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刚刚才得知了自己的委托已经失效。按常理来说,城门口的卫兵不可能比我更早地被通知委托书的变更,那么委托书这张“通行令”就应当可以继续使用,因为对方并不知道它是无效的。

但那个卫兵却拒绝了我出城的要求。

按照那个卫兵的说法来看,我被拒绝出城并不是委托书的原因,而是有人提前交代了他“我这个人”不允许出城。

是在针对我吗?那个告诉卫兵不能让我出城的人,我对他有什么巨大的威胁?还是说……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与城中的卫兵并没有直接来往,更不用提他们的上司了。我是属于提塔斯教会的刑侦处的侦查部的成员,我的组织与城内的卫兵是合作关系,一起管理城市的治安与特殊事件,不存在直接的利益冲突,况且有冲突的话,对方也不应该拿我做目标,而应该选择组织中更重要的核心成员。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想到此处时,冈瓦纳已经重新走回了教会。

实际上,提塔斯会有两栋建筑。他面前这栋连外墙都是漆黑的建筑,是教会黑派的主要聚集地,而旁边另一栋纯白色的楼宇,则是教会白派的大本营。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冈瓦纳一边疑惑地继续思考着,一边又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属于黑派的那栋楼走去。自己的房间如果真的被人偷偷进入过的话,那么此时的教会就是不安全的。必须小心行事。

他经过一楼大厅时,想到今天傍晚跑进教会时曾被克维缇娜——一位在教会前堂负责接待工作的修女 叫住过。

克维缇娜前辈好像说有一封信是寄给他的。

冈瓦纳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当时应该是叫前辈帮自己保管了那封信,而现在她应该已经睡了。那么还是明天再找她问信的事情吧。

他不再想这件事,然后从一旁上了楼梯。

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冈瓦纳悄悄地到了三楼,然后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内。

确保门已经稳稳当当地关好并锁上后,冈瓦纳径直走向了自己的书柜。

“《雨前寄语》,《牌桌》……”

他找到了自己之前记住的位置,然后从中抽出了一本书。

“《消失的记忆》,”

那本书被他平稳地放在了桌上,然后他开始慢慢地翻开它。

“第一百一十四页。”

这样谨慎的动作是为了让原本夹在书页中的纸条位置不发生变动。冈瓦纳之前在书中夹入纸条时,记下了纸的形状与位置。他使用的记忆方法是,记住折成方形的纸条的四个角在书中对应位置的文字。

“纸条的左上角对齐的文字是‘的’。”

“右上角对齐的文字是‘扩’。”

“左下角……我记得是‘梦’。”

冈瓦纳目不转睛地看着书中的那张纸条。它的左下角变成了“秘”字。

“秘”字与“梦”字在书中的同一列,位置只偏了几毫米。①

冈瓦纳确信用过几十次这种记忆方法的自己不会出错,所以他判断,偷偷查看纸条的人也是这方面的熟手,对方可能没有察觉这种记忆位置的方法,而是直接自行估计着判断了原来的位置,并相差无几地还原了。

冈瓦纳紧张地关上了那本书,并放回了原处。

对方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这件事。要保持现在的状态不能暴露。

他感到周围好像变冷了。

作为侦查部的一员,他一直尽心尽力地调查每一次事件。但以前,他只能算是看着侦探小说、想从中找出线索判断结局如何的读者。那样子的旁观者的身份他已经保持了一年多了。

而这次不同,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那本小说里的人物。

哪怕自己已经失去了上级承认的“调查员”身份,持有的只是已没有意义的委托信,他的这种感觉却仍然很强烈。他已经真正参与进了这个故事,甚至,作为故事里的侦探,他也正遭受怀疑。

 

冈瓦纳在离开房间前,对房间进行了略微的布置,从外表看起来,就跟自己之前慌忙跑出去时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有人回来过。

而此时,他来到了位于二楼楼道最深处的一个房间门口。

他以极礼貌、谦逊的态度站在门前,哪怕此时并没有人看着他。

 

