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握住手,言数美只是笑了一下,替他盖上被子。她的另一只手搭在洛雨肩头,问他:“现在好些了吗?”

面对着墙壁的洛雨,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手不住地颤抖。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不知道。他紧紧抓着言数美的手,言数美也回握着他,另一只手盖住他的手背,问:“你在想什么?”

洛雨想要开口,那汪水就灌了进来,呛得他想要咳嗽,什么都说不出。幻觉中的窒息令大脑缺氧,就连想要说的都忘记了。

要说什么呢?自己的过去,现在与将来?言数美都知道。问这些做什么?

想着想着,他越来越无力。手上的力气随着倦意上涌而减退。心头渐渐空了,也许自始至终就是空的。喜欢的女孩子早不存在,自己的过去都是过去,他可以隐瞒,但只要问他就会回答。他以为自己清澈透明,简简单单。却怎么也融不进这汪水里。

洛雨的意识恍惚着,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十二点五十五分三十六、七秒,”言数美说,“从我治好你的伤势,让时间回复流动,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二十六分钟。”

“你一直记着?”

“我得记着自己的生命的开始,”言数美说,“死亡这个词对我有些远了。我有点怕。”

你也会害怕吗。洛雨想。

他握着言数美的手,柔软而冰凉,也是缠绕着毒蛇的救命稻草。他畏惧死亡而不逃避,可要握住这只手,他要付出的决心远比走下列车、站在雪原之中要来得更多。但他还能怎样?

“我能做些什么?”他面对着墙壁问道。

言数美牵着洛雨的手,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她说:“你要做的事很多。流落在这个世界的三百四十六个灵魂目前还留在这颗星球,比如刚才那三个,我已经把他们送回去了,其它的就需要你去追捕。还有,把这个世界的意志找出来,让它和我一起修正被干扰的规则。光这两件事就够你跑的了。剩下去找继承人的事,就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说。你还要先带我去一趟海边,我想去游泳。”

“一定,”洛雨说,“我能做到吗?”

“我教你。”

“复杂吗?”

“比你做动画简单多了,”言数美说,“你记忆里面对自己的专业印象不好啊,过年回家跟弟弟妹妹都是说千万别学你,好好读书才是唯一正道——”

“我上学的时候也有认真读书。”

看着洛雨缩了缩脖子,言数美露出了狡猾的笑容,“这么急着打断我,是怕我说你学动画是因为——”

“行了,我承认,”洛雨把脑袋埋进了枕头里,“我去学动画是因为末娜说我画画不错,可以了。现在快一点了,乘务员要来了,外面的尸体怎么办?现在应该是临时停车……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你的第一个考验,”言数美把手指插进洛雨的头发里,一下一下梳着,“外面的人和你一个房间,桌上还有吃了一半的西瓜,水果刀扔在野地。你要怎么解释呢?我不会让别人看见,在一切结束之前也不会离开。”

“好。”

洛雨累了,倦意如一阵阵浪花涌上,跟言数美说话真费力气,他被卷入了涡流随之浮沉。

很久没有面对这样让他无能为力、丢盔弃甲的人。她知道自己的一切,毫不留情。而且抚摸自己脑袋的手法轻柔,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几乎忘了几分钟前这个人的话曾让自己冷汗直冒,战栗不止。

被治愈的身体呼吸顺畅,他的鼻炎也没有了,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萦绕身边,盖上了被子,手脚也不像之前那么冰凉。

“困了吗?”言数美问。

“……嗯。”

“可我还想和你说说话,”她说,“我好久没和人说话了。”

洛雨又一次睁开眼睛,翻过了身,抬头看去。言数美还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身体一前一后地晃着,像是末奈看电视的时候等待广告过去,嘟着嘴露出不满足的无聊情绪。

他这才想起言数美去冥界的时候是十六岁。这个时候言数美才像个十六岁的女孩。

“你为什么要喝毒药,才十六岁。”洛雨问她,“生命……对你是可以轻易的舍弃的?”

“这个嘛……那你又为什么要拒绝那个无头女人,非下车不可?”

