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人去长岭拦住他。”

“不需要在城里其他地方派人吗,万一他没往那个方向去......”

“冈瓦纳现在怀疑地点在城外。”

“那城门也派些人去吧?”

“他要是徒步去城墙外调查一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明天早上了,我可爱的联络员。”

“所以他会先去赫尔萨的马场租马......”

“而且城门有卫兵,所以你们只需要堵在去马场的路上就行。”

杰芬克看着那位情报人员离开后,抬头望向了无月的夜空,“一定要仔细调查啊,冈瓦纳。上次你只差了一点点,那么这次又会如何呢?”

真是叫人期待。

 

 『撕破黑暗的太阳陨落,

  被月与黑夜绞杀。

  探寻真相的英雄逝去,

  被土与灰色掩埋。

  在过去,

  新的太阳总会再次升起。

  但此时,

  是无昼的世界第一千零一个夜晚。』   

                                         ——《伊盔尔经》

    

一个潮湿阴暗的房间里,不停地传来老人的咳嗽声。

像是深黑色的泥淖沸腾了,又飞速冷却。

枯朽的身体拖累了声带。那个老人虽然在不间断的咳着,但声音极小,动作更是艰难得像让人以为他在吐出最后一口气。

除了咳嗽之外,老人的声音中还夹杂了这样奇异的词句。

“Ri an......”

刘術站在离老人的床约三米远的地方。

“别咳了,雷德爷爷。”刘術说。

如此低矮的房屋照不进月光,透过窗户只能看到外面脏乱不堪的巷道。

“请您安静地休息,雷德爷爷。”刘術说。

城中的图卡家族有金碧辉煌的楼阁,而集市里只有一排一排的布棚与简陋的石屋。

“我马上就能带您去医生那里了。”刘術说。

从小生活在集市里的刘術后来才知道,那里是人间。

“雷德爷爷,您必须多活几天。”刘術的左脚向前迈了半步。

而这里,是地狱。

“Ri an......”

老人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一般,继续着无谓的悲鸣。

旧主曾经把真理告诉了自己的仆人。

而仆人却把那些话泄露了出去。

愤怒的旧主把仆人的舌头打了个结,让他再也无法说出秘密。

仆人从此只能发出“Ri an”的声音。

旧主把这当做他每日对自己的问候。

“Ri an......”老人依然在重复着这份痛苦的挣扎。

他躺在床上,每日醒来便不可忍耐地开始咳嗽。

直到精疲力竭得晕厥。

如此往复。

“......” 刘術看着这恐怖的惨状,把迈出的左脚收了回来。

“Ri an......”

这时,老人的表情更加痛苦了。

就像被旧主惩罚的仆人一样,他的话语、动作都被这种病支配。

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滴落到了陈旧的木床板上。

日安,日安。

 

丰宁城西南,赌场入口。

刚刚离开贫民窟的刘術站在赌场大门前的街道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今晚的赌局是为了雷德爷爷。

他抬头,身躯也随之变得挺拔。他踏出的步子平稳而有力,仿佛是行走在阅兵场的士兵。

他就这样毫不避人耳目地走了进去。

但在找到“适宜”的目标与合适的牌桌前,刘術先看到了冈瓦纳。

冈瓦纳站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左右扫视,很明显是在寻找些什么。

刘術从一旁走过去,并朝冈瓦纳挥了挥手。

“你找了我多久了?”刘術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虽然赌场里有很多社会败类,但你们侦查员从来都只接手上级的案子,并不经常来这里‘多管闲事’。”

“万一这次的案件需要我来这呢?”

“城市里的焦点事件会吸引大量市民向你们发出调查委托。你觉得我会不知道最近胶水价格降了六成吗?”

“哈哈哈,果然瞒不过你。”冈瓦纳笑着拍了拍自己口袋里的调查委托信。

“你想借钱的话我这次帮不了你。”

“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那你说吧。”

“我首先要说的事是,你之前帮助霍莉前辈住进了隔离疗养院,真的很感谢你。”

“那么接下来呢,借多少?”

“我长得这么像乞丐吗?”

“如果真的只是要向我表示感谢,你只会顺路去我家看一趟。但你今天如此着急地、不惜跑到赌场来也要找到我,那就只能是......”

“好吧,借50金币。”

“抱歉,不行。”

“你说什么?”冈瓦纳凑近身子,满脸鄙夷地说。

“不行就是不行。”

“你每次来这少说也要带一百金币,你会拿不出五十个来?”

“雷德爷爷的日安症已经到了晚期。”刘術说。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已经快死了!”

“我是说,你现在要做什么。”冈瓦纳说这句话的语气冷了许多。

“我还要攒九百金币才能把他送到疗养院去,最好是明天天亮之前就发车。在我达到这个目标之前,我一分都不会借出去的。”

“不是吧刘術......”

