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接触不到的麻烦事,是指洛雨和末奈两个人,现在接触不到了。  

仅是从一般的角度看,末奈现在的生活是够让人羡慕的。  

末奈父亲拖欠的债务,换得家破人亡,还几乎让洛雨一家流落街头,至今也没结清。末奈家的亲戚对她都是避之不及,更不用说其他债主。末娜还活着的时候,就有人想把这对姐妹卖出去,以此弥补亏空。  

现在,末娜已经远去,只留下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妹妹被人收养。尽管洛雨的妹妹们看末奈都有些不高兴,但至少在这个家里,她受到的偏见还是最小。不用像末娜还活着的时候几乎成了过街老鼠,每天都有人蹲在门口,泼油漆,泼粪,刷大字报。一群男女在她上学路上围着谩骂,什么样的脏话都说得出口。铺天盖地的恶意织成罗网,让她避无可避。  

另一个方面。女孩从出生就不占优势。这和被疼爱与否以及家长的认知无关,而是很残忍的需求决定。不管是体力,精力,亦或是数量,世界对于女孩来说并不公平。  

最简单的例子,洛雨平时熟悉又需要照顾的妹妹有十二个,弟弟有四个。一个家庭若是没生出男孩,就会一直生,比如洛心纷她们四姐妹,她们的母亲四十岁了,仍在考虑怀孕。  

不仅仅是因为重男轻女。在老家,在氐木,在岭西,家里如果没有一个男孩做未来的顶梁柱,地位以及受到的待遇都会处于下风。村头社区的女人们碰头的时候,互相低语谁家的男人是不是不行,或者哪个女人没用,丈夫在外做人情往来,也会受到压力。  

以前洛雨想过,让妹妹们去大城市,去更广阔的地方,试着打破某种不存在的圈子。但是走来走去,现在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他逐渐明白,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会有两个人走上同一条道路,世上后悔的事太多,一件一件地去记,他早活不下去了。  

更何况,不是换了地方,问题就能解决。  

牵着末奈往小区里走,新建成的小区是新的住户,过往的同学早已各奔东西。没有认识的人了,不需要再和谁打招呼,只有在进入电梯间,碰到同一个单元楼的住户,才会笑着打声招呼,帮人拦住门,询问去哪一个楼层。  

以前也有人说洛雨是中老年人之友,杀伤力巨大,空巢老人只要和他开口,就会落入下风,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事实。进了电梯之后照例寒暄,和看起来严肃的大爷笑着说几句话,大爷就跟着说开了。无非是世道混乱,经济下行,人心不古。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尤其是要教育年轻人,年纪轻轻不要老想着交女朋友。说完还盯了躲在洛雨背后的末奈一眼。直到洛雨说这是他妹妹才脾气下去。  

接着到了奶奶居住的楼层,门开了,老头干哼了一声,目送洛雨出去。他和大爷打了声招呼,在门前等着电梯闭合,楼层上升,才向着走廊离开。  

奶奶家在最里面。走过长廊,左拐,外门半掩,里面的防盗门关着。看样子,奶奶已经买菜回来了。  

按了一下墙上的门铃,隔着门,远远听见一声:“谁啊?”  

“奶奶啊,是我回来了!”  

两三点脚步声先急后缓,在门前停顿。接着是门锁转动,缓缓旋转,门一下拉开了。  

六十七岁的老人出现在洛雨面前。  

相比半年前,奶奶更老了。这体现在她的身高上:离去时还在洛雨肩膀,现在脊背弯曲,只能勉强够到洛雨的胸口,一点一点往下移了。  

洛雨放下西瓜和伞,一把抓住奶奶的手。她抬起浑浊的目光,透过夹杂银丝的前发看了一会儿,把另一只手放到洛雨的手背上。  

“回来了啊。”奶奶点了点头,说。  

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忘了。洛雨就站在门前,他还未说话,奶奶另一手就拿起了他的西瓜和伞,牵着他往屋里走。  

“来就来,不用带东西,先进屋,”奶奶把西瓜靠着厨房的门放了,看了看手里的伞,“这事爷爷那把。这次要不要带学校去?”  

“……学校里还有把伞,要不留着给奶奶?”  

“不用了。”  

奶奶笑着抬起头,皱纹从眼角缓缓舒开,浑浊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有你们就行了,”奶奶松开手,把伞递给洛雨,看着他,话语中有些欣慰,“真的是长高了。”  

不我是我长高了,是您变矮了。  

洛雨想这么说,但没出口。身后松开了手的末奈去把门关上,自己换了鞋,被奶奶牵着到了客厅的沙发坐下。末奈跟着小跑过来,坐在了另一边,牵住了洛雨的手。  

地板是木质的,不穿鞋也不觉得凉。奶奶一个人住两室两厅,两年来,布置没有太多变化。  

窗帘拉上了,房间却并不昏暗。沙发前是电暖桌,再往前是掉悬的电视,不到膝盖高的电视机柜,旁边立着空调。爷爷的照片挂在斜坐方向,餐厅的柜子上,和太爷爷,太奶奶的黑白照排在一起。只有爷爷的照片有色彩,头像的背景是不远处的月琴山公园,那是五年前的春天拍摄。爷爷尽管消瘦,但还能走路,穿上一身整齐的中山装,竟有仙风道骨的味道。音容笑貌永远地定格在那时,目光穿越时空,如今仍在看着儿孙。  

一手牵着末奈,一手牵着奶奶,少女细嫩的肌肤与老年之后粗糙的触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但两人如今都是孤寂一人。  

洛雨感觉,自己似乎是握着自己的过去与往后的人生。

过去像末奈一样无忧无虑,往后像奶奶这样操劳一生。

从自己出生,到小学,初中,高中,实在过得太轻松了。那时候喜欢着末娜,尽管还没有意识到,但只要看到她就能忘却一切烦恼。每一天都像是阳光遍洒,万物和平,世上没有任何记恨的人,讨厌的事,活得是无比的轻松愉快。洛雨不知道恋爱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已经知道,那时快乐的日子过去之后就不会第二次出现在人生之中。

再往后,父母要老去,爷爷过世,奶奶也已行将就木。几年前爷爷还卧床的时候,洛雨在医院里陪着他,早晨喂饭,按摩,洗尿壶,送饭,上厕所一起进去,扶着爷爷坐上凳子,用开塞露。只是一个月就精疲力竭,而奶奶啧陪了爷爷后半生。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奶奶坐在空荡荡的家中,那些陪伴着的人——伴侣,儿女,兄弟姐妹,父母,同学,老师,亲戚。兜兜转转。六十七年人生仿佛回到开头。

再多的忙碌,困扰,思索,像是自己的奶奶,像是末奈这样,我留得住什么?  

没有了。我二十岁了。

刚刚抛诸脑后的事情又想了起来。王悦诗的死,李楠的活,乐芷鸢肚子里的孩子,答应了之后的事情就是一个连环套,一套接着一套,又要将他拖入纠葛之中。这次要做出怎样的选择,怎样地影响他人人生,自己是否考虑好了?

当然。他在心里说。

从言数美抱着自己回到火车,和他诉说了自己过去之后,那些负罪感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了。有人知道了他的过去,可以说的,不能说的,再无隐藏。就像是一道光明照进层层水底。手电的光带不来一丝温暖,但是引导着他浮出水面,身体轻盈,向上飞升。哪管他洪水滔天。

上岸了。

洛雨握着奶奶的手,在此刻,归于寂静。  

“奶奶。”他牵着末奈,凑到奶奶的耳边,轻声说,“我回来了。”  

奶奶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吃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