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慢慢地走过小区熟悉的道路，和许久未见的领居们一一问候，在小区外的馆子里吃了早饭：一笼蒸饺，两碗排骨粉，少放辣，加荷包蛋。雪白的粉条，金黄的荷包蛋，通红的辣油汤，扑鼻的香味只让人心神摇曳。末奈端起碗，都顾不上说话，两个腮帮子吃得像是仓鼠一样鼓起。两下嗦完粉条，她又哆嗦着手，小口吸了一口辣汤，心头被烫开一条路来。一碗吃完，已是小脸通红，满头大汗，半张着嘴眼巴巴地望着洛雨，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洛雨给末奈倒了杯水，她一口咽下，呛得直咳嗽。只能疼爱地看着她，拍打末奈的背，“慢点吃，慢点吃。”
不过说了末奈也不会听进去。洛雨也习惯了，一次，两次，直到无穷无尽，说下去就是了。等到吃完之后，再牵着她慢慢地走。
接下来就是去奶奶家。去年搬家之后，现在奶奶住到了氐木五中旁的学区房。早晨的阳光还不强烈，末奈也不是好动的类型，两人就像是散步一样沿着马路走去。
八月出头，已是夏秋之交，樟树叶子依旧青翠，梧桐叶子已经落了满地。一步踩上去，发出噼啪的碎裂声，有着格外的趣味。
洛雨小时候总喜欢挑选落了枯叶的地砖格子踩上去，现在是随缘，享受不期而遇的破碎。但是末奈似乎继承了他的习惯，踩到人行盲道上就松开手，一跳一跳，踩落在有枯叶的格子上。她就在前面跳着，洛雨跟在后头，看着来往的车辆飞驰而去，一次次经过路口。
路口往右，再上个坡，就是被层层林木覆压的丁字路口。这条路的尽头，往右是氐木五中，往左，一墙之隔的是居住小区。从小区的另一个门出去，还有一所小学，而幼儿园就在小区的中央。可以说从出生到之后的十八年，只要你想，都可以不用走出小区为中心的方圆五里。
就算想，在氐木五中读书的人，也很难有走出这个圈子的机会。
沿着坡道往上走，太阳迎面而来，光线被层层叠叠的叶子挡住。除了在这条坡上，洛雨只在老家见过这样大的樟树，树盖在头顶像是拼图一般，将无可奈何的天空分成几块。偶有光斑垂落，洒在路上，随着风儿经过扬起尘埃，变幻出不同的颜色。他牵着末奈经过时，总会想自己也是这些灰尘的一部分。
氐木五中原名是竹溪中学，是竹溪钢铁厂的子弟学校，建立至今已经五十多年了。洛雨自己，父亲，小叔叔，姑姑，弟弟妹妹，两代人在这所学校走出。奔向了不同的地方。
但到了今日，钢铁厂繁荣不在，竹溪中学被并入市区，早不是当初的名校。弟弟妹妹从老家深山离开，在这里上学，和他们同学的依然是钢铁厂以及教师子弟，接触到的人情世故，所看到的世界，早不能跟上时代的浪潮。这里每年都有百分之十左右的学生能上一本，但清华北大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过，弟弟妹妹也不再关心外语。
万事万物，有盛有衰。曾经爷爷鼓励父亲他们不要留在氐木，去更远的地方，到了如今，过年吃饭的时候，姑姑反倒是劝即将高中毕业的洛心纷留在省内。这个改变是从何时开始？
对了，还没联系她们。
洛雨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要跟妹妹们打个电话。他拿出手机，打开空荡荡的通讯录，选出了一个号码，拨打过去。
嘟……嘟……嘟……
只响了三下，就有人接了。
“喂喂喂？是我那个奔三的老大哥吗？”
“对对对，就是你那个奔三的老大哥。”
听筒里传来的，是和末奈截然不同，欢快而慵懒的声音。和他通话的是洛心纷，洛雨最大的妹妹，只比他小一岁。如今在省城段江的一本读大学。自从年初洛雨过了二十岁生日之后，她称呼的方式就变成了“奔三老大哥”。
“怎么啊，这么久没回来，突然打我电话干嘛，”洛心纷带着一丝怨气地说，洛雨能够想象，电话那头妹妹幽怨地撇嘴的表情，“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昨晚上，这不是才到家，还没去看奶奶就想我妹妹了嘛。”
“屁！”
洛雨连忙拿远了电话，但是洛心纷的声音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你要是想我那真见了鬼哦！心思都在末奈身上吧？真的是，你满脑子就是末奈末奈，还有心仪，心悦跟心澄，就是没有我。反正我都读大学了，不用管了是不？”
“哪能啊，怎么也不能忘记我可爱的妹妹不是。”洛雨拿过手机，陪笑着说，“等会请你吃饭，去个好地方。洛心仪在不在？”
“算你还有点良心……”电话里哼了一声，声音一下飘远，“心仪，心仪，过来。洛雨哥哥打电话来了。”
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洛雨抬头看了一眼，末奈已经到了坡道的尽头，在卖西瓜的摊位前蹲着，手指轻轻敲打西瓜上的墨色花纹。这时，手机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是……是洛雨哥哥吗？”
声音比洛心纷拘谨一些，是四姐妹中的二妹，在城南中学上学的洛心仪。洛雨的声音也跟着轻松了一些，说：“心仪啊，好久没见了。恭喜毕业啊。”
“嗯。谢谢哥哥。”
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高兴了一些，洛雨趁热打铁，说：“也是有一阵没见你们了。听说你跟心悦在姑姑那边学英语不太顺利啊，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正好把这一段时间的学习跟我汇报下？”
“这……这个……其实是有些吃力……”
洛心仪的声音又有些畏缩的情绪，洛雨笑了一声，“不着急嘛，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家里心悦和心澄有人带没有？等会跟你姐姐一起出来吃饭，可以吗？”
“嗯……我知道了。”
“对了，还有个事要麻烦你。”
趁着对面还没挂电话，洛雨补了一句。洛心仪的声音又传来出来。
“怎么了，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你知不知道，你们学校有个学生，跟你一个年纪的，叫乐芷鸢？”
电话里的声音停了一下，传出了倒吸冷气的声音。看样子自己的妹妹不仅知道，而且关系不错。
“哥哥……”电话里传来迟疑的声音，“你找她，有什么事？”
妹妹会不会知道乐芷鸢怀孕的事呢，洛雨这么想着，稍微试探了一下。
“是关于她的健康状况……你知道，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嘛。”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洛雨慢慢走到末奈身边，跟一边坐着的老板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帮自己挑个西瓜。慢慢地等妹妹开口。
再把钱递出去的时候，电话那头的妹妹终于开口了。
“哥哥……你想做什么？”洛心仪问。
“没事，只是有人拜托我给她带话。这话必须当面说。”洛雨接过找回的零钱，提起网格袋装好的西瓜，冲老板笑了一下，“不过这话对她肯定很重要，带她中午一起吃饭。”
“不会是和末娜姐姐……一样的事吧？”
“如果她不去，可能会变成那样。”
洛心仪没说话，在洛雨带着末奈走进小区的时候，才又开口。
“我尽量……不过，要是哥哥决定了的话，等一下我们一起去她家吧。她家里的情况有点……她有个弟弟，哥哥应该能懂吧？可能也是要哥哥才有办法。”
“……行。我明白了。这事我会想办法。你跟她联系。”
“那就麻烦哥哥了。”
最后寒暄了几句，就挂了电话。空出来的手马上被末奈牵住。现在不像是他带着末奈散步，而是末奈带着他在小区里闲逛，看来她也经常来这里和奶奶见面。
“哥哥，刚刚出了什么事吗？”
末奈这样问，洛雨也只能叹息，自己的表情就这么好被看穿么。
“能解决。”洛雨点点头，有些自嘲地笑了，“是我们接触不到的麻烦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