“怎么了?”

“你是在说那个,你三天前认识的贫民窟的老汉吗?”

“那又如何,他的命不重要?”

“你之前独自资助霍莉前辈去了疗养院,我很感激,但现在我才发现你不对劲。难怪教会说有一位常客最近没来捐助过了,你这是打算从此靠自己一个人了吗?”

“我不觉得这种转变有什么不对。”

“晚期的治愈率有多低你不清楚?”

“我要试。”

“你疯了吗?贫民窟里有那么多早中期的孩子,你要为了一个刚认识的已经活了九十岁的人浪费一次求生的希望?”

“你走吧,我不会借你的。”

“这可不是那五十金币的问题,刘術,你必须改变自己的做法。你以前将金币捐给教会,他们可以利用那些钱来帮助很多人......”

“但那是他们的事。而救雷德爷爷是我决定的。”

“为什么要这样极端地自己去选择?三天前,雷德和其他人一样,对你来说都是陌生人!你为什么要这样想......你......刘術,难道你在怀疑教会?你认为他们不值得你相信了吗?”

“我花一个晚上,去赌一个人的命。你要阻止我?”

“我以为你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冈瓦纳没有掩饰脸上的愕然,他把心里所有疑惑与惊讶都直言不讳地用表情展示了出来。

刘術没有回答他。

冈瓦纳看着他,想看透这份沉默的意味,是犹豫,亦或是鲁莽的决心。但貌似都不是。

“这件事我以后再跟你说,今晚我还有别的事要办。”

冈瓦纳移开了目光,决定不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他低头穿过人群,走向了赌场外。

刘術没有跟冈瓦纳告别,他随便找了一个牌桌坐下,然后死死地盯住了对手的眼睛。

 

除了一些以赌著称的城市,在玛尼亚王国的大多数地域,赌场这种设施一般还是会设立在城市里不太起眼的角落。而丰宁城的赌场则更特殊一些。老板为了避人耳目而把赌场开在了贫民窟的深处,但他立马又为生意担忧起来:因为那些会在赌桌上一掷千金的富人并不愿意屈身去往肮脏下贱的贫民窟。这种矛盾的结果是,老板在赌场门口修了一条富丽堂皇的大道,以便自己的赌场能迎来些上流社会的人士。

冈瓦纳走下台阶,来到了这条道路的中央。他只要向左,或者向右平行移动十米,翻过路旁的围墙,就可以到达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昨夜暴雨中倒坍的屋顶,有哪怕是圣祭夜也添不上油的破油灯,有长石凳上蜷缩的流浪汉,有锈迹斑斑且未曾尝过肉味的旧餐刀。

这一定是很难理解的,而那些自知卑微的人们也不会去理解。老人们赤足行走在年纪比自己还大的阴暗狭窄的小巷里,他们被铆钉硌伤脚底,想捂着脚坐下却又看到了地上的碎玻璃。深夜,这里的人们为了不让自己晚上肚子饿而早早地关上门睡觉。此时,围墙的那边,富人们正坐在马车上考虑今晚花多少钱来消遣。

冈瓦纳正视前方。从前,只有贫民窟的人熟知如何进出贫民窟,而现在,有一条如此堂皇的道路,它从上流社会人士常常光顾的赫尔萨马场、富家子弟风流遗情的布满鲜花的长岭而来,经过全城最大的萨加教会,然后,直直地插入贫民区的心脏,到达赌场。修筑这条道路的钱,够丰宁城西南角的这群可怜虫吃喝五十年。

这是不公吗?或许是,但无法被指责,毕竟赌场是要盈利的,而老板的做法就和商店装饰一下店面一个性质。

尽管如此,无论走多少次,冈瓦纳依然还是会对这条路带来的巨大反差感到吃惊。就像横亘在沙漠的一条巨龙,他的鳞片有着森林、大海或者乌云的颜色,总之,与高温、干旱毫不搭调。

这条路被命名为根特路。

 

冈瓦纳本想正大光明地走进马场,然后当着赫尔萨夫人的面拿出从刘術那里借来的五十金币,器宇轩昂地宣布他要租一匹最快,也是最贵的马。

但很可惜的是他现在没钱。

赫尔萨马场有一个通向副城门的只出不进的后门出口。而此时,身无分文的冈瓦纳决定走那里潜入马场,去找赫尔萨夫人的女儿,他的朋友灰格。

根特路上,冈瓦纳在前往赌场的富人们的人流中逆行。他此时穿着一件在夏夜里也不会让人感到闷热的轻薄风衣,戴着一顶本应是棕色,却因年岁而变作了灰色的圆顶帽。他微微低头,将双眼藏在帽檐下,而只露出了瘦削的脸庞。