尼罗普主教不久前才用完晚餐。

时间不早了,但她已经习惯了在午夜工作与思考。

作为提塔斯会黑派的领袖、与白派分庭抗礼的组织的首要人物,她的日常任务很繁重,且总是拖得太迟——那些修女由于要花很长的时间做晨间祈祷,常常无法在上午把主教要处理的事项整理好。她们通常在中餐过后才能把今日的事件罗列好,然后送交给尼罗普。

在刚刚成为主教时,尼罗普很是辛苦。她在晨起完成祈祷后,只能等到中午再开始工作。

但那些事并不轻松,常常让她连续工作到深夜,而因为过度疲劳,她也睡不好觉。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身体受不了这样的折腾。

但后来,尼罗普做了个决定,她放弃了晨间祈祷。

这样果断的决议让她的生活轻松了许多。每天中午时分醒来,用过中餐后便开始工作,等到其他修女睡觉后,她会在午夜之前用晚餐。此时的寂静环境里她的工作效率更高,不多时便可以完成工作,然后还能剩余许多时间来读书或是思考与休息。当窗外浓郁的黑暗开始动摇,天边隐约出现抖瑟着的白色时,她便入睡,一直睡到将近正午再起来。

此刻便是她最喜欢的无声的时刻。让一切都沉默的黑夜里,只有思想能够发声,人们在做梦,大自然在思考着如何孕育明天。

尼罗普终于完成手头的工作,随手拿起一本《伊盔尔经》准备开始阅读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请进。”尼罗普应了一声,放下了刚刚拿起的书。

 

冈瓦纳推开门。

木门只开了一个很小的角度,刚好够他通过,他进了房间后,又关上了门。

这间屋子很普通,摆设的东西也和这层楼其他修女的房间没什么不同,都是些教会在建时就统一采购好了的普通家具。如果考虑到房间主人的身份的话,不得不说这里的装潢过于朴实了。

主教的床在窗户左边,而窗户的正下面就是书桌。尼罗普坐在书桌前的一把木椅上。那把椅子和冈瓦纳房间里的是一个款式,他用那把椅子还不到四年,而尼罗普则已经在这里坐了将近三分之一个世纪了。

冈瓦纳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态,走到了正面对着窗台的尼罗普的身后。

他低着头说:“主教大人。”

“冈瓦纳。”

“我想问您一些事。”

“问我,是因为那些事必须问我,还是因为这时只有我还没睡觉?”尼罗普站起来,扶着书桌转了个身。

虽然已经踏入中年很久了,但她的声音依旧清晰透亮。

“侦查部也有很多人还在工作。我想问的事必须要问您才行。”

“在那之前,抬起头来,冈瓦纳。”

尼罗普的眼角有很深的皱纹,但目光仍然锐利。那是神职人员才能拥有的眼神,那是引人想要朝拜的,无法抗拒的,仿佛能连接灵魂的一瞥。

在冈瓦纳慢慢抬起头来时,她就这样看了他一眼。

“我……”

“你要记得,自己是谁的儿子。”

“就算是那样,我也不能不尊敬您。”

冈瓦纳平视着她说。

“那只是说辞。你不是这样想的,而且你更不想这么做。你在顺从规则。”

“顺从规则,是的,这就像我在侦查部要听从命令一样。”

这算是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的礼仪不过是形式。

尼罗普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真是像。”

“什么?”

“像莫妮莎。”

尼罗普像是在看文物一样,以打量、研究的目光看着冈瓦纳。

“相像是十分正常的。”

冈瓦纳本弯曲的、表露着低微的背脊挺直了起来,他一如平常地站在这里。尼罗普注意到了,他已经摆脱了束缚。

“不要再提那些事了。”

“好的。”

冈瓦纳在应允的句式后,不再加上“主教”这个称呼。

“现在,问你想问的,冈瓦纳。”

“今晚,其他修女们去‘平间’用晚餐时,有人来过教会吗?”

“你丢了东西?”

