样是不行的。”

没有了外衣保护的冈瓦纳手臂不断被林间锋利的树枝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刚刚翻墙时手掌的左手此时还在不断地流血。

“就算精疲力尽,我也要救你出去。”

 他跨过一根根倒下的树的树干,踩碎无数片夏末便落下的没骨气的落叶。

“你答应过我,会回来。”

“如果你回不来的话,那我就来接你。”

 

冈瓦纳一刻也不停地跑,当他到达山顶时,已经可以隐隐看见背后追赶的人的身影了。

“霍莉前辈,这下就不用担心了。他会把我们带到城里的。”

冈瓦纳把霍莉抱上马背,扶稳她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我说小马,你还有什么跑得飞快的秘诀没用的话现在就赶快用上吧。我们要马上回去,你要是想见灰格的话就用你最快的速度跑起来!”

马像是能够感受到情况的危机,在冈瓦纳揭开系在树上的缰绳的一瞬间,他便立马向着山下跑了起来。

坐上交通工具后,冈瓦纳他们的速度便有了质变。

身后穷追不舍的人的声音慢慢变小,没过多久后就听不见了。

“霍莉前辈,我没说错吧,这匹马很快的,我们马上就能到丰宁城了!你再坚持一下——”

“咳……咳!”

霍莉很是勉强地咳了两声。

“霍莉前辈?!”

“我没事,你继续骑……”霍莉说话的声音十分模糊,就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一般,“咳咳!”

冈瓦纳看到霍莉的嘴里流出了深黄色的脓液。

“霍莉前辈,你……”

“冈瓦纳……”

“怎么了?”

冈瓦纳为了听清她的话语把脸凑近了她。

“我们来,拉钩吧。”

“不,不行!……必须要等到回去之后才行!”

“就现在,一会儿就好……”

“霍莉前辈,我们已经快到山脚了,等会儿穿过森林,走完普拉乔路我们就可以……”

“冈瓦纳,答应我……”

“不,不行的,霍莉前辈。”

“看着我。”

“我要骑马,我要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丰宁城,现在你什么也不要想了霍莉前辈!”

“看着我,冈瓦纳……”

“为什么……?”

“我们每次见面时,彼此都是笑着的不是吗……”

“……”

“我答应过你,会回来和你再见,答应过你要和你拉钩……”

“嗯……”

“可是如果不是笑着的话,那就没有意义了。刚才你见到我后,你和我都没有笑过呢……这样,不能算见到了……”

“霍莉前辈,我笑不出来,我现在只想……”

“冈瓦纳,算我求你了,你看着我,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霍莉环抱着冈瓦纳的手臂松开了,她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将右手抬起,抓住了握着缰绳的冈瓦纳的手。

“一定要,看着你吗。”

“一定。”

霍莉抬起的右手伸出了小拇指,冈瓦纳看到了,也马上配合着勾了上去。

完成了其中一个约定。

那么接下来就是“再次见面”了。

“……”

他颤巍巍地回过头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金色的发丝在风中舒展。

那不同以往的散发泽泽生辉地飘荡着,像流动的黄金,比任何画像上的圣母的头发都要美。

苍白如纸的皮肤在阳光照耀下拥有了一种神圣的颜色。

无法遮掩疲态的脸上,挂上了一个熟悉的笑容。曾经融化过他冻结的时光、打破过他颓靡的心障的,就是这样一个笑容。

“你怎么哭了……”

“啊?有吗……”

冈瓦纳摸了摸自己早已湿润的脸颊。

“你要笑才行吶,冈瓦纳。”

“啊,好……我马上就会给你一个笑容……”冈瓦纳用满是伤痕的手胡乱抹着眼角的泪,但却怎么也止不住,“我马上就笑给你看……马上……啊啊……”

他不管那满脸的泪痕,做了一个十分难看的笑脸给霍莉看。

“噗……哈哈哈……”

“你竟然还有力气笑……”

冈瓦纳重新转回头来,用模糊的视线调整着马的方向。

而完成了拉钩的约定的霍莉的右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当了你的姐姐四年,早就当腻啦……是时候,把这个角色还给德白兰了。”

“你在说什么,霍莉前辈?我们才刚刚‘重新见面’,之后还有好多事要做。明天的晨间祈祷,你忘了吗?还有……”

“冈瓦纳,德白兰其实是一个好姐姐,她只是需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

“现在不要说这个,霍莉前辈!”

“你要体谅她,然后,当她陷入危险的时候,你要像今天来救我一样……去救她。”

“我会的,霍莉前辈,但是你也——”

 

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从冈瓦纳在山顶把马拴好,到他背着霍莉回到山上启程,其实前后不过只有四十分钟。

已经跑了整整一夜的马,只休息这四十分钟,啃些山顶的野草皮是不够的。

他此刻背负着两个人的重量,以最快的速度从山顶冲下来,然后穿过森林,又不知跑了多远。

早已疲态尽显的他终于到达了极限。

“咴……”

马跌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被向前甩出去的冈瓦纳差点就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得晕了过去。

但他知道现在情况的危急。

不能……不能在这里倒下……

霍莉前辈……

我要送她回到城里,回到教会……

晨曦的光照耀着意识模糊的少年。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霍莉的身前。

来不及查看她的情况,他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横抱起了她。

想到后面可能还有人在追自己,冈瓦纳不敢再犹豫,直接跑了起来。

他知道回去以后,要给很多人道歉。

给灰格的马道歉,给灰格道歉。

他此时真的没办法再回头去查看那匹狠狠地摔倒在地、奄奄一息的马了。

他还要给刘術道歉。

刘術资助霍莉去了疗养院后,冈瓦纳便提议他开始将这种事务当成最近一段时间的主业。冈瓦纳那时说,你每捐助一个人,就救了一条命。

如今来看这不过是在向地狱输送灵魂。

冈瓦纳头晕目眩地向前跑着。

他有一种自己也危在旦夕的感觉,仿佛此时停下脚步,不止是他怀里的霍莉,连他自己也会要死去。

他的步子得大,像是要跨越某个让人绝望的边界。

仿佛随时就要跌倒的他就像摇摆的木马一样前进。

木马在生与死的两头摆来摆去,上面坐着的人有霍莉,有雷德爷爷,还有丰宁城里不可计数的日安症病人。

要是他没有到达城门。

要是那个隔离疗养院继续开下去的话。

种种恐怖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闪烁。

他仿佛看见了无数自己熟悉的人被马车送进了那个地方:诺丁汉、尼罗普、诺曼,克维缇娜、塔古、姐姐,弗歌忒尔、摩多、灰格……他们被当成砖块堆叠在一起,身上插满了管道,伤口还没来得及结痂,就流出脓黄色的血水……

“啊……”

脚步不停的冈瓦纳又发出了他刚找到霍莉前辈时的那种声音。

他不敢放任自己的意识继续思考下去,他必须固定自己的思想。

那个可憎的地方,那块褐色……

我要到刑侦处揭穿多柏瑞的恶性。

但是在那之前,我还带着霍莉前辈。

她不能死……

我答应了她的。

逃。

逃回丰宁城。

我会带着她到达那里。

城里还有几十个、几百个好医生。

一定有人能够救她。

到了丰宁城就一切都有办法了。

但在到达那里之前。

能救她的只有我。

 

当太阳到达丰宁城东南的某个斜角时,那是城市里的人们公认的早晨的开始。

守卫城门的卫兵刚刚才换完班。

到达岗位没多久的、经过一夜的睡眠已经精神抖擞的卫兵,看到远处有一个十字架一般的影子。

那个奇怪的影子不断向城门靠近。

一个卫兵试着朝那个影子喊话,但没有回应。

那个影子除了前进,什么也不会。

不到两分钟后,那个身影终于快要到达城门了。

视力较好的守卫看出那是一个遍体鳞伤的少年,而他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女人。

卫兵们急忙向他跑了过去。

“你们两个怎么了?!”

冈瓦纳听到有人的声音传来。

“救救……霍莉前辈……”

他用最后的力气把怀里的人轻轻放在地上,然后他瞬间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