在旁人看来,他像是一个会经常出入赌场的年轻人,是那种会为了逃避债务而乔装打扮但又无法克制住自己的贪欲而回到牌桌上的人。

他穿过根特路与萨克门罗路交叉的路口,途径了全城最大的教会——萨加教 所在的教堂。

这栋华丽的建筑此刻灯火通明。

萨加教的教义有……节制与……

冈瓦纳一时记不起面前这个庞大的信仰群体的宗旨是什么了。但他隐隐觉得,正义、节俭、怜悯或者一切的道德,都不应要求一个教会的信徒们在深夜聚集于一个辉煌的地方,进行所谓的祷告或是其他的仪式。

光明的一隅要存在于黑暗中,则必定有东西在燃烧,不管是太阳,蜡烛,油灯,或是金钱,精神,生命,时间。

 

在根特路的北端右转直行一段后,冈瓦纳继续从科伦路向赫尔萨马场走去。

没有人影的街道上只有风与一个人的脚步声。

路旁的房屋门窗紧闭,在夜色中与刚建好代售的新房没有两样,就像月亮带走了人存在过的痕迹,把白天和黑夜分成两个世界。那个有人的世界在日暮时迎来了末日,而夜的世界则才刚刚开始。

科伦路的尽头是丰宁城的副城门,只有那里可以在夜间出城。

冈瓦纳走到了科伦路的中段。

“诺丁汉前辈?”

“冈瓦纳小弟?你怎么在这里?”背靠着墙的青年人看到了冈瓦纳后朝他走来。他嘴里还叼着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烟。

“侦查部有一份新的委托,我正在进行调查。话说前辈你能别再叫我小弟了吗,直接叫冈瓦纳的话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尊重呢。”

“抱歉抱歉,我只是觉得兄弟一样的称呼可能会让人觉得更有情谊一些!”诺丁汉一边道歉,一边又笑着吐了一大口烟雾出来。

“咳咳……前辈你能别抽了吗,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是吗?但刘術常去的赌场里烟味更加浓啊,你经常去找他的话,又怎么受得了。”诺丁汉最后吸了一口香烟,然后把它扔到了地上。

“啊?这个……哈哈哈也是呢,真是奇怪……”

冈瓦纳自然是知道为什么的,但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

借钱的时候要真心诚意,怎么可以对环境挑三拣四!

“刚才你说的委托,是那个关于胶水的案件吗?”

“嗯?没错,前辈也知道知道这份委托吗?”冈瓦纳有些惊讶于他的一说即中。

“你这么晚了还在这附近调查,是想出城吗?”诺丁汉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己继续发问了。

这时诺丁汉踩灭了那根烟头。

“前辈,我可以先问,为什么你在这里吗?”冈瓦纳无意间注意到,诺丁汉前辈刚才站的那个墙角下有着许多烟灰的痕迹。如果是一路抽烟走来的话,是不会在同一个位置留下这样多的痕迹的。诺丁汉前辈应该在这里等了很久。

“塔古队长已经把你的那份委托转交给我了,现在我来通知你,我将全权负责这起事件的调查。”

“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冈瓦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衣口袋,那是他的调查委托信所在的位置。

“我不知道,但她的确是亲手把新的调查委托信交给我的。”诺丁汉说着,拿出了那份新的委托信,“冈瓦纳,你已经不用再调查这个案件了。”

“诺丁汉前辈,你刚拿到委托信,不去卖胶水的集市调查,而是直接来到了离副城门不远的科伦路吗?”

“这儿的附近有尤木尼湖,那里产的鱼身上的鱼鳔是胶水制造的重要原料,我正准备去那里。”

“但从教会到尤木尼湖的话,走这里貌似是绕了远路。”

“冈瓦纳,你不需要再对这起案件的调查询问过多了。回教会去吧,你应该去看望一下你的姐姐!”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她?”

“自从霍莉去了疗养院后,你去过你姐姐那里吗?忙于工作不能成为对家人疏于关照的理由。难道没有了霍莉教导你,你就连关心亲人都不会了?”

“这和我们现在说的事情没关系。”

“你真的应该去看看你的姐姐……”

“诺丁汉。”

“啊。”注意到冈瓦纳省去了前辈二字,诺丁汉稍微放轻了自己的语气,“抱歉,我说得有些过了。”

“不是程度问题,你根本不可以在这时候说这个。”

“我的意思是……我是来通知你委托已经转移给我了的消息的,希望你不要因为纠结于这个案件而影响了自己侦查员的身份与职责。”

“好的诺丁汉前辈,我知道了,谢谢你。”

“你真的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吗?”

“是的。”

“那好吧。你可千万要注意自己的作为对……”诺丁汉差点要说出一个词,但他又憋住了,“对其他人的影响。”

“我明白的。那么回见,前辈。”冈瓦纳仿佛接受了事实,向诺丁汉道了一声谢后,他向来时的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