“是的。虽然这样的问题或许不该请教主教,但我是在晚餐前离开教会的,而晚餐开始到之后的那段时间里,会一直待在教会里的只有您。您为了晚上能有精力,总是适当推迟用晚餐的时间,而且通常在这个房间里吃饭,不是吗。”

“是的。这是你们侦查员的本领,对时间、地点这些信息总把握得滴水不漏。但我这个旁人在听你说话时,有灵魂被抽离出来给人观赏的感觉。”

“您多虑了。”

“希望你们对其他信息的把握没有这么精准。回到你之前说的,我的确一直待在教会里。”

“一直在自己的房间吗?”

“不,我在教堂的大厅里散过一会儿步。那恰好是在你说的那段时间,而且,的确有人来过教会。中尉到这里来进行了祈祷,但只是在讲台前的坐席上停留了十几分钟,且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他在教会里时,您一直待在他附近吗?”

“因为没有其他修女可以接待他,他在这时我便一直陪着待在了大堂里。”

“我认为需要调整一下在前台工作的修女们的时间。当日值班的修女应该另外安排时间就餐,不能在晚饭时让教堂无人看守。”

“不管旧主还是新主都喜欢平等,或许现在这样就很好,克维缇娜她们可以一起享用圣餐。而且那时候,我会待在教会里。”

“这是安全问题。如果教旨从不对实际情况给予宽待的话,那您也不能在晚餐时留在教会了,这不‘平等’。”

冈瓦纳说这段话时,有一副仿佛自己也是主教的神态。

但尼罗普却不觉得自己受到了顶撞。她感到有些怀念。

 

冈瓦纳告别尼罗普,又踏出了教会。

“现在太晚了。但你白天在教会时,还是应该去看看德白兰,伊子说你已经很久没去过那里了。”

这是离开前冈瓦纳听她说的一句话。之前在科伦路时,诺丁汉也提了这事。这让他很不安。

仅仅只是半个月。

半个月没去过而已。

再说,我去看她时,她经常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就算告诉她了,她也不会表现得很开心。

现在这种状况下,我就算每天陪着她也没有意义。

她恢复不了的话,我的探望又有什么用呢?

不能拘束在所谓的亲情里,我还需要成长,需要……更多的时间。

我知道该怎么做。

冈瓦纳行走在瑞诺斯特路上,踢飞了一颗街边的石头。

在一位十六岁的少年身上,这是正常的行为,但冈瓦纳此时那一身深色的调查员行头,把这个动作变得滑稽而幼稚。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些。于是在与克罗尔路交叉的街口,他右转,并把走路的姿势重新调整得无可挑剔。

摩多想成为独当一面的修女,这和他是一样的。在这个应当享受青春的年纪,他在工作,在进行繁杂的思考。想长大的心情,也许他比任何人都急切。

 

当能够把精神重新集中起来时,冈瓦纳已经从教会走回了科伦路。

到教会来进行祈祷的中尉,大概就是城门卫兵所说的“上司”。

按照尼罗普说的,如果中尉一直坐在讲台前的坐席上的话,那么他就只是个负责引开视线的诱饵,而到自己房间去偷看信息的则另有其人。

但这些推断无法构成解释。

我记录的笔记上有着自己的行程计划,这并不对城中的卫兵或是军官构成威胁。他们阻挠我出城一定有其他的理由。

而且,这种阻挠还不止来自于他们,也同时来自于教会刑侦处的侦查部。诺丁汉转告给我的调查委托人员更换的消息,无疑也很有可能是有目的地对我的调查的阻止。

这些的原因……

纸条……分析……案件。

冈瓦纳猛然抬起头,他已经来到了那个旅馆。

他要回了马。

他知道了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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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文中使用的语言并不是汉语,此处“文字”被当做“汉字”描写是为了方便读者理解。

“位置只偏了几毫米”:玛尼亚王国的长度单位“毫米”比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国际单位“毫米”表示的长度要更短,前者的长度大约为后者的0.362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