言数美晃荡着脚,说:“你知道,在我们面前时刻摆着无数的岔路口:你们接着活,而我去死,各走一边。至于哪条能给人带来更多幸福,这只有神知道。但这又如何?我喝下毒药,在冥河上划船,不能换衣服也不能下河游泳,到现在用生命去填补裂缝,都是我自己选的。不管是等待我的姐姐跨出那一步,还和我弟弟四千九百六十三次的重逢,这都是我该获得的奖励,我无悔的人生。”

说这话的时候,言数美微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长长的睫毛挂着月光点点,上下轻颤。她抽回了洛雨握着的手,把他的手翻了过来,五指在洛雨的手心轮流点着,又问他: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的过去,但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往后你就要为此奔波劳累,进入河流的轮回还要被我纠缠。后悔吗?觉得辛苦吗?”

“还好。总不会比做动画更辛苦,更让人后悔。”

“你还真是喜欢自己的专业。”

言数美抓住他的手,躺在洛雨的身边,和他一起望着上铺的床垫。她问:“你真的没什么要说的?”

真没什么可说的。洛雨这么想着,沉沉的倦意涌上心头。

眼前的月光被云层经过,墙壁下至上依次由深蓝、蔚蓝,变换至摇动的银白,像是涟漪荡漾的水面,他想要投入其中,浮上去呼吸空气。言数美的手一直凉凉的,怎么握都不会变暖,却很舒服,仿佛寒潭之底的鹅卵石。

“对……忘了要自我介绍。”他说,“我叫洛雨。洛水的洛,下雨的雨。”

“然后呢?”

“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我能做的,我会去做。”

 言数美侧过身,看着他的侧脸,“为什么?”

“为什么?”

洛雨喃喃地重复了一次。

浮云随风而过,墙上的涟漪渐渐漾开,那片水泊只剩一丝波澜。朦胧间,他看到少女撑着船篙,小船在这条河上移来移去。无数的灵魂在水底行走,直直地行走,一生的喜怒哀乐随水滚滚东流。少女就在船上打着手电,光线沉入河水。

他困了,他也明白了。他一直都明白。洛雨闭上眼睛,身体融不进这汪水,就放开了自己,沉入了那条河流之中,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意识就像是在河水中飘荡,摇摆,心头开了一口子,思绪一点点流泻。想要说的从水底涌起,随着气泡在河面破裂。

“我一个人,不可能这辈子什么都做不好。”他说。

“很好,很好。”

言数美放开了手,替他放进被子,把被角拉过肩膀。她轻轻抚摸着洛雨的额头,想起上一个洛雨:过去在冥河之上攀上自己渡船的那个女孩,死的时候也是十六岁。

作为女孩子的洛雨融不进那条河流,就邀请自己一起下河游泳。她想起和女孩相处的那段时间,想起她的记忆一点点褪去,被自己推入河中,渐渐飘远。她想起了女孩沉没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生而为人,首先要去爱,其次不要遗忘。

那个女孩如此告别。现在言数美回忆着她的话,眼前洛雨快要睡着的样子,和水面下的女孩重叠在一起。

她在心里说:我没有忘记你。就算你拒绝了我,一个人去了对岸。这次我们可以一起离开。

他的手要比女孩更加粗糙,身材高大得多,年龄也到了二十岁。但是在言数美看到的记忆之中,他们的抉择与逃避都是一样,不管过了多久,即便他不再是她,那个在河底踽踽独行的灵魂没有改变。

洛雨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言数美也不知道洛雨在想着什么。洛雨只觉得心上渐渐松了。朦胧间,言数美在好远的地方对他说:“这样就够了。好好休息。在一切来临之前。记得要带我去游泳,带我去海边。我还想买新的衣服,我喜欢有流苏裙摆,印着花的轻飘飘的裙子。还有……”

少女的念叨渐渐听不清了。洛雨似乎沉到了河底,倚靠着坚实的土地,耳边涛声阵阵,不知道是河流还是海洋,只有令人愉快的水声,似有无数的人在随他沉浮。黑暗中他看到了好多的人,好多的事,从他的身边漫步而过,逆流而上,只有他是被水流冲远,不断后退,进入过去。

他这么想着,睡着了。

梦里他在期望今夜的一切都是个梦境。就像断了脖子的小鸟依旧振翅高飞,一根打了结的绳子勒住风的脖子,火山喷出的岩浆寒冷如冰。但就算不是又怎样呢?

少女还在轻声念叨着她想要去的地方,从洛雨的脸颊上轻轻拂去一滴泪水。伴随门外响起的脚步,月光哗啦啦倾泻而下,冲淡了她